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到中年,工作就是一串串不会出错的数字,生活就是一地鸡毛蒜皮。
我叫周慧,今年四十五,职业是会计。
人到中年,工作就是一串串不会出错的数字,生活就是一地鸡毛蒜皮。
唯一的变量,是我儿子,陈默。
我推开家门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方便面调料包和外卖油腻气味的空气,迎面扑来。
我心里那股火,“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客厅没人,只有电视机开着,一个女明星正声嘶力竭地哭喊。我拿起遥控器,“啪”地关掉。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也更凸显出另一间屋子里传来的,富有节奏的、急促的键盘敲击声。
还有时不时夹杂的一句:“中路!中路!没蓝了!回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菜重重地砸在玄关的柜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里面的声音停了。
几秒钟后,又响了起来。
行,陈默,你行。
我换上拖鞋,走到他那扇紧闭的房门前。门上贴着一张皱巴巴的动漫海报,一个红头发的少年,眼神桀骜不驯。
像极了他现在的样子。
我压着火,敲了敲门。
“陈默,出来吃饭。”
里面没动静,只有键盘声。
“陈默!听见没有!”我加重了语气。
键盘声停了。门里传来他不耐烦的声音:“知道了,别催。”
这叫催?从我进门到现在,五分钟过去了。
我真想一脚把这门踹开。
但我不能。他是高三生,老师说了,要安抚,要鼓励,要营造和谐的家庭氛围。
去他妈的和谐氛围。
我转身进了厨房,一边洗菜一边生气。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像我心里压不住的火。
我丈夫陈建国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三菜一汤摆上了桌。
他闻了闻,一脸讨好:“老婆辛苦了,今天这么丰盛。”
我白了他一眼:“你儿子呢?”
“在屋里吧。”他放下公文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去叫他出来吃饭!”我把围裙解下来,摔在沙发上。
陈建国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他走到陈默门口,象征性地敲了敲:“儿子,吃饭了。你妈今天烧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默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饭桌前,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就往那盘红烧肉夹。
我心里的火又冒上来了。
“手洗了吗?”
他夹肉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含糊地说:“洗了。”
鬼才信。
“你一天到晚锁在屋里,干什么呢?还有不到两个月就高考了,你心里有点数没有?”我终于还是没忍住。
他扒拉着米饭,眼皮都懒得抬:“在学习。”
学习?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你管敲键盘打游戏叫学习?陈默,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我没打游戏。”他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子烦躁。
“没打游戏?那我刚才听见什么了?‘中路中路’,你当中路是你家大马路啊?可以随便逛?”我的声音越来越大。
陈建国赶紧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少说两句,孩子大了,有分寸。”
“分寸?他要是有分寸,上次模拟考能考那个倒数名次?班主任都快把电话打到我公司了!”
这件事是我的心头大患。
半个月前,高三最后一次大型模拟考,班主任王老师特意把我叫到学校。
王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洞悉一切又带着点轻蔑的眼睛。
“陈默妈妈,说句不好听的,这孩子……基本上是放弃了。”
他把一张成绩单推到我面前。
红色的笔迹圈出了陈默的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惨不忍睹的数字。总分352。
我们这个省,高考满分750。352分,意味着他连个最差的专科都悬。
“他上课就睡觉,要么就对着窗外发呆。作业基本不交,问他话,十句里有八句不答。我们老师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没用。”
王老师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我已经尽力了,是你家孩子不行”的撇清。
我当时坐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感觉全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窗外是操场,一群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在追逐打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可我的儿子,却像一潭死水,把自己封闭在所有人的关心之外。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甚至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小时候的陈默,不是这样的。他很乖,很聪明,会奶声奶气地给我讲幼儿园里发生的事,会拿着画笔给我画一幅“我们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交流,只剩下了我的咆哮和他的沉默?
饭桌上,陈默还在埋头吃饭,仿佛我们讨论的,是隔壁老王家的孩子。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一拍桌子,碗筷都跟着震了一下,“你要是不想读了,你现在就说!我明天就去给你找个修车厂,去当学徒!省得在学校里浪费时间,丢人现眼!”
“周慧!”陈建国低喝了一声,“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陈默终于有了反应。
他慢慢地放下筷子,抬起头。
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像两口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吃饱了。”
他说完,站起来,转身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留下我和陈建国,还有一桌子逐渐变凉的饭菜。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我把筷子狠狠地摔在桌上。
“你小点声!他压力大,你还这么逼他。”陈建国皱着眉。
“我逼他?我不逼他,他就能考上大学了?陈建国,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孩子的学习你管过吗?家长会你去过吗?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我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他身上。
他也火了:“我不管吗?我天天在外面挣钱是为了谁?这个家不要我养吗?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又是这样。
每次一说到孩子的问题,最后总会变成我们俩的争吵。
然后不欢而散。
我瘫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过时的水晶灯,感觉无比疲惫。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听话上进的儿子,一个体贴分担的丈夫,一个温馨和睦的家。
怎么就这么难?
夜深了,我睡不着。
我悄悄地走到陈默的房门外,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没有了键盘声,一片死寂。
睡着了?
我心里又是一阵烦躁。他怎么能睡得着的?
我轻轻地拧动门把手。
门没锁。
我推开一条缝,借着客厅微弱的光,看到他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好像是睡着了。
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不是游戏界面,而是一堆我看不懂的代码,密密麻麻,像无数只黑色的蚂蚁。
我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似乎察觉到了,在床上翻了个身。
我吓得赶紧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心脏“砰砰”直跳。
那些代码是什么?难道……他真的在学习?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但很快就被我掐灭了。
不可能。
他要是真学习,怎么会考那个分数?肯定是装模作样给我看的。
这孩子,心眼越来越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陈默进入了一种冷战状态。
我不再对他咆哮,不再检查他的功课。我每天只是沉默地做饭,沉默地洗碗,沉默地看着他走进那扇门,然后把自己锁起来。
我心灰意冷。
我甚至开始在网上搜索那些不需要高考成绩的职业技术学校。
挖掘机、烹饪、美容美发……
每看一个,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我无法想象,我的儿子,那个我曾寄予厚望的孩子,未来的人生,就是和这些东西打交道。
陈建国看出了我的绝望。
一天晚上,他递给我一杯热牛奶。
“别想太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就算考不上大学,也不代表这辈子就完了。条条大路通罗马,实在不行,我托朋友给他找个工作。”
我没说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嫌弃那些工作。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我的儿子,就这样平庸下去。
高考前一天,家里来了一拨不速之客。
我那个远房的表姐,带着她刚考上名牌大学研究生的儿子,美其名曰“来给陈默加油”。
表姐一进门,嗓门就亮得能掀翻屋顶。
“哎呀,周慧,这就是陈默的房间啊?哎哟,这孩子,最后关头了,可得抓紧啊!”
她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儿子,一脸倨傲地站在旁边,手里拎着一盒包装精美的保健品。
“阿姨好。这是给我弟买的,补脑的。虽然可能……作用不大了,但求个心安吧。”
我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话,脸上火辣辣的。
我勉强挤出个笑:“谢谢了,你们坐。”
表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拉着我的手,开始“传授经验”。
“周慧啊,不是我说你。孩子教育,你就是心太软。你看我们家小宇,我从小就管得严,手机不给玩,电视不给看,天天就是刷题。你看,这不就出息了?”
她炫耀地看着自己儿子,满脸写着“我的作品”。
“我们陈默,也……也挺努力的。”我干巴巴地辩解。
“努力?”表姐笑得花枝乱颤,“努力还能考三百多分?周慧,你别骗自己了。我可都听说了。没事,考不上也没关系,现在当个蓝领,挣得不比白领少。就是说出去,面子上不太好看。”
我感觉我的血压在飙升。
就在这时,陈默的房门开了。
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空水杯,像是要去接水。
他看到了客厅里的客人,愣了一下。
“哟,陈默出来了?”表姐立刻把火力对准了他,“明天就高考了,准备得怎么样啊?有把握上个本科线吗?”
陈默没理她,径直走到饮水机前。
表姐的儿子,那个叫小宇的,推了推眼镜,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表弟,别紧张。高考嘛,就是一次人生筛选。不行的话,早点规划别的出路,也挺好的。”
陈默接完水,转过身。
他看着小宇,忽然开口了。
“哥,你研究生读的什么专业?”
小宇愣了一下,随即挺起胸膛:“计算机,人工智能方向。国内顶尖的实验室。”
“哦。”陈默点点头,“那你知道‘卷积神经网络’在图像识别里的‘梯度消失’问题,通常用什么激活函数来缓解吗?”
小宇的表情僵住了。
“这……这当然是……”他支支吾吾,显然是被问住了。
陈...默又说:“是ReLU函数,或者它的变体,比如Leaky ReLU。因为它在正区间的导数恒为1,不会造成梯度连乘后趋近于零。”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速不快,但异常清晰。
整个客厅一片死寂。
表姐和小宇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我完全懵了。
他在说什么?什么叫“卷积”?什么又是“ReLU”?这听起来像是天书。
陈默没再看他们,端着水杯,平静地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表姐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看来是压力太大,脑子都糊涂了。”
她拉着她那同样尴尬的儿子,匆匆忙忙地告辞了。
“周慧,那我们先走了,不打扰孩子复习了。”
我机械地把他们送到门口。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脑子里还在回响着陈默刚才说的那段话。
那些词我一个也听不懂。
但我看得懂表姐和她儿子的表情。
那是被彻底碾压后的震惊和难堪。
我的儿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考那两天,是我这辈子最煎熬的两天。
我跟单位请了假,专门负责接送。
陈建国也难得地没去应酬,早上陪着我们一起吃早饭。
饭桌上,谁也不说话。
我给陈默夹了个鸡蛋,说:“吃了,考个一百分。”
他看了我一眼,居然笑了笑。
那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虽然很淡,但我的心,莫名地就安稳了一点。
我把他送到考场门口。看着他背着一个简单的书包,汇入那片穿着同样校服的人潮中。
他的背影,挺拔,坚定。
一点也不像一个要去奔赴刑场的“学渣”。
等待的时间,度秒如年。
我在考场外的树荫下,和其他家长一样,翘首以盼。
听着周围的父母们交流着孩子的学习情况,谁谁谁有望冲刺一本,谁谁谁的目标是211。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求求老天,让他把会写的都写对,不会写的……就蒙对吧。
考完最后一门,铃声响起。
考生们像潮水一样从校门里涌出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陈默。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考得好还是坏。
我迎上去,想问,又不敢问。
“走吧,回家。”他先开了口。
“嗯,回家。”
回去的路上,车里依然沉默。
我从后视镜里看他。他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不知道在想什么。
煎熬,还在继续。
高考结束到出分,有漫长的半个月。
这半个月,陈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间更长了。
我偶尔从门缝里看,他不再敲键盘,而是在看书。
不是课本,是一些很厚很厚的英文原版书,封面上印着复杂的公式和图表。
我彻底看不懂了。
我也彻底放弃了。
随他去吧。
我甚至已经和陈建国商量好了,等成绩出来,不管多差,我们都不骂他。
带他去旅个游,散散心。
然后,面对现实。
查分那天,我比高考还紧张。
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手心冒汗。
查分通道晚上十点开通。
九点半的时候,我敲了敲陈默的门。
“陈默,准备查分了。”
里面没回应。
我又敲了敲:“你准考证号和密码,给我,我来查。”
门开了。
他站在门口,递给我一张小纸条。
“你自己不查吗?”我问。
“你查吧。”他看起来比我还平静,“我无所谓。”
我拿着那张写着一串数字的纸条,感觉它有千斤重。
陈建国也凑了过来,一脸严肃。
我们俩坐在电脑前,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点整。
我颤抖着手,点开查分网站。
网页很卡,一直在转圈。
我的心也跟着那个圈,转得快要跳出来了。
终于,页面跳了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按照纸条上的信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
姓名:陈默。
准考证号:……
密码:……
我闭上眼睛,按下了回车键。
几秒钟后,陈建国在我旁边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
我睁开眼。
屏幕上,一个鲜红的数字,像一把利剑,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认知。
总分:721。
语文:138。
数学:150。
英语:148。
理科综合:285。
全省排名:1。
我盯着那个“1”,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我以为我眼花了。
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还是“1”。
“建国……你掐我一下。”我的声音在发抖。
陈建国没掐我,他一把抢过鼠标,刷新了一下页面。
成绩没变。
“状元……省状元?”他喃喃自语,像在梦里。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陈默的房门口,大力地拍着门。
“陈默!陈默!你出来!”
我不是在发火,我是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激动,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门开了。
他看着我,一脸平静。
“怎么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电脑前,指着屏幕。
“你!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一眼屏幕,哦了一声。
“考得还行。”
还行?!
721分,省状元,叫还行?!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
我脑子一片混乱,随手接了起来。
“喂,您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非常斯文,非常有礼貌的男声。
“您好,请问是陈默同学的家长吗?我是北京大学招生办的周老师。”
我愣住了。
“什么……什么大学?”
“北京大学。”对方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们这边刚拿到贵省的成绩数据,陈默同学考了721分,是贵省的理科第一名。我代表北京大学,向你们表示祝贺!”
我握着手机,手抖得像筛糠。
“骗子吧?”我下意识地冒出一句。
电话那头的周老师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家长您别紧张,我们不是骗子。我们诚挚地邀请陈默同学报考我们北京大学。我们元培学院,光华管理学院,人工智能专业,任何专业任他挑。并且,我们会提供最高等级的新生奖学金。”
我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我的手机又进来一个电话。
我一看,还是一个北京的陌生号码。
我对电话里的周老师说:“老师,不好意思,我这还有个电话,我……”
“家长,您别挂!”周老师的语气急切了起来,“是不是清华的打过来了?我跟您说,您别听他们的!我们北大的文科底蕴和理科实力……”
我脑子一团浆糊,稀里糊涂地挂了北大的电话,接了第二个。
“喂,您好!是陈默同学的家长吧?我是清华大学招生办的李老师!恭喜恭喜啊!”
这个李老师的声音,比刚才那个周老师,还要热情一百倍。
“陈默同学太优秀了!721分!了不起!我们清华的姚班,智班,就是为他这样的天才准备的!家长,我跟您说,学理科,尤其是顶尖的计算机和人工智能,来我们清华,绝对是全国第一的选择!”
我的手机,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快被打爆了。
清华和北大,这两个只存在于新闻联播和传说中的名字,像菜市场抢白菜一样,开始疯狂地给我打电话。
一个说:“我们给全额奖学金,还解决家长的北京户口!”
另一个马上说:“户口算什么!我们直接提供一套教师公寓的居住权!”
一个说:“我们有最好的院士资源!”
另一个说:“我们校长可以亲自当他的导师!”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闪烁的陌生号码,感觉自己像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陈建国在我旁边,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搓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我的儿子,陈默,他只是默默地去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拉开拉环,“刺啦”一声,喝了一口。
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终于挂断了又一个招生老师的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陈默,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把空瓶子准确地扔进垃圾桶。
然后,他看着我,和同样一脸懵的陈建-国,缓缓地开了口。
“爸,妈,坐下说吧。”
他的语气,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倒像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
我和陈建国,像两个小学生,乖乖地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
“其实,高中的知识,我高一上学期就基本学完了。”
他的第一句话,就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觉得学校的教学进度太慢了,很无聊。上课睡觉,是因为那些东西我都会了。不交作业,是因为我觉得那些重复性的练习没有意义。”
“那我问你!”我想起了王老师那张轻蔑的脸,“你模拟考为什么考三百多分?!”
“哦,那个啊。”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随便填的。”
随便……填的?
“我算了一下,那个分数,刚好是班里倒数第三。既不会因为太低被老师重点‘关照’,也不会因为太高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我觉得很安全。”
我感觉我的心脏被人用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安全?
为了他所谓的“安全”,他让我,让整个家,承受了将近三年的焦虑、羞辱和绝望?
“你……你这个混蛋!”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妈,你先别激动。”他递给我一张纸巾,“我知道,这几年你很辛苦。”
他这句话,让我哭得更凶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陈建国也红了眼眶,声音沙哑。
陈默沉默了。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过了很久,他才说:“我说了,你们会信吗?”
我愣住了。
“如果我高一的时候跟你们说,我已经会了所有高中的课程,你们会怎么样?”他抬起头,看着我,“你们会觉得我骄傲自满,会给我买更多的卷子,报更多的补习班,会二十四小时盯着我,让我一遍一遍地去巩固那些我已经烂熟于心的知识。”
“你们不会相信我,你们只会觉得,我是在为我的偷懒找借口。”
他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是的。
他说的没错。
如果他当时真的那么说,我绝对不会相信。我只会觉得他疯了,或者是在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来叛逆。
“那……那你天天在房间里,敲键盘,不是在打游戏?”我抓住了另一个疑点。
“有时候是。”他很坦诚,“我需要放松。但大部分时间,我不是在打游戏。”
他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抱出来一摞东西。
有厚厚的英文书籍,有打印出来的论文,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
他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推到我们面前。
“高一下学期开始,我就在自学大学的课程。主要是计算机科学和数学。”
他点开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子文件夹,命名为“线性代数”“离散数学”“数据结构与算法”“机器学习”……
“我加入了一些国际上的开源社区,和全世界的程序员一起,做一些项目。我用的是化名。”
他又点开一个网页,是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代码托管平台,上面有他的头像,是一个黑色的猫咪剪影。
“我刚才听你说的什么‘中路中路’,那是在跟一个德国的队友连麦,讨论一个算法的实现路径。我们有时差,所以只能在那个时间。”
“那……那你表哥问你的那个问题……”
“哦,那个啊。”他笑了笑,“卷积神经网络,是深度学习领域一个很基础的概念。他一个读AI方向的研究生,居然不知道,我挺意外的。”
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个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被我骂作“废物”“学渣”的儿子,他竟然在过着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甚至无法理解的生活。
他又从那摞书里,抽出一本期刊。
“我还……顺便写了篇论文,关于一种新的排序算法优化。投给了一个国际会议,被接收了。”
他指了指作者栏的一个英文名。
“这个,是我。”
他还打开了一个邮箱。
里面有几封邮件,来自一些我看不懂名字的外国公司。
“这几家是国外的科技公司,看了我的项目和论文,想邀请我去做实习,或者……直接给我发offer。”
“Offer……是什么?”陈建国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工作录用通知。”陈默解释道,“他们可以帮我办工作签证,年薪……大概是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我猜。
他摇摇头。
“五十万?”陈建过瞪大了眼睛。
他还是摇头。
“是美元。”
我和陈建国,彻底石化了。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
省状元,自学大学课程,国际开源项目,发表论文,五十万美元的年薪……
这些词,每一个都像一颗炸弹,把我的认知炸得粉碎。
我看着眼前的陈默,这个我以为自己最了解的人。
我发现,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他不喜欢吃青椒,喜欢穿灰色的T恤,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不知道他的世界,原来那么大,那么精彩。
而我,像一个愚蠢的狱卒,守着一扇我以为是通往深渊的门,日复一日地对他咆哮,焦虑,失望。
我却不知道,门的那一边,他早已为自己建起了一座辉煌的宫殿。
“对不起。”
我看着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儿子,是妈妈错了。妈妈……对不起你。”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这一次,不是因为焦虑和愤怒,而是因为无尽的愧疚和心疼。
这三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一边要应付我这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应付学校里老师的白眼,应-付亲戚的冷嘲热讽。
一边还要在那个我们完全不懂的世界里,孤独地探索,前行。
他心里,该有多苦?
陈默没说话。
他走过来,像小时候一样,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背。
“妈,不怪你。”
“是我没有选择更好的沟通方式。”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仿佛要把这三年来所有的委屈、焦虑、恐惧,全都哭出来。
那一夜,我们一家三口,聊了很久。
聊到了天快亮。
那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地在“听”我的儿子说话。
他跟我讲什么是“开源精神”,什么是“算法之美”,什么是“人工智能的未来”。
我听不懂。
但我努力地听着。
我看着他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天才的,自信而迷人的光。
我终于明白。
他不是学渣。
他只是……超越了我们这个维度的学神。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上班。
整个人都飘在云端,踩在棉花上。
同事小李凑过来:“慧姐,怎么了?昨天没睡好?为陈默高考的事操心呢?”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该怎么说?
说我儿子不是学渣,是省状元?
说清华北大抢着要他?
说他已经拿到了美国公司五十万美金的offer?
说出来,他们会以为我疯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王老师。
那个曾经断言我儿子“已经放弃了”的班主任。
我按了接听键。
“喂,陈默妈妈吗?哎呀!我是王老师啊!”
他的声音,和我记忆中那个冷淡轻蔑的声音,判若两人。
热情得,让我觉得有点恶心。
“恭喜!天大的喜事啊!721分!我们省的理科状元!就出在我们班!我真是……我真是太激动了!”
他激动得声音都破了音。
“我早就看出来,陈默这孩子,是个大器晚成的料!他平时不声不响,那是在憋大招啊!这叫什么?这就叫厚积薄发!真正的天才,都是这样的!”
我听着他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觉得无比讽刺。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
“陈默妈妈,你看,省台市台的记者,马上就要来学校采访了。你和孩子,能不能尽快来一趟学校?我们得配合一下宣传嘛!这也是为学校争光!”
“不好意思,王老师。”我打断了他,“我们今天没空。”
“啊?”王老师愣住了,“别啊,陈默妈妈,这可是天大的荣誉!多少孩子求都求不来的!这对陈默以后的人生履历,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他的人生履历,不需要这些东西来增色。”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净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无比畅快。
中午吃饭的时候,家族群里炸了锅。
不知道是谁,把陈默是省状元的消息发了进去。
一瞬间,几百条信息弹了出来。
“天啊!真的假的?陈默考了721分?”
“状元!我们家出状元了!”
“周慧!快出来!这是真的吗?!”
最先@我的,就是那个前几天还对我冷嘲热讽的表姐。
“@周慧,弟妹,恭喜恭喜啊!我就说嘛,陈默这孩子一看就聪明,肯定错不了!你真是教子有方!”
我看着她发的消息,冷笑了一声。
紧接着,她又发了一条。
“我们家小宇说了,陈默那天问他的问题,是研究生级别的,他都自愧不如呢!这孩子,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然后,一个大大的红包被发了出来。
下面一堆人开始抢,开始刷屏“恭喜”。
我默默地把手机调成了免打扰模式。
这些虚伪的嘴脸,我以前在意,是因为我自卑,因为我怕儿子给我丢人。
现在,我不在乎了。
我儿子的优秀,不需要通过他们的认可来证明。
晚上回到家,清华和北大的招生老师,竟然直接找上了门。
两位文质彬彬的老师,一个姓周,一个姓李,正是昨天给我打电话的那两位。
他们手里都提着厚重的礼品,堵在我家门口,大眼瞪小眼,气氛颇为尴尬。
“陈默同学,我是北大的周老师。”
“陈默同学,我是清华的李老师。”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陈默从房间里走出来,看了他们一眼。
“老师好,进来坐吧。”
我和陈建国手忙脚乱地给两位顶级学府的老师倒水。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家客厅,变成了清华北大的招生宣讲会现场。
周老师说:“陈默同学,我们北大的综合实力是有目共睹的,自由的学术氛围,深厚的人文底蕴,最适合你这样思想独立的天才。”
李老师马上反驳:“周老师此言差矣!我们清T大严谨求实的学风,才是培养顶尖工程师和科学家的摇篮!陈默同学志在人工智能,来我们‘清华姚班’,师从姚期智院士,才是最优选择!”
周老师不甘示弱:“我们图灵班的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教授,也是图灵奖得主!而且,我们离中关村更近,创业氛围更浓!”
李老师寸步不让:“我们五道口金融学院就在隔壁,学计算机的同时还能辅修金融,未来的路更宽!”
他们从学校历史,讲到食堂菜色。从院士数量,讲到男女比例。
我和陈建国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不明觉厉。
我们俩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这可是清华和北大啊!
换做以前,我做梦都不敢想。
而现在,他们为了我的儿子,几乎要吵起来了。
最后,还是陈默,打断了他们的争论。
“周老师,李老师,谢谢你们。”
他站起来,给两位老师鞠了一躬。
“我很感谢两所学校对我的认可。但是,我已经有决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想去……麻省理工。”
“什么?”
“MIT?”
周老师和李老师,同时露出了震惊和失望的表情。
我也愣住了。
这又是一个我只在电影里听过的名字。
“我高二的时候,就通过线上课程,修完了MIT计算机科学专业的所有本科核心课程,并且拿到了他们的证书。”
陈默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的那篇论文,指导老师就是MIT媒体实验室的一位教授。我们一直有邮件往来。他已经帮我递交了全额奖学金的申请,并且邀请我直接加入他的实验室,硕博连读。”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清华和北大的两位老师,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我们输了”的无奈。
他们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连高考成绩都还没正式公布的十八岁少年,以这种方式,彻底“拒绝”。
他们没有再多做纠缠。
顶尖学府的老师,有着自己的骄傲和风度。
他们礼貌地起身告辞,临走前,都握着陈默的手,真诚地祝福他前程似锦。
送走两位老师,我关上门,靠在门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看着陈默。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不跟我们商量?”
我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无力感。
我发现,我这个当妈的,在他的宏伟人生规划里,好像越来越像一个旁观者。
“我不是不想商量。”陈默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是怕,跟你们说了,你们又会开始焦虑。”
“你们会担心我一个人在国外的生活,会担心高昂的学费,会担心各种我其实已经都考虑过并且有解决方案的问题。”
“所以,我想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再告诉你们一个确定的结果。”
“而不是让你们,陪我一起去经历那些不确定的过程。”
我沉默了。
是啊。
以我的性格,如果早知道他有这个念头,我大概会天天睡不着觉,上网查各种留学攻略,担心他被骗,担心他学坏,担心一切未知。
我的“关心”,对他来说,可能真的是一种负担。
“那……高考呢?”我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我最不解的问题,“你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好的去处,为什么还要参加高考?还考得……这么好?”
他笑了。
那天的晚霞,透过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他的笑容,干净,温暖。
“因为你啊,妈。”
他说。
“我想送给你一份礼物。”
“一份让你可以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挺直腰板的礼物。”
“一份让你这三年的辛苦和焦虑,有一个圆满结局的礼物。”
“我想告诉你,你的儿子,不是废物。”
“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成为你的骄傲。”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我的虚荣,我的焦虑,我的脆弱。
知道我在亲戚面前的窘迫,知道我在深夜里的叹息。
他用他那种别扭而又沉默的方式,洞悉了我的一切。
然后,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为我所有的委屈,加冕。
这个我以为长不大的孩子,其实早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一棵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而我,却还在为他枝头的一片黄叶,而焦虑不安。
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儿子,谢谢你。”
“但是,妈妈以后,再也不需要这样的礼物了。”
“妈妈只希望你,能做你自己。能开心,能快乐。”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伸手,抱住了我。
“好。”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那个夏天,成了我人生中最魔幻,也最幸福的一个夏天。
我辞掉了那份干了二十年的会计工作。
我不想再对着那些冰冷的数字,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报了一个烹饪班,一个花艺班。
我想把过去那些因为焦虑而错过的,属于生活的美好,一点点捡回来。
陈建国也变了。
他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开始学着下厨,虽然做得很难吃。
他会陪我一起去逛菜市场,会在我插花的时候,在一旁笨拙地递工具。
我们的话,变多了。
我们聊的,不再是儿子的成绩,而是晚饭吃什么,阳台上的那盆茉莉花开了。
陈默在出国前,把他那个锁了三年的房间,彻底地整理了一遍。
那些我以为是游戏杂志的东西,其实是《连线》《自然》和各种计算机期刊。
那些我以为是手办模型的,其实是他自己用3D打印机做的算法可视化模型。
他还把他这些年,通过做项目、拿竞赛奖金、写代码赚的钱,转给了我。
那张银行卡里的数字,长得让我数了好几遍。
“妈,这些钱,你和爸拿着。你们也该过自己的生活了。”
出发去机场那天,天气很好。
表姐一家也来了,提着大包小包的进口水果,热情得让我有点不适应。
小宇站在陈默面前,一脸的崇拜和局促。
“表弟,以后……我能邮件向你请教问题吗?”
陈默笑了笑:“当然可以。”
王老师也来了,还带着学校的领导。
他们拉着一条横幅:“热烈祝贺我校陈默同学被麻省理工学院录取”。
他们想和陈默合影。
陈默礼貌地拒绝了。
他对校长说:“校长,谢谢学校的培养。但我希望,以后学校能更多地关注那些像我一样‘不听话’的学生。他们可能不是坏孩子,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不一样的跑道。”
校长愣住了,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安检的时候,我没哭。
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闸机口。
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他不是离开。
他只是奔赴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而我,终于可以放下那颗为他悬了十八年的心,开始我自己的,新的人生。
回家后,我走进陈默的房间。
房间很整洁,阳光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书桌上,还留着一本书。
是我以前给他买的,《全球通史》。
我记得我当时跟他说:“儿子,多看看历史,能让你变得有智慧。”
他当时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就把书扔在了一边。
我以为他根本没看。
我拿起那本书,翻开。
在书的扉页,我看到一行他留下的,清秀而有力的字。
“妈妈,谢谢你。”
“是你教会我,仰望星空,也要脚踏实地。”
“高考,是我为你踏过的地。”
“现在,我要去,为你摘下那片星空了。”
来源:新瓷握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