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陈啊,你那个朋友,怎么回事啊?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玩失踪啊?”
电话是王老板打来的。
“小陈啊,你那个朋友,怎么回事啊?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玩失踪啊?”
王老板是给我们供应咖啡豆的,声音隔着听筒都透着一股焦躁的烘焙味。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老板,怎么了?李皓没跟您联系吗?”
“联系个屁!尾款还差三万多,说好今天结的,人呢?我这等着给工人发工资呢!”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心脏。
“您别急,我……我马上联系他,可能在忙。”
这个解释我自己都不信。
挂了电话,我立刻拨给李皓。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一遍。
“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ed off.”
两遍。
三遍。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完了。
这个念头炸开的时候,我正坐在出租车上,窗外是北京下午四点钟拥堵的晚高峰。
车流像凝固的岩浆,一寸一寸地挪。
我的世界也凝固了。
我打开微信,置顶的还是我和李皓的聊天框。
最后一条消息是我昨天发的:“明天开业仪式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他的回复是一个“OK”的表情包,还有一个贱兮兮的笑脸。
现在,那个笑脸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我发了条消息过去:“看到回话。”
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朋友关系验证。
我被删了。
我操。
这两个字在我胸腔里反复冲撞,却没力气骂出声。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小伙子,不舒服啊?脸怎么这么白?”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车在“乌托邦”咖啡馆的门口停下。
这是我和李皓给它取的名字。
现在看来,是个乌托邦。
一个只存在于想象里,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店门紧锁,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能看到里面一片狼藉。
装修进行到一半,梯子还立在墙边,地上堆着水泥袋和没拆封的灯具。
吧台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像一座没刻完的墓碑。
我用钥匙开门,手抖得几次都插不进锁孔。
门“嘎吱”一声开了,一股浓重的甲醛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我走进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墙上,我们一起选的墨绿色墙漆只刷了一半,另一半是触目惊心的白色。
地上,铺了一半的木地板旁,躺着几箱没开封的新地板,包装上印着“L&H COFFEE”。
L&H,李皓和我,Chen Yang。
多可笑。
我走到吧台后面,那里本来应该装着我们花大价钱从意大利订购的咖啡机。
现在,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台面,预留的电线像几条死蛇一样耷拉着。
我瘫坐在一个油漆桶上,环顾四周。
这里,是我全部的希望。
也是我全部的坟墓。
一百六十万。
那是我工作八年,省吃俭用,加上我爸妈半辈子的积蓄,凑出来的全部身家。
李皓说,我们开一家北京最酷的咖啡馆,一半是咖啡,一半是精酿,晚上还能办脱口-秀。
他说,他有人脉,有资源,有经验。
他说,我只要出钱,当个甩手掌柜,等着分红就行。
他说,我们是兄弟,他不会坑我。
兄弟。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我们俩的合影。
从大学宿舍里光着膀子打游戏,到毕业时在校门口喝得酩酊大醉,再到前几个月在咖啡馆工地上,我们戴着安全帽,灰头土脸地比着剪刀手。
照片上的李皓,永远笑得那么真诚,那么有感染力。
我就是被这个笑容骗了。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装修公司的张工。
“陈老板,李老板联系上了吗?我们工人的工钱还没结呢,再不结,兄弟们就要去店里搬东西了啊!”
“别!”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张工,钱我来想办法,给我……给我三天时间!”
“三天?陈老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都拖了快半个月了!”
我低声下气地哀求,许诺了一堆空头支票,才算暂时稳住他。
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像索命的催命符。
灯具供应商。
桌椅定制工厂。
甚至还有给我们设计logo的那个大学生。
每个人都在问我要钱。
每个人都在问我李皓在哪里。
我他妈也想知道李皓在哪里!
我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在空荡荡的店里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已经关机的号码。
直到手机电量耗尽,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被掏空后的巨大空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窗,在未完工的墙壁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
的魔幻。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惊醒。
是我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翻出来接上了充电宝。
来电显示是“小雯”。
我的女朋友。
我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喂,小雯。”
“陈阳,你人呢?不是说好今天去我家吃饭吗?我爸妈等了你一整天了!”
小雯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我本来应该提着礼物,第一次正式去见她的父母。
我们已经计划了很久。
“对不起,小雯,我……我这边出了点急事。”
“急事?什么急事比见我爸妈还重要?你知不知道我跟他们怎么解释的?我说你在创业,忙!你到底在忙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告诉她?
告诉她我被我最好的兄弟骗了,一百六十万打了水漂,现在负债累累?
告诉她我们计划的未来,我们想买的房子,我们想去的旅行,全都成了泡影?
“陈阳,你说话啊!你到底在哪儿?”
“我在……店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小雯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你还在那个破店里?李皓呢?他又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我早就跟你说过,那个人不靠谱!你就是不听!你就是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小雯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盐,撒在我血淋淋的伤口上。
是啊,她早就提醒过我。
当初我决定把所有积蓄都投进去的时候,小雯就跟我大吵了一架。
她说李皓这个人太浮夸,不踏实。
她说我不懂餐饮,风险太大。
她说我们应该安安稳稳地攒钱,付个首付,结婚生子。
可我当时被李皓描绘的蓝图冲昏了头脑。
我觉得小雯太保守,不懂我的梦想。
我还冲她吼:“你就不能支持我一次吗?难道你要我一辈子当个码农,每天对着电脑敲代码敲到死吗?”
现在想来,我真是个。
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
“小雯,我……”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爸妈!”小雯在那头哭了起来,“钱呢?我们的钱呢?你投进去的钱呢?”
“没了。”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李皓跑了,卷着所有的钱,跑了。”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
小雯的声音才幽幽地传来,平静得可怕。
“陈阳,我们分手吧。”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我累了,真的。我陪你疯不起了。”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的家。你给不了我。”
“就这样吧。”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
我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挽留的话。
也好。
我现在这个样子,凭什么挽留她?
我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蜷缩在角落里,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滚烫,灼人。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抽搐着,任由绝望将我彻底吞没。
这一夜,我就在那个未完工的店里度过。
没有床,我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没有被子,我就抱着自己的膝盖。
我像一个幽灵,守着一座巨大的坟墓。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剧烈的砸门声惊醒。
是房东。
一个五十多岁,身材臃肿的本地女人,烫着一头劣质的卷发。
“陈阳!你给我出来!李皓那个小王八蛋呢?”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彪形大汉,一看就不是善茬。
我打开门,房东一把推开我,冲了进来。
“哎哟我的妈呀!这叫什么事儿啊!”她看着一片狼藉的店,拍着大腿哀嚎起来,“欠我三个月房租,五万块钱!就给我搞成这个样子?”
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告诉你们,今天不把钱给我,你们谁也别想走!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扣下!”
那两个大汉开始动手,把那些没开封的地板、灯具往外搬。
“别动!”我冲过去拦住他们,“这是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房东冷笑一声,“你跟李皓是一伙的!他跑了,我只能找你!白纸黑字,合同上写的是你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这才想起来,为了表示所谓的“兄弟情深”,当初签租赁合同的时候,李皓非要拉着我一起签。
现在,这成了套在我脖子上的又一根绳索。
我被那两个大汉推到一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店里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搬走。
那些都是我花钱买的。
我的心在滴血。
房东像个得胜的将军,临走前指着我的鼻子警告:“三天之内,把五万块钱给我凑齐!不然我报警抓你!告你诈骗!”
门被“砰”的一声甩上。
店里变得更空了。
只剩下一些搬不走的垃圾,和满地的绝望。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走出店门。
阳光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该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
回我租的房子?
那个和小雯一起布置的,充满了我们欢声笑语的小家?
我不敢回。
我怕看到她留下的痕迹,怕自己会彻底崩溃。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路过一家包子铺,热气腾腾的香味飘出来。
我才感觉到肚子饿得像火烧一样。
我摸了摸口袋,只剩下最后两百多块钱现金。
我买了一个肉包,蹲在马路边上,狼吞虎咽地吃着。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路过,嫌恶地看了我一眼,绕开了走。
我看着自己手里的包子,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滴在包子皮上。
我,陈阳,一个985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曾经在CBD写字楼里月入三万的程序员。
现在,像个流浪汉一样,蹲在街边啃包子。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狗屁的“梦想”?
为了那个所谓的“兄弟”?
巨大的愤怒和不甘,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喷发。
李皓!
我要找到他!
我要问问他,他妈的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冲进一家网吧,用仅剩的钱开了个临时卡。
我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搜索李皓的信息。
他的身份证号我知道,他的手机号我知道,他所有社交媒体的账号我也知道。
我像一个侦探,不放过任何一丝蛛EST。
他的朋友圈停更在三天前,内容是咖啡馆的装修进度,配文:“梦想正在照进现实。”
下面一堆共同好友的点赞。
讽刺。
他的微博,抖音,全部清空了。
我尝试用他的手机号和身份证号去查航班和火车票信息。
当然,一无所获。
我不是警察,我没有那个权限。
我开始给我们的共同好友打电话。
“喂,大鹏,你最近见李皓了吗?”
“皓子?没啊,怎么了?你们的咖啡馆不是要开业了吗?”
“他失联了,你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吗?”
“失联?不能吧!前两天还跟我说要请我喝开业第一杯咖啡呢。他老家不是河北的吗?会不会回老家了?”
我挂了电话,立刻又查。
李皓的老家,在一个偏僻的县城。
我查了他父母的联系方式,犹豫了很久,还是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应该是他妈妈。
“阿姨您好,我叫陈阳,是李皓的朋友。”
“哦哦,陈阳啊,我听皓皓提起过你,说你是他最好的兄弟。”
最好的兄弟。
这五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阿姨,李皓……他回家了吗?”
“没有啊,他不是在北京跟你们一起创业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我能说什么?
我能告诉她,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是个骗子,是个卷款私逃的罪犯吗?
“没……没事阿姨,就是好几天没联系上他,有点担心。他可能在忙吧。”
我撒了谎。
我不想让一个无辜的老人,因为自己儿子的罪行而崩溃。
线索又断了。
一下午的时间,我打了几十个电话,问遍了所有我们认识的人。
没人知道李皓的下落。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网吧里混杂着烟味和泡面的味道,屏幕的光映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也许,我根本找不到他。
也许,我这辈子都只能背着这笔巨债,活在阴影里。
我打开电脑上的纸牌游戏,漫无目的地拖动着鼠标。
红桃K,黑桃Q。
一张一张,毫无意义。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陌生的QQ号发来了好友申请。
验证消息是:“你是陈阳吗?关于李皓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跳,立刻点了同意。
对方的头像是一个灰色的卡通形象。
“你是谁?”我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也在找李皓。”
“你知道他在哪儿?”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被他骗了。”
我愣住了。
“他以合作开分店的名义,从我这里拿走了五十万的加盟费。也是上周的事。”
“你是……”
“我在天津开了一家小酒吧。李皓来找我,说要把我们的模式复制到北京,跟你的咖啡馆结合。”
原来,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这个认知,没有让我感到丝毫安慰,反而让我更加胆寒。
李皓到底布了一个多大的局?
到底骗了多少人?
“不止我们。”对方又发来一条消息,“我打听到,他还从一个做茶叶生意的小老板那里,用同样的手段骗了三十万。”
“我们建一个群吧,把所有受害者都拉进来,人多力量大。”
很快,一个名为“李皓讨债群”的微信群被建了起来。
除了我,天津的酒吧老板,还有那个茶叶老板,陆陆续续又被拉进来了几个人。
一个是被他骗了设计费的设计师。
一个是借给他十万块钱周转的大学同学。
我们互通了信息,把被骗的经过和金额都说了一遍。
总金额,触目惊心。
将近三百万。
我们每个人,都被他那张看似真诚的脸,那套天花乱坠的话术,骗得团团转。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他“最好的兄弟”,“最重要的合作伙伴”。
原来,我们都只是他渔网里的鱼。
“报警吧!”群里有人提议。
“对,必须报警!这是诈骗!”
我看着屏幕上群情激奋的言论,心里却一片冰凉。
报警?
有用吗?
我们和李皓之间的转账,大多都签了所谓的“投资协议”或者“借款合同”。
从法律上讲,这很可能被界定为经济纠-纷,而不是刑事诈骗。
立案都难。
就算立案了,找不到人,一切都是白搭。
果然,天津的酒吧老板说:“我咨询过律师了,很难。除非能证明他一开始就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怎么证明?
谁能钻进他心里去看看?
群里陷入了沉默。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每个人心头蔓延。
“妈的,老子不信这个邪!我找人去查他的出入境记录!他只要出国,我就能把他揪出来!”一个被骗了二十万的放贷大哥在群里说。
这是群里唯一的希望。
我们把李皓的身份证信息都发给了他。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这几天,我没敢回家。
我怕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
我怕面对房东的催租电话。
我就在网吧里缩着,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饿了就吃泡面。
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网吧大神”。
周围都是和我一样的失意者,打游戏的,看电影的,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逃避着现实。
我也一样。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我和李皓的聊天记录。
我想从那些甜言蜜语里,找出他欺骗我的蛛丝马迹。
“阳子,等我们成功了,就在北京买个大平层,把叔叔阿姨都接过来!”
“阳子,你就是我亲哥,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阳子,相信我,我们一定能成!”
看着这些话,我有时候会愤怒,有时候会想哭,更多的时候,是茫然。
我真的认识过这个人吗?
还是说,我认识的,一直都只是我想象中的他?
第四天下午,放贷大哥在群里发了消息。
“查到了。”
群里瞬间炸了锅。
“他在哪儿?”
“抓到他没有?”
“妈的,老子要剁了他!”
大哥发来一张截图,是一张航班信息。
李皓。
三天前,从上海浦东机场,飞往柬埔寨金边。
柬埔寨。
那个以网络诈骗和赌-博闻名的地方。
他去了那里,就如同鱼入大海,再也不可能找到了。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草。”
不知是谁,发了这个字。
然后,群里开始此起彼伏地骂娘。
各种最恶毒的诅咒,都送给了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男人。
我没有骂。
我只是关掉了聊天窗口,退出了微信。
我默默地看着电脑屏幕,直到它自动黑屏。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我站起身,感觉双腿发软。
在网吧待了四天,我的身上已经有了一股馊味。
我走出去,阳光依旧刺眼。
我决定回家。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我租的房子在一个老小区,六楼,没有电梯。
以前和小雯一起爬楼,总觉得是甜蜜的负担。
今天,我一个人,感觉每一步都像灌了铅。
我打开门。
房子里很整洁,但是空荡荡的。
小雯的东西,都不见了。
她的化妆品,她的衣服,我们一起买的情侣牙刷,那个她最喜欢的毛绒熊。
全都不见了。
她走得那么彻底,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念想。
只有餐桌上,留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
“陈阳,卡里有五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这是我工作这几年攒下的所有钱了。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希望能帮你一点。我们之间,就这样吧,别再联系了。祝你……以后都好。”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手抖得厉害。
五万块。
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
但它也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的脸上。
这是分手费。
是我和她几年感情的最后一点余温。
我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顾忌,毫无尊严。
我哭我的愚蠢,哭我的失败,哭我逝去的爱情,哭我一塌糊涂的人生。
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显得那么凄凉。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
我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生活还要继续。
我得活下去。
我看着桌上的那张卡。
这五万块,我不能要。
这是小雯的辛苦钱,是她对未来的期望。
我不能毁了她的未来。
我已经毁了我们俩的过去。
我把卡和纸条收好,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
这个房子,我是租不起了。
我联系了中介,把房子挂了出去,愿意承担违约金。
我把自己的东西打包,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电脑,其他的,都准备当二手卖掉。
那些我们一起买的书,一起淘的装饰画,一起拼的乐高。
每一样东西,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划过。
我联系了之前公司的同事,问他有没有什么私活可以介绍。
我需要钱。
我需要很多钱。
我要还房东的房租,要还装修工人的工钱,要还供应商的货款。
我还欠着银行一笔三十万的信用贷款,那是当初为了凑钱投给李皓,背着小雯偷偷贷的。
我算了一下,所有的债务加起来,差不多有七十万。
一个天文数字。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座大山压着,喘不过气来。
那几天,我像个陀螺一样转。
白天,我在网上卖二手,跟买家讨价还价,为了十块八块争得面红耳赤。
晚上,我通宵达旦地写代码,接各种零散的活儿,修bug,做小程序。
我搬出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家,在五环外租了一个十平米的隔断间。
没有窗户,空气混浊,隔壁情侣的争吵声和床的吱呀声,夜夜都能听见。
但我不在乎。
每个月八百块的房租,对我来说,已经是极限。
我开始学着自己做饭,买最便宜的菜,一顿饭的成本控制在五块钱以内。
我戒了烟,戒了可乐,戒了所有不必要的开销。
我活得像一个苦行僧。
我把从小雯那里拿到的五万块钱,加上卖二手和接私活挣来的一点钱,凑了六万。
我第一个联系了房东。
我把五万块的房租转给她,并且承诺,因为她搬走了我那些装修材料,剩下的违约金,我们两清。
房东大概也没想到我真的能还上钱,骂骂咧咧几句,最后还是同意了。
解决了第一个。
然后是装修公司的张工。
我找到他,把剩下的一万块钱给他,告诉他,我现在身无分文,但是我会打工还债。
我给他写了欠条,承诺每个月至少还他三千。
张工看着我憔-悴的样子,叹了口气,收下了欠条。
“小陈啊,我也知道你难。李皓那个,你也是受害者。行吧,我信你一次。”
就这样,我一个一个地去谈。
供应商,设计师,那些被我拖累的人。
有的人表示理解,愿意给我时间。
有的人破口大骂,说我是骗子的同伙。
我不在乎。
我只是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一遍又一遍地承诺。
“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还。”
这是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我把每一笔债务都记在本子上,欠谁多少钱,什么时候还,清清楚楚。
这个本子,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日子过得麻木而机械。
白天,我去一个朋友介绍的小创业公司上班,薪水只有以前的一半,但我很感激。
晚上,我回到那个小小的隔断间,继续接私活,写代码到凌晨。
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人迅速地瘦了下去,眼窝深陷,看起来像个瘾君子。
有一次,我在地铁上,遇到了以前公司的同事。
他看着我,愣了半天,才试探着叫我的名字。
“陈阳?真的是你?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创业失败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
“兄弟,想开点,钱没了可以再挣。”
是啊,钱没了可以再挣。
可我失去的,又何止是钱。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李皓了。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那股滔天的恨意,会摧毁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
但是,他就像一个幽灵,总是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有一次,我路过一家新开的咖啡馆,闻到熟悉的咖啡香。
我会突然想起,李皓曾经眉飞色舞地跟我描述,我们的咖啡馆,要用哪种顶级的豆子。
有一次,我在听歌,随机播放到一首五月天的《倔强》。
我会突然想起,大学毕业那晚,李皓抱着我的肩膀,一边哭一边唱:“我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然后,我就会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会想,如果我没有遇到他,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能还和-小雯在一起。
我们可能已经付了首付,正在为装修的风格而争吵。
我可能还是那个有点小钱,有点小理想,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普通程序员。
可是,没有如果。
生活,从来都不是一道可以撤销的选择题。
一年后,我凭着不要命的工作态度,在公司里转了正,薪水也涨了一些。
加上接私活的钱,我每个月能攒下一万多。
我按照欠条上的约定,每个月准时把钱打给那些债主。
我已经还清了三个金额比较小的。
本子上的名字,被我一个个划掉。
每划掉一个,我就感觉压在身上的山,轻了一点点。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陈阳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李皓的妈妈。”
我的心,猛地一沉。
“阿姨,您好。”
“陈阳啊,阿姨对不起你。那个……他做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电话那头,传来老人压抑的哭声。
“我们也是前几天,才接到另一个被他骗了的孩子的电话……我们才知道,他在外面……闯了这么大的祸。”
“我们给他打电话,打不通。我们到处找他,也找不到。这个,他是不要我们这两个老的了……”
“陈阳啊,我们对不起你。我们没教育好他。我们老两口,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一共是二十万。我知道,这跟你们被骗的钱比,差远了……但这是我们能拿出来的所有了。”
“你把卡号给我,我给你打过去。你帮我们……分给那些被骗的孩子吧。就当我们……替那个,赎罪了。”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是两个怎样绝望而心碎的老人。
他们也是受害者。
“阿姨,”我开口,声音嘶哑,“钱,我不能要。”
“你是个好孩子,我们知道你也在替他还债。这钱你必须收下!不然我们老两-口,这辈子都闭不上眼!”
“阿姨,您听我说。李皓是李皓,您是您。他犯的错,不应该由你们来承担。你们的钱,自己留着养老吧。”
“可是……”
“阿姨,您放心。欠我的钱,我会想办法。欠别人的钱,我相信他们也会想办法。我们都还年轻,过得去。您和叔叔,保重身体最重要。”
我挂了电话,眼眶湿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那二十万,可以让我身上的担子轻很多。
但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去拿两个无辜老人的养老钱,来填我自己的窟窿。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躺在黑暗里,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李皓的父母,想起了我的父母。
出事之后,我一直没敢跟家里说实话。
我只说创业不顺利,钱赔了,但没说具体数字,更没说被骗了。
我怕他们担心,怕他们承受不住。
每个月,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给家里打三千块钱。
我妈打电话问我,钱够不够花。
我总是说,够了够了,我这边一切都好。
我撒谎的样子,越来越熟练。
可我心里知道,我欠他们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那天之后,我工作得更拼命了。
我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
我的同事都说我疯了,说我是“卷王之王”。
他们不知道,我不是在卷,我是在赎罪。
又过了半年,我手头攒了点钱。
我想起了那张被我锁在抽屉里的银行卡。
小雯给我的那五万块。
我决定把钱还给她。
我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只能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才要到了她的微信。
我发了好友申请,备注是“陈阳”。
过了很久,她才通过。
她的头像换了,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笑得很幸福。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不疼,但是酸。
“你好。”她发来两个字,客气又疏离。
“你好。好久不见。”我打字的手指有些僵硬。
“恭喜你,当妈妈了。”
“谢谢。你……还好吗?”
“我还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
我直接转了五万块钱过去。
“这是当初你留给我的钱,现在还给你。谢谢你。”
她没有收。
“不用了。当时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能好起来,我就放心了。”
“收下吧。我现在有工作,能养活自己。这钱你留着,给孩子买点东西。”我坚持着。
我们推辞了几个来回。
最后,她还是收下了。
“陈阳,”她发来一段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是个好人,只是太重感情了。希望你以后,能对自己好一点。”
“嗯。你也是。”
聊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们没有再多说一句。
我看着她的头像,那个幸福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
有失落,有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她找到了她的幸福。
我也应该,继续走我自己的路。
日子还在一天天过。
我本子上的名字,又划掉了几个。
债务还剩下四十多万,主要是银行的贷款。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背着债前行的生活。
它让我觉得沉重,也让我觉得踏实。
因为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有一天,我正在公司加班,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大学同学突然给我发微信。
“陈阳,你看新闻了吗?柬埔寨那边,端了一个大的诈骗园区!”
我心里一动。
“看到了,怎么了?”
“新闻里,那些被抓的人,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
他发来一张打了马赛克的新闻图片。
一群人穿着囚服,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尽管画质模糊,尽管打了马-赛克。
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
那个身形,那个发型,那个侧脸的轮廓。
是李皓。
他瘦了,也黑了,神情颓丧,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就那样,和其他的罪犯一起,蹲在异国的土地上,像一条丧家之犬。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以为我会很激动,会很痛快,会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但是没有。
我的心里,一片平静。
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曾经的我们,是那么好的兄弟。
我们一起憧憬未来,一起为了所谓的梦想而疯狂。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一个身陷囹圄,一个负债累累。
同学还在问我:“是他吧?肯定是吧?真是恶有恶报啊!”
我回了他一句:“也许吧。”
然后,我关掉了聊天窗口。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对我来说,李皓这个人,从他卷款跑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
现在,不过是法律和社会,为他的死亡,补办了一场迟到的葬礼。
而我,还活着。
我还得继续还我的债,继续过我的生活。
那晚,我没有加班。
我走出了写字楼,外面下起了小雨。
我没有打车,也没有坐地铁。
我撑着伞,在雨中慢慢地走。
雨水洗刷着城市的霓虹,也仿佛在洗刷着我心里的尘埃。
我路过一家便利店,走进去,买了一罐啤酒。
这是我出事两年多以来,第一次喝酒。
我走到一座天桥上,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车流。
我打开啤酒,喝了一口。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有点苦,有点涩。
但喝下去之后,却有一种莫名的畅快。
我想起了小雯最后对我说的话。
“对自己好一点。”
是啊,我好像,对自己太苛刻了。
这两年,我活得像个机器人,唯一的目的就是赚钱还债。
我忘了怎么笑,忘了怎么休息,忘了生活里除了还债,还有别的东西。
我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
债要还,但生活也要过。
我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把空罐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歌单。
我找到了那首《倔强》。
“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坚持对我来说,就是以刚克刚。”
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激昂的旋-律响起,我跟着音乐,轻轻地哼唱。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和痛苦。
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动。
第二天,我向公司请了一天假。
我去了银行,把剩下四十多万的贷款,做了一个重新的分期。
把还款年限拉长到了十年。
这样,我每个月的还款压力会小很多。
我会有一些余钱,可以用来改善自己的生活。
然后,我去了理发店,剪掉了我那头油腻的长发。
我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
虽然还是打折款,但穿在身上,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还给自己买了一把吉他。
那是上大学时,我的爱好。
后来工作忙,就放下了。
现在,我想把它重新捡起来。
晚上,我回到那个小小的隔断间。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
我抱着新买的吉他,坐在床边,生疏地拨动着琴弦。
“C、Am、F、G7……”
一个个和弦,磕磕巴巴地响起。
声音很难听,但我不在乎。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这份久违的,只属于我自己的快乐。
我知道,我的路还很长。
我还背着沉重的债务,我依然一无所有。
但是,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失去了一切,但也因此,找回了自己。
那个曾经被梦想、被友情、被金钱迷惑的自己,在跌入谷底后,终于学会了如何脚踏实地地站立。
生活给了我一记重拳,把我打得粉身碎骨。
但我也用自己的方式,把那些碎片,一点一点地,重新拼凑了起来。
虽然,拼凑起来的我,满是裂痕。
但这些裂痕,也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它们提醒着我,我曾如何愚蠢地摔倒。
也见证着我,如何倔强地爬起。
琴声还在继续。
虽然不成调,但它充满了力量。
那是,一个普通人,在被生活彻底击败后,重新奏响的,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的,英雄交响曲。
来源:新鞋踏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