摘要:“是林默先生吗?你家阿姨,就是那个兰姨,在菜市场门口摔了一跤。”
兰姨摔倒那天,天阴得像一块忘了拧干的脏抹布。
我正在书房里,对着空白的文档发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电话响的时候,我以为是催稿的编辑。
结果是社区医院。
“是林默先生吗?你家阿姨,就是那个兰姨,在菜市场门口摔了一跤。”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我冲下楼,第一次觉得这栋我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楼梯怎么这么长。
兰姨躺在病床上,额头贴着纱布,脸色灰败,像秋天最后一片枯叶。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
“小默,我没事,就是骨头脆了,不经摔。”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带着一丝讨好的歉意,好像摔倒是我赏给她的麻烦。
我鼻子一酸。
医生说,万幸,没骨折,但年纪大了,得好好休养,最好别再一个人到处跑了。
我扶着兰姨回家,她的身体轻得像一捆干草,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胳ANH。
她一辈子没结过婚,没子女。
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虽然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从我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是我家的保姆。
后来我父母生意做大,搬去了市中心的大平层,又生了我弟弟。
这栋老房子,就留给了我和兰姨。
他们说,让我在这里“清净”地创作,兰姨也能照顾我。
说白了,就是把我这个不善交际、只会写几个破字的“废物”长子,连同一个用旧了的保姆,一起打包扔在了这个被时代遗忘的角落。
兰姨走路开始一瘸一拐,每一步都像踩在针上。
她还是挣扎着要给我做饭,打扫卫生。
我把碗从她手里抢过来,“兰姨,你歇着吧,以后我来。”
她愣愣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水汽。
“小默长大了。”
她喃喃自语。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让我那对名义上的父母,差点气到心梗的决定。
我找了律师,办了手续,把这栋房子的产权,赠予给了兰姨。
我要让她在这栋她服务了一辈子的房子里,安心养老。
而不是像个随时可能被丢弃的旧家具。
手续办完那天,我把房产证放到兰姨那双布满老茧和褶皱的手里。
“兰姨,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她捧着那个红本本,像捧着一团火,手抖得不成样子。
她没哭,也没笑,只是反复摩挲着封面上那几个烫金大字,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她不识字。
但她一定认得这几个字的分量。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在自己的小屋里,点了一支烟。
那是她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我知道,但从没说破。
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一点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像她这一生。
消息还是传到了我父母那边。
我妈的电话第一个打了过来,声音尖利得像能划破我的耳膜。
“林默!你疯了是不是!那套房子你说给就给了一个下人?”
我把手机拿远了些。
“她不是下人,她是我兰姨。”
“兰姨?她算你哪门子姨?一个伺候人的保姆,你给她养老送终还不够,还要把房子送给她?你脑子被门夹了?”
我听着电话那头歇斯底里的咆哮,心里一片平静,甚至有点想笑。
“那套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怎么了?你的名字还不是我们给你的!没有我们,你连个屁都不是!林默我告诉你,马上把手续给我撤回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那就没完吧。”
说完,我挂了电话。
世界清净了。
我那个“优秀”的弟弟也发来了微信。
“哥,你这么做太让爸妈伤心了。一套房子几百万呢,你怎么能给一个外人?”
我回他:“你开着爸妈给你买的保时捷,住着他们给你买的江景房,当然觉得我伤了他们的心。”
他没再回复。
大概是觉得和我这个“”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永远不会懂。
在我发烧说胡话的夜里,是兰姨用温水一遍遍擦我的额头。
在我被同学欺负,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声的时候,是兰姨抱着我说“小默不哭,兰姨在”。
在我第一次拿到稿费,兴奋地拿给他们看时,我爸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几千块钱,够干什么的”,而兰姨却高兴得像个孩子,用那笔钱给我包了一顿我最爱吃的荠菜馄饨。
他们给了我生命。
兰姨给了我活下去的温度。
所以,一套房子算什么?
就算把我的命给她,我也愿意。
但兰姨,自从拿了房产证后,反而变得更不安了。
她看我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
有时候我半夜起来喝水,会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问她怎么了。
她总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就是睡不着,人老了,觉少。”
她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
从一开始的腿脚不便,到后来,连下床都困难。
我停下了所有的工作,专心在家照顾她。
喂她吃饭,给她擦身,处理她失禁后的狼藉。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内心无比坦然。
就像小时候,她为我做的那样。
她常常拉着我的手,一看就是大半天。
她的手干枯冰冷,像一段枯木。
“小默,兰姨对不起你。”
她总是反复说这句话。
“兰姨,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该谢谢你。”
她摇摇头,眼泪就下来了。
“你不懂,你不懂……”
那段时间,我父母彻底跟我断了联系,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也好。
我乐得清静。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小时候的一些片段。
我那个永远光鲜亮丽的母亲,抱着我弟弟,笑得温柔又慈爱。
而我,总是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像个局外人。
我爸总是板着脸,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一点都不像我?”
是啊。
我怎么会像你呢?
我敏感,内向,不善言辞。
而他,精明,外放,长袖善舞。
我弟弟林帆,倒是完美继承了他的一切。
所以,他才是林家的骄傲。
而我,是那块需要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瑕疵品。
兰姨的病情急转直下。
医生说,是肺癌晚期,已经扩散了。
时间不多了。
我把她接回家,选择了临终关怀。
我想让她在她自己的家里,安详地走完最后一程。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偶尔醒过来,会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讲一些她老家的事。
她说她老家在南方一个很远的小山村,那里有大片的油菜花田。
她说她有个没见过面的爹,还有个很早就改嫁的娘。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很傻。
“傻得……可怜。”她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我以为那只是弥留之际的胡话。
直到那天下午。
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从窗户里流淌进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兰姨忽然清醒了过来。
她叫我的名字。
“小默。”
她的声音,竟然有了一丝力气。
我赶紧凑过去,握住她的手。
“兰姨,我在。”
“小默,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个小木盒子……你拿给我。”
我依言照做。
那是一个很旧的木盒子,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锁已经锈住了。
我把它递给兰姨。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几样零碎的东西。
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一封牛皮纸信封已经脆得快要碎掉的信。
还有一个用红布小心翼翼包着的东西。
“小默,你……看看。”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我先拿起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姑娘,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姑娘笑得灿烂又羞涩,眉眼弯弯。
我愣住了。
那个姑娘,是年轻时的兰姨。
而她怀里的那个婴儿……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厉害。
我拆开那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是用钢笔写的,有些地方已经被泪水晕开,模糊不清。
“吾儿林默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了。请原谅妈妈的自私和懦弱,一辈子都没有告诉你真相。
那年我十八岁,在城里打工,不懂事,被人骗了,有了你。我没钱,没家,养不活你。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你的养父母。他们当时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答应收养你,条件是,我必须以保姆的身份留在你身边,但永远不能和你相认。
为了能看着你长大,我答应了。
小默,我的儿子,是我没用,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知道,妈妈是爱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爱着你。
——永远爱你的妈妈,兰秀”
我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信纸从我指间滑落,飘在地上。
兰秀。
原来兰姨的名字,叫兰秀。
我的妈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天和地都倒了过来。
我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我看向兰姨。
她也在看着我,满脸都是泪水。
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舍,有恳求,但更多的,是三十多年来,被死死压抑着的,属于一个母亲的爱。
“兰姨……”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该叫她什么?
“妈……”
这个字,在我舌尖上滚了千万遍,却重如千斤。
她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吃力地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
我赶紧把脸凑过去。
她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
“我的……好孩子……”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然后,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曲线,变成了一条刺眼的直线。
发出了长长的,让人绝望的蜂鸣声。
兰姨走了。
我的妈妈,在我刚刚知道她是妈妈的那一刻,就离开了我。
我跪在床边,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终于失声痛哭。
三十多年的委屈、不甘、孤独、怨恨,在这一刻,找到了源头,也失去了方向。
我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不。
我就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房间里的光线完全暗淡下去,我才像个木偶一样,慢慢站起来。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红布包上。
我走过去,颤抖着解开。
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打开来,是一张发黄的、手写的出生证明。
婴儿姓名:林默。
母亲:兰秀。
父亲那一栏,是空白的。
出生地点:城南妇幼保健院。
日期,就是我的生日。
下面盖着一个已经模糊不清的红色印章。
这就是证据。
我,林默,是兰秀的亲生儿子。
我不是林家的孩子。
我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笑我这荒唐的前半生。
我笑我那对道貌岸然的“父母”。
我笑我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活了三十多年。
难怪。
难怪我妈,哦不,是我的养母,永远看我不顺眼。
难怪我爸,我的养父,总说我一点都不像他。
难怪他们对我,永远只有冷漠和不耐烦。
难怪他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们的亲生儿子,林帆。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儿子。
我只是一个他们用来堵住悠悠众口,证明他们能够生育的工具。
一个买来的,活生生的工具。
而林帆出生后,我这个工具,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所以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扔在一边,任我自生自灭。
而兰姨,我的亲生母亲,为了能留在我身边,只能扮演一个卑微的保姆。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别人家里,受尽冷落。
她该有多痛?
她的心,该被撕扯成多少片?
我把那张出生证明,紧紧地攥在手心,纸张的边缘,硌得我手心生疼。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
是林帆。
我划开接听。
“哥,你把兰姨的后事处理一下吧,别让邻居说闲话。爸妈说了,他们不会出面的,毕竟只是个保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知道了。”我声音沙哑。
“还有,那房子的事,你最好再考虑一下。爸妈很生气,说你要是执迷不悟,他们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我笑了。
笑声嘶哑,像破锣。
“林帆。”
“嗯?”
“你回去告诉他们,从今天起,我跟你们林家,一刀两断。我,林默,不是他们林家的儿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帆才用一种看疯子的语气说:“哥,你是不是受刺激了?说什么胡话呢?”
“我是不是在说胡话,他们心里最清楚。”
我挂了电话,拉黑了他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我跟那个家产生联系的纽带,已经断了。
我给兰姨办了后事。
很简单。
没有追悼会,没有哀乐。
只有我一个人。
我把她的骨灰,安放在了墓园里。
墓碑上,我刻了她的名字:兰秀。
下面,是我的名字:爱子,林默。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了那栋空荡荡的房子。
这里,曾经是我和兰姨的家。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这栋房子。
墙角有我小时候调皮留下的涂鸦。
门框上有兰姨给我量身高时划下的一道道刻痕。
厨房的窗台上,还摆着她种的那盆已经枯萎的吊兰。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她的气息。
可她不在了。
我坐在她房间的小床上,那个她坐了无数个夜晚,看着我长大的地方。
我想象着她年轻的时候,抱着还是婴儿的我,又惊又怕,却又满心欢喜的样子。
我想象着她签下那份“协议”时,内心是怎样的煎熬。
我想象着她看着我叫别人“爸爸妈妈”时,是怎样的心如刀割。
我想象着她看着我被冷落,被忽视,却只能偷偷抹眼泪的样子。
三十四年。
一万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从木盒子里,拿出那封她写给我的信,一遍一遍地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兰姨说过,她老家在南方,有大片的油菜花田。
我要去看看。
去看看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去看看,我的根,到底在哪里。
我简单地收拾了行李。
临走前,我给林帆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是一张照片。
那张手写的出生证明。
我没有加任何文字。
我想,他们看得懂。
我关掉手机,背上包,锁上了门。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又转了两趟长途汽车,才终于到了那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山村。
兰家坳。
村子很小,也很穷。
泥土的道路,低矮的瓦房。
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味道。
和我从小生活的城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按照兰姨信里提到的地址,找到了她的老家。
那是一栋已经半边坍塌的土坯房,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拄着拐杖,从隔壁走了出来,警惕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你找谁?”
“请问,这里是兰秀的家吗?”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打量了半天。
“你是……?”
“我是她儿子。”
老太太愣住了,手里的拐杖“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像,真像……”她喃喃自语,“跟她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老太太是村里的老人,叫桂花奶奶。
她认识兰姨,或者说,认识兰秀。
她把我让进她家,给我倒了一碗热水。
“秀丫头……是个苦命的娃。”
从桂花奶奶断断续⚫的讲述里,我拼凑出了我母亲兰秀的前半生。
她是个遗腹子,出生前,父亲就在矿上出事死了。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改嫁了,把她扔给了年迈的爷爷奶奶。
她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村里的孩子都欺负她,叫她“野种”。
十八岁那年,她跟着村里人去城里打工。
也就是在那一年,她遇到了那个男人。
一个让她赔上了一生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谁?”我问,声音干涩。
桂花奶奶摇了摇头,“不知道,秀丫头嘴紧,从来没说过。只知道后来她大着肚子回了村,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没多久,她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就是你。”
“后来呢?”
“后来,她抱着你,一个人去了城里,再也没回来过。”
桂花奶奶叹了口气,“我们都以为,她带着你在外面过好日子了。没想到……她竟然是去给人家当保姆了。”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苦水里,又涩又疼。
原来,她的一生,从头到尾,都是苦的。
没有一丝甜。
“那……那个男人,一点线索都没有吗?”我不甘心地问。
桂花奶奶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时间太久了,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秀丫头说过,那个男人是个读书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说话很好听。”
读书人。
白白净净。
这些模糊的形容,像大海捞针。
我在兰家坳住了几天。
桂花奶奶带我去了兰秀父母的坟前。
两座孤零零的土坟,淹没在荒草里。
我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不管他们曾经怎样对待我的母亲,他们终究是给了她生命的人。
临走前,桂花奶奶拉着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给我。
“这是秀丫头走之前,留给我的。她说,要是有一天,你回来了,就交给你。”
我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用红绳串起来的银锁。
上面刻着一个“默”字。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钉子一下一下刻出来的。
我认得这个银锁。
我小时候,一直戴在脖子上。
后来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我妈,也就是我的养母,还为此骂了我一顿,说我连个东西都看不好。
我一直以为,那是他们买给我的。
原来,这是我的亲生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我把银锁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心。
离开兰家坳那天,油菜花开了。
漫山遍野,金灿灿的,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兰姨,不,妈妈。
你说得对。
这里很美。
我回到了那栋老房子。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阳光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切都没有变。
好像我只是出去散了个步,好像兰姨还会在厨房里,探出头来,问我:“小默,饿不饿?兰姨给你下碗面。”
可我知道,再也不会了。
手机里,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和上百条未读信息。
都来自林家。
林帆,我养父,我养母。
我一条都没看,全部删除了。
然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是……林默吗?”
是我养父。
“有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们……能见一面吗?”
“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见的。”
“小默,算我求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卑微。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不是为他,是为了给我自己,给我母亲,一个了结。
我们约在一家茶馆。
他和我养母一起来的。
几天不见,他们像是老了十岁。
养父两鬓斑白,养母的眼角,也爬满了细密的皱纹,脸上那层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住她的憔悴。
他们看到我,眼神复杂。
有尴尬,有心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坐。”养父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我没坐,就那么站着。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找我什么事?”
养母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养父用眼神制止了。
养父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小默,这是我们找律师拟的协议。我们愿意把现在住的那套江景房,过户到你名下,作为补偿。”
我低头看了一眼。
补偿?
我笑了。
“你觉得,一套房子,就能补偿我被偷走的三十四年人生吗?”
“能补偿我母亲,一辈子的痛苦和煎熬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在他们心上。
养母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林默!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们养了你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现在是想反过来咬我们一口吗?”她尖叫起来。
“养我?”我冷笑一声,“你们那叫养吗?你们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证明你们生育能力、堵住亲戚朋友嘴巴的工具!林帆出生后,你们看过我一眼吗?你们给过我一个好脸色吗?”
“我发烧到四十度,你们在外面应酬,是兰姨,不,是我妈,背着我跑了三家医院!”
“我上初中被高年级的勒索,你们知道了,只说了一句‘一个巴掌拍不响,肯定是你自己惹事了’!”
“我大学毕业,想继续写作,你们骂我不务正业,是废物,是林家的耻辱!”
“这就是你们说的,养育之恩?”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
茶馆里所有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养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养父的头,垂得更低了。
“小默,我们知道,是我们对不起你。但是当年……我们也是没办法。”他声音沙哑。
“没办法?”我逼视着他,“没办法就可以去偷别人的孩子?就可以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
“那个男人,是谁?”我忽然问。
养父的身体,猛地一僵。
养母也惊恐地抬起头,看着我。
他们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
他们知道。
“他是谁?”我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养父的嘴唇紧紧地抿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说!”我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他……他已经死了。”养父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是谁?”
“是……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
我愣住了。
这个答案,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他……当年在大学里教书,是个……诗人。”养父艰难地继续说,“他跟兰秀……是自由恋爱。但是家里不同意,给他安排了婚事。他懦弱,不敢反抗,就抛弃了兰秀。”
“后来,兰秀找到了我们。那时候,我们结婚好几年,一直没孩子,家里的压力很大。所以……所以我们就……”
“你们就趁人之危,设计了这一切!”我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一个懦弱的诗人,一对自私的夫妻,一个可怜的未婚妈妈。
这就是我身世的全部真相。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他知道我的存在吗?”我问。
“知道。但他……从来没来看过你。他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过得很……体面。”
体面。
多讽刺的词。
“他怎么死的?”
“几年前,得癌症死的。”
我沉默了。
那个给了我一半生命的男人,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父亲”,原来早就已经化成了一抔黄土。
我连去他坟前,质问他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
恨意,像潮水一样退去。
剩下的,只有一片虚无的荒凉。
“房子,我不要。”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跟你们林家,从今天起,再无任何关系。你们的钱,你们的房子,你们的一切,都跟我无关。”
“林默……”养母还想说什么。
“别再叫我林默。”我打断她,“这个名字,是你们给的,现在,我还给你们。”
“从今往后,我叫兰默。兰花的兰。”
说完,我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身后,传来养母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回头。
回到家,我把那份补偿协议,连同我所有的银行卡,一起寄给了他们。
卡里,是我这些年写稿赚的所有钱。
不多,但足够还清他们所谓的“养育之恩”。
我只想跟过去,做个彻底的了断。
我开始整理兰姨的遗物。
她的东西很少。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一个针线包。
还有那个装着我身世秘密的小木盒。
在整理她的床铺时,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存折。
打开一看,我愣住了。
上面,竟然有二十万。
每一笔存入的记录,都清清楚楚。
有的是几百,有的是一千。
时间跨度,有十几年。
我想起来了。
这些年,我每个月都会给她一些零花钱。
她总是说不要,我硬塞给她。
我以为她都花了。
没想到,她一分没动,全都给我存了起来。
存折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纸条。
上面,是她拜托邻居代写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给小默娶媳妇用。”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存折上。
妈妈。
我的妈妈。
她这一生,心里装的,满满的都是我。
而我,却连一声“妈妈”都没来得及当面叫她。
这成了我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我卖掉了城里那套老房子。
买家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看房的时候,女人正怀着孕,男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他们很喜欢这栋房子,说这里有家的味道。
我笑了笑,把钥匙交给了他们。
是啊,这里有家的味道。
因为这里,曾住着我的母亲。
我拿着卖房的钱,加上母亲留给我的那笔“嫁妆”,回到了兰家坳。
我在村口,租下了一间废弃的小学。
我把它重新修葺了一下,办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兼做孩子们的课后辅导班。
村里的孩子们,大多是留守儿童。
他们的父母,就像当年的兰姨一样,去往遥远的城市,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换取微薄的薪水。
我教他们读书,写字,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孤独,敏感,渴望被爱。
我把母亲没能给我的,加倍地给了他们。
桂花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我把她接过来,跟我一起住,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她总是拉着我的手,说:“秀丫头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样,该多高兴啊。”
是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看到孩子们脸上纯真的笑容时,我心里那块被挖空的角落,仿佛被一点点填满了。
我重新开始写作。
不再写那些为了迎合市场而编造的悬疑和爱情。
我写我的母亲,兰秀。
写她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写她在油菜花田里无忧无虑的童年。
写她在大城市里卑微而又坚韧的生存。
写她作为一个母亲,那份深沉的,说不出口的爱。
我把我的故事,发在了网上。
没有用任何耸人听闻的标题,只是平平淡淡地讲述。
没想到,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
有人说,在我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
有人说,看哭了,想回家抱抱妈妈。
也有人,分享了自己同样曲折的身世。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和我一样,在爱的夹缝中艰难生长的人。
我们并不孤独。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没有寄件人信息。
打开来,是一本日记。
日记本很厚,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已经磨损得很厉害。
我翻开第一页。
那熟悉的,清秀而又压抑的字迹,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是林帆。
我那个名义上的弟弟。
日记,从他上初中开始,一直记录到不久前。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
像在看一部无声的电影。
电影的主角,是他,也是我。
“今天,爸爸又因为哥哥的成绩骂他了。哥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出来。我偷偷把鸡腿塞到他门缝里,他没有要。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吃鸡腿。”
“妈妈给我买了最新款的游戏机,却不愿意给哥哥买一套他想要的画笔。她说画画没出息。可是,哥哥画得那么好。”
“我考了全班第一,爸妈很高兴,带我去吃了大餐。哥哥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他的眼神,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我忽然觉得,盘子里的牛排,一点味道都没有。”
“我无意中听到了爸妈的谈话。原来,哥哥不是他们亲生的。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我看着哥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那么好,那么善良,他什么都不知道。”
“爸妈越来越偏心我,也越来越不喜欢哥哥。他们好像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对我的亏欠,或者说,是掩盖他们的心虚。我开始故意跟哥哥作对,说一些伤害他的话。我以为这样,就能把他推开,让他离这个虚伪的家远一点。可我错了,我只是把他伤得更深。”
“哥哥把房子给了兰姨。爸妈气疯了。我也很生气,但我气的不是房子,而是他那种什么都不在乎,随时准备离开的姿态。我怕他真的不要我们了。虽然,我们这个家,早就烂透了。”
“哥哥走了。他发来了那张出生证明。一切都摊开了。妈妈哭了很久。爸爸一夜白头。这个家,终于散了。也好。”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哥,对不起。祝你,也祝我,以后都能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我合上日记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兰家坳的炊烟,袅袅升起。
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桂花奶奶坐在门口的躺椅上,眯着眼睛,在阳光下打盹。
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的编辑。
“兰默!你的新书火了!出版社要加印!还有好几家影视公司想买版权!”
我笑了笑,声音平静。
“好,我知道了。”
火不火,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根。
我终于可以,用我自己的名字,写我自己的故事。
我叫兰默。
兰花的兰,沉默的默。
我是兰秀的儿子。
这就够了。
来源:笑起飞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