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临近下班,林薇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凑到我工位旁边,声音甜得发腻。
窗外的雨,像一匹没有尽头的灰色绸缎,从天上一直往下扯。
办公室里的空气闷得像一块湿透了的海绵,挤一挤,就能拧出水来。
临近下班,林薇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凑到我工位旁边,声音甜得发腻。
“哎,等会儿能捎我一程吗?这鬼天气,打不到车的。”
我头也没抬,眼睛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像是要在那堆二进制的乱码里找出什么人生真谛。
“不顺路。”
我的声音很平,平得像被压路机碾过的柏油马路,听不出一点情绪。
这是事实。她家在城南,我家在城西,隔着大半个城市,像牛郎织女,中间横着一条波涛汹涌的银河。
“哎呀,没关系啦,”她笑嘻嘻地,身体靠得更近了些,一股浓郁的香水味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你把我送到地铁口就行,三号线的哪个口都行,很方便的。”
我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
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开始收拾东西,键盘声、鼠标点击声、拉开抽屉的声音,交织成一首名为“解放”的交响曲。
而林薇,就是那个不合时宜的,突然插进来的休止符。
我讨厌我的车里有别人的味道。
更讨厌别人打乱我的节奏。
我的车,对我来说,不是一个交通工具。它更像一个移动的壳,一个能隔绝外界所有声音、所有目光、所有期待和所有失望的,绝对私密的空间。
每天下班,从公司的地下车库开出来,汇入城市的车流,我会把音乐开得很大,大到能盖过心脏的跳动声。
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是自由的。
“求你了,帮帮忙嘛。”林薇开始晃我的胳膊,声音里带上了撒娇的尾音。
我皱了皱眉,终于从屏幕上抬起眼,看向她。
她化着精致的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我认识她两年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擅长利用自己的外貌优势,去达成一些小小的,无伤大雅的目的。
大部分时候,人们是吃这一套的。
可我不是大部分人。
我正想再次拒绝,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放在桌上的一个摆件。
那是一只小小的,蓝色的鲸鱼,陶瓷的,肚子圆滚滚,尾巴翘得很高,样子很卡通。
我的心,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针,轻轻地,却又精准无比地刺了一下。
疼得不剧烈,但很深。
那些被我用钢筋水泥死死封存起来的记忆,因为这只小小的鲸鱼,撬开了一条细微的缝。
缝隙里,透出了一点点微光,和一股让我窒息的,咸湿的海水味道。
“好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林薇立刻欢呼起来,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太好了!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不是好人。
我只是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很累。
累到不想再去争辩,不想再去坚持那些在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原则。
或许,偶尔让一个人进入我的壳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这样安慰自己。
去地下车库取车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
雨点砸在车顶上,发出密集的,咚咚咚的声响,像无数颗小石子在上面跳舞。
林薇一上车,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哇,你的车好干净啊,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这个香薰是什么味道的?淡淡的,很好闻。”
“你平时都听这种纯音乐吗?好有格调哦。”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发动了车子,打开了雨刷器。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一下,一下,规律地摆动着,刷开一片扇形的清晰视野,但很快,又被新的雨水模糊。
就像我的记忆。
我努力地想把它擦干净,但它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被名为“过去”的潮水淹没。
车里的空气,因为多了一个人,变得有些稀薄。
我打开了一点车窗,湿冷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在脸上,有点疼。
林薇还在说,说她新做的指甲,说她中午吃的外卖有多难吃,说部门里哪个男同事的发际线又后退了。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思绪却飘得很远。
我的车里,曾经也有过另一个人的味道。
不是香水味,是一种很好闻的,像阳光晒过的白衬衫的味道。
他也喜欢坐在副驾驶上,但从不多话。
他总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街景,或者侧过头来看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湖水。
他会把我的手牵过去,放在他的腿上,用他的大拇指,一遍一遍地摩挲我的手背。
那个时候,我觉得,这条路,就算没有尽头,我也愿意一直这样开下去。
车流很堵。
红色的尾灯在雨幕中连成了一条蜿蜒的河。
我们走走停停,像一只在泥沼里艰难跋涉的乌龟。
林薇终于停止了她的单口相声,开始低头玩手机。
车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和电台里传来的,舒缓的钢琴曲。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后悔。
后悔自己那个瞬间的心软。
我不该让任何人,踏入这个只属于我和他的回忆空间。
每一寸座椅,每一个角落,都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我甚至能清晰地记得,他最喜欢把那瓶冰镇的苏打水,放在车门边的储物格里。
他说,这样我一伸手,就能拿到。
可现在,那个储物格里,空空如也。
就像我的心。
“对了,”林薇突然抬起头,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师傅,麻烦等会儿在槐安路口停一下,我接个人。”
师傅。
她叫我师傅。
这个词,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拧。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雨声,音乐声,车流声,全都听不见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大脑的轰鸣声。
槐安路口。
她要去槐安路口。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地陷进了皮质的方向盘里。
我能感觉到,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林薇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
我没有看她。
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前方,钉在那个越来越近的,闪烁着红绿灯的路口。
槐安路口。
那个我花了五年时间,绕开了无数次,甚至不惜多开半个小时车也要避开的地方。
那个被我从人生地图上,用最黑的墨水,涂得一干二净的地方。
今天,我却要亲手把它,开过去。
“喂?你说话呀?”林薇推了推我的胳膊。
我猛地一颤,像是被电击了一样。
“接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每一个字,都磨得喉咙生疼。
“我男朋友啊,”林薇的语气变得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炫耀的甜蜜,“他没带伞,在那儿等我呢,我们说好了一起去吃饭的。”
男朋友。
没带伞。
在等她。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用五年时间筑起的,坚硬的堡垒。
那座堡垒,轰然倒塌。
露出了里面,那个鲜血淋漓,从未愈合过的,巨大的伤口。
五年前。
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天。
雨下得比今天还要大,像是天漏了一个窟窿。
我因为一个临时的项目,在公司加班。
他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笑意,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宝宝,我忙完了,现在过去接你,想吃什么?”
我看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快九点了。
“不用啦,外面雨那么大,路又滑,不安全。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那怎么行,我想见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耍赖的委屈。
我笑了。
“这样吧,你先回家,等我忙完,我开车去找你,给你带你最爱吃的那家小馄饨,好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好吧,”他妥协了,“那你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知道啦,啰嗦。”
挂了电话,我继续埋头在方案里。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完成了工作。
我揉着酸痛的脖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拿起手机,想告诉他我准备回去了。
屏幕上,却跳出一条他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宝宝,我还是不放心,我来接你吧。公司门口那条路不好打车,我到槐安路口等你,你出来就能看到我。”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立刻回拨过去。
电话通了,却一直没人接。
一遍,两遍,三遍……
直到第四遍,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但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冷冰冰的声音。
“喂,你好,请问你是这部手机的机主家属吗?”
“……”
“机主在槐安路口出了交通事故,现在正在送往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路上,请你尽快赶过来。”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疯狂地叫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地下车库的。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出去的。
我只记得,那天的雨,好大,好冷。
雨刷器开到了最快的档位,也刷不清眼前的路。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一路闯了多少个红灯,我也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我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还在等我。
他说过,他会在槐安路口等我。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我看到了他的父母,两个老人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佝偻得像两只被抽掉了筋骨的虾。
我走过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妈妈回过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泪水。
她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为了去接你,我儿子就不会出事!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我没有挣扎。
也没有辩解。
因为她说的,都是对的。
是我。
都是因为我。
如果我没有加班。
如果我早点接他的电话。
如果我让他来接我。
如果……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两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疲惫和歉意。
他对我们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那一刻,我的世界,也跟着那盏灯一起,灭了。
彻底地,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后来,我处理了他的后事。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抽走了。
我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像一个透明的影子。
我辞掉了原来的工作,换了一个新的城市。
我卖掉了原来的房子,换了一个新的住所。
我扔掉了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
衣服,照片,信件……
所有的一切。
除了那辆车。
和那个他送我的,银色的小鲸鱼钥匙扣。
他说,鲸鱼是海洋里最孤独的歌者,它的频率,别的同类都听不到。
他说,他就是我的那条鲸鱼,而我,是唯一能听懂他歌声的人。
现在,唱歌的人不在了。
只剩下我这个,孤独的听众。
“喂!你想什么呢?前面红灯!”
林薇的尖叫声,把我从深不见底的回忆里,猛地拽了出来。
我一脚踩下刹车。
车子在离前面那辆车的保险杠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堪堪停住。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你吓死我了!你会不会开车啊!”林薇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抱怨。
我没有理她。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
我们停下的地方,正好是槐安路口。
那个五年来,我只在梦里,在最深的噩梦里,才会出现的地方。
路口的标志牌,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槐安路”。
那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疼。
撕心裂肺的疼。
我看到路口那个公交站台下,站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
他手里没有伞,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肩膀。
他正焦急地,朝着马路这边张望。
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和记忆里的他,渐渐重合。
不。
不是他。
他已经不在了。
永远地,不在了。
“就是他!我男朋友!”林薇兴奋地指着那个男人,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快,靠边停一下。”
我没有动。
我的身体,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僵硬得无法动弹。
我的血液,也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停止了流动。
我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脸上期待的表情。
我看着林薇,看着她脸上幸福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荒唐。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可以这么幸福?
凭什么你们可以在这个路口,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
而我,却要永远地,把他留在这里?
凭什么,夺走我一切的地方,要成为你们幸福的见证?
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愤怒和委屈,像火山一样,从我的心底喷涌而出。
它灼烧着我的理智,吞噬着我所有的冷静和克制。
“下车。”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啊?”林薇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叫你下车。”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这一次,我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不是……你什么意思啊?”林薇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我男朋友就在那儿等着呢……”
“我管你男朋友在哪儿。”
我打断她的话,伸手,直接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下去。”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风,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
林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你疯了吧!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你让我在这里下车?”
“对。”
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不是要去槐安路口吗?现在到了。下车。”
“你……”林薇的脸涨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她大概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像她男朋友一样,惯着她,宠着她。
可惜,我不是。
我是一个,连自己都懒得去惯,懒得去宠的人。
“我再说一遍,下车。”
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林薇看着我,眼神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恐惧。
她可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一些黑暗的,破碎的,疯狂的东西。
她哆哆嗦嗦地解开安全带,拿起她的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下了车。
车门被她狠狠地摔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没有看她。
也没有看那个朝我们这边跑过来的,她的男朋友。
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关上车门。
然后,一脚油门。
车子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窜了出去,把那对惊愕的情侣,和那个该死的路口,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后视镜里,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
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只是机械地,踩着油门,转动着方向盘。
眼前的景物,飞速地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
车里的收音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个频道。
一个女歌手,正用一种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唱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歌。
“……我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却忘了,回忆比时间更顽固……”
眼泪,就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方向盘上。
五年来,我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车停在了一个无人的江边。
熄了火。
车里,一片死寂。
我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把这五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全都哭了出去。
我哭那个雨夜里,再也没有回来的他。
我哭那个手术室外,无助绝望的自己。
我哭这五年来,每一个靠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夜晚。
我哭那些假装坚强,假装不在乎的,每一个白天。
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自己的壳里,独自舔舐着伤口。
我以为,只要我假装看不见,伤口就会自己愈合。
可今天,林薇和她的男朋友,就像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残忍地,揭开了我那块血淋淋的伤疤。
然后,在上面,撒了一把盐。
第二天,我没去公司。
我给主管打了个电话,说我病了,需要请几天假。
主管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
我猜,林薇大概已经把昨天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在公司里传播了一遍。
在他们的版本里,我大概是一个,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迁怒于人的,不可理喻的疯子。
无所谓了。
他们怎么想,与我无关。
我挂了电话,拔掉了手机卡,关掉了家里所有的网络。
我把自己,彻底地,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开来。
我在家里,昏天暗地地睡了两天。
不做饭,不洗漱,也不拉开窗帘。
饿了,就随便找点饼干面包垫一下。
困了,就倒头大睡。
梦里,全是他。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穿着白衬衫,站在大学的香樟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金光。
他对我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同学,你好,我是江远。”
我们也一起去海边。
他背着我,在沙滩上奔跑,海风吹起我的长发,咸湿的空气里,全是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他指着远方,对我说:“你看,那只跃出海面的鲸鱼,像不像在对我们唱歌?”
我们也一起,规划着未来。
我们说好,要买一个带院子的房子,院子里种满栀子花。
我们说好,要养一只金毛,给它取名叫“可乐”。
我们说好,等我们老了,就一起去环游世界。
……
梦里的画面,有多美好,醒来的时候,就有多残忍。
房间里,一片漆黑。
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伸出手,在旁边摸了摸。
空荡荡的。
冰冷的。
只有我一个人。
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蜷缩在被子里,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我好想他。
真的,好想他。
第三天,我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憔悴得,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花。
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
却发现,自己已经忘了,该怎么笑。
我拿出那个银色的小鲸鱼钥匙扣。
鲸鱼的表面,已经有些磨损了,不再像当初那样光亮。
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冷的身体。
江远。
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该拿这些,有你的回忆,怎么办?
我开车出了门。
我没有去公司。
也没有回父母家。
我去了那家,我们以前最喜欢去的,旧书店。
书店开在一条很老旧的巷子里,门脸很小,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老板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总是戴着一副老花镜,安安静静地坐在柜台后面看书。
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他看他的历史传记,我看我的小说诗歌。
谁也不打扰谁,但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
那种感觉,很安心。
我推开书店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旧纸张和墨水味道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板抬起头,看到我,愣了一下。
然后,他推了推老花镜,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小姑娘,好久不见了。”
我的鼻子,一酸。
“是啊,好久不见了。”
“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了?那个爱笑的小伙子呢?”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
我该怎么说?
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还是说,他已经不在了?
“他有事,来不了了。”我听到自己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的声音说。
老板看着我,沉默了片刻。
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似乎看透了一切。
他没有再追问。
只是叹了口气,说:“去看看书吧,今天新到了一批,说不定有你喜欢的。”
我在书架间,慢慢地走着。
指尖划过一本本书的脊背。
我看到了那本,他曾经翻了无数遍的《史记》。
也看到了那本,我曾经为里面的诗句,哭得稀里哗啦的《飞鸟集》。
这里的一切,都和五年前一样。
什么都没变。
变的,只是我们。
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本很旧的,关于心理学的书。
书名叫,《与悲伤和解》。
我把它抽出来,翻开。
扉页上,有一句话:
“我们无法忘记悲伤,但我们可以学着,与它共存。”
我抱着那本书,蹲在地上,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原来,我一直都在做一件,最愚蠢的事情。
我以为,只要我逃避,只要我假装,只要我把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都封存起来,我就能忘记他,就能忘记那段悲伤。
可我错了。
悲伤,就像我的影子。
只要有光的地方,它就一直都在。
我逃不掉。
也躲不开。
我在书店里,坐了很久。
直到天黑。
老板给我倒了一杯热茶。
“小姑娘,人啊,总要往前看的。”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点了点头。
道理我都懂。
只是做起来,太难了。
离开书店的时候,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我决定,回公司去。
去面对那些,我应该面对的事情。
回到公司的那天,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诡异。
同事们看到我,眼神都有些闪躲。
没有人跟我打招呼。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一看到我走近,就立刻散开。
我猜,他们都在说我的坏话。
说我那天,有多么的不可理喻。
林薇的工位,是空的。
我问了旁边的同事。
“林薇呢?今天没来吗?”
那个同事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她……她辞职了。”
我愣住了。
辞职了?
“为什么?”
“不……不知道。”同事支支吾吾地,不敢看我。
我没再问。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
电脑屏幕上,跳出了一封未读邮件。
发件人,是林薇。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开来。
邮件的内容,很长。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那天之后,我很生气,我觉得你不可理喻,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公司的每一个人,我想让他们都看看,你是一个多么冷漠和奇怪的人。”
“但是,我男朋友,就是那天在路口等我的那个,他后来跟我说,他觉得你当时的样子,不像是生气,更像是……痛苦。”
“他说,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你的眼睛里,有他看不懂的,很深很深的悲伤。”
“我一开始不信。直到昨天,我无意中,听到了我们部门的老员工在聊天。他们说起了你,说你五年前,好像经历过一些很不好的事情。他们说,你的未婚夫,是在一场车祸里去世的。”
“他们还说,那场车祸,就发生在……槐安路口。”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那天,到底做了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
“我无法想象,当我说出那个地名,当我说出要你去那里接我男朋友的时候,你的心里,到底有多痛。”
“我用我的幸福,像一把刀子一样,插进了你从未愈合的伤口里。”
“我真的很抱歉。我为我的无知,我的自私,我的口无遮拦,向你道歉。”
“我没有脸再待在公司里,面对你。所以我辞职了。”
“最后,希望你能好好的。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希望,你能早日,从那段悲伤里走出来。”
“祝好。”
看完邮件,我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以为,她会恨我。
我以为,所有人都会孤立我。
可我没想到,会有人,愿意去尝试着,理解我的痛苦。
虽然,这份理解,来得有些迟。
也有些,曲折。
但它就像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我那间,封闭了五年的,黑暗的小屋子。
让那间屋子里,有了一丝暖意。
我关掉邮件,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窗外,阳光正好。
楼下的公园里,有孩子在放风筝,笑声清脆得像银铃。
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悲伤,而停止运转。
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花,依旧开了又谢。
人们,依旧在为生活,奔波忙碌着。
只有我,还停留在原地。
停留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五年没有拨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喂?”
是江远的妈妈。
我的喉咙,瞬间哽住了。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
“阿……阿姨,”我艰难地,发出了声音,“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她才用一种,带着颤抖的声音问:“你……你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五年前的歇斯底里。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伤。
“阿姨,对不起。”
我说。
“这五年,我一直想跟您说这三个字,但我没有勇气。”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我还是想说。”
“对不起。”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不怪你……”她哽咽着说,“孩子,不怪你……”
“这都是命……是我们的远儿,命不好……”
“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我听着她小心翼翼的问话,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我不好。”
我第一次,对别人,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一点,都不好。”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不敢开车经过那个路口,我不敢听到他的名字,我不敢去想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好累……阿姨,我真的,好累……”
我把这五年来,所有的伪装,都卸了下来。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亲人。
电话那头,她也哭得泣不成声。
我们两个,隔着电话,隔着五年的时光,一起,为那个我们共同深爱过的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释放了。
那些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些。
挂电话前,阿姨对我说:“孩子,有空,就回来看看吧。我们都老了,想见见你。”
“好。”
我答应了。
那个周末,我开着车,回了那个我逃离了五年的城市。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的脸上。
暖洋洋的。
我打开了音响。
里面放着一首,江远最喜欢的歌。
是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我跟着,轻轻地哼唱。
唱着唱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的眼泪,是温热的。
不再是冰冷的。
我去看望了叔叔阿姨。
五年不见,他们老了很多。
头发,全都白了。
背,也驼了。
阿姨拉着我的手,看了我很久很久。
“瘦了。”她说。
我笑了笑,“您也瘦了。”
我们在家里,一起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谁都没有提江远。
但我们都知道,他就在那里。
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吃完饭,阿姨从房间里,拿出了一个相册。
“这些,是远儿从小到大的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我点了点头。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看着那个,从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到一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再到一个阳光帅气的少年,最后,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照片上的他,一直在笑。
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忧无虑。
我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最后一张照片。
那是我们订婚时拍的。
他穿着西装,我穿着白纱。
我们依偎在一起,笑得像两个傻子。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他亲手写的字:
“愿与君共白首,看尽世间繁华。”
我的眼泪,滴在了照片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阿姨拍了拍我的背。
“孩子,别哭了。远儿在天上看着呢,他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我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是啊。
他那么爱笑的一个人。
他肯定希望,我也能,开开心心地活着。
离开的时候,阿姨把那个相册,塞给了我。
“拿着吧,留个念想。”
我没有拒绝。
回程的路上,我又一次,经过了槐安路口。
这一次,我没有绕开。
我甚至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摇下了车窗。
我看着那个,曾经让我恐惧了五年的地方。
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阳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平常。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永远也无法抹去。
但,那又怎么样呢?
生活,还是要继续。
绿灯亮了。
我踩下油门,缓缓地,驶过了那个路口。
车里的音响,还在放着那首《好久不见》。
“……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不会了。
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忽然的出现了。
但我会带着你的那份爱,和我们的回忆,好好地,活下去。
连同你的那一份,一起。
我把车窗,开得更大了一些。
风,吹了进来,吹起了我的头发。
也吹干了,我眼角的最后一滴泪。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个越来越远的路口。
然后,转过头,看着前方。
前方的路,很长。
阳光,很暖。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把那个银色的小鲸鱼钥匙扣,从钥匙上取了下来。
放进了车里,最里面的储物格里。
再见了,我孤独的歌者。
从今以后,我要学着,自己唱歌了。
虽然,可能唱得,不那么好听。
但,我会努力地,大声地,唱下去。
唱给天上的你听。
也唱给,这个,我曾经无比厌恶,但现在,决定要重新去拥抱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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