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傍晚六点半打来的,我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跟一条鲈鱼搏斗。
电话是傍晚六点半打来的,我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跟一条鲈鱼搏斗。
屏幕上跳动着“大嫂”两个字,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沾满鱼鳞的黏腻感瞬间放大,仿佛爬满了我的后背。
深吸一口气,我用手肘蹭开免提。
“喂,弟妹啊,忙着呢?”大嫂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热情,从听筒里冲了出来。
我把鲈鱼翻了个面,刮下最后一撮顽固的鱼鳞,声音平静无波。
“嗯,嫂子,正准备做晚饭。有事吗?”
“哎呀,你看这不快过年了嘛!我跟你哥商量了一下,今年,我们一家子去你那儿过年,怎么样?”
我停下了手里的刀。
厨房里只有抽油烟机在嗡嗡作响。
一家子。
她,大伯哥周强,还有他们那四个从三岁到十二岁不等、破坏力堪比一支军队的孩子。
一家六口。
来我这儿。
过年。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筑了巢。
我想起了去年夏天,他们“顺道”来我们这儿小住一周的情景。
新买的皮沙发被圆珠笔画上了奇形怪状的涂鸦,我最爱的一盏落地灯被当成了秋千,光荣牺牲。冰箱门二十四小时处于被轮流打开的状态,酸奶、水果、零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孩子们尖叫着在我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里跑酷,我儿子可可被他们推倒了三次,新买的乐高被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散落在各个我意想不到的角落,至今都没找全。
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收拾,像个永不停歇的保洁。周强和他老婆,也就是我这位大嫂,则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刷手机,对我喊:“弟妹,别惯着他们,该骂就骂!”
我骂了。
换来的是四个孩子惊天动地的哭声,和我婆婆打来的、长达一小时的“教育”电话。
“林晚啊,你也是当妈的人,怎么跟小孩子计较?他们还小,懂什么?你大伯哥工作多不容易,难得放松一下,你就多担待点。”
我担待。
我担待了他们一周,送走他们那天,我感觉自己老了十岁。
而现在,他们要把“一周”升级成整个春节。
“弟妹?弟妹?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大嫂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回过神,看着水槽里那条被开膛破肚的鱼,突然觉得它跟我有点像。
我扯了扯嘴角,对着手机,用一种我自己都惊讶的、轻快柔和的语气说:
“可以啊。”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
“真的啊?哎呀,我就知道弟妹你最大方了!”大嫂的语气瞬间变得无比亲热,“那可说好了啊!我们买二十八的票,三十儿早上到。你家房间够吧?我们大人一间,四个孩子挤一挤,你那书房给他们打个地铺就行。”
她连房间都规划好了。
“嗯,行。”我声音依旧平静。
“对了,孩子们嘴刁,海鲜不怎么吃,就爱吃肉。你到时候多准备点排骨啊、牛肉啊什么的。还有可可的那些进口零食,也多备点,省得到时候孩子们抢。”
“好。”
“还有,我们就不带厚被子了,太占地方。你家的被子够吧?不够提前买两床啊。”
“嗯。”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我先去跟他们说这个好消息!挂了啊弟妹,你先忙!”
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干脆利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站在原地,听着抽油烟机的嗡鸣,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笼罩了我。
我没有愤怒,没有咆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我就像一个被精密计算过的机器人,机械地冲洗掉手上的鱼鳞,关掉水龙头,擦干手。
然后,我拿出手机。
没有理会微信上老公周明发来的“今晚吃什么呀老婆”,也没有看工作群里弹出的新消息。
我打开了订票软件。
出发地:我们所在的城市。
目的地:三亚。
日期:腊月二十七,除夕前两天。
乘机人:我,林晚。还有,我儿子,周子可。
我没有丝毫犹豫,选了时间最好的一个航班,支付,出票。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
手机屏幕上弹出出票成功的提示。
我看着那行小字,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世界终于重新恢复了色彩和声音。
我拿起那条收拾干净的鲈鱼,刀法利落地在鱼背上划开几道,姜片、葱段塞进鱼腹,淋上蒸鱼豉油。
今晚,清蒸鲈鱼。
味道应该会很不错。
周明是七点半到家的,一进门就嚷嚷:“老婆,我闻到鱼的香味了!”
他是我大学同学,一个标准的、被“孝顺”二字深度绑定的好男人。爱我,爱儿子,但更怕他妈,更看重他那个“长兄如父”的大哥。
他换好鞋,从背后抱住正在摆盘的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
“辛苦了老婆。”
“不辛苦。”我把最后一棵西兰花摆在鱼身边上,“先去洗手,马上开饭。”
饭桌上,可可正埋头苦干,小嘴吃得油乎乎的。
周明夹了一筷子鱼肚子上最嫩的肉,小心翼翼地剔掉刺,放进可可碗里。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气氛温馨而宁静。
我慢条斯理地喝着汤,等周明吃得半饱,才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对了,刚才大嫂打电话来了。”
周明夹菜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紧张。
“她……她说什么了?”
“她说,今年过年,他们一家六口要来我们这儿过。”
周明脸上的肌肉明显松弛了下来,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甚至带着点讨好。
“啊,来就来嘛,热闹。那你……怎么说的?”
我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我说,可以啊。”
周明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几乎是感激地看着我,声音都高昂起来:“真的?老婆你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最通情达理了!我哥肯定很高兴!”
他好像完全忘了去年夏天,他是怎么一边给我捏肩膀一边保证“老婆我再也不让他们来这么久了”。
“嗯,他们买二十八的票,三十早上到。”我继续说。
“那我们得提前大扫除,再多准备点年货。”周明已经开始兴奋地规划起来,“房间是有点紧张,不过没事,我睡沙发,让孩子们睡我们屋。”
他总是这样。
一旦涉及到他的原生家庭,他就立刻切换成“牺牲小我,成全大家”的模式。
而那个“小我”,通常包括我。
我没接话,只是默默地给可可擦了擦嘴。
周明沉浸在“家庭和睦”的幻想里,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沉默。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我明天就去超市看看,买点他们爱吃的。我侄子不是爱吃车厘子吗?多买点!”
一斤上百的车厘子,去年那个十二岁的大侄子,一个人一天能干掉两斤。
我看着周明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压抑了七年的不满,像深埋在地下的种子,在这一刻,终于破土而出,长成了狰狞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不想再“通情达理”了。
我不想再“顾全大局”了。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他弟弟的老婆?
就因为我的房子比他哥的宽敞?我的收入比他哥稳定?
所以我就活该成为他们一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免费度假村和ATM机?
吃完饭,周明哼着歌去洗碗,我陪可可在客厅拼乐高。
“妈妈,这个小人缺了一只手。”可可举着一个乐高小人,苦恼地说。
我拿过来一看,认出这是去年被他表哥们“肢解”的那个宇航员。
“没关系,妈妈再给你买个新的。”我摸了摸他的头。
“妈妈,过年的时候,哥哥他们真的要来吗?”可可小声问,眼神里有一丝怯意。
我看着儿子,心里一软。
去年,他最心爱的奥特曼模型,被最小的那个表弟当成石头,在墙上磕碎了。
我儿子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大嫂只是轻飘飘地说:“哎呀,小孩子嘛,不懂事。回头我给你买个新的。”
那个“新的”,直到现在也没见到影子。
我把可可抱进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可可,妈妈带你去一个秘密的地方过年,好不好?”
可可的眼睛亮了:“秘密的地方?哪里?”
“一个有沙滩、有大海、有椰子树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爸爸呢?”
“爸爸……”我顿了一下,“爸爸要完成一个特殊任务。我们先去等他。”
“哇!太棒了!”可可欢呼起来,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看着儿子开心的脸,我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
这个家,首先是我和周明、可可的家。
然后,才能是别人的“客栈”。
接下来的几天,我表现得像一个标准的、即将迎接大批客人的女主人。
我列了详细的购物清单,从柴米油盐到各种肉类零食,发给周明,让他下班顺路买回来。
我甚至还和他讨论了菜单,从年夜饭的八冷八热,到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条,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周明对我“贤惠”的表现大加赞赏,每天回家都对我嘘寒问暖,主动包揽了所有家务。
他以为,我真的接受了。
他以为,只要他态度好一点,多干点活,就能弥补他家人给我带来的所有麻烦和委屈。
太天真了。
这几天,大嫂的电话和微信也源源不断。
“弟妹,我们那儿冷,到你们那儿肯定要换春装,你提前把家里暖气开足啊。”
“弟妹,我儿子有点认床,你那书房的床垫软不软?要不你提前在网上买个乳胶垫?”
“弟妹,我们三十早上九点到,你让你弟早点去车站接我们啊,带着六个人,行李又多,打车不方便。”
每一次,我都用一个“好”字回复她。
我的顺从,助长了她的理所当然。
她甚至开始指挥我给孩子们准备新年礼物,指定了品牌和款式。
我看着微信上她发来的那些昂贵的玩具链接,笑了。
我把它们一个个加入购物车,然后截图,发给她。
“嫂子,这些吗?都加好了。”
“对对对!就是这些!还是弟妹你爽快!”
然后,我关掉购物软件,打开了旅行APP。
我开始研究三亚的酒店,给可可买漂亮的沙滩裤和防晒霜,给自己挑了一条长裙。
我的行李箱,在周明看不到的储藏室里,一天天被填满。
一边是热火朝天、充满“人间烟火”的过年筹备。
一边是悄无声息、计划周密的胜利大逃亡。
我觉得自己像个潜伏多年的间谍,享受着这种双面人生的刺激感。
腊月二十六,周明下班回来,带回两大包年货,累得气喘吁吁。
“老婆,你看,都买回来了。排骨买了二十斤,应该够了吧?”
我接过东西,看着玄关堆积如山的食材,点点头:“够了。”
足够他们一家六口,加上我婆婆公公,在这里开一个盛大的、没有女主人和厨师的派对。
晚上,等可可睡着了。
我把周明叫到书房。
他一脸喜气洋洋,以为我要跟他最终确认一遍接待流程。
“老婆,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我关上门,把我的手机递给他。
屏幕上,是两张去三亚的机票订单。
时间:明天早上七点。
周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他先是茫然,然后是不解,最后,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这是什么意思?林晚,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平静地收回手机,“明天早上,我和可可去三亚过年。”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明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要在我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你疯了?!我哥他们后天就到了!你现在说你要走?!”他压低了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
“对。”
“林晚!”他猛地站起来,因为愤怒,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耍我呢?你这几天不是准备得好好的吗?!”
“我准备的,是我和可可的行李。”我拉开书房的壁橱,里面是我和可可的两个行李箱。
周明看着那两个箱子,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后退了一步,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为什么?”他喃喃地问,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不解,“你为什么不能再忍一忍?就一个年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又是“忍一忍”。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周明,结婚七年,我忍了多少次,你心里没数吗?”
“你妈每次来,都要把我冰箱里我特意买的进口食材,拿去送给邻居,说我浪费钱,我忍了。”
“你姐失恋,跑到我们家住了一个月,每天哭天抢地,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我忍了。”
“你爸高血压,非要天天吃红烧肉,我劝一句,就被他说不孝顺,我忍了。”
“去年你哥一家来,把我新家折腾成什么样了?你忘了吗?我儿子心爱的玩具被摔坏了,哭了多久?你忘了吗?”
我每说一句,周明的头就低一分。
“我不是忍者神龟,周明。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个家,是我辛辛苦苦,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打造出来的,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践踏的免费旅馆。”
“可是……可是他们是我家人啊!”周明痛苦地抱着头,“林晚,你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跟我哥我妈交代?”
“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
“周明,我今天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
“明天早上七点的飞机。这里有三张票。”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另一张订单。
上面是他的名字。
“你可以选择跟我和儿子去三亚,过一个真正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年。”
“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来,迎接你的哥哥、嫂子、侄子、侄女,还有你爸妈,照顾他们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当你的孝子贤孙。”
“机票我买了,钱我出了。怎么选,你自己决定。”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
“我十点睡,你考虑清楚。如果你决定去,五点半起床。如果五点半你没起,我会默认你选择留下。”
说完,我打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
而周明,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
早上五点二十。
我的生物钟准时响起。
我睁开眼,身边是空的。
心里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我没有犹豫,立刻起床,洗漱,换衣服。
然后走进可可的房间,轻轻拍醒他。
“宝贝,起床了,我们的秘密旅行要开始了。”
可可揉着惺忪的睡眼,一听到“秘密旅行”,立刻兴奋地坐了起来。
我给他穿好衣服,拉着他走出房间。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厨房的灯亮着。
周明穿着昨天的衣服,背对着我,站在冰箱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拉着可可的手,准备直接走向门口。
“林晚。”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的行李箱……在哪儿?”
我愣住了。
转过身,看到他慢慢地回过头来。
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脸色憔ăpadă,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正在往里面灌热水。
“我妈胃不好,早上得喝口热的。我哥他们……估计也一样。”他自言自语般地说。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给妈发了条微信,”他继续说,拧上杯盖,转向我,“告诉她,我们公司临时组织团建,去三亚,所有人都得去,不去扣年终奖。”
“我还说,家里的密码我发给她了,冰箱里有我买的菜,让他们自便。”
“我说,哥嫂难得来一趟,让他们就当在自己家,千万别客气。”
他走到我面前,把那个保温杯塞进我的背包里。
“三亚早晚温差大,给可可喝。”
然后,他越过我,走到玄关,提起角落里那个落满灰尘的行李箱。
“走吧,再不走赶不上飞机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眶一热。
可可拉了拉我的衣角:“妈妈,爸爸也要去我们的秘密旅行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拉着他跟了上去。
“对,爸爸的任务,完成了。”
我们三个人,像做贼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
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天还没亮。
周明一直沉默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在天人交战。
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一边是他摇摇欲坠的小家庭。
他最终选择了我,但这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愧疚和挣扎。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凉。
他反手握住我,握得很紧。
飞机起飞的时候,可可兴奋地趴在窗户上大喊:“妈妈看!房子变得好小!”
周明的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
屏幕上,是“妈”和“哥”轮番轰炸。
他看了一眼,直接按了关机。
世界清静了。
阳光透过舷窗洒进来,暖洋洋的。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我知道,一场家庭风暴,即将在我们抵达三亚之后,彻底爆发。
但那一刻,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们抵达三亚凤凰机场时,正是中午。
一股湿热的、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北方的寒意。
可可兴奋得小脸通红,指着不远处的椰子树大喊大叫。
周明拖着行李,脸色比在飞机上好了一些,但眉头依旧是锁着的。
我们打车到了预定好的海景酒店。
房间很大,有一个宽敞的阳台,正对着蔚蓝的大海。
我推开落地窗,海浪声哗哗地传来。
“哇——”可可扔下小书包,赤着脚就冲向了阳台,“是大海!妈妈!是大海!”
我笑着跟过去,看着他趴在栏杆上,对着大海兴奋地挥手。
周明默默地把行李放好,然后走到阳台,站在我身边。
他没有看海,而是看着我。
“老婆,对不起。”他低声说。
“对不起什么?”
“以前,是我太混蛋了。总想着两边都不得罪,结果,委屈的都是你。”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周明,你不用道歉。你能跟我一起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可是我妈和我哥那边……”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为难的表情。
我打断他:“现在,别想他们。想想我们自己。”
我指着楼下的沙滩:“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三个人一起出来玩了?”
周明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沙滩上满是嬉笑打闹的人群。
他沉默了。
是啊,太久了。
自从可可出生,我们的生活就被工作、孩子、还有两边的家庭琐事填满。所谓的旅行,最多也就是周末去郊区农家乐待一天。
而每一次,几乎都有他的家人参与。
真正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时光,少得可怜。
“走吧,”我拉起他的手,“换上泳裤,带儿子去踩沙滩。”
周明的手机,是在下午四点开机的。
我们刚从沙滩回来,可可玩累了,在床上睡得正香。
手机一开机,无数条微信和未接来电提示音瞬间爆炸,像机关枪一样。
周明的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扔了。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微信。
最上面的是他妈妈发来的,几十条语音,一条比一条长。
他点开第一条。
婆婆那尖利而愤怒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即便音量不大,也刺得我耳朵疼。
“周明!你什么意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你哥一家大老远过来,你们说走就走?把他们扔在火车站?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你那个媳妇!肯定是她撺掇的!我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过年把公婆和大哥一家扔下,自己跑出去玩,像话吗?!老周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还有你发的那个微信,什么叫让我们自便?啊?你家就是这么待客的?你哥你嫂子脸都绿了!四个孩子在车站又哭又闹!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周明一条一条地听着,脸色越来越白。
他的手紧紧攥着手机,手背上青筋暴起。
然后是大伯哥周强的。
“周明,你太让哥失望了。我们满心欢喜地来,你给我们来这么一出?”
“你老婆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有意见让她当面说!在背后搞这种小动作,算什么本事?”
“现在我们一家六口在外面找酒店,大过年的,又贵又难找!你说怎么办吧!”
最后,是他爸发来的一条言简意赅的短信。
“马上给我滚回来。”
周明关掉微信,把手机扔在床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蹲了下去。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想好怎么回复了吗?”我问。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我能怎么回?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那就什么都别说。”
“不行!”他激动地站起来,“我不能让他们这么误会你!这件事是我的主意!”
他说着,就拿起了手机,似乎准备打回去。
我按住了他的手。
“周明,你听我说。”
“你现在打电话回去,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只会觉得你在为我开脱,火上浇油。”
“你妈,你哥,他们生气的重点,从来不是‘为什么’,而是我们‘竟然敢’。”
周明愣住了。
“在他们眼里,我们,尤其是我,就应该无条件地顺从、付出、任劳任怨。我们竟然敢反抗,这就是原罪。你解释再多,他们也听不进去。”
“那……那怎么办?”他六神无主。
“凉拌。”我吐出两个字。
“让他们闹,让他们骂。等他们闹够了,骂累了,火气下去了,才能听得进去话。”
“现在,关掉手机,我们去吃海鲜大餐。”
我拉着他,不容置疑。
周明被我半推半就地拉出了酒店。
我们找了一家热闹的大排档,点了满满一桌子海鲜。
刚出锅的椒盐皮皮虾,蒜蓉粉丝蒸扇贝,辣炒芒果螺,还有一条清蒸石斑鱼。
我把一只剥好的虾塞进周明嘴里。
“尝尝,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周明机械地咀嚼着,眼神还是飘忽的。
“林晚,我总觉得……这样不对。”
“有什么不对?”我一边对付着一只螃蟹,一边说,“我们花自己的钱,休自己的假,出来旅个游,有什么不对?”
“可是……”
“周明,”我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哥一家,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把我们家当成免费度假村?”
“因为他们觉得,你是弟弟,就该帮衬哥哥。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在大城市,条件好一点,就该接济他们。”
“这种观念,第一次,我们忍了。他们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因为他们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这次不拒绝,下一次,他们可能就不是来过年了,而是直接把孩子送来,让我们帮忙带,帮忙上学。”
“你信不信?”
周明不说话了。
因为他知道,我说的,很有可能会发生。
他那个大嫂,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我们这边学区房的事。
“今天我们退的这一步,是为了以后能站直了,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是,他们现在很生气。也许以后亲戚都没得做。但是周明,你想一想,这样的亲戚,不做也罢,不是吗?”
“他们给你带来的,是亲情的温暖,还是无尽的麻烦和压力?”
周D明端起桌上的啤酒,猛地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似乎也浇熄了他心里的一部分火焰。
他放下酒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老婆,你说得对。”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扇贝,默默地吃了起来。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道坎,正在慢慢地过去。
那一顿饭,我们吃到了很晚。
回到酒店,可可还在睡。
周明去洗澡,我坐在阳台上,吹着海风。
手机开着静音,屏幕时不时亮一下,是各种亲戚群里炸开锅的消息。
有人发了周强一家六口拖着行李,站在一个快捷酒店门口的照片,配文是:大过年的,被人从家里赶出来,太可怜了。
有人在群里@我,问我怎么回事。
有人在指责我不懂事,不孝顺。
我大姑(周明的姐姐)甚至直接在群里说:周明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个林晚,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把我们一家人耍得团团转!
我看着那些言论,心里毫无波澜。
甚至有点想笑。
原来在他们眼里,不当包子,就等于“厉害角色”。
周明洗完澡出来,看到我正在看手机。
他走过来,拿走我的手机,直接关机。
“别看了。心烦。”
他搬了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
“我姐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我说的是实话,“她们怎么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你。”
周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林晚,我刚洗澡的时候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租了个小单间。那时候我哥还没结婚,经常来我们这儿蹭饭。每次来,都带一帮朋友,把小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烟雾缭绕。你每次都默默地给他们做饭,收拾。”
“后来我们买了房,我妈就说,让你嫂子过来坐月子,说你这边条件好,月嫂也专业。你刚生完可可没多久,身体还虚着,还是答应了。结果你嫂子住了三个月,你伺候了她三个月。”
“这些年,类似的事情太多了。我总觉得,都是一家人,能帮就帮,能忍就忍。我忽略了,你也是一个人,你也会累,会委屈。”
“老婆,”他握住我的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歉意,“是我错了。”
海风吹拂着,带着咸湿的气息。
远处的沙滩上,有人在放烟花,一朵朵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不是难过。
是觉得,我这七年的忍耐,我这一次的爆发,都值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彻底关掉了手机,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们带可可在沙滩上挖沙子,堆城堡。
我们租了一艘小船出海,看海豚在远处跳跃。
我们去热带雨林里徒步,看各种奇特的植物。
我们每天都吃到撑,然后躺在酒店的沙滩椅上,看着日落,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可可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他说这是他过得最开心的年。
周明也彻底放松下来,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越来越真诚。他会陪着可可一起犯傻,在沙滩上打滚,也会在晚上,紧紧地抱着我,说一些从前不曾说过的动人情话。
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一家三口”。
没有别人的打扰,没有复杂的亲戚关系,只有我们三个人,彼此依靠,彼此陪伴。
除夕夜,酒店的沙滩上有盛大的烟火晚会和篝火派对。
我们三个人挤在热闹的人群里,仰头看着夜空中不断绽放的绚烂烟火。
可可骑在周明的脖子上,兴奋地拍着小手。
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炸开,将整个世界照得亮如白昼。
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周明低下头,在我耳边大声喊:
“老婆!新年快乐!”
我踮起脚,也在他耳边大声回应:
“新年快乐!”
那一刻,我觉得无比幸福。
我们是在初五回程的。
假期结束,生活总要继续。
打开手机,世界依然喧嚣。
亲戚群里已经没人说话了,大概是骂累了。
只有婆婆发来的几条信息,语气缓和了许多。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家里都挺好的。”
“你哥他们初三就回去了。走的时候,把你买的那些菜都带走了。”
“可可还好吗?在外面习不习惯?”
没有指责,没有谩骂,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把手机递给周明看。
周明看完了,沉默了一会儿,回复道:“妈,我们今天回来。家里没什么事吧?”
过了很久,婆婆才回了一句。
“没事。就是有点冷清。”
冷清。
我看着这两个字,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他们也需要时间,来适应一个会说“不”的我们。
回到家,打开门。
屋子里窗明几净,和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冰箱里空空如也。
玄关处堆积如山的年货,全都不见了。
周明看着空荡荡的冰箱,苦笑了一下。
“还真是一点没浪费。”
我没说话,开始动手收拾行李。
把三亚带回来的贝壳和纪念品摆在架子上,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
这个家,又重新充满了我们的气息。
晚上,我正在厨房做饭,周明走进来,从背后抱住我。
“老婆,这次旅行,花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了。”我说,“这是我送给咱们家的年终奖。”
“奖励我们,终于学会了,怎么爱自己。”
周明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
“老婆,以后,都听你的。”
我知道,这句“都听你的”,分量有多重。
它意味着,他终于愿意,把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利益,放在所有“人情”和“孝道”之前。
它意味着,我终于不用再孤军奋战。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大嫂的电话。
这是我们从三亚回来后,她的第一个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弟妹。”
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反而带着一丝尴尬和不自然。
“嗯,嫂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那个……弟妹,过年的事,是嫂子不对。我跟你哥,没考虑周全,给你添麻烦了。”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道歉。
“我跟你哥回去也想了,我们一家六口,拖家带口的,确实不方便。以后……以后我们不给你们添乱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层亲戚关系,已经被这次三亚之行,彻底改变了。
也许,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
但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嫂子,都过去了。”我平静地说,“你们有空,就自己一家人多出去转转,也挺好的。”
“嗯,嗯,是这个理。”她干巴巴地应着。
又尬聊了几句天气,她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有轻松,也有一丝怅然。
但我很清楚,我一点也不后悔。
成年人的世界,体面是自己争取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的。
界限感,是保护自己最好的铠甲。
当我学会对不合理的要求说“不”,我失去的,可能只是一些虚伪的“和气”。
而我得到的,却是整个清净的世界,和一个真正懂得尊重我、爱护我的爱人。
窗外,春天的阳光正好。
我看着在客厅里和周明一起拼新买的乐高、笑得一脸灿烂的儿子,觉得生活,从未如此美好。
来源:花开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