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房子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混合着打包盒里剩饭剩菜发酵的酸腐气,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林曼曼消失的第三天,我才敢承认,我被骗了。
房子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混合着打包盒里剩饭剩菜发酵的酸腐气,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我瘫在沙发上,那张我们一起挑选的、据说是意大利进口的米白色沙发,现在摸上去,只觉得那人造革的纹路冰冷又粗糙。
手机屏幕上,银行APP的余额是三位数,小数点后面还有两位。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足足十分钟,仿佛能把它看穿,看出一个洞来,让那些我亲手转走的钱再从洞里流回来。
六百八十二万。
还有这套房子,名字也是她的。
我,张远,一个自以为掌控全局的中年男人,在四十二岁的这一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拿起手机,第无数次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女声,比我老婆陈清的任何一句话都更让我绝望。
我把手机狠狠砸在墙上,零件四溅。
然后呢?
然后我像个一样,跪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把碎片捡起来,试图拼凑回去。
我他妈是猪吗?
我问自己。
脑子里全是林曼曼那张脸。
她仰着头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像有星星。
“远哥,你跟她在一起,就是浪费生命。你这样的人,应该站在更高的地方,而不是被柴米油盐拖累。”
“你老婆根本不懂你,她只关心水电费和孩子的成绩单。”
“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渴望自由。”
自由。
多美的词。
为了这个词,我把和陈清一起打拼了二十年的家底,一点一点,像蚂蚁搬家一样,悉数搬到了林曼曼的账户里。
我说服自己,这是投资,是为我们的未来做准备。
陈清问过一次,公司最近需要这么大笔流动资金吗?
我当时怎么说的?
哦,我说,一个新项目,风险高,回报也高。别问了,女人的头发长见识短,跟你说你也不懂。
她当时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去厨房给我端了碗银耳汤。
那眼神,我现在想起来,才品出点别的味道。
是怜悯吗?
还是嘲讽?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饿的。
这三天,我就靠两箱方便面和一箱矿泉水活着。
我不敢出门,我怕遇见熟人。
更怕遇见陈清。
我跟她提离婚的时候,说得有多决绝,现在就有多狼狈。
“陈清,我们之间早就没爱情了,只剩下亲情,甚至连亲情都算不上,就是搭伙过日子。这种生活,我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我对你,已经没有一丁点的感觉了。”
“我找到了我的灵魂伴侣,你成全我们吧。”
陈清坐在我对面,手里还拿着给我儿子织的毛衣,一针一线,慢条斯理。
她听完,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房子留给你和孩子,车子也给你,我净身出户。”我当时觉得自己特仗义,特有风度。
现在想来,我就是个被欲望冲昏了头的蠢货。
房子是婚前财产,本来就是她的。车子是她弟弟淘汰下来送给我们的。我所谓的“净身出户”,不过是带走了我们全部的流动资产,去供给另一个女人的“梦想”。
林曼曼的梦想,是去爱琴海开一家民宿。
她说,她要在蓝白相间的房子里,等我。
现在,她可能真的在爱琴海,用我的钱,跟别的男人开民宿。
而我,连去楼下买包烟的钱都得掂量掂量。
绝望像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淹没我的口鼻。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这个充满了谎言和廉价香水味的房子,多待一秒都让我恶心。
我得去找陈清。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去找她干什么?
求她收留?
告诉她我被骗了,我像个傻子一样把我们的钱都给了别的女人?
我张远的脸,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过。
可是,不去,我能去哪儿?
朋友?
我那些所谓的“朋友”,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口一个“远哥”,现在我打电话过去,想借点钱周转一下,对方要么说老婆管得严,要么说刚买了理财。
我懂,都懂。
树倒猢狲散。
我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头发油得像打了蜡。
这他妈是谁?
我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响亮,干脆。
脸颊火辣辣地疼,但脑子,好像清醒了一点。
我走进浴室,冲了个澡,用林曼曼剩下的女士剃毛刀刮了胡子,虽然刮得满下巴都是小口子,但至少,看起来像个人了。
我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还能穿的衬衫,套上。
然后,我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
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
回家的路,我开了二十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漫长。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熟悉的梧桐树。
一切都没变。
变的,是我。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六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
那是我的家。
曾经是。
我甚至能想象出陈清此刻在干什么。
可能在辅导儿子写作业,可能在阳台收衣服,可能在厨房里煲汤。
她永远那么有条不紊,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我,亲手毁了这一切。
我掏出钥匙,才想起来,提离婚那天,我就把钥匙放在了玄关的鞋柜上。
我按了门铃。
一声,两声,三声。
门开了。
是陈清。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居家服,头发用一根簪子松松地挽着,素面朝天。
但该死的,我觉得她比我记忆里任何时候都好看。
她看到我,一点都不惊讶,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有事?”她问,声音也是平的,听不出喜怒。
我喉咙发干,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该说什么?
我错了?
我后悔了?
我被骗了?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像一层薄冰,脆弱不堪。
“没地方去了?”她又问,一针见血。
我低下头,默认了。
她没再说什么,侧过身,让我进去。
玄关还是老样子,我那双穿旧了的拖鞋,还摆在鞋柜边上,好像我只是出了趟差,刚回来。
儿子从房间里探出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喊了一声“爸”。
声音里带着点疏离和胆怯。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回来了就先吃饭吧,给你留了饭。”陈清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餐桌上,四菜一汤。
红烧排骨,清炒虾仁,蒜蓉西兰花,番茄蛋汤。
全是我爱吃的。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手却在抖。
我扒了一口饭,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滴在白米饭上,迅速晕开。
我没脸哭,真的。
可我忍不住。
这久违的、充满了烟火气的温暖,像一把刀,精准地捅在我最软弱的地方。
“哭什么?”陈清ag坐在我对面,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淡淡地问我。
“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坎过不去。”
她的语气,不像妻子,更像一个长辈,一个旁观者。
我没说话,只是埋头吃饭。
吃得又快又急,像是要把这几天的委屈和饥饿,全都吞进肚子里。
那晚,我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
很窄,翻个身都难。
但我睡得很好,比在林曼曼那张两米宽的大床上,睡得踏实多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客厅的说话声吵醒。
是陈清的弟弟,陈浩。
“姐,你真让他住进来了?你心也太软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让他进门,他睡大街去?”陈清的声音依旧平静。
“睡大街也是他活该!他当初怎么对你的?把钱卷走跟那个快活的时候,想过你和外甥吗?”陈浩的声音充满了愤怒。
“行了,小浩,这是我的事。”
“什么你的事?姐,我跟你说,你可别犯糊涂!这种男人,不能要了!这次他回来,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坏呢!”
“他能憋什么坏?他现在比谁都干净。”
陈清这句话,说得我脸上发烫。
是啊,我现在身无分文,比谁都干净。
我没脸出去,只能在书房里装着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
陈清走了进来,把一套衣服放在沙发边上。
“你的衣服,我都洗干净收起来了。这套你先穿着,去把自己收拾一下,然后我们谈谈。”
我看着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心里五味杂陈。
我换好衣服,刮了胡子,走到客厅。
陈浩坐在沙发上,看见我,冷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陈清给我倒了杯水。
“坐吧。”
我拘谨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钱都没了?”她开门见山。
我点点头,脸烧得更厉害了。
“人也跑了?”
我继续点头。
“她叫林曼曼,对吧?”
我猛地抬头看她,心里一惊。
她怎么会知道林曼曼的名字?我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过。
“二十八岁,老家是邻省一个偏远县城的,来我们市五年,换了三份工作,没一份超过半年。没有正经朋友,社交圈很窄,但消费水平很高。”
陈清不紧不慢地说着,像是在念一份调查报告。
我的嘴巴越张越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她调查过林曼曼?
什么时候?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声音干涩。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你每次深夜回来,身上那股劣质香水味,熏得我头疼。”
“你每次对着手机傻笑,那副样子,我跟你结婚二十年,都没见过。”
“你开始频繁地转账,每次都编一些漏洞百出的理由。张远,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的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她就那么冷眼看着我,像看一个跳梁小丑,一步一步,走向她早已预见到的结局。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所有的不堪和愚蠢,都暴露无遗。
“拦你?”她笑了,那是我这几天来,第一次见她笑,笑意里全是冰冷的嘲讽。
“我拦得住吗?那时候的你,像中了邪一样,我说什么你听得进去?”
“我跟你说那个女人是骗子,你会信吗?你只会觉得我是在嫉妒,是在无理取闹,是在破坏你的‘伟大爱情’。”
“我告诉你别转钱,你会停手吗?你只会觉得我俗气,只认钱,不懂你的‘诗和远方’。”
她每说一句,我的脸色就白一分。
因为她说得对。
全对。
如果她当时真的那么做了,我确实会是那种反应。
“所以,我就想看看。”她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我的眼睛。
“我想看看,你追求的那个‘灵魂伴侣’,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
“我也想看看,你抛弃的这个家,这个你口中‘充满铜臭味’的庸俗生活,到底有多么不堪。”
“现在,你看到了吗?”
我无言以对。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自己的愚蠢,看到了林曼曼的虚伪,也看到了……陈清的冷静和……可怕。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传统的、逆来顺受的家庭主妇。
我以为我拿捏住了她,以为她离不开我。
我错了。
大错特错。
我眼前的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要强大、清醒一百倍。
“姐,别跟他废话了!”陈浩在一旁听得忍无可忍,“直接把他赶出去,让他自生自灭!”
陈清抬手,制止了她弟弟。
“张远,我今天跟你谈,不是想听你道歉,也不是想跟你算旧账。”
“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的结局。”
她站起身,走进卧室。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黑色的行李箱。
就是那种最普通、最常见的24寸行李箱。
她把行李箱放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蹲下身,打开了行李箱的密码锁。
“咔哒”一声。
箱盖弹开。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满箱子,整整齐齐,全是红色的钞票。
一捆一捆,用银行的封条扎着。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现金堆在一起。
视觉冲击力,比银行APP上那一串冰冷的数字,要震撼得多。
“这……”我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这钱……”
“眼熟吗?”陈清的嘴角,勾起一抹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你转给林曼曼的每一笔钱,我都记着账。”
“一共,六百八十二万。”
“这里是六百万现金,剩下的八十二万,还在我卡里。”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一片空白。
这怎么可能?
林曼曼卷钱跑了,钱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难道她被警察抓了?
不对,如果是警察追回来的,现在应该是在警局,而不是在我家客厅的行李箱里。
我看着陈清,又看了看那些钱,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从我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汗毛倒竖。
“你……你……”我指着她,手指抖得像帕金森。
陈清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蚂蚁。
“没错,是我。”
她承认了。
“是我让林曼曼跑的。”
“也是我,让她把钱留下的。”
轰的一声,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喃喃自语,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你和她……你们……”
“我们没什么。”陈清打断我,“我跟她,只是做了一笔交易。”
交易?
什么交易?
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计划着怎么把你最后一点钱榨干,然后消失。”
“我给了她两个选择。”
“第一,我报警,告她诈骗。你转给她的每一笔钱,都有记录,证据确凿。她下半辈子,就在牢里过吧。”
“第二,她跟我合作。把从你这里骗走的钱,一分不少地还回来。然后,我给她一笔钱,让她从这个城市,从你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永远不要再出现。”
陈清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她毫不相干的事。
但我听得心惊肉跳。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陈清,这个我以为只懂得煲汤和织毛衣的女人,冷静地坐在林曼曼面前,条理清晰地给出这两个选择。
而林曼曼,那个在我面前巧笑倩兮、说着“诗和远方”的女人,在陈清面前,会是怎样一副惊慌失措的嘴脸。
“她很聪明,选了第二个。”陈清继续说。
“我给了她五十万封口费,让她演完了最后一场戏。”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人去楼空,卷钱跑路。”
“这样一来,你在外人面前,就只是一个被情人欺骗的可怜虫,而不是一个主动转移婚内财产的混蛋。”
“也算是,给你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体面?
我看着她,只觉得无尽的讽刺。
我最大的体面,就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毫不知情。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嘶哑地问。
“为什么?”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张远,你问我为什么?”
“你把我们二十年的积蓄,拿去给别的女人买包、买车、买所谓的‘梦想’,你问我为什么要把钱拿回来?”
“这笔钱,有我一半。不,应该说,大部分都是我赚的。”
“你那个半死不活的公司,如果不是我当年拿出我爸妈给我的嫁妆,又找我弟弟东拼西凑,早就倒闭了!”
“这些年,你在外面装老板,要面子,应酬不断。家里呢?是我在管。孩子是我在带,老人是我在照顾,公司的账是我在帮你审。”
“我为你守着这个家,让你没有后顾之忧。结果呢?你功成名就了,就开始嫌我俗气了,嫌我没情趣了,嫌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了。”
“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了,是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激动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态。
她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张远,你扪心自问,这二十年,你亏不亏心?”
我亏心。
我当然亏心。
在她的控诉面前,我无地自容。
我一直以为,这个家是我在撑着。
我赚钱养家,我就是大爷。
我忘了,她也在付出,甚至,比我付出的更多,更琐碎,更不为人所见。
“所以,我不能让我的心血,白白便宜了外人。”
“这笔钱,是我和孩子的,一分都不能少。”
她重新恢复了冷静,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决绝。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一箱子钱,又看了看她。
我突然明白了。
从我动了歪心思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以为我在第五层,俯瞰众生,寻找灵魂。
其实我连第一层的地基都没站稳。
而陈清,她一直站在大气层。
“姐,跟他还说什么!拿着钱,让他滚!”陈浩走过来,把行李箱的盖子合上,拉到自己身边,警惕地看着我。
陈清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只有一片死寂。
“张远,我们离婚吧。”
她说。
这五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比我当初说的时候,要重得多。
我当初说,是解脱,是奔向新生。
她现在说,是审判,是尘埃落定。
“我不会让你净身出户。”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这里面有二十万。”
“算是我们夫妻一场,我给你最后的遣散费。”
“拿着这笔钱,离开这里。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和孩子的生活。”
“我们的儿子,我会抚养。你想看他,可以,提前跟我预约。但我希望,你以后能像个父亲的样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条理清晰,滴水不漏。
就像她平时整理家务一样。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觉得无比刺眼。
二十万。
对比那六百八十二万,这是一个多么讽刺的数字。
这是她对我的施舍。
也是她对我这个人的最终估值。
我就值二十万。
“我不要。”我摇着头,声音微弱。
“我什么都不要。我错了,陈清,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陈浩直接笑出了声。
“姐夫,哦不,张远。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你把事情搞成这样,还想重新开始?”
“你觉得我姐是收破烂的吗?”
陈清没有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张远,晚了。”
“从你把第一笔钱转给那个女人的时候,就晚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她说完,转身对陈浩说:“小浩,送客。”
陈浩走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走吧,别让我动手。”他的眼神很不善。
我赖在地上,不想动。
我不想走。
离开这里,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陈清!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开始口不择言。
“我是孩子的爸爸!你不能把我赶出去!”
“我们是夫妻!夫妻共同财产,你凭什么一个人独吞?”
我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恶心。
我有什么资格谈夫妻共同财产?
是我亲手把它送给别人的。
陈清的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张远,你非要撕破脸,是吗?”
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王律师吗?是我,陈清。”
“对,关于我丈夫张远涉嫌婚内转移财产以及重婚罪的证据,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随时可以过来取。”
重婚罪?
我愣住了。
我什么时候重婚了?
“你……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重婚了?”
“你跟林曼曼以夫妻名义,同居在那套公寓里,超过三个月。你们周围的邻居,都以为你们是夫妻。”
“林曼曼跑路之前,我已经让王律师派人去取过证了。人证,物证,俱全。”
“张远,婚内转移财产,离婚的时候,可以让你少分或者不分财产。”
“但重婚罪,是刑事犯罪。是要坐牢的。”
“你自己选吧。”
她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桌上。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坐牢。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她,这个我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女人。
我第一次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她不是不懂,她只是不想说。
她不是软弱,她只是在等。
等一个最佳时机,给我致命一击。
我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体摇摇欲坠。
我没有去看那张银行卡。
我仅剩的自尊,不允许我拿那笔钱。
我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走到玄关,换上自己的鞋。
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陈清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尊雕塑。
儿子从房间里跑出来,抱住她的腿,怯生生地看着我。
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砰”的一声关门声。
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突然想笑。
笑我自己的愚蠢和狂妄。
我以为我挣脱了牢笼,去拥抱星辰大海。
到头来才发现,我亲手抛弃的,才是我唯一的港湾。
而那个所谓的星辰大海,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海市蜃楼。
我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坐了一整夜。
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一动不动。
天亮的时候,我起身,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区。
我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
就像一条丧家之犬。
我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用手机上仅剩的一点钱,买了一杯可乐。
然后,我开始思考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想起了我刚认识陈清的时候。
那时候,我一穷二白,是个刚毕业的愣头青。
是她,不顾家里的反对,陪我住在月租三百块的地下室里。
我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是她,拿出所有的积蓄,还陪着我笑,说:“没事,钱没了再赚,只要人没事就行。”
公司走上正轨,我们买了第一套房子,虽然不大,但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亲自设计,亲自跑建材市场,把那个小窝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儿子出生那天,我抱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这些画面,曾经那么清晰,那么温暖。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把它们都忘了?
哦,是从我认识林曼曼开始。
在一次无聊的酒局上。
她是陪酒的。
所有油腻的中年男人都在对她动手动脚,讲着荤段子。
只有我,保持着所谓的“君子风度”。
酒局结束,她加了我的微信。
她说:“远哥,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个有深度的人。”
就这么一句话,轻易地击中了我的虚荣心。
从那以后,我们开始聊天。
她跟我聊哲学,聊艺术,聊旅行的意义。
聊那些陈清从来不跟我聊的东西。
陈清只会跟我聊,今天菜市场的菜又涨价了,儿子的补习班该续费了,我爸的心脏病药吃完了。
我觉得烦。
我觉得俗。
我忘了,这些俗气的、琐碎的日常,才是一个家最坚实的根基。
林曼曼为我编织了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我不是一个为订单发愁的中年商人,而是一个被世俗埋没的艺术家,一个怀才不遇的思想者。
我沉溺在那个梦里,无法自拔。
我开始觉得陈清配不上我。
她的世界里只有柴米油盐,而我的世界,应该是星辰大海。
多么可笑。
我掏出手机,翻出陈清的微信。
我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三个月前。
最后一条,是我发的。
“下周三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她回了一个字。
“好。”
我点开她的朋友圈。
一条横线。
她把我屏蔽了。
或者,删了。
我不知道。
我点开儿子的头像,想看看他的近况。
他的朋友圈背景,还是我们一家三口去年去海边拍的照片。
照片上,我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陈清在他身边,笑得一脸灿烂。
阳光,沙滩,海浪。
一切都那么美好。
最新的动态,是昨天发的。
一张奖状。
“奥数竞赛一等奖”。
配文是:“谢谢妈妈,我的超人。”
没有我。
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在快餐店坐了一天。
期间,我给以前的几个生意伙伴打了电话,想找份工作。
对方都很客气,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公司现在不缺人。
我知道,我的名声,可能已经在圈子里传开了。
一个为了小三,把公司掏空,把老婆孩子都抛弃的男人。
谁敢用?
谁会用?
傍晚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王律师打来的。
“张先生吗?我是陈清女士的代理律师。”
他的声音,冷静又专业。
“陈女士已经签好了离婚协议。关于财产分割和子女抚养权,她做了最大的让步。”
“房子、车子、存款,都归她。孩子的抚养权也归她。”
“她没有追究你转移财产的责任,也没有起诉你重婚。”
“她只要求你,在协议上签字。”
“另外,陈女士让我转告你,她帮你把那家公司剩下的烂摊子处理好了。供应商的欠款,她已经结清了。公司的注销手续,也办完了。”
“她说,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挂了电话,我久久不能平静。
她连我最后的退路,都给我安排好了。
她没有赶尽杀绝。
她只是,把我从她的世界里,彻底地、干净地剔除出去。
就像医生做手术,切除一个坏死的肿瘤。
冷静,精准,不留后患。
第二天,我在王律师的律所里,签了字。
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我没有任何感觉。
不悲伤,也不轻松。
就是麻木。
好像灵魂被抽走了。
我拿着那本绿色的、换成了红色的证件,走在大街上。
阳光很好,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用身上最后的一点钱,租了一个城中村的单间。
十几平米,阴暗潮湿。
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吱呀作响的电风扇。
我开始找工作。
我放下了所有的身段和面子。
什么老板,什么总监,都他妈是过去式了。
我现在,只想活下去。
我去做过快递员,送过外卖,去工地上搬过砖。
每一份工作,都干不长。
我的身体,早就在酒桌和办公室里养废了。
我终于明白,生活有多难。
也终于明白,陈清当年陪我吃苦的时候,有多不容易。
有一天,我送外卖,送到我曾经住的那个小区。
我鬼使神差地,把车停在楼下。
我看到陈清和儿子从楼里走出来。
她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化了淡妆,看起来比以前更精神,也更年轻了。
儿子长高了不少,背着书包,跟她有说有笑。
他们上了一辆崭新的SUV。
开车的是陈浩。
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像个小偷一样,躲在树后面,看着他们离开。
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里,我才敢走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在我离开后,变得更好了。
而我,像一坨被冲进下水道的垃圾,无人问津。
这种认知,比任何惩罚都更让我痛苦。
我辞掉了外卖的工作。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套二手的西装。
然后,我去了我以前最熟悉的地方——建材市场。
我在这里,有人脉,有经验。
虽然名声坏了,但总有人只认钱,不认人。
我开始做最底层的销售。
没有底薪,全靠提成。
我每天陪着笑脸,给客户递烟、点茶。
我把我的骄傲和自尊,全都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我只有一个念头,赚钱。
我要赚钱。
我不是想证明给谁看。
我只是想,在我下次见到我儿子的时候,我能给他买得起他想要的玩具,而不是像个乞丐一样,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日子很苦。
但我熬过来了。
半年后,我靠着拼命,攒下了三万块钱。
我给我儿子买了他最喜欢的乐高星球大战系列,最大的一套。
然后,我鼓起勇气,给陈清打了电话。
是她接的。
“喂?”
还是那个平静的声音。
“是我,张远。”
那边沉默了一下。
“有事吗?”
“我想……我想见见孩子。”我小心翼翼地说。
“可以。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我随时都有空。”
“那就这周六吧。上午十点,在市中心的那个乐高旗舰店门口。”
“好。”
挂了电话,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周六那天,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抱着那个巨大的乐高盒子,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店门口。
我看到他们了。
陈清牵着儿子的手,从远处走来。
她今天穿得很休闲,白T恤,牛仔裤,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儿子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朝我跑过来。
“爸!”
他这一声“爸”,叫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蹲下身,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爸,你这半年去哪儿了?我好想你。”他趴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的心,像被揉碎了。
“爸爸去……去出差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撒了个谎。
我把乐高递给他。
他看到盒子,眼睛都亮了。
“哇!是千年隼!爸,你太好了!”
他抱着盒子,又蹦又跳。
陈清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们,没有走近。
我陪儿子在店里玩了一上午。
我们一起拼乐高,一起聊天。
他跟我说学校里的趣事,说他新交的朋友,说妈妈给他报了游泳班。
他的世界,简单又快乐。
我努力地,想融入他的世界。
中午,陈清说带他去吃饭。
我以为,她会让我一起。
但她只是对我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要回去了。”
“哦,好。”我有些失落。
“爸,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儿子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
“很快,爸爸保证。”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但比之前,多了一点希望。
至少,我还能见到他。
至少,在他心里,我还是他的爸爸。
从那以后,我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去看儿子一次。
每次,我都会给他带礼物。
吃的,玩的,穿的。
只要我能负担得起。
我和陈清的交流,仅限于约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她对我,始终客气,又疏离。
像对待一个……普通朋友。
不,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更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
我去看儿子,陈清不在,是陈浩带他下来的。
陈浩对我的态度,依然很差。
“姓张的,我警告你,别以为你现在装得人模狗样的,我姐就会回心转意。”
“你跟我姐,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我劝你,别白费心机。”
我没理他,只是陪着儿子玩。
回去的路上,儿子突然问我:“爸,你是不是还想跟妈妈和好?”
我愣住了。
“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舅舅说的。他说你现在老来看我,就是想让妈妈心软。”
我沉默了。
我的心思,被一个八岁的孩子看穿了。
是啊,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以为,只要我表现得足够好,足够有诚意,陈清就能看到我的改变。
我以为,为了孩子,她会给我一次机会。
“爸爸……其实我希望你们能和好。”儿子小声说。
“我们班好多同学,爸爸妈妈都离婚了。他们都好可怜。”
我摸了摸他的头,心里一阵酸楚。
“但是……”他又说,“如果妈妈不开心,那就算了。”
“我希望妈妈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笑。”
我看着儿子,他那双酷似陈清的眼睛里,闪烁着远超他年龄的懂事和清澈。
那一刻,我突然释然了。
是啊。
我凭什么,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她好不容易,才从那段糟糕的婚姻里走出来,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快乐。
我有什么资格,再去把她拖下水?
我爱她吗?
我不知道。
或许,我只是习惯了她的存在。
或许,我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或许,我只是想找回那个曾经可以为我托底的人。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那么自私了。
那天之后,我去看儿子的次数,减少了。
我不再给他买昂贵的礼物。
我开始给他讲我工作中的事,告诉他钱是怎么来的,生活有多不容易。
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男人。
而不是像我一样。
又过了一年。
我的事业,有了一点起色。
我跟几个同样落魄的工友,合伙开了一家小小的装修公司。
我们没日没夜地干,跑业务,盯工地。
虽然辛苦,但很踏实。
我终于,靠自己的双手,在这个城市,重新站稳了脚跟。
我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是老破小,但阳光很好。
我把其中一间,布置成了儿童房。
幻想着,儿子有一天,能来我这里住。
有一天,我接到了陈清的电话。
我很意外。
这一年多,她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
“张远,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见一面。”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一样。
多了一丝……柔软?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她还是那么好看,岁月好像特别优待她。
“我下个月,要结婚了。”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平静地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哦……是吗?”我干巴巴地说,“恭喜。”
“对方是个老师,人很好,对我和孩子都很好。”
“那就好。”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谈谈儿子的事。”
“他……他怎么了?”我紧张起来。
“他没怎么。只是,我要结婚了,以后可能会有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我希望,你能多承担一些作为父亲的责任。”
“我不是说钱的事。”她补充道,“我是说,多花点时间陪他。”
“他很想你,虽然他嘴上不说。”
我点点头。
“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推到我面前。
是一把钥匙。
“这是什么?”
“你当初离开的那个房子,林曼曼那个。房产证上还是她的名字,但她签了全权委托协议给我。”
“我一直没处理,是因为手续有点麻烦。”
“现在,我把它给你。”
我愣住了。
“给我?为什么?”
“就当……是我送你的结婚礼物吧。”她自嘲地笑了笑,“虽然是送给前夫的。”
“我不需要。”我把钥匙推了回去。
“那套房子,我看着恶心。”
“我知道。”她说,“你可以把它卖了。现在房价涨了点,卖掉之后,也算一笔不小的钱。你可以用它来扩大你的公司,或者,换个好点的住处。”
“你现在住的那个地方,太小了。以后孩子过去,不方便。”
她连我现在住哪里都知道。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陈清,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在可怜我吗?”
“不是。”她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有个了结。”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过得好,对孩子也好。”
“我希望,我们以后,能像朋友一样相处。为了孩子。”
朋友。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我看着她坦然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一直活在过去,活在自己的悔恨和不甘里。
而她,早就向前看了。
她处理掉最后一件与我有关的“负资产”,是为了给她的新生活,扫清最后的障碍。
也是为了,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不是在施舍我。
她是在解脱她自己。
也解脱我。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收下了那把钥匙。
“谢谢。”我说。
“不客气。”
我们喝完咖啡,一起走出咖啡馆。
在门口,我们分道扬镳。
她走向她的新生活。
我走向我的。
我回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
我没有再想“没想到吧”这句话。
因为,我已经想到了。
这个女人,她永远能做出最正确、最理智的决定。
无论是当初选择我,还是后来放弃我,设计拿回属于她的一切,还是现在,选择彻底与过去和解。
她一直都是那个,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陈清。
只是我,以前从没看懂过。
我卖掉了那套房子。
拿到钱的那天,我没有一点喜悦。
我给儿子开了一个教育基金账户,把大部分钱都存了进去。
剩下的,我投入了公司。
我的公司,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换了一个大一点的房子,把儿子的房间布置得更漂亮了。
他每个周末,都会来我这里住。
我们会一起打游戏,一起去公园踢球,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我努力地,学着做一个好父亲。
陈清结婚那天,我没有去。
我只是在朋友圈,看到了她发的照片。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一个看起来很温文尔雅的男人,笑得很幸福。
儿子穿着小西装,当他们的花童。
我点了个赞。
然后,退出了微信。
我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很久以前,陈清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张远,人啊,不能总想着自己没有什么,要多看看自己拥有什么。”
那时候,我不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我曾经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我没有珍惜。
现在,我一无所有,却好像,又拥有了一切。
我拥有了反思和改过的机会。
我拥有了重新做一个人的资格。
我拥有了,作为一个父亲,陪伴儿子长大的权利。
这就够了。
至于爱情,至于那个我曾经以为高于一切的“灵魂伴侣”。
都他妈随风去吧。
我掐灭了烟头,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我不会再走错了。
来源:情浓暮为友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