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把这个项目从一堆杂乱无章的数据,养成了一个会下金蛋的凤凰。
老周的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像个冰窖。
冷气吹得我后颈发凉,像有条小蛇在皮肤上爬。
他那张红木办公桌,光亮得能照出人影,把我的脸映得有点扭曲。
桌上那盆君子兰,叶子绿得发假,一动不动,像塑料做的。
“晨曦计划”的最终报告,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桌角,像一块墓碑。
我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把这个项目从一堆杂乱无章的数据,养成了一个会下金蛋的凤凰。
就在今天早上,庆功会的香槟沫子仿佛还粘在我的嘴角。
而现在,老周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件用旧了的家具。
“公司要进行结构优化,你知道的。”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与他无关的稿子。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的嘴唇很薄,抿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有些刻薄。
“你的贡献,公司都看在眼里。”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但是,你知道,我们需要更有冲劲的新鲜血液。”
新鲜血液。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股子铁锈味。
我为这个项目熬过的每一个夜晚,喝下的每一杯冰美式,掉的每一根头发,仿佛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笑话。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了过来。
信封很薄,轻飘飘的,好像风一吹就会跑掉。
“N+1,按最高标准给你算的。”他说得很大方,像是一种恩赐。
我还是没动,也没说话。
沉默像水一样,慢慢灌满了整个房间,淹没了那盆君子兰,淹没了那份报告,快要淹到我的脖子。
老周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你手头上,还有多少重点客户?”他换了个话题,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怕我带走公司的资源。
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根弦断了。
那些客户的名字,那些跟进了几年,从陌生人喝到酒桌上拍着肩膀叫兄弟的客户,一个个在我脑海里闪过。
他们的脸,他们的习惯,他们孩子的名字,我甚至都记得。
但那一瞬间,我想到的,却不是他们。
我想到了另一群人。
我看着老周,看着他那双精明、探究的眼睛,忽然觉得很平静。
我慢慢地、清晰地开口。
“二十二个。”
老周的眉毛拧了一下,显然这个数字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起来,像只准备扑食的鹰。
“二十二个?”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全是怀疑,“名单给我。”
我摇了摇头。
“名单,给不了。”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意思就是,这二十二个客户,只有我能跟。”我说。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还有点想笑。
老周死死地盯着我,足足有半分钟。
他大概在评估,我这句话里,威胁的成分有多少,虚张声势的成分又有多少。
最后,他摆了摆手,身体靠回宽大的老板椅里,像泄了气的皮球。
“算了,你走吧。”
他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想再多看我一眼的样子。
我站起身,没有拿那个信封。
我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冰冷的世界。
外面的办公区,很安静。
同事们都在埋头敲着键盘,没人抬头看我。
或许他们已经知道了,或许他们只是假装不知道。
职场就是这样,像一片深海,每个人都是一条鱼,小心翼翼地吐着自己的泡泡,生怕惊扰了别的鱼,或者被大鱼一口吞掉。
我的工位在靠窗的位置。
我走过去,开始收拾东西。
东西不多,一个用了五年的马克杯,上面印着我早就忘掉名字的动漫角色。
一盆快要养死的绿萝,叶子黄黄的,耷拉着脑袋。
还有一本翻得很旧的笔记本,里面记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和会议纪要。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放进纸箱。
旁边工位的林姐,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姐姐,悄悄递过来一杯温水。
“怎么回事?”她压低声音问。
我摇摇头,笑了笑,“结构优化了。”
林姐的眼神里,有同情,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能为力。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她要养家,要还房贷,她不能说什么。
我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很空,只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我把盒子拿出来,轻轻打开。
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木头鸟,雕工很粗糙,翅膀的一角甚至还有点裂开了。
这是我外婆去世前,在病床上,用一把小刀,一点一点给我削出来的。
她说,人啊,不能总被拴在一个地方,心要像鸟儿一样,飞得高,看得远。
我把木头鸟攥在手心,那粗糙的木质纹理,硌得我手心有点疼。
我抱着纸箱,站了起来。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我待了七年的地方。
落地窗外的城市,车水马龙,像一条沉默的河流。
阳光很好,把灰尘照得清清楚楚,在空气里跳舞。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其中的一粒灰尘。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就那么抱着箱子,走进了电梯。
电梯的镜子里,映出我的脸。
有点憔셔,有点疲惫,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电梯门打开,我走出这栋高耸入云的大厦。
外面的热浪扑面而来,和楼里的冷气,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站在路边,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回那个租来的小房子吗?
回到那个只有我一个人的,空荡荡的房间?
我摇了摇头。
我把纸箱放在脚边,从口袋里摸出那只木头鸟。
阳光下,它的纹路清晰可见,像老人的皱纹。
我把它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下。
并没有声音。
但我的心里,却好像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鸟鸣。
我忽然知道,我该去哪了。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把纸箱扔在后座。
“师傅,去城西的阳光敬老院。”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这个年纪,和敬老"院"这个词,有点格格不入。
他没说什么,发动了车子。
车子汇入车流,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
高楼,商场,广告牌,那些曾经构成我整个世界的东西,此刻看起来,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我的世界,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不,不是暂停。
是重启。
阳光敬老院,在城市的边缘,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院子很大,种了很多香樟树,夏天的时候,空气里都是那种清苦的香味。
我抱着纸箱走进去的时候,看门的大爷正躺在摇椅上听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的是哪一出戏,我也听不懂。
他看见我,眯着眼睛笑了笑,“今天这么早?”
我点点头,“今天不上班。”
“不上班好啊,”他咂了咂嘴,“不上班,清闲。”
我穿过院子,往最里面的那栋小楼走去。
那是一栋两层的红砖小楼,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油油的,很有生气。
这里,住着我的二十二个“重点客户”。
我推开小楼的门,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混合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扑面而来。
很安静。
走廊里,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时间的脚步。
我把纸箱放在走廊的长椅上,先去了二楼最东头的房间。
门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
张爷爷正坐在窗边,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一份报纸。
他的手抖得厉害,报纸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看得太入神了,连我进来都没发现。
我走过去,把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
他这才抬起头,看见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你来啦。”他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嗯,来看看您。”
“今天,报纸上说,国家要发展航天了。”他指着报纸,兴奋得像个孩子,“要飞到天上去。”
我凑过去看。
那是一张半个月前的旧报纸。
“是啊,”我笑着说,“以后,说不定能到月亮上去住呢。”
“好,好啊。”他喃喃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张爷爷以前是大学的物理教授,研究了一辈子天体物理。
后来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连自己的儿子来看他,他都认不出来。
但他唯独记得两件事。
一件,是关于宇宙和星星。
另一件,是他老伴的名字。
我陪他坐了一会儿,听他断断续续地讲着那些我听不懂的公式和理论。
他说,宇宙的尽头,是时间和空间的起点,那里,藏着所有的答案。
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
但我知道,在他的世界里,一定有一颗星星,是他老伴的眼睛,每晚都在天上看着他。
我从张爷爷房间出来,去了隔壁。
隔壁住着李奶奶。
李奶奶年轻时,是文工团的台柱子,唱青衣的。
现在,她声带坏了,说不出话,整天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看着窗外那棵大香樟树发呆。
她的侧脸很清瘦,脖颈的线条,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风华。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口琴。
这是我外婆留给我的另一件东西。
我坐在她旁边,吹起了《锁麟囊》里那段最经典的“春秋亭外风雨暴”。
口琴的声音,有点单薄,有点走调。
但李奶奶的眼睛,却慢慢地,慢慢地,湿润了。
她的手指,在膝盖上,跟着节奏,轻轻地打着拍子。
我吹完一曲,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她笑起来很好看,虽然眼角全是皱纹,但那双眼睛,亮得像有水光在里面流动。
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但我看懂了。
她说,谢谢你。
我在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每周来两次,一次陪张爷爷读报纸,一次给李奶奶吹口琴。
还有,给爱下棋的王大爷,当一回“臭棋篓子”。
给爱讲故事的孙爷爷,当一个忠实的听众,听他讲了不下五十遍,他当年是怎么在战场上,背着战友走了三十里地的。
给爱养花的赵奶奶,从网上买来各种稀奇古怪的花种子。
……
一共二十二个人。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每一个人,都是一本厚厚的,快要被世界遗忘的书。
而我,是他们唯一的读者。
这件事,我从三年前开始做。
起因,是我的外婆。
外婆生命的最后两年,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的。
她是个很要强的人,要强了一辈子。
但最后,还是被时间和病痛,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我每次去看她,她都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讲讲外面的世界。
讲公司里的勾心斗角,讲新开的商场,讲地铁里拥挤的人潮。
她听得津津有味,好像自己也跟着我,在那个鲜活的世界里,走了一遭。
她去世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只没削完的木头鸟。
她说,别忘了,要飞。
外婆走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来这种地方。
我怕看到那些相似的,衰老的,孤独的脸。
直到有一次,公司组织来这里做公益,献爱心。
我们像一群游客,提着水果和牛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和几个被安排好的老人,拍了几张合照,然后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同事们都在讨论,这里的环境太差了,气味太难闻了。
只有我,一路沉默。
因为我看到,在我们走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像一根针,扎在了我心上。
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地往这里跑。
一开始,只是送点东西。
后来,我发现,他们最缺的,不是吃的,不是穿的。
他们缺的,是陪伴。
是有人愿意坐下来,听他们说说话。
于是,我开始记录。
我给每个人,都建了一个档案。
他们的生日,他们的喜好,他们的故事。
我像做一个项目一样,来“跟进”我的这二十二个“客户”。
我用我做“晨曦计划”一半的精力,来做这个“夕阳计划”。
这个计划,没有KPI,没有奖金,没有晋升。
它唯一的产出,是那些老人脸上,偶尔露出的,真心的笑容。
我把纸箱里的东西,都整理了出来。
马克杯,放在了护士站的桌上,谁口渴了都可以用。
那盆快死的绿萝,我把它搬到了院子里的花坛边,希望它能沾点地气,活过来。
那本旧笔记本,我翻了翻,撕掉了前面所有关于工作的内容。
剩下的空白页,还很多。
我决定,把这二十二个故事,都写下来。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从王大G爷开始写。
王大爷,八十九岁,退休前是中学历史老师。
他最喜欢跟我下的,是象棋。
但他的棋瘾,其实是“悔棋瘾”。
每次走错一步,或者落入下风,他就会耍赖,嚷嚷着“不算不算,我没想好”。
一开始,我还跟他较真。
后来我发现,他不是真的想赢。
他只是想找回那种,可以犯错,可以重来的感觉。
人老了,最怕的,就是一步走错,再也没有机会回头。
于是,我每次都由着他悔棋。
有时候一盘棋,他能悔个七八次。
悔到最后,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就会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下了,你这年轻人,棋品太差,老让着我,没意思。”
然后,他就会跟我讲历史。
从秦皇汉武,讲到唐宗宋祖。
他说,历史啊,就是一面镜子,你从里面看到的,都是人。有的人,想流芳百世,有的人,想遗臭万年,但最后,都变成了一捧黄土。
他说,人活一辈子,争什么呢?争来争去,争得过时间吗?
我把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写在笔记本上。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写得很慢,很认真。
好像在完成一份,最重要的报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护士小张过来叫我去吃饭。
敬老院的食堂,很简单,四菜一汤,荤素搭配。
味道,就是那种大锅饭的味道,谈不上好吃,但也绝对不难吃。
我跟老人们坐在一桌。
他们吃饭很慢,很安静。
只有咀嚼的声音,和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坐在我对面的,是刘奶奶。
刘奶奶有轻微的妄想症,总觉得有人要偷她的东西。
她的宝贝,是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
她每天抱着那个盒子,谁也不让碰。
吃饭的时候,她也把盒子放在腿上,用手紧紧护着。
有一次,我好奇,问她里面装了什么。
她很神秘地打开一条缝,让我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
她说,这是她老头子,当年在外面当兵的时候,写给她的。
她说,她老头子,是世界上最会写情话的人。
她说,她每天晚上,都要把这些信读一遍,才能睡得着。
可是,护士小张悄悄告诉我,刘奶奶的老伴,根本不是当兵的,就是个普通的工人,而且,五十多岁就去世了,一封信也没给她写过。
那个饼干盒,是空的。
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或许,在刘奶奶的世界里,那些信,真的存在。
它们是她对抗孤独,对抗遗忘的,唯一的武器。
吃完饭,我帮着护士,把腿脚不便的老人,一个个送回房间。
等一切都安顿好,夜已经深了。
院子里很静,只有虫鸣声,和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
我没有地方去。
护士小张,给我收拾了一间空着的房间。
她说,院长知道了我的事,特批的。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
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比我那个月租三千的单身公寓,要简单得多。
但也,更让人安心。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没有了工作的压力,没有了没完没了的会议和邮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也,一片轻松。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
我拿出手机,打开微信。
几百条未读信息。
有同事的,有朋友的,有关心,有八卦。
我看到了林姐发来的信息。
“老周今天下午,在办公室发了很大的火,把新来的那个小李骂得狗血淋头。‘晨曦计划’的后续交接,出了大问题,好几个核心数据都对不上。”
“他说,让你明天回去一趟,把事情交接清楚。”
“你别回来。我跟他说你手机丢了,联系不上。”
我看着林姐的信息,笑了笑。
我回她:“谢了,姐。”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我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我睡得特别沉,特别香。
没有做梦。
第二天,我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吵醒。
我睁开眼,阳光已经透过窗户,洒满了整个房间。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
我有多久,没有在早上八点钟,还躺在床上了?
我忘了。
我起床,洗漱,然后去了院子里。
很多老人,已经起来了。
他们在院子里,有的打太极,有的散步,有的,就那么坐在长椅上,晒太阳。
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
我看到赵奶奶,正在给她那些宝贝花浇水。
我走过去。
“赵奶奶,早上好。”
她回过头,看到我,笑得合不拢嘴。
“你快来看,你上次给我买的那个‘蓝色妖姬’,发芽了!”
我凑过去看,花盆的泥土里,果然冒出了一点点,嫩绿色的,小小的芽。
那么脆弱,但又那么努力地,向着阳光生长。
“真好。”我说。
“是啊,”赵奶奶说,“有生命的东西,就是好。”
她顿了顿,又说:“人也一样,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看着那点新绿,心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在敬老院住了下来。
我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
陪张爷爷读报纸,给李奶奶吹口琴,跟王大爷下“悔棋”。
我开始系统地,整理他们的故事。
我买了一台录音笔,一个数码相机。
我把他们的讲述,都录下来。
我给他们每一个人,都拍了照。
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证件照。
是他们笑得最开心的,眼神最有光的时候。
张爷爷,是在他对着一张星云图,给我讲解“红移现象”的时候。
李奶奶,是在她听完一曲《贵妃醉酒》,眼角含泪的时候。
王大爷,是在他悔了第十次棋,终于“赢”了我,得意地大笑的时候。
……
我把这些照片,都洗了出来,在走廊的墙上,做了一面照片墙。
我给它取名叫,“时光的回廊”。
老人们每天经过,都会停下来,看看墙上的自己,和身边的老朋友。
他们会指着照片,笑着说,“你看我,笑得多傻。”
或者,“你看老李,那时候头发还比现在多呢。”
这面墙,像一个开关,打开了他们记忆的闸门。
他们开始,更多地交流,更多地回忆。
整个小楼的气氛,都变得不一样了。
好像,连空气里那股来苏水的味道,都淡了许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帮孙爷爷整理他那些已经泛黄的军功章。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我。”
是老周。
我愣了一下。
“你怎么有我这个号码?”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公司里没人知道。
“我想找一个人,总有办法。”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晨曦计划’,你回来,继续负责。”他开门见山。
“抱歉,”我说,“我已经不是贵公司的员工了。”
“我可以给你双倍的薪水,还有股份。”他抛出了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我笑了。
“老周,你觉得,我缺的是钱吗?”
他沉默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问。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说,“我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什么样的生活?”
“像一台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不停地计算投入产出比。每天睁开眼,想的是KPI,闭上眼,想的是PPT。那样的生活,我过够了。”
我说得很平静。
这些话,我不是说给他听的。
我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你说的二十二个重点客户,”他忽然开口,“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
“我查了公司所有的客户资料,没有一个能对得上。”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困惑。
“他们,不是公司的客户。”我说。
“那是谁?”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军功章的孙爷爷。
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
仿佛,他擦的不是一块金属,而是一段,滚烫的,永远不会褪色的青春。
“他们,”我说,“是我的客户。”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把老周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我知道,我和那个世界,彻底告别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平淡,但也充实。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给敬老院,换了新的床单被褥,装了防滑扶手,还买了一台大尺寸的电视。
我还联系了一个学音乐的朋友,每周来一次,教老人们唱歌。
一开始,他们都很拘谨,不好意思开口。
后来,在朋友的鼓励下,他们开始,小声地跟着哼唱。
从《团结就是力量》,唱到《甜蜜蜜》。
他们的歌声,也许跑调,也许跟不上节奏。
但那份快乐,是真的。
我把他们唱歌的样子,录了下来。
我发现,镜头下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发光。
这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但不灼人。
我推着张爷爷,在院子里散步。
他今天精神很好,没有看报纸,而是指着天上的云,给我讲,那是积雨云,那是卷层云。
他说,每一朵云,都有自己的名字。
就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们正说着,一辆黑色的奥迪,缓缓地,在敬老院门口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个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是老周。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景象,有些发愣。
他看到了,在花坛边,给花松土的赵奶奶。
看到了,在长椅上,下着“悔棋”的王大爷。
看到了,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唱着跑调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的目光,在院子里逡巡,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还有我身边的,张爷爷。
他向我走来。
他的脚步,有些迟疑。
皮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张爷爷看到他,停了下来。
他扶了扶老花镜,很认真地打量着老周。
然后,他忽然,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你,你是来接我的吗?”他问。
老周愣住了。
“您是?”
“我是张国栋啊,”张爷爷有些着急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们说好的,要去火星,建立基地的。”
老周的脸上,露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
有震惊,有迷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我拍了拍张爷爷的手,轻声说:“张爷爷,他不是来接我们的,他是来参观的。”
“哦,参观啊。”张爷爷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那好啊,我带你参观。我跟你说,我们这里,可厉害了。”
说着,他就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老周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
他的手,触碰到了张爷爷那双,干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张爷爷拉着老周,开始给他介绍。
“你看,这是赵奶奶种的‘蓝色妖姬’,快开花了。”
“你看那面墙,叫‘时光的回廊’,上面有我,帅不帅?”
“你听,他们在唱歌,那个穿红衣服的李奶奶,以前是唱青衣的,角儿!”
张爷爷的介绍,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但老周,却听得异常认真。
他没有打断,也没有不耐烦。
他就那么,被一个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牵着手,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着。
我跟在他们身后。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
我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滑稽,又有点,心酸。
他们走到照片墙前。
张爷爷指着墙上的照片,一个个地给老周介绍。
“这是老孙,打过仗,是英雄。”
“这是老刘,她有个饼干盒,里面全是情书。”
“这是……”
老周的目光,从一张张笑脸上扫过。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一张照片上。
那是我给李奶奶拍的。
她听着口琴,眼角含泪,脸上,却带着微笑。
那张照片,我拍得很好。
把她那一瞬间的,哀伤,释然,和美丽,都捕捉到了。
老周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张爷爷都有些不耐烦了,拉着他的手,要去别的地方。
他才,缓缓地,收回目光。
他转过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锐利,精明。
里面,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茫然。
“这,就是你的二十二个客户?”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问。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他不是在问我。
他是在问他自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老周要走了。
他没有再跟我说任何关于工作的事情。
临走前,他走到我面前。
“我能,看看你的那个笔记本吗?”他问。
我把一直带在身上的笔记本,递给了他。
他翻开,一页一页,看得非常慢。
他的手指,抚过那些我写下的,关于老人们的,零零碎碎的句子。
当他看到,我写下的,王大爷说的那句,“人活一辈子,争什么呢?争来争去,争得过时间吗?”
他的手,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晚霞。
晚霞烧得正旺,像一团火。
“我父亲,”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走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地方。”
“我那时候,太忙了。忙着开会,忙着出差,忙着赚钱。”
“我一个月,去看他一次。每次,都待不了半个小时。”
“他最后,都不认识我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我。
他就那么,看着天边的晚霞,好像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
“他去世那天,我正在国外,谈一个几千万的合同。”
“等我赶回来,他已经,冷了。”
“我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一个日记本。他在上面,每天都画一个‘正’字。等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就在那个‘正’字上,画一个圈。”
“我翻完整本日记,他画的圈,不到二十个。”
老周说完,就沉默了。
晚风吹过,吹乱了他的头发。
那一刻,他不像一个,杀伐果断的老板。
他只是一个,错过了很多东西的,儿子。
他把笔记本还给我。
“谢谢。”他说。
然后,他转身,上车,走了。
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的外婆。
她还是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那只木头鸟。
她对我说:“你看,它会飞了。”
我看到,那只粗糙的木头鸟,真的,从她手里,飞了起来。
它飞过窗户,飞向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灿烂星空。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枕边,湿了一片。
我收到了一条银行的转账短信。
一笔,匿名的,五十万的汇款。
我知道是谁。
我没有退回去。
我用这笔钱,把敬老院,又重新修葺了一番。
我建了一个小小的图书室,一个可以放电影的活动室。
我还请了专业的护工和医生。
我的“夕阳计划”,越来越像样了。
后来,林姐告诉我,老周辞职了。
他把公司的股份,都卖了,一个人,背着包,去旅行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就像一颗,高速运转了几十年的陀螺,忽然,厌倦了旋转,自己,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但我知道,我找到了。
我的笔记本,已经快写完了。
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二十二个,平凡而又深刻的灵魂。
他们的故事,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但没关系。
我记着。
这就够了。
又是一个午后。
我坐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整理着我的笔记。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书页上,跳跃着,像一个个金色的音符。
李奶奶,坐在我旁边。
她今天,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蓝色的旗袍。
她说,这是她当年,第一次登台时,穿的戏服。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了。
她看着我,忽然,张开了嘴。
一个,沙哑的,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天……”
我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努力。
“天……涯……呀……海……角……”
她唱的,是《天涯歌女》。
她的声音,那么难听,那么不成调。
但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歌声。
我拿出我的口琴,跟着她的调子,轻轻地,吹了起来。
琴声,和歌声,交织在一起。
在那个,安静的,温暖的,午后,飘得很远,很远。
我抬起头,看到,那棵快要死的绿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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