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的送风声,像一个濒死病人的喘息。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银行的短信。
不是入账通知。
是信用卡还款提醒。
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啪”。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的送风声,像一个濒死病人的喘息。
今天,20号,发薪日。
工资,依然没有到账。
这是第三个月了。
整整三个月。
桌上的绿色多肉植物,叶片已经开始发黄、卷曲,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叫林峰,在这家名为“辉煌创想”的广告公司做了四年设计。
从实习生干到小组长,我以为我的青春能在这里兑换一个还算体面的未来。
现在看来,未来还没到,我的青春先被打了白条。
旁边的工位是空的。
小王上周刚走。
走得悄无声息,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只在微信上给我留了一句:“峰哥,我顶不住了,去仲裁了。”
我回他:“好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去茶水间接水,路过人事经理李姐的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她打电话的声音,语气一如既往地客气又疏离。
“王先生,关于您的劳动仲裁申请,我们已经收到了。公司目前资金链确实暂时紧张,但我们正在积极解决,赵总也在外面到处想办法……”
又是这套话术。
跟上个月离职的阿伟,上上个月离职的前台小妹,说的一模一样。
“车轱辘话来回说,有意思吗?”我心里冷笑。
我接满一杯水,水很烫,透过一次性纸杯,灼得我指尖生疼。
这种疼痛,反而让我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回座位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停在了公司荣誉墙前。
墙上挂满了各种奖杯和证书,金光闪闪。
“年度最具潜力广告公司”、“十佳创意团队”、“城市之星设计奖”。
赵总,我们老板,赵辉煌,最喜欢领着客户在这里参观。
他会挺着啤酒肚,指着墙上的荣誉,唾沫横飞地讲述他的“辉煌”创业史。
“我们公司,最看重的就是人才!员工,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满面红光的赵总,再想想我干瘪的钱包,觉得这面墙,简直是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
财富?
我们这些“财富”,现在连下一顿饭的饭钱都快没了。
回到座位,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房东。
“小林,这个月房租该交了啊。”
后面跟了个笑脸的表情。
我却觉得那笑脸无比狰狞,像是在嘲笑我的窘迫。
我回:“刘姐,工资还没发,能不能宽限几天?”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通牒。
我点开和老妈的聊天框,手指悬在上面,不知道该打什么字。
上个月,我刚用花呗套了三千块钱,给她转过去,骗她说是发的奖金。
老妈很高兴,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让我注意身体,别太累,要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
我低头看了眼抽屉里最后一包藤椒牛肉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不能再等了。
去劳动仲裁吗?
像小王他们一样?
我脑海里浮现出小王疲惫的脸。他之前跟我算过一笔账,仲裁流程走下来,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年半载。
就算赢了,公司如果没钱,就是一张废纸。
赵总那种人,我太了解了。
他有的是办法拖。
他名下有好几家公司,互相做着关联交易,账目乱得像一团麻。到时候他把“辉煌创想”直接申请破产,我们这些小虾米,能拿到钱的概率微乎其微。
他耗得起,我耗不起。
我的房租、信用卡、花呗,还有老妈那边,都等着钱。
这条路,太慢,太不确定。
我需要一条更快的,更狠的,能一击致命的路。
一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突然想起了上个季度庆功宴,赵总喝多了,搂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吹牛。
“小林啊,你好好干!公司亏待不了你!”
“你看我,今年这形势,我照样换了辆帕拉梅拉!”
“怎么做到的?格局!眼光!”
他喷着酒气,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
“做生意,得有脑子。两本账,懂不懂?一本给税务看,一本给咱自己看。这叫什么?这叫合理避税!”
当时我只觉得他酒后胡言,一股酒臭味熏得我直犯恶心。
但现在,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脑子里。
两本账。
税务。
我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疯狂的计划,开始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我不去仲裁。
仲裁是对付君子的。
对付赵总这种“小人”,得用“小人”的办法。
我要举报他,偷税漏税。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讨薪了,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整。
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端起那杯滚烫的水,一饮而尽。
喉咙里火辣辣的,像吞了一块炭。
但奇怪的是,心里的那种憋屈和无力感,却消散了不少。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夹杂着恐惧和兴奋的决心。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累死累活,连基本的生活都维持不下去,他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开着豪车,炫耀着他那套“合理避税”的歪理?
凭什么我们遵守规则,却要被不守规则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不想再遵守这狗屁规则了。
既然桌子上的菜我吃不到,那我就把桌子掀了。
谁也别吃。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命名为:“送别”。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一个双面人。
白天,我依然是那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设计组长林峰。
面对李姐的安抚,我点头哈腰,表示“理解公司的难处”。
面对赵总画的大饼,我挤出微笑,表现出“对公司未来的信心”。
我的演技,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一点点……鄙夷。
他们大概觉得,我是那个被温水煮到最后的青蛙,傻得可怜。
我不在乎。
夜深人静,当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我的另一面才真正苏醒。
我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猎手,开始搜集我的“弹药”。
赵总是个极度自负又很懒惰的人,他对电脑技术一窍不通,却又迷信所谓的“信息化管理”。
公司的所有项目合同、收支流水,都储存在一个共享服务器里。
当然,他以为有密码就很安全。
但他不知道,这个密码,三年前就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那天他急着要一份文件,而负责的同事又请假了。
“密码是zhaohuanga888,我的名字加三个8,发发发!好记吧?”
他当时得意的样子,我还记得。
现在,这个“发发发”的密码,成了我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我不敢在公司的电脑上操作,那会留下痕迹。
我买了一个大容量的U盘,最普通的那种,扔在文具堆里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每天下班后,我都会找借口留下。
“这个方案客户催得急,我再改改。”
“明天提案的PPT,我再顺一遍。”
李姐看到我这么“敬业”,还特意表扬了我两次,说我是公司的“中流砥柱”。
我听着,心里只有冷笑。
等到整栋写字楼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时,行动才真正开始。
我插上U盘,登录共享服务器。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打鼓一样。
我害怕保洁阿姨突然推门进来,害怕保安大叔例行巡逻。
每一次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我都像惊弓之鸟一样,立刻切回自己的设计软件界面,假装在专心致志地画图。
服务器里的文件,被赵总分成了两个大类。
“对公业务”和“内部流水”。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里面有猫腻。
我点开“对公”文件夹,里面的合同金额、开票记录,都做得漂漂亮亮,天衣无缝。
然后,我点开了“内部流水”。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这里面的东西,简直是一个新世界。
同一个项目,同一个客户,在“内部流水”里的合同金额,往往比“对公”合同里高出30%甚至50%。
多出来的部分,账目上标注着“设计咨询费”、“创意指导费”等各种名目。
更离谱的是,这些多出来的款项,收款账户五花八门。
有的是赵总老婆的个人账户,有的是他小舅子的公司账户,甚至还有一家远在广西的、看起来毫不相关的农业科技公司。
而这些款项,都没有开具发票。
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偷税漏税。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手脚冰凉。
这已经不是“合理避税”了,这是疯狂的犯罪。
我贪婪地复制着这一切。
合同、流水、转账记录、客户名单……
U-盘的指示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我复仇的眼睛。
我不仅拷贝了电子文件,还用手机偷偷拍下了实体文件的照片。
赵总的办公室里,锁着一个保险柜。
但他有个习惯,一些“不那么重要”的阴阳合同,他会随手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
有一次,我借口进去给他送文件,趁他接电话的功夫,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他半开的抽屉。
一份合同的抬头,赫然写着“补充协议”。
我记下了那个客户的名字。
回到服务器里一查,果然,这份“补充协议”里的金额,在“对公”账本里根本找不到。
我需要拿到更直接的证据。
机会很快就来了。
公司组织了一次团建,去郊区农家乐。
美其名曰“凝聚人心,共渡难关”。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赵总又一次画饼大会。
但我去了,而且表现得比谁都积极。
在饭桌上,我端着酒杯,主动去敬赵总。
“赵总,我敬您一杯!我林峰,从毕业就跟着您,公司就是我的家。现在家里有困难,我肯定不离不弃!”
我一口干了杯里的白酒,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赵总很受用,拍着我的肩膀,满脸红光。
“好!好样的!小林,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放心,等这阵子过去,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喝多了。
赵总更是被几个部门主管轮番敬酒,喝得不省人事,被司机扶着回了房间。
我装作喝醉了,趴在桌子上,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我听见李姐在跟司机交代:“赵总的包你拿好,千万别丢了,里面的文件和钥匙都重要。”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
我等到后半夜,所有人都睡熟了。
农家乐的走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蹑手蹑脚地溜到司机住的那个房间门口。
门,没有反锁。
我轻轻拧开门把手,闪身进去。
司机睡得很沉,鼾声如雷。
赵总那个棕色的爱马仕公文包,就放在床头柜上。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滞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包,拉开拉链。
一股混杂着皮革、酒精和雪茄的味道扑面而来。
包里很乱,文件、名片、一串钥匙。
就是它!
那串钥匙里,有一把很小的,银色的,看起来很不起眼。
我知道,那是他办公室保险柜的备用钥匙。他曾经在一次醉酒后炫耀过,说真正的聪明人,从不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块印泥和一小块橡皮泥,迅速地将钥匙按在上面,拓下了一个清晰的模子。
做完这一切,我把钥匙放回原处,拉好拉链,像个幽灵一样退出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我看着手里的钥匙模子,感觉自己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押上了自己全部的未来。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说家里有急事,提前回了市区。
我拿着那个模子,在城中村里找了一家毫不起眼的配钥匙的小店。
老师傅看了看模子,没多问,半个小时后,一把崭新的钥匙就出现在我手里。
我握着那把冰冷的钥匙,感觉它像一块烙铁。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需要一个绝佳的时机。
一个赵总不在公司,而且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时机。
我开始密切关注赵总的动向。
他的朋友圈,成了我最重要的信息来源。
终于,机会来了。
一周后,赵总发了条朋友圈,定位在海南三亚。
配图是游艇、香槟和比基尼美女。
文案写着:“劳逸结合,才能更好地战斗。兄弟们,等我满血归来!”
下面一堆供应商和乙方的点赞和吹捧。
我看着那片蔚蓝的大海,笑了。
赵总,您就好好享受吧。
希望这是你最后一个悠闲的假期。
那天下午,我等到所有人都下班了。
我跟李姐说,我要留在公司,把一个积压了很久的设计方案做完。
李姐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她大概无法理解,一个被欠薪三个月的人,为什么还能有如此高涨的工作热情。
她没多想,只是叮嘱我走的时候锁好门。
我等。
等到晚上九点,十点,十一点。
整栋写字楼彻底沉寂。
我来到赵总的办公室门口。
他的办公室是密码锁。
这个密码,我也知道。
是公司的创立日期。
他总喜欢把这些有“纪念意义”的数字当成密码,并自以为很有情怀。
我输入密码,“滴”的一声,门开了。
我闪身进去,反锁上门。
办公室里,弥漫着他惯用的古龙水味道,让我一阵恶心。
我没有开灯,只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光束在黑暗中晃动,像我紧张的心情。
我径直走向那个深灰色的保险柜。
拿出那把新配的钥匙,插进锁孔。
我的手在抖。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林峰,别怕。
你拿回的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钥匙轻轻一拧。
“咔哒。”
一声微弱的脆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如同惊雷。
保险柜的门,开了。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成堆现金。
只有几摞厚厚的文件夹。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打开。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我看清了上面的标题。
“内部股份代持协议”。
“XX项目回款(未入账)”。
“高管避税方案”。
我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这些,就是赵总的“命根子”。
是他用来掏空公司、转移资产、逃避税务的全部罪证。
比我想象的还要齐全,还要触目惊心。
他甚至详细记录了每一笔“灰色收入”的去向,每一笔用来“公关”的费用。
我突然觉得赵总这个人,有点可悲的可爱。
他做着最肮脏的勾当,却用着最严谨的会计方式,把自己的罪行,一笔一笔记了下来。
他大概是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欣赏这些“战利品”,回味自己“运筹帷幄”的快感吧。
我没有时间感慨。
我用手机,一页一页,把这些文件全部拍了下来。
我拍得很快,但很稳。
确保每一张照片都清晰,每一个数字都可辨。
拍完最后一页,我的手机内存几乎满了。
电量也只剩下不到10%。
我把文件原封不动地放回去,锁好保险柜,把钥匙放在一个绝对不会被发现的角落——他办公室那盆巨大的发财树的花盆底下。
就算他以后发现钥匙,也只会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掉的。
然后,我用酒精棉片,仔细擦掉了我可能碰过的所有地方。
门把手、保险柜、办公桌……
我把自己来过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一切,我离开了公司。
走出写字楼的那一刻,午夜的冷风吹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U盘里的电子数据,手机里的照片。
这些东西,不再是简单的证据。
它们是一个炸药包。
足以把“辉煌创想”,把赵辉煌,炸得粉身碎骨。
而我,就是那个手握引爆器的人。
回到那个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我没有开灯。
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窗外,是城市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但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
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仅仅是为了那三个月的工资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我想起了刚进公司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赵总给我画了一个很大的饼,关于上市,关于期权,关于财务自由。
我信了。
我像一头被蒙上眼睛的驴,拉着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加过无数的班,熬过无数的夜。
我为了一个项目,可以三天不合眼。
我以为我的努力,会被看到,被尊重。
但最后,我得到的,只是拖欠的工资和一句“公司困难,请你理解”。
我的付出,我的青春,我所有的梦想,都被轻飘飘地抹去了。
我不甘心。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我要的,不仅仅是钱。
我要的是一个公道。
一种“凭什么”的答案。
既然你不给我一个说法,那我就给你一个“说法”。
我打开电脑,把手机里的照片和U-盘里的文件,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我给每一个文件夹都起了名字。
“阴阳合同”、“虚开发票”、“个人账户收款”、“关联交易”。
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我甚至还写了一份说明文件,像做项目报告一样,详细解释了这些证据之间的逻辑关系,指出了赵总最核心的几项违法操作。
我把这些文件,打包成一个加密的压缩包。
然后,我下楼,走了两条街,找到一个24小时营业的网吧。
网吧里烟雾缭绕,充满了键盘的敲击声和游戏的嘶吼声。
我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开了一台临时机。
我没有用自己的邮箱。
我重新注册了一个匿名的邮箱账号,名字叫“qiantaozhe886”(潜逃者886)。
我登录邮箱,写了一封新的邮件。
收件人,是国家税务总局的举报邮箱。
邮件正文,我只写了一句话:
“举报广州辉煌创想广告有限公司法人赵辉煌,涉嫌严重偷税漏税,相关证据见附件。”
然后,我把那个加密的压缩包,作为附件,上传了上去。
点击“发送”按钮的那一刻,我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盯着屏幕上的“发送成功”四个字,看了足足一分钟。
没有想象中的大仇得报的快感。
只有一种虚脱般的平静。
一切都结束了。
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退出了邮箱,删除了所有上网痕跡,然后结账下机。
走出网吧,天已经蒙蒙亮了。
街上的清洁工正在扫地,早餐店的蒸笼冒着热气。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赵辉煌的“辉煌”人生,即将迎来它的落幕。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风平浪静。
公司里,依然是一潭死水。
又有两个同事办了离职。
赵总还在三亚享受着他的“战斗前”的休憩,每天坚持不懈地发着朋友圈。
今天是大龙虾,明天是海景别墅。
我每天上班,看着他朋友圈里的奢华生活,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银行卡余额,心如止水。
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在等。
等那只看不见的手,落下。
第八天,是个周三。
我正在跟客户打电话,解释一个设计方案为什么会延期。
我的语气卑微又无奈。
突然,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男人,神情严肃。
为首的一个,亮出了自己的证件。
“税务局的。我们接到举报,需要对贵公司进行税务稽查,请负责人配合一下。”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惊愕地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正在打电话的我也愣住了。
电话那头的客户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来了。
终于来了。
人事经理李姐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慌忙站起来,脸上挤出职业性的微笑。
“几位领导好,欢迎欢迎。我们赵总他……他出差了,不在公司。”
为首的那个男人面无表情。
“不在没关系。先把你们公司近三年的财务账簿、会计凭证、纳税申报表,全部拿出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姐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结结巴巴地说:“账……账簿都在财务那边,我……我去找财务总监。”
她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向财务室。
那几个税务局的人,也不说话,就在办公室里站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办公室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同事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猜测。
我低下头,假装在整理桌面,心脏却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一丝异样。
我既是导演,又是观众。
我冷眼旁观着自己一手策划的这场大戏,开幕。
财务总监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
此刻,她的脸比纸还白。
她被李姐从财务室里“请”了出来,手里抱着几个账本,手抖得像筛糠。
“领导,这就是我们公司的账……”
那个为首的男人接过账本,随便翻了几页,然后冷笑一声。
“就这些?”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台平板电脑,点开一个文件。
“我们接到的举报材料里,可比这个丰富多了。”
他把平板电脑转向财务总监。
“这个叫‘内部流水’的文件夹,还有这些以个人名义收款的记录,麻烦你也解释一下。”
财务总监看到平板上那些熟悉的表格和数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李姐赶紧扶住她。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不是例行检查。
这是有人拿着实锤证据,把公司给举报了。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开始在彼此之间游移。
是谁?
是谁干的?
我感觉到,有几道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没有抬头,但我能感觉到那种审视和怀疑。
我依然低着头,假装在画图,手指却冰凉。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公司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税务局的人,直接进驻了财务室,开始封存账目,拷贝电脑数据。
他们还约谈了几个核心部门的负责人,包括李姐和财务总监。
我看到李姐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眼眶是红的。
那个平时总是高高在上的女人,此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赵总回来了。
他大概是接到了电话,从海南连夜飞了回来。
他冲进公司的时候,头发凌乱,脸色铁青,完全没有了朋友圈里的意气风发。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几个穿着制服的税务人员。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快步走上前,脸上堆起笑容,主动伸出手。
“几位领导,辛苦了辛苦了。我是公司负责人赵辉煌。有点误会,都是误会。”
为首的男人,根本没跟他握手。
“赵辉煌?正好,我们有几个问题,需要你配合调查。跟我们走一趟吧。”
男人的声音,冰冷得像手术刀。
赵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就在这儿说不行吗?我公司还……”
“不行。”
男人打断了他。
“有些事,在这里,说不清楚。”
两个税务人员,一左一右,“站”在了赵总的身边。
那架势,不像邀请,更像押送。
赵总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死灰。
他大概知道,这次,不是花钱或者托关系就能摆平的了。
他被带走的时候,经过了我的工位。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充满了怨毒、怀疑、和一种……被背叛的疯狂。
我们对视了三秒钟。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我没有躲闪。
我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辜。
他从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他被带走的那一刻,整个公司,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彻底垮了。
有人开始小声哭泣。
有人开始疯狂地打电话。
有人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
我知道,“辉煌创想”,完了。
第二天,公司大门被贴上了封条。
我们这些剩下的员工,被告知回家等通知。
所谓的“通知”,我们都懂,就是散伙。
我成了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人。
我站在那面挂满奖杯的荣誉墙前,站了很久。
那些金光闪闪的奖杯,此刻看起来,像一个个巨大的讽刺。
我拿出手机,对着这面墙,拍了最后一张照片。
然后,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不用再去那个让我压抑的公司。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去楼下的小公园里坐坐,看看大爷们下棋,听听大妈们跳广场舞。
房东没有再催我。
大概是听说了我们公司出事的消息,“小林,不着急,你先找工作。”
我回她:“谢谢刘姐。”
我开始在网上投简历,找新的工作。
并不顺利。
这个行业,圈子很小。
“辉煌创想”倒闭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广州广告圈。
我去面试了几家公司,面试官总会有意无意地问起我上一家公司的情况。
我只能含糊其辞。
我不敢说出真相。
我怕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危险”的人。
一个会为了讨薪,就把前老板送进监狱的人。
这个社会,有时候很奇怪。
它同情弱者,但又畏惧那些敢于用极端手段反抗的弱者。
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小王的电话。
就是那个最早去劳动仲racism的小王。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
“峰哥!你听说了吗?赵总被批捕了!偷税漏税金额巨大,听说至少要判十年!”
我“嗯”了一声,说:“听说了。”
“太他妈解气了!活该!让他坑我们!对了,峰哥,你知道是谁举报的他吗?也太牛逼了!简直是我们所有人的恩人啊!”
我笑了笑,说:“不知道。可能是哪个被他坑惨了的供应商吧。”
“也是。那孙子得罪的人太多了。”
小王感慨了一句,然后又说:“峰哥,劳动局那边来消息了,说公司的资产正在清算,我们的工资,有希望拿回来!虽然可能要等一阵子,但总比没有强!”
“是吗?那挺好。”我的语气很平淡。
“峰哥,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我能怎么说?
我说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我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累。”
挂了电话,我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赵总被带走时看我的那个眼神。
他肯定怀疑我了。
只是他没有证据。
我做得天衣无缝。
但我知道,这件事,会像一个秘密,永远烂在我的心里。
它是我对抗这个操蛋世界的勋章,也是我无法对人言说的枷锁。
又过了一个月。
我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手里的积蓄,快要见底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
“是林峰吗?”
“我是。”
“我是赵辉煌的爱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知道是你干的。”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疲惫的沙哑。
我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辉煌他……他都跟我说了。他说公司里,只有你,有这个脑子,也有这个胆子。”
我冷笑一声:“他太看得起我了。”
“你不用装了。”她说,“我今天找你,不是来骂你的,也不是来求你的。”
“那你找我干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林峰,算我求你,行吗?你能不能……去跟税务局说,就说……就说那些证据是你伪造的?”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
“赵太太,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没有开玩笑!只要你肯这么说,我们家愿意给你一笔钱!五十万!不,一百万!只要你肯翻供!”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一百万。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
如果我拿到这笔钱,我可以在老家的小城买一套不错的房子,可以让我爸妈安度晚年。
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
但随即,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赵太太,你觉得,你们家的钱,很干净吗?”
我一字一句地问她。
“你开着帕拉梅拉,住着江景豪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些被你们拖欠工资的人,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
“你的儿子在国外念着昂贵的私立学校时,有没有想过,我连给我妈买点好吃的,都要靠刷信用卡?”
“现在,你用这些从我们身上榨取的钱,来收买我,让我去替他顶罪?你觉得可能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
积压了几个月的愤怒、委屈、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电话那头,被我吼得没了声音。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说了一句:“他也是没办法……生意难做……”
“别跟我说这些!”我粗暴地打断她,“生意难做,就可以不给员工发工资吗?生意难做,就可以偷税漏税吗?这是两码事!”
“林峰,你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了。你这样,以后在这个行业还怎么混?”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威胁。
“我混不混,不劳你操心。但赵总,这辈子,恐怕是混到头了。”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场战争,我赢了吗?
好像赢了。
赵总锒铛入狱,公司土崩瓦解。
但我也输了。
我失业了,前途未卜,还成了一个背负着秘密的人。
我们,两败俱伤。
这个世界,有时候根本就没有赢家。
三个月后,我收到了一条银行短信。
这次,是入账通知。
一笔三万六千块钱的款项,打到了我的卡上。
备注是:破产清算,薪资发放。
我被拖欠的三个月工资,一分不少,回来了。
我看着那串数字,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我只是默默地,把其中最大的一笔钱,还给了信用卡。
然后给房东刘姐,转了拖欠的三个月房租。
最后,我给老妈转了五千块钱。
“妈,公司发年终奖了。”我打着字。
“这么多啊?你公司真好!儿子,你别太累了,自己也留点钱花。”
看着老妈发来的语音,我的眼眶,突然有点湿。
我关掉手机,走出出租屋。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买了一张去邻市的高铁票。
我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在高铁上,我接到了李姐的电话。
那个曾经的人事经理。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温和了许多。
“林峰,走了?”
“嗯,走了。”
“去哪儿?”
“不知道,随便走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那天税务局的人来,我就猜到是你了。”
我的心一紧。
“公司里那么多人,只有你,看起来最平静。太平静了,就像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
我没有说话。
“我不是想责怪你。”李姐说,“赵总走到今天,是他咎由nA Take。我们这些人,说白了,也是受害者。”
“你……还好吗?”我问。
“凑合吧。找了个小公司做人事,工资不高,但至少安稳。”
“那就好。”
“林峰,”她突然叫我的名字,“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人。我只想跟你说一句,以后,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谢谢你,李姐。”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城市、田野、山川。
一切都在离我远去。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
也许我会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认识新的同事,开始新的生活。
也许我会一直带着这个秘密,在每个深夜里,反复咀嚼它的滋味。
那滋味,是苦的,也是甜的。
是复仇的快感,也是良心的不安。
但我从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如果时间倒流,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有些代价,总要有人去付。
我只是恰好,成了那个按下引爆器的人。
高铁到站了。
我背起我那个简单的双肩包,走下车厢。
站台上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带着陌生城市的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远方。
天很蓝,云很白。
我摁灭了心里那支燃烧了很久的烟。
站起身,走进了涌动的人潮里。
新的人生,开始了。
来源:云来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