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小伙子,但凡有点力气的,都跟着一个叫“蛇头”的人,坐上了去广东的大巴车。
94年,南方的风第一次吹进我们这个叫“石头坳”的山窝窝。
风里带着钱的味道。
村里的小伙子,但凡有点力气的,都跟着一个叫“蛇头”的人,坐上了去广东的大巴车。
我发小李二狗,走的前一晚,揣着两瓶劣质白酒来找我。
“金山,你他妈真不去?”
他一口干了半杯,眼睛熬得通红,一半是酒精,一半是兴奋。
我说:“不去。”
“为啥?守着这破山有啥意思?一辈子刨土坷垃?”
他指着窗外,黑黢黢的,只有风刮过山梁的呜呜声。
那是我们村的后山,一片连着一片的荒坡,除了石头就是黄茅草,连放羊的都嫌硌脚。
我没说话,给他满上酒。
“我听回来的三叔公说,那边工厂里,遍地是钱!女娃子们穿得跟画报上一样!一个月挣的,顶咱家一年!”
李二狗的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脸上了。
我笑了笑:“那你多挣点,回来给我带个嫂子。”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操,你小子是真不开窍!你爹妈不骂你?”
何止是骂。
我爹,陈老蔫,一个被黄土埋了半辈子的老实人,三天前,抄起扁担差点把我腿打断。
“全村人都知道往外跑,奔个好前程,你倒好,要去承包那片鬼都不拉屎的荒山?我陈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娘就在旁边哭,嘴里念叨着:“金山啊,你跟春燕的婚事咋办啊?她娘家说了,你要是今年不出门挣大钱,这婚就退了……”
春燕,我的未婚妻。
前天她来找我,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眼睛红红的。
“金山,你就不能……跟他们一样吗?”
我看着她,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我知道,她向往的是广东工厂里的新衣服,是城里闪烁的霓虹灯。
而不是我这一身土,和那片光秃秃的山。
我摇了摇头。
“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什么样的日子?”她声音都发颤了。
“把命交给别人,攥在别人手里。今天有活干,明天没活干。老了,一身病,再滚回来。”我说得平静。
这是我爷爷告诉我的。
我爷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赤脚医生,也懂点风水堪舆,他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金山,咱脚下的这片土,才是根。别看后山现在荒着,那是地气还没醒。你记着,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什么时候,人都往外跑了,你往里走,那才是你的活路。”
春燕没听懂,或者说,她不想懂。
她把手上那根订婚时我送她的红头绳,狠狠地摔在地上。
“陈金山,你就是个傻子!你就在这山里当你的山大王吧!我等不了你了!”
她哭着跑了。
我知道,这门婚事,黄了。
李二狗看着我发呆,叹了口气:“为了个破山,媳妇都弄没了,值吗?”
我把杯里剩下的酒一口闷了,辣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值不值,十年后再看。”
第二天,天不亮,村口停了辆大巴车。
半个村子都空了。
送行的人,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是生离死别。
上车的人,眼里却闪着光,那是对未来的憧憬。
我爹也去送李二狗,回来的时候,眼眶是红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扛起锄头就下了地。那背影,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压抑着无声的愤怒。
我知道,在他眼里,我就是那个不孝的、不争气的、自毁前程的逆子。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以前是“老陈家的儿子”,现在是“那个承包荒山的傻子”。
我去找村长张德旺签合同。
他正蹲在门口抽旱烟,一口一口,烟雾缭绕。
“金山,想好了?”
“想好了,张叔。”
“三十年,每年三百块承包费。那山是真不行,土层薄,石头多,还缺水。”他好心劝我。
“我知道。”
“你爹都快气疯了,春燕那女娃也……”
“张叔,我认准了。”我打断他。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同情,有不解。
最后,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行吧,你小子从小就犟。合同我给你弄,钱,你先欠着。等你山上长出金元宝了,再还我。”
他话里带着调侃,但我是真感激他。
拿着那份盖着村委会红章的合同,我的手在抖。
这张纸,薄薄的,却是我未来三十年的全部赌注。
我没回家,直接上了后山。
站在山顶上,风很大,吹得我衣服猎猎作响。
放眼望去,全是灰黄色的石头和枯草,一片死寂。
村子在山脚下,小得像个火柴盒。我甚至能看到我家院子里,我爹那越来越慢的锄地身影。
我鼻子一酸。
爹,娘,春燕,二狗……
你们等着。
十年。
就十年。
我,陈金山,要让这片石头山,开出花来。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大吼了一声。
声音传出去很远,又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没有回音。
只有孤单。
承包荒山的第一天,我才知道什么叫绝望。
我以为凭我一身力气,开荒不是问题。
结果一锄头下去,火星四溅。
震得我虎口发麻。
刨开薄薄一层浮土,下面全是盘根错节的石头。小的像拳头,大的像磨盘。
这哪是开荒,这他妈是愚公移山!
我爹不跟我说话,但我每天出门,我娘都会给我塞两个黑面馒头,还有一壶凉白开。
她什么也不说,就是红着眼睛看我。
我知道,她心疼。
我在山上搭了个最简陋的窝棚,石块垒墙,茅草盖顶,勉强能遮风挡雨。
天不亮就上山,天黑透了才下来。
一天下来,除了喝水啃馒头,就是跟石头较劲。
撬,砸,搬。
手上的血泡起了一层又一层,磨破了,流着血,混着泥土,第二天又结成黑色的硬痂。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骨头缝里都往外冒酸水,累得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一个月下来,我黑了,瘦了,像个从土里刨出来的野人。
可那片山坡,也只是被我啃下了一小块皮。
村里人见了我就躲,背后指指点点。
“看,那傻子,把自己当牲口使呢。”
“放着好好的城里福不享,非要跟石头过不去,脑子有病。”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最难熬的不是累,是孤独。
整座山上,只有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有时候干活干累了,我就坐在石头上,看着山下的村子发呆。
我想象着李二狗在工厂里,流水线上是不是站满了漂亮的姑娘。
我想象着春燕,她现在是不是已经跟了别人,在县城里逛着百货大楼。
心口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堵着,喘不过气。
有好几次,我真想把锄头一扔,就这么算了。
可是一想到我爹那失望的眼神,一想到村里人的嘲笑,一想到我对自己的承诺……
我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抡起锤子,狠狠地砸向那顽固的石头。
“当!”
一声巨响。
我不是在砸石头,我是在砸我的命。
第二个月,我从邻村一个猎户手里,买了一条小黑狗。
瘦得皮包骨头,但眼神很亮。
我给它取名叫“黑子”。
从那天起,我上山,它就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干活,它就趴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我啃馒头,就分它一半。
晚上,它就睡在我的窝棚门口。
有它在,窝棚里好像都有了点生气。
夜里再听到狼嚎,心里也没那么慌了。
我把爷爷留下的那本泛黄的《草木杂记》翻了无数遍。
爷爷说,我们这的山,看着荒,但不是死地。石头缝里能长黄精,山阴坡能种天麻,只要有耐心,肯琢磨。
他还说,要想富,先修路。要想活,先找水。
路,我修不起。
但水,我必须找到。
我开始满山遍野地找水源。
每天收工后,拖着一身疲惫,跟着黑子,在山谷里、石缝间转悠。
我学着爷爷教的方法,看地势,看植被。哪里茅草长得格外茂盛,哪里早上的雾气凝结不散,都可能是地下有水脉的迹象。
找了半个多月,一无所获。
我带上山的水喝完了,渴得嘴唇都裂了口子。
那天中午,太阳毒得像火。
我靠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黑子突然对着一个石缝狂吠起来。
我以为是蛇,抄起棍子过去一看。
石缝里湿漉漉的,渗着一点点水渍,旁边长着几丛绿得发亮的蕨草。
我精神一振!
有戏!
我顾不上累,抄起铁锹就开始挖。
那地方石头更多,更难挖。
我挖了整整一个下午,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才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小坑。
没有水。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心凉了半截。
难道是我看错了?
黑子还在坑边焦急地转悠,用爪子不停地刨着坑底的湿土。
我不甘心。
休息了一会儿,我又跳进坑里,用手往下刨。
泥土很湿润,带着一股清新的土腥味。
突然,我的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
水!
一股细细的水流,从泥土里渗了出来!
我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
我趴在地上,像黑子一样,用嘴凑了上去。
那水,清冽甘甜,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水!
我抱着黑子,又哭又笑。
“黑子!我们有水了!我们有水了!”
黑子兴奋地舔着我的脸,尾巴摇得像个风车。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
我守着那个小小的水坑,看着它一点点积满。
月光洒在水面上,亮晶晶的,像碎了一地的银子。
我仿佛看到了希望。
有了水,就有了命。
有了这汪水,我的山,就能活过来。
我用了一个星期,把那个小水坑,挖成了一个两米见方、三米多深的小蓄水池。
我还用石头和泥巴,把池壁仔细地砌好,防止渗漏。
看着那一池清澈见底的水,我心里踏实了。
接下来,就是育苗。
我没钱买好苗子,就自己动手。
我去了几十里外的县城种子站,把我攒下的最后一点钱,全换成了种子。
爷爷的《草木杂记》里说,我们这的土质偏酸,适合种桃树、杏树,还有山楂。
我还买了一些黄精和苍术的种子,这两种药材耐旱,对土壤要求不高。
育苗是个精细活。
我把我开出来的那一小块地,用篱笆围起来,防止野兽糟蹋。
然后深翻,施肥。
我没有化肥,就学着老农的样子,到处去捡牛粪、羊粪,回来堆在一起,让它发酵。
那味道,能把人熏个跟头。
我娘看我每天弄得脏兮兮的,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我爹依旧不理我,但有一次我看见,他把我换下来的、沾满粪便的衣服,默默地拿去洗了。
播种的那天,我特意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我把种子小心翼翼地撒进土里,盖上薄薄的一层细土,然后用水池里的水,一瓢一瓢地,轻轻浇灌。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田埂上,看着那片湿润的土地。
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就像一个等待孩子出生的父亲。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看我的苗圃。
拔草,浇水,像伺候祖宗一样。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动静。
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动静。
我开始慌了。
是不是种子有问题?还是我的方法不对?
村里人又开始说风凉话了。
“那傻子还真当自己是神仙了,石头上还能种出庄稼来?”
“瞎折腾呗,看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但我不能发作。
我只能每天去苗圃边上守着,一遍遍地看。
终于,在第三个星期的某一个清晨。
我扒开土,看到了。
一个嫩黄色的小芽,顶破了土层,怯生生地探出了头。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密密麻麻,一片新绿!
那一刻,我一个快二十岁的大男人,蹲在地头,哭得像个孩子。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从一堆顽石,到这一片新绿,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付出了什么。
黑子在我脚边蹭来蹭去,好像也在为我高兴。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秋天,第一批树苗长到了半米高。
我开始移栽。
我把之前开好的荒地,挖出一个个树坑。
每个坑里,都填上我从山下背上来的肥沃黑土,再混上发酵好的农家肥。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把每一棵树苗,连带着根部的土球,一起移栽到坑里。
填土,踩实,浇水。
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一丝不苟。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住在山上的窝棚里。
晚上,我就点一盏煤油灯,坐在窝棚门口,看着那一排排新栽下的树苗。
它们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像一群安静的孩子。
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这片山,不再是荒山了。
它有了我的印记,有了我的希望。
冬天来了。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山岗。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些脆弱的树苗,能不能扛过这个冬天。
我给每一棵树苗的根部,都培上厚厚的土,又裹上一层稻草。
就像给它们穿上了棉袄。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每天都要上山,把树苗上的积雪扫掉,生怕把树枝压断。
有好几次,雪大得封了山,我下不来,就在窝棚里啃着冻硬的馒头,喝着雪水。
黑子蜷缩在我脚边,我们两个相互取暖。
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让我觉得,这整座山,都是我的王国。
春节到了。
出去打工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村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李二狗也回来了。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夹克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嘴里叼着带过滤嘴的香烟。
见到我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我操,金山,你……你这是去非洲挖煤了?”
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差不多。”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你还在弄你那破山呢?”
“嗯。”
“挣钱了没?”
“还没。”
他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在我面前晃了晃。
“看见没?五千!我半年挣的!你爹妈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吧?”
他脸上带着一种炫耀式的得意。
我没说话。
“金山,听我一句劝,别犟了。跟我出去,我跟我们拉长说说,给你安排个活儿。虽然累点,但来钱快啊!你看我,这衣服,这鞋,都是在城里买的!”
我看着他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和我脚上这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
确实是两个世界。
“二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想守着我的山。”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
“你他妈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春燕你知道吗?跟了邻村的包工头了!人家过年回来,开着小汽车,多威风!你呢?你图个啥?”
春燕的消息,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还是会疼。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图个心里踏实。”
李二狗没再劝我。
他觉得我不可理喻。
年夜饭,我爹喝多了。
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金山啊,爹对不住你……爹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你看人家二狗,都出人头地了……你……”
我拍着他的背:“爹,你别这么说。儿子不苦。你信我,我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他摇着头,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我知道,他不信。
整个春节,我们家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里。
亲戚们来了,看到我,都绕着弯子问我山上的事。
言语之间,全是同情和惋惜。
仿佛我得了一场治不好的绝症。
我成了村里的反面教材。
“你再不听话,就让你跟陈金山一样,去山上刨石头!”
这是大人们吓唬孩子最常用的话。
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没有辩解。
行动,是最好的证明。
春天,冰雪消融。
我上山查看我的树苗。
大部分都活了下来,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但也有十几棵,没能扛过严冬,变成了枯死的木棍。
我把死掉的树苗拔掉,补上新的。
看着那一片迎着春风摇曳的绿意,我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第二年,第三年。
我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开荒,育苗,移栽,管护。
我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半山腰。
桃树、杏树、山楂树,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枝繁叶茂。
山下的那片地里,黄精和苍术也长势喜人。
我还利用山间的平地,开辟了几个小菜园,种上了各种蔬菜。
除了自己吃,还能挑到镇上去卖,换点油盐钱。
我还养了三十多只鸡,在山林里散养。
这些鸡,吃的是草籽、虫子,喝的是山泉水,下的蛋,蛋黄都格外黄。
我的生活,开始有了一点起色。
虽然依旧清贫,但我能自给自足了。
我不再需要我娘偷偷给我塞馒头了。
我爹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愤怒,变成了复杂的默然。
他偶尔会上山来转转,看看我的树,看看我的鸡。
他什么也不说,但临走时,会帮我把水缸挑满。
我知道,他的心,正在一点点地软化。
村里人对我的态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们不再公开嘲笑我了。
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会主动跟我打个招呼。
“金山,上山去啊?”
“哟,这鸡养得真肥。”
甚至有的小媳妇,会提着篮子来找我,想用家里的粮食,换几个我的“山鸡蛋”。
她们说,这鸡蛋,比镇上卖的香。
我总是会多给她们几个。
人心都是肉长的。
谁对我好,我记在心里。
第四年的夏天,我的桃树,第一次挂果了。
不多,稀稀拉拉的,每个枝头就那么一两个。
青涩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但我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每天都要去看好几遍,生怕被鸟啄了,被虫蛀了。
我用布条做了很多小袋子,把每个小桃子都小心翼翼地套起来。
桃子一天天长大,从青色,慢慢泛出红晕。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桃香。
终于,等到桃子熟透了。
我摘下第一个。
不大,但红得像一团火。
我用衣服擦了擦,狠狠地咬了一口。
甜!
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直甜到心里。
四年的汗水,四年的孤独,四年的委屈,仿佛都在这一口香甜里,烟消云散。
我摘了一篮子桃子,先给我爹娘送去。
我娘咬了一口,眼泪就下来了。
“甜,真甜……”
我爹也拿起一个,默默地吃着,一句话没说。
但他那天晚上,破天荒地,多喝了二两酒。
剩下的桃子,我用扁担挑着,去了三十里外的县城。
那是我四年来,第一次进城。
县城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有点怯生生的,找了个菜市场的角落,把我的桃子摆出来。
我的桃子,个头不大,品相也比不上水果店里的。
但我的桃子,是真正的“山货”,没有打过一滴农药,没有施过一粒化肥。
一开始,没人问津。
城里人看我穿得破破烂烂,都绕着走。
我有点着急。
这桃子放不久。
我鼓起勇气,学着旁边的摊贩,吆喝起来。
“山里红桃!自家种的!不甜不要钱!”
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停了下来。
“小伙子,你这桃子怎么卖?”
“一块钱一斤。”
“这么贵?人家的才八毛。”
“大妈,我这桃子不一样。你尝尝。”我拿起一个,递给她。
她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
眼睛一亮。
“哟,是挺甜的!这桃子味儿正!”
“给我来两斤!”
有了第一个顾客,后面的生意就好做了。
很多人尝过之后,都说好吃。
不到中午,我那一担桃子就卖光了。
我数着手里那一沓零零碎碎的票子,总共三十多块钱。
不多,但那是我用自己的汗水,从石头山上换来的第一笔“巨款”。
我揣着钱,心里激动又踏实。
我没舍得花,就去国营饭店,奢侈地吃了一碗两块钱的肉丝面。
真香。
回去的路上,我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我仿佛看到了,那光秃秃的荒山,正在变成一座金山银山。
第五年,第六年。
我的果园,进入了丰产期。
春天,满山遍野都是桃花、杏花,粉的,白的,像一片彩云,漂亮得不像话。
连县城里都有人开着拖拉机,专门跑来看我的桃花。
夏天,桃子、杏子挂满了枝头,沉甸甸的,把树枝都压弯了腰。
秋天,山楂红得像一串串玛瑙。
地里的黄精和苍术,也到了可以采收的时候。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了。
我开始请村里的一些留守老人和妇女来帮忙。
摘果子,挖药材,除草。
一天五块钱工钱,管一顿午饭。
这在当时的村里,可是个了不得的好差事。
以前那些在背后说我闲话的人,现在见了面,都客客气气地喊我“金山老板”。
人性,就是这么现实。
我爹彻底不种他那几分薄田了。
他每天都上山,帮我管理果园,劲头比我还足。
他跟别人介绍我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
“这是我儿子,陈金山。这片山,都是他的。”
那语气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
我娘也跟着上山帮忙,在我的窝棚里给大家做饭。
每天看着满山的人,听着山里热闹的欢笑声,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的“山货”,在县城里渐渐有了名气。
很多人都知道,石头坳有个叫陈金山的小伙子,他种出来的东西,好吃,还干净。
我不再需要去市场摆摊了。
很多小贩和饭店老板,会自己开着车来我山下收购。
价格也比市场价高出一截。
我攒下了第一笔一万块钱。
我把钱用牛皮纸包了一层又一层,交给我爹。
“爹,这钱你收着。”
我爹的手都在抖。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儿啊,你……你受苦了。”
他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五年,我终于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
有了钱,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老房子翻新了。
青砖大瓦房,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子用水泥抹平。
在当时的村里,绝对是独一份的敞亮。
第二件事,我买了一台拖拉机。
“突突突”地开回村里那天,半个村子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那感觉,比现在开回一辆奔驰宝马还威风。
有了拖拉机,我运送果子、肥料就方便多了。
我还开着它,帮村里人拉拉东西,从来不收钱。
村里人对我的看法,彻底变了。
从“傻子”,到“金山老板”,再到“能人金山”。
我不再是那个离经叛道的异类。
我成了村里的骄傲。
第七年,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她叫林静,城里一家大饭店的采购经理。
大家都叫她林姐。
是县城的一个水果贩子介绍她来的。
她开着一辆白色的桑塔纳轿车,停在我家门口时,引起了全村的轰动。
林姐三十多岁,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短发,看起来精明干练。
她不像别人那样,先问价格。
她让我带着她,把我的山从头到尾转了一遍。
她看我的树,看我的鸡,看我的蓄水池,甚至用手捻起地上的土闻了闻。
她问得很仔细。
问我用什么肥料,怎么除虫,怎么保鲜。
我一一如实回答。
我说我用的是农家肥,除虫用的是自己配的辣椒水、烟叶水,保鲜,就靠一个在山阴处挖的地窖。
她听得很认真,不停地点头。
最后,她站在山顶上,看着这片郁郁葱葱的果园,对我说:
“陈老板,你这片山,是个宝地啊。”
我笑了笑:“林姐过奖了,就是一片穷人乐。”
她摇摇头,很严肃地说:“不,我没开玩笑。现在城里人,生活好了,开始讲究‘绿色’‘有机’。你这种最原始、最生态的种养方式,正是他们最稀罕的。”
“有机?”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就是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纯天然。陈老板,我跟你说实话,我跑了很多地方,像你这样,规模这么大,还坚持用最笨方法的,你是第一个。”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欣赏。
“我决定了,你这山里所有的产出,桃子、杏子、山楂、鸡蛋……我全包了!”
我愣住了。
“全……全包了?”
“对!而且价格,我在市场收购价的基础上,再给你加三成!”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个大馅饼砸中了脑袋,有点晕。
“林姐,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她笑了:“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必须跟我签一份长期合同,保证你所有的东西,都只能独家供应给我。而且,你必须保证,永远坚持你现在的种养方式,绝对不能用化肥农药。”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没问题!我陈金山对着这片山发誓,要是用一点昧良心的东西,天打雷劈!”
林姐满意地笑了。
“好!我相信你。陈老板,你是个有远见的人。”
那天,我们就在山上的窝棚里,签下了一份长达十年的供货合同。
签完字,林姐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是十万块钱,定金。算是预付你明年的货款。”
十万块!
我看着那沓崭新的“老人头”,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我长这么大,做梦都没想过,我能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钱。
送走林姐,我一个人在山上坐了很久。
我看着手里的合同和那十万块钱,感觉像做梦一样。
七年了。
我终于,把爷爷口中的“活路”,走了出来。
我把钱拿回家。
我爹我娘看到那沓钱,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爹哆哆嗦嗦地问:“山……山子,这钱……干净不?”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爹,干净!这是人家预付的货款!我们发财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对着那十万块钱,看了一整夜。
谁也睡不着。
有了林姐的合同和这笔巨款,我的底气一下子足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扩大再生产。
我把承包范围,从半山腰,扩大到了整个后山。
我又请了二十多个村里人,帮我开荒、种树。
我还买了一批猪崽、羊羔,在山里搞起了立体养殖。
猪和羊的粪便,成了果树最好的有机肥。
我还花大价钱,从县城水利局请了技术员,在山上打了两口深水井。
彻底解决了灌溉问题。
我最想做的,是修路。
从村里到我山脚下的那条路,还是泥土路。
一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拖拉机都开不进去。
这严重影响了我的水果外运。
我找到村长张德旺。
“张叔,我想把村里到山脚下那条路修一修,修成水泥路。”
张德旺吓了一跳。
“修水泥路?金山,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啊!”
“钱我出。”
张德旺愣住了,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金山,你……你真是我们村的贵人啊!”
修路的消息传开,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我没有请外面的施工队,所有的活儿,都包给了村里人。
有力气的青壮年,挖路基,拌水泥。
妇女老人,就负责做饭,送水。
整个石头坳,都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我给的工钱高,大家干活的劲头也足。
只用了两个月,一条宽敞平坦的水泥路,就从村口,一直铺到了我的果园大门口。
路修通那天,村里像过节一样。
家家户户都拿出鞭炮来放。
张德旺代表村委会,给我送来了一面锦旗。
上面写着八个大字:“致富不忘桑梓,造福一方乡邻”。
我拿着那面红彤彤的锦旗,心里热乎乎的。
我爹站在人群里,看着我,脸上笑开了花。
他逢人就说:“看见没,这是我儿子!”
第八年,第九年。
我的“金山农场”,已经初具规模。
满山都是果树,林下养着鸡鸭,山坡上跑着猪羊。
山脚下,我盖了一排厂房,建了一个小型的水果加工厂。
把品相不好的水果,加工成果脯、果酱、果酒。
我又注册了自己的品牌,就叫“石头坳”。
通过林姐的渠道,“石头坳”牌的农产品,成功打入了省城好几家高档超市。
因为品质好,纯天然,价格虽然贵,但卖得异常火爆。
我成了远近闻名的“山大王”。
身家,也从最初的负债,变成了几百万。
我给村里修了路,又捐钱建了新的小学。
我还成立了一个农业合作社,带着愿意跟着我干的村民,一起种果树,搞养殖。
我统一提供树苗、技术,统一收购,保证他们的收入。
石头坳,不再是那个贫穷落后的山窝窝了。
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房,很多人家还买上了摩托车。
村里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笑容。
那是对生活有了盼头的笑容。
第十年,春节。
一辆从广东开来的大巴车,缓缓地停在了村口。
车上下来的人,跟十年前离开时,判若两人。
他们大多面色憔悴,眼神疲惫,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衣。
李二狗也在其中。
他比以前更黑更瘦了,两鬓甚至有了白发。
他看到我开着我的那辆五十铃小货车过来,眼神很复杂。
我给他递了根烟。
“二狗,回来了。”
他接过烟,点上,猛吸了一口。
“嗯,回来了。”
“厂里不景气?”
他苦笑了一下:“什么不景气,倒闭了。老板跑路了,欠了我们三个月工资。他妈的。”
他骂了一句,眼圈却红了。
“金山,你现在……混得可以啊。”他看着我的车,看着远处山坡上我的农场,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还行,混口饭吃。”我淡淡地说。
村口站满了迎接他们的人。
但气氛,跟十年前完全不同。
没有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多的是一种沉重的叹息。
他们,带着希望出去,却带着一身疲惫和失望回来。
而我,这个当初被所有人嘲笑的傻子,却在他们抛弃的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开出了花。
晚上,李二狗来找我喝酒。
还是在我家,还是那张桌子。
只是,桌上的酒,换成了几十块钱一瓶的好酒。菜,是我农场里自己产的。
“金山,我服了。我是真服了。”
李二狗喝得满脸通红。
“当年,我们都笑话你傻,笑话你死脑筋。现在看来,我们才是真。”
“在外面十年,除了落下了一身病,啥也没剩下。钱没攒下多少,青春全他妈喂了机器了。”
“每天在流水线上,十几个小时,跟个螺丝钉一样。看不见天,看不见地,活得不像个人。”
他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村里那条路,看到你那片山,我……我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我们当年要是听你的,留在村里跟你一起干,现在是不是……是不是也不一样了?”
我给他倒上酒,拍了拍他的肩膀。
“现在也不晚。”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金山,你……你还要人吗?我……我什么都能干!不怕吃苦!”
我笑了。
“二狗,我们是发小。明天,你就来我农场上班吧。我给你管技术,工资,跟我的老员工一样。”
李二狗愣住了,随即,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感激,有对过去的告别,也有对未来的期盼。
不止是李二狗。
那一年春节后,很多从外面回来的年轻人,都找到了我。
他们不想再出去了。
他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也很无奈。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他们想留下来,跟着我干。
我看着他们那一双双渴望而真诚的眼睛,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我全都收下了。
我的农场,需要人。
我的家乡,更需要留下这些年轻人。
后来,春燕也回来过一次。
她是从她男人那跑回来的。
听说,那个包工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还经常打她。
她来找我的时候,人憔ें悴了很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她站在我家崭新的大门外,局促不安。
“金山……”
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没有恨,也没有爱。
就像看一个许久未见的、普通的邻居。
“有事吗?”
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我听说你现在……过得很好。”
“还行。”
“金山,我……我后悔了。当年是我不懂事,是我嫌贫爱富……你……你还能原谅我吗?”
她期待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
是我们,早已经走在了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
回不去了。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没有安慰她。
我只是转身,关上了大门。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如今,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我的“石头坳”农场,已经成了我们省有名的生态农业示范基地。
我的产业链,从种植、养殖,延伸到了农产品深加工、生态旅游。
后山,不再是荒山。
春天是花海,夏秋是果林,一年四季,都充满了生机。
我盖了一栋小木屋,就在山顶,当年我搭窝棚的那个地方。
我喜欢在傍晚的时候,坐在木屋的门廊上,泡上一壶茶,看着山下的村庄。
村里盖起了越来越多的小洋楼,停着越来越多的小汽车。
我的合作社,带动了全村,乃至周边好几个村子的人致富。
石头坳,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李二狗现在是我的农场副总,娶妻生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我爹我娘,安享晚年,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抱着孙子,在村里跟人炫耀他们的儿子。
而我,依旧单身。
有人说我忘不了春燕,有人说我眼光太高。
其实都不是。
我只是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很圆满。
这片山,就是我的爱人。
这些树,这些鸡,这些羊,就是我的孩子。
黑子已经很老了,走不动了,就趴在我的脚边,安静地打盹。
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花果的香气。
我常常会想起十年前,我站在这里,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吼。
那时候,没有回音。
现在,整个山谷,都在用勃勃的生机,回应着我。
我笑了。
我用了十年,不,二十年,证明了一件事。
人,不一定非要往外跑。
只要你肯弯下腰,用心去对待脚下的土地。
石头上,也一样能开出最美的花。
来源:蚂蚁看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