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护士刚给我换完吊瓶,动作很轻,但针头扎进血管时,我还是疼得哆嗦了一下。
我叫江岚,七十三岁,躺在医院里,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
一条,两条,像干涸的河床。
我闻到消毒水和隔壁床水果篮里烂苹果混合的味儿,有点恶心。
护士刚给我换完吊瓶,动作很轻,但针头扎进血管时,我还是疼得哆嗦了一下。
人老了,皮松了,血管也脆了。
什么都不中用了。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像只被捂住嘴的苍蝇。
我没看来电显示,也知道是谁。
除了我那个大忙人儿子,陈明,谁还会在这个点掐着饭点来电话。
我慢吞吞地摸过手机,划开接听。
“妈。”
声音隔着电波,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如既往地公式化。
“嗯。”我应了一声,都懒得问他吃了没。
“身体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你看,多标准的开场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社区派来送温暖的。
“死不了。”我言简意赅。
那边沉默了一下,大概是被我噎住了。
他习惯了我对他百依百顺,习惯了我对他嘘寒问暖,就是不习惯我这副半死不活的冷淡。
“妈,您别这么说。”他顿了顿,终于切入正题,“那个……小宝的幼儿园,我看中了一个双语的,一年学费二十万。”
我没做声,听着。
“您也知道,现在竞争多激烈,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您孙子,以后可是要给您争光的。”
呵,给我争光。
说得比唱得好听。
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大概是坐在他那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手边放着一杯现磨咖啡,透过落地窗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然后用一种谈生意般的口吻,跟我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老母亲,谈论我孙子的“未来投资”。
“我没钱。”我说。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这次的寂静里,明显带上了不耐烦。
“妈,您怎么会没钱?您那公司每年的分红都……”
“分红?”我冷笑一声,打断他,“给你买婚房,给你换新车,给你老婆买包,给你儿子报早教班,你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不一样,那些是您当妈该给的。”他声音高了一点,带着一丝被戳穿的恼羞成怒。
“哦?那我给你二十万,也是该给的?”
“这不一样,这是为了小宝!为了我们陈家的未来!”他搬出“陈家”这尊大佛。
我听着都想笑。
陈家?
我江岚十六岁出来闯,在南方的电子厂里没日没夜地踩缝纫机,后来跟着人家学做生意,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遭过?
我丈夫,也就是他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小作坊做成大公司,我撑起这个家的时候,怎么没人跟我提“陈家”?
现在他倒好,张口闭口就是陈家。
“我说了,没钱。”我重复了一遍,感觉有些累了,“你要是没别的事,我挂了,要输液。”
“妈!”他急了,“您别这样,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这阵子是真的忙,项目到了关键期,走不开。等我忙完,我马上就去看您。”
“别。你那办公室比我这消毒水味儿好闻多了,别委屈了你。”
我不等他回话,直接掐断了电话。
世界清净了。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胸口闷得发慌。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李娟端着一个保温桶走进来,她是我家的保姆,跟了我二十多年了。
“姐,醒了?刚给你炖了点鱼汤,你趁热喝点。”
她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但鬓角已经有了藏不住的白发。身上的围裙洗得发白,上面有几个可爱的卡通补丁,是她自己缝的。
她把小桌板给我支好,拧开保温桶,一股鲜香立刻驱散了病房里那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又花钱。”我嘴上埋怨,心里却是一暖。
“这几个钱算什么。”她拿小勺舀了一点,在嘴边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我嘴边,“医生说你得多补补。”
我张嘴喝了,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她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喂我,像喂一个小孩。
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想起她刚来我家的样子。
那时候她才三十出头,扎着个马尾,手脚麻利,话不多,但眼里有光。
陈明那时候才上小学。
我忙得脚不沾地,连开家长会的时间都没有。
是李娟,一次次地去。老师都以为,她才是陈明的妈。
有一次,陈明半夜发高烧,我还在外地应酬,喝得烂醉。
是李娟,一个人背着他,深更半夜跑了好几家医院,挂急诊,守了一夜。
第二天我赶回来,看到她眼睛熬得通红,嗓子都哑了。
而我的好儿子,烧退了以后,抱着李娟的脖子,叫她“李妈妈”。
那时候,我心里酸酸的,但更多的是感激。
我觉得我欠她的。
这二十多年,我生意越做越大,房子越换越大,陈明也长大了,出国,结婚,生子。
只有李娟,一直在我身边。
我老了,病痛也多了。
陈明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事业。他会记得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发一条祝福微信,会记得在我生日的时候让秘书订一个蛋糕送过来。
他什么都记得,但又好像什么都忘了。
他忘了我喜欢吃什么,忘了我膝盖有旧伤不能吹风,忘了我晚上睡觉需要留一盏小夜灯。
这些,李娟都记得。
我住院半个月,陈明来看过我一次。
提着一篮子不新鲜的香蕉,坐了不到十分钟,接了七八个电话。
他说:“妈,您安心养病,有事给我打电话。”
然后就走了,像一阵风。
李娟每天都来。
早上送早饭,中午送午饭,晚上送晚饭。给我擦身,按摩,陪我说话,给我读报纸。
她自己的家离医院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她从没说过一句累。
我看着她把最后一口汤喂给我,然后利落地收拾好保温桶。
“小娟。”我叫她。
“哎,姐,怎么了?”她回过头。
“把王律师的电话给我。”
李娟愣了一下,但没多问,找出我的通讯录,拨通了王律师的电话,然后递给我。
“王律师吗?是我,江岚。”
“江董,您好您好!身体好些了吗?”王律师的声音很客气。
“好多了。”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你帮我准备一下,我的遗嘱,要改一改。”
王律师在那头沉默了几秒。
“江董,您确定吗?关于陈明先生的那部分……”
“我确定。”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名下所有资产,包括房产、股权、现金,全部留给李娟。”
“一个人?”
“一个人。”
“江董,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这不符合常理,陈明先生那边,恐怕……”
“按我说的做。”我不想再解释,“这是我的财产,我有权决定给谁。”
“好的,江董。我明天就带文件去医院找您签字。”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李娟站在一旁,脸色有点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
“姐,你这是……”
“你别管。”我看着她,“你跟了我二十多年,这是你应得的。”
“我不要!”李娟急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姐,我照顾你不是为了图你的钱!我……”
“我知道。”我拍了拍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都是干活磨出来的茧子,“我不是在给你钱,我是在给我自己买个心安。”
“我这条命,是你一次次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我儿子指望不上,我总得给自己找个依靠。”
“可那是陈明啊,他是你亲儿子!”她声音都发颤了。
“亲儿子?”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血缘算什么?陪伴才算。”
我让她别再说了。
我知道她是一片好心。
但她不懂我心里的苦。
第二天,王律师来了。
西装革履,一丝不苟。
他把文件递给我,又最后确认了一遍。
“江董,您真的想好了吗?这份遗嘱一旦生效,陈明先生将不会继承您的任何财产。从法律上讲,他依然可以提出异议,但如果您神志清醒,手续齐全,他胜诉的可能性很小。”
“我想好了。”
我拿起笔,在签名栏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江岚”两个字。
写完,我把笔一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甚至能想象到,陈明在看到这份遗嘱时,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
大概会是震惊,愤怒,然后是指责,咒骂。
他会骂我老糊涂,骂我无情,骂李娟是个处心积虑的。
随便他怎么骂吧。
反正到时候,我也听不见了。
我在医院又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陈明又打了几个电话,主题还是那个——钱。
我一概以“没钱”两个字打发。
到后来,他大概是觉得我油盐不进,也就不再自讨没趣,连电话都懒得打了。
倒是他老婆,那个叫孙倩的女人,给我发了几条微信。
内容无非是小宝多么可爱,多么想奶奶,然后旁敲侧击地问我,是不是手头紧,如果是的话,她可以把她那个限量版的包包卖了,先给我周转一下。
我看着那段文字,差点笑出声。
虚伪得都快溢出屏幕了。
她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无非是想试探我,顺便展现一下自己的“贤惠懂事”,好让我这个老太婆一感动,就把钱掏出来了。
我直接把她拉黑了。
眼不见为净。
出院那天,是李娟来接的我。
她给我办好手续,收拾好东西,扶着我慢慢走出医院大门。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眯着眼,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
是陈明的车。
车门打开,他和他老婆孙倩走了下来。
陈明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孙倩挽着他的胳膊,一身名牌,妆容精致。
两人站在一起,像一对要去参加晚宴的璧人。
“妈。”陈明朝我走过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你怎么来了?”我问。
“接您出院啊。”他很自然地想从李娟手里接过我的胳膊。
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他的手僵在半空,有点尴尬。
孙倩赶紧打圆场:“妈,您看您,阿明一听说您今天出院,推了多重要的一个会,特意赶过来的。”
她说着,眼神瞟了一眼旁边的李娟,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轻蔑。
“是吗?那真是辛苦他了。”我皮笑肉不笑。
“不辛苦不辛苦。”陈明收回手,搓了搓,“妈,上车吧,我们回家。”
我没动。
“我坐李娟的车回去。”我说。
李娟在旁边小声说:“姐,我……我打车来的。”
陈明的脸色沉了下来。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开着车来接您,您不坐,要去打车?传出去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像我儿子忙,没空,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回家的话。”我看着他。
孙倩又出来和稀泥:“妈,您别跟阿明置气了。您看这大太阳的,晒坏了怎么办?快上车吧,小宝还在家等着您呢。”
提到孙子,我的心软了一下。
终究还是跟着他们上了车。
车里开着冷气,放着舒缓的音乐。
真皮座椅很舒服,但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像坐在一口华丽的棺材里。
李娟默默地上了副驾驶。
一路上,陈明和孙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聊谁家公司上市了,谁家孩子进了名校,谁又换了新车。
那些话题,离我的世界很远。
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回到家,一开门,一个小炮弹就冲了过来。
“奶奶!”
是小宝,我孙子。
他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看我。
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小宝长高了。”
“奶奶,你生病好了吗?爸爸说你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他奶声奶气地问。
我心里一刺。
出差?
好一个“出差”。
我抬头看了一眼陈明,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孙倩笑着把孩子拉过去:“小宝乖,让奶奶先休息。你不是一直念叨着奶奶给你买的乐高还没拼完吗?”
她把我上次住院前给小宝买的一大盒乐高拿了出来。
小宝欢呼一声,抱着乐高跑到地毯上开始玩。
我被李娟扶着,在沙发上坐下。
陈明给我倒了杯水,温的。
“妈,您先歇会儿。晚上我订了餐厅,给您接风洗尘。”
“不用了,就在家吃吧。让李娟随便做点就行。”我累了,不想再出去应酬。
陈明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妈,那怎么行?都订好了,xx酒店,您以前最喜欢的那家。”
“我现在不喜欢了。”我淡淡地说。
气氛又一次僵住。
孙倩抱着胳膊,靠在墙边,凉凉地开口了。
“妈,阿明也是一片好心。您这刚出院,怎么老是跟他过不去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做儿女的哪里亏待您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我不知好歹。
我抬眼看她。
“你觉得你们没有亏待我?”
孙倩被我问得一愣,随即撇了撇嘴:“我们工作忙,这您是知道的。但我们心里是惦记您的。不然阿明能推了会来接您吗?”
“哦,推了一个会,来接我这个差点死了的妈,真是天大的恩情。我是不是该给你俩磕一个?”我的语气充满了讽刺。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陈明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是忙,但我们请了李阿姨照顾您,每个月给她开那么高的工资,不就是为了让她替我们尽孝吗?”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替他们尽孝?
原来在他们眼里,李娟的存在,就是他们花钱买来的孝心。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李娟在厨房听到了动静,赶紧跑出来。
“先生,太太,你们少说两句吧,姐她身体刚好……”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孙倩立刻把矛头对准了她,“一个保姆,真把自己当这个家里的主子了?我告诉你李娟,别以为我妈护着你,你就能为所欲为。拿钱办事,摆正你自己的位置!”
李娟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够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连在地上玩乐高的小宝都被吓得停住了动作,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我喘着粗气,指着陈明和孙倩。
“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
“这个家,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轮不到你们来撒野。”
“李娟不是什么拿钱办事的保姆,她是我江岚的亲人!”
“至于你,”我转向陈明,“你说的没错,你是忙,忙着当你的陈总,忙着给你儿子铺路,忙着过你的上流生活。”
“你那么忙,就别在我这个老婆子身上浪费时间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的钱,你也一分都别想再拿到。”
“从今天起,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我说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陈明和孙倩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精彩极了。
“妈,您……您这是什么意思?”陈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意思就是,滚。”
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们。
那天之后,陈明真的就没再出现过。
连电话和微信都没有了。
也好,清净。
我的身体在李娟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给我做可口的饭菜,陪我散步,跟我聊天。
我们聊过去,聊我创业时的艰辛,聊她老家的趣事。
我们绝口不提陈明,也绝口不提那份遗嘱。
仿佛那天的争吵,只是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
那是我和我儿子之间,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春天,李娟会推着我到公园看花。
夏天,她会给我熬绿豆汤解暑。
秋天,她会买来最新鲜的螃蟹,细心地把蟹肉一点点剔出来给我。
冬天,她会把我的电热毯提前开好,让被窝总是暖暖的。
我的生活里,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而我儿子的影子,只存在于我偶尔翻看旧相册时的记忆里。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他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我就会想起他在电话里那理所当然的索取,想起他说李娟是“花钱买来的孝心”。
心里的那点柔软,立刻就变得坚硬如铁。
血缘,如果不能带来温暖和慰藉,那它和一张废纸,又有什么区别?
两年后的一个深秋,我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偶尔清醒的时候,看到的也总是李娟守在床边的身影。
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白头发也更多了。
我拉着她的手,感觉像握着一截枯瘦的树枝。
“小娟,辛苦你了。”我声音微弱。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姐,不辛苦。你快点好起来,我还等着你好了,我们一起回我老家看看呢。”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回不去了。”
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她。
“这个,给你。”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耳环。
是我当年创业成功后,买给自己的第一件奢侈品。
“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她连忙推辞。
“拿着。”我的语气不容置喙,“这是我给你的念想。”
我又让她把王律师叫来。
王律师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半昏迷状态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了几句话。
“我走后,一切按遗嘱办。”
“如果陈明闹,你就把……你就把那个箱子……交给李娟。”
“哪个箱子?”王律师俯下身问。
“书房……保险柜里,那个旧皮箱……”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
最后,我看到的,还是李娟那张挂满泪痕的脸。
我冲她笑了笑。
小娟,别哭。
姐不疼了。
……
再次“睁开眼”,我发现自己飘在空中。
像一缕青烟。
我看到了我的灵堂。
黑白照片上的我,笑得还挺慈祥。
来吊唁的人不多,大多是生意上的一些老伙计。
陈明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站在最前面,表情肃穆。
孙倩在他旁边,时不时用手帕擦一下根本没有眼泪的眼角。
小宝被一个保姆带着,站在角落里,一脸懵懂。
李娟穿着一身素服,跪在蒲团上,默默地烧着纸钱。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没什么波澜。
人死如灯灭,这些繁文缛节,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葬礼结束后,就是最关键的环节了。
宣读遗嘱。
地点在王律师的事务所。
我飘在他们身后,像个隐形的观众。
陈明和孙倩坐在沙发的主位上,神情里带着一丝不易察otic的期待和紧张。
李娟局促地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王律师清了清嗓子,拿出那份我亲笔签名的文件。
“根据江岚女士生前的意愿,我在这里宣读她的最终遗嘱。”
陈明挺直了腰板。
孙倩也下意识地坐正了身体。
“遗嘱内容如下:本人江岚,在意识清醒、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决定将本人名下所有财产,包括但不限于位于市中心的三处房产、‘岚光科技’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权、以及个人银行账户内的全部存款、理财产品,共计约……”
王律师顿了一下,报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陈明和孙倩的眼睛都亮了。
“……以上全部财产,由李娟女士一人继承。”
王律师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却像一颗炸雷。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陈明脸上的期待和得意,瞬间凝固,然后碎裂。
孙倩的嘴巴张成了“O”型,能塞进一个鸡蛋。
李娟也懵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王律师。
“你说什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陈明。
他“噌”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王律师的鼻子,面目狰狞。
“你再说一遍!我妈的遗产给谁?!”
“陈先生,请您冷静。”王律师推了推眼镜,很镇定,“遗嘱上写得很清楚,全部由李娟女士继承。”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明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我妈老糊涂了!她肯定是神志不清了!这份遗嘱是伪造的!”
他又转向李娟,眼神像是要吃人。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毒妇!你给我妈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个处心积虑的保姆!你想吞掉我们家的财产?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孙倩也回过神来,尖声附和道:“就是!一个下人,凭什么继承我婆婆的遗产?王律师,这份遗嘱肯定有问题,我们要上诉!我们要告她!”
她说着,就要冲上去撕扯李娟。
李娟吓得往后缩,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够了!”王律师厉声喝止,“陈先生,孙女士,请你们注意言辞!这份遗嘱是在江董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订立的,所有手续齐全,具有法律效力。你们的任何无端指责,都可能构成诽谤。”
“法律效力?我管你什么法律效力!”陈明双眼通红,彻底失去了理智,“我才是她儿子!唯一的儿子!她凭什么把钱给一个外人?她是不是疯了!”
他捶着桌子,发出“砰砰”的巨响。
“我不服!我死都不服!”
看着他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为了钱,他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
王律师看着他,叹了口气。
“陈先生,其实江董料到您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个文件袋,和一个小小的录音笔。
“江董在立遗嘱的时候,同步进行了录音。证明她当时思路清晰,表达准确。”
他按下播放键。
我那苍老但坚定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
“我决定,将我名下所有资产……全部留给李娟。”
录音里,王律师问:“您确定吗?陈明先生那边……”
我的声音回答:“我确定。我儿子,我有生之年已经给得够多了。剩下的,我想给我亏欠最多的人。”
录音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陈明脸上。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但他依然不肯罢休。
“录音也可以伪造!我妈那时候病得那么重,肯定是这个女人逼她的!”他依然死死地咬住李娟不放。
李娟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此刻终于忍不住,哽咽道:“先生,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姐她给我,我一直都说不要的……”
“你不要?你装什么白莲花!几十个亿,你会不要?骗鬼去吧!”孙倩尖刻地骂道。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王律师看着李娟,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鼓励。
“李女士,江董在临终前,还交代了一件事。”
他从脚边提起一个看起来很旧的棕色皮箱,放到了桌子上。
“她说,如果陈先生不能接受,就让您打开这个箱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皮箱上。
皮箱的锁扣已经生锈,皮面也有些许磨损,看起来很有年头了。
陈明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疑惑。
孙倩则是一脸不屑:“搞什么玄虚?一个破箱子,还能变出花来?”
李娟颤抖着手,走上前。
她看着那个箱子,眼神很复杂,好像想起了什么。
她没有用钥匙,而是用手指在锁扣旁边摸索了一下,轻轻一按,箱子“咔哒”一声,弹开了。
陈明和我,都愣住了。
这个开箱子的小机关,是我丈夫当年设计的。
除了我们夫妻,只有一个人知道。
那就是从小就喜欢跟在我丈夫屁股后面,看他摆弄这些小玩意的……
陈明。
可他显然已经忘了。
而李娟,却记得。
因为我曾经在一次闲聊时,跟她提起过。
箱子打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房产地契。
只有一堆看起来杂乱无章的“破烂”。
最上面,是一沓厚厚的单据。
医院的缴费单,药店的发票,买营养品的收据……
时间跨度有十几年。
每一张单据的抬头,付款人写的都不是我江岚,也不是我儿子陈明。
而是“李娟”。
金额有大有小,从几十块的药费,到几万块的住院费。
陈明拿起一张,看了一眼,手抖了一下。
那是十年前,我因为胆结石做手术的住院单。
那天,他正在和女朋友去国外度假。
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信号不好,就挂了。
是李娟,跑了好几家银行,取出了她所有的积蓄,又找亲戚借了一圈,才凑够了手术费。
这件事,我后来才知道。
我想把钱还给她,她死活不要。
她说:“姐,你的命比钱重要。”
陈明拿起一张又一张。
阑尾炎手术。
高血压住院。
腿部骨折……
每一次,在我最需要人,最需要钱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签字的,垫付医药费的,都是李娟。
而他陈明,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出差”,或者干脆“联系不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开始哆嗦。
单据下面,是几个小本子。
是小学生的作文本。
封面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陈明。
他伸手拿起一本,翻开。
第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很忙,她每天都要去上班,很晚才回家。我很少能见到她。但是我们家有一个李阿姨,她会给我做饭,陪我写作业,给我讲故事。晚上我害怕的时候,她会抱着我睡。李阿姨对我真好,我喜欢李阿姨。”
第二篇,《我的愿望》。
“我希望李阿姨能做我的妈妈。这样她就不用回自己的家,可以一直陪着我了。”
第三篇,《一件难忘的事》。
“今天我发烧了,李阿姨背着我去医院。外面下着大雨,李阿姨的衣服都湿透了。我觉得李阿姨的后背好温暖。妈妈给我打电话,问我好点没有,我说好多了。其实我很难受,但是我不想让她担心。”
一篇又一篇。
全是他童年的笔迹,记录着他和李娟之间,点点滴滴的亲密。
而我这个亲生母亲,在他的作文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忙碌的背影。
陈明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作文本“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
孙倩也凑过去看了几眼,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这还没完。
在那些作文本的下面,还有一个更小的,画满了画的本子。
李娟把它拿了出来,轻轻翻开。
里面是一幅又一幅,出自儿童之手的,色彩斑斓的涂鸦。
其中一幅,画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一个女人穿着漂亮的裙子,站在一栋大楼前,手里提着公文包。头上写着两个字:“工作妈妈”。
另一个女人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正在笑着给小孩喂饭。头上写着:“李妈妈”。
而那个小孩,就是他自己。
画的旁边,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有两个妈妈。”
看到这幅画的瞬间,陈明“哇”的一声,哭了。
不是那种假惺惺的嚎啕,而是像个孩子一样,崩溃地,绝望地,发自肺腑地痛哭起来。
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那些被他遗忘的,被他刻意忽略的,被他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过往,在这一刻,以一种最尖锐,最残酷的方式,全部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小时候,无数个夜晚,是李娟给他掖好被角,唱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哄他入睡。
他想起他第一次骑自行车摔破了膝盖,哭着喊的不是“妈妈”,而是“李阿姨”。
他想起他青春期叛逆,跟“工作妈妈”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最后又饿又冷,是偷偷给李娟打电话,让她来接自己回家。
他想起李娟给他做的第一碗鸡蛋面,想起她为他缝补的第一个破洞,想起她在家长会上,被老师误认为是“陈明妈妈”时,那种既尴尬又骄傲的表情。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原来,在他漫长的成长岁月里,那个真正扮演了“母亲”角色的人,不是给他生命和金钱的我。
而是这个,被他和他老婆,轻蔑地称为“下人”、“保姆”的女人。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哭声。
孙倩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大概从来没见过自己丈夫如此失态的样子。
李娟默默地把那些东西收好,放回箱子里。
她走到陈明面前,把一个东西塞到了他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已经被盘得包浆的木头小人。
小人的五官都模糊了,但依稀能看出是个穿着西装的男人。
“这是你上大学走之前,熬了好几个通宵,给你爸……给你爸刻的。”李娟的声音沙哑,“你爸走得早,你说,你要像他一样,当个有本事的人。你把它交给我,说,让我替你保管,等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再来拿回去。”
陈明紧紧地攥着那个木头小人,哭得更凶了。
是啊,他忘了。
他连自己曾经对父亲的承诺,都忘了。
他只记得追逐金钱,追逐地位,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成功”。
他忘了,家是什么。
亲人,又是什么。
李娟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
她从自己的布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先生,姐……江董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
“这些年,她给我的工资,足够我养老了。”
“这份遗嘱,是她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些钱,还是你们的。”
“她……她只是想让你知道,她不是不爱你。”
李娟顿了顿,泪水再次滑落。
“她只是……太失望了。”
说完,她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默默地走出了会议室。
从始至终,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没有指责一句。
她只是把真相,原原本本地,摆在了那里。
陈明抬起头,看着李娟离去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悔恨,痛苦,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想叫住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哑口无言。
不是因为无话可说。
而是因为,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一切。
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片空落落的悲哀。
我赢了吗?
或许吧。
我用我全部的遗产,给我儿子上了最后一课。
代价是,我们母子之间,最后那一点点温情,也彻底灰飞烟灭。
我看着陈明失魂落魄地被孙倩扶着走出律师事务所。
阳光下,他曾经挺拔的背影,显得那么佝偻,那么苍老。
或许,从今天起,他会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懂得珍惜和感恩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或许,他依然会沉沦在金钱和欲望里,把今天的一切,当成一场荒诞的闹剧。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
然后,我飘向了李娟的方向。
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我们常去的那个公园。
她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我送她的那对翡翠耳环,对着夕阳,默默地流泪。
我想过去抱抱她。
但我只是一缕青烟,穿过了她的身体。
小娟,别哭了。
以后,没人再让你受委屈了。
用那些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回你的老家,盖一所大房子,养一群鸡,种一片菜园。
或者,开一间小小的,干净的养老院,就叫“岚光”。
去帮助那些,像我一样,孤独的老人。
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愿望。
风吹过,我的意识渐渐消散。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仿佛听到了一声,穿越了生死的呼唤。
很轻,很轻。
“姐……”
来源:云来月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