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BB机到大哥大,从收音机到录像机,只要是带电的玩意儿,就没有我陈峰搞不到的货。
1997年,天还是蓝的,深圳的风还是热的。
我叫陈峰,那年我三十岁。
三十而立,我立得比谁都稳。
在华强北,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档口,倒腾电子元器件。
从BB机到大哥大,从收音机到录像机,只要是带电的玩意儿,就没有我陈峰搞不到的货。
钱,像深圳河的水,哗啦啦地流进口袋。
我买了房,一百五十平的楼王,南向,推开窗就能看到香港的米埔湿地。
我买了车,一辆黑色的丰田佳美,锃亮,每次停在楼下,保安都会多看两眼。
老婆林慧,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叫乐乐。
她不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我跟儿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然后去菜市场跟小贩为了一毛两毛钱讨价还价。
我有时候笑她,说:“老婆,你老公我现在一分钟上下几十万,你还在为那几毛钱费口舌?”
她白我一眼,把一盘刚切好的水果递到我嘴边。
“几十万是你的,这一毛钱是我省下来的。”
我嚼着冰凉的西瓜,心里是滚烫的得意。
这就是生活,我陈峰奋斗出来的生活。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就是晚上开车带着林慧和乐乐,在深南大道上兜风。
车窗摇下来,城市的霓虹像流星一样往后飞。
乐乐在后座咿咿呀呀,林慧靠在我身边,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我会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脸,说:“媳妇,跟着我,苦日子到头了。”
她总是笑,不说话,眼睛里比窗外的霓虹还亮。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我以为,我就是这个时代的宠儿,是站在风口上,能把猪都吹上天的那个幸运儿。
我错了。
错得离谱。
风,有时候不是用来吹猪上天的。
是用来要人命的。
那阵风,最开始是从泰国吹过来的。
新闻里说,泰铢崩盘了。
我跟一帮生意上的兄弟在酒楼里喝酒,电视里放着新闻,我们谁也没在意。
“泰国?那破地方,跟我们有毛关系?”一个姓李的老板吐掉嘴里的骨头,满不在乎。
“就是,喝我们的酒,操那份闲心干嘛。”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来,老李,走一个!祝我们大家的生意,都跟这茅台一样,越陈越香!”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极了钱的声音。
我那时候不知道,那是丧钟在为我们预演。
没过多久,风就从泰国吹到了马来西亚,吹到了印尼,吹到了韩国。
新闻里的主持人,表情一天比一天凝重。
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我的一些东南亚客户,开始拖欠货款。
开始只是拖几天,后来是拖几个礼拜。
我打电话过去催,对方总是哭丧着脸。
“陈老板,不是不给你钱啊,是真没钱了!货币贬值得跟纸一样,我们都快破产了!”
我挂了电话,心里有点烦躁。
但也就是烦躁而已。
家大业大,这点小钱,我还亏得起。
我对自己说,没事,阵痛而已,很快就会过去。
那天晚上回家,林慧正在给乐乐洗澡。
浴室里雾气腾腾,充满了沐浴露的香味。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仔细地给儿子擦着小脚丫。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头也不抬地问。
“想你们了呗。”我笑着说。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探究。
“生意不顺心?”
我的心咯噔一下。
“瞎说什么呢,好得很。”我嘴硬。
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给乐乐穿衣服。
我看着她的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温柔。
心里那点烦躁,忽然就被抚平了。
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天塌下来,怕什么?
我真正开始害怕,是当那阵风,吹到香港的时候。
香港,是我的命门。
我大部分的货,都是从香港进的。我大部分的资金,也是通过香港的银行周转的。
恒生指数,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天之内,往下掉了几千点。
我一整天都守在办公室的电话旁,手里的香烟一根接一根。
电话铃声每一次响起,我的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不是香港的供货商告诉我没货了,就是内地的客户打电话来取消订单。
“陈老板,不是不跟你合作,现在这行情,谁还敢进货啊?都等着看呢,看呢。”
“阿峰啊,你那批货,我们暂时不要了,定金……定金就当是违约金吧。”
短短一个礼拜,我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电子元件,从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资金链,瞬间就断了。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全是那些数字。
欠银行的贷款,欠供货商的货款,客户欠我的烂账。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反复地割。
林慧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半夜,她会悄悄爬起来,给我倒一杯温水。
“别想太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坐在床边,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
但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冰窟窿,怎么也暖和不过来。
“慧,你说……我们会不会破产?”我声音都在发抖。
她沉默了一会。
“不会的。”她说,语气很坚定,“你这么能干,怎么会破产。”
我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不敢告诉她,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为了维持公司的运转,我开始借钱。
先是找那帮一起喝酒的“兄弟”。
电话打过去,客客气气。
“喂,老李啊,我陈峰。”
“哎呀,陈总!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对方的声音热情得有点假。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姿态放得很低。
“老李,是这样,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想跟你周转一下……”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打断了我。
“哎哟,阿峰,真不巧啊!我最近也难啊,你也知道这行情,我那厂子都快揭不开锅了!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一个。
两个。
三个。
我把通讯录里所有带“总”字的人都打了一遍。
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
要么是哭穷,要么是干脆不接电话。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什么兄弟,什么朋友。
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一个都没有。
我把那本烫金的通讯录,狠狠地摔在地上。
TMD,都是一群王八蛋!
没办法,我只能去借高利贷。
我知道那是饮鸩止渴。
但我没得选。
我需要钱,需要现金来填上银行的窟窿。
只要能撑过这一阵,只要市场回暖,我就能翻身。
我天真地想着。
放贷的人叫豹哥,光头,脖子上戴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
他坐在我的老板椅上,两条腿翘在我的红木办公桌上。
“陈老板,你这办公室不错嘛。”他用手里的雪茄指了指墙上的字画,“这玩意儿,值不少钱吧?”
我点头哈腰,递上一根中华。
“豹哥说笑了,一点小玩意儿。”
“行了,别废话了。”他吐了个烟圈,“要借多少?”
“五……五十万。”我伸出五个手指。
他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五十万?可以。月息一毛,先扣一个月利息。没问题吧?”
月息一毛,就是10%。
五十万,一个月利息就是五万。
这是抢钱。
我心里滴着血,脸上却要挤出笑容。
“没问题,豹哥,谢谢豹哥。”
拿到钱的那一刻,我没有丝毫的轻松。
我感觉自己像是把灵魂卖给了魔鬼。
这四十万,扔进银行的账户里,连个响声都没听到,就没了。
窟窿太大了。
大到我倾尽所有,也填不上。
我开始变卖资产。
先是手腕上那块劳力士金表。
当初花了好几万买的,当铺老板叼着牙签,斜着眼看了半天。
“八千。”
“老板,这可是金劳,你看这证书……”
“八千,爱当不当。”
我攥了攥拳头,最后还是松开了。
“当。”
然后是那辆黑色的佳美。
我把它擦得一尘不染,开到二手车市场。
车贩子绕着车走了一圈,这里敲敲,那里摸摸。
“发动机有点漏油啊,你这车出过事故吧?”
“放屁!我这车连个剐蹭都没有!”我急了。
“十万,多一分没有。”
我靠在车门上,看着车窗里自己憔悴的倒影,忽然觉得很累。
“卖。”
那天晚上,我是坐公交车回家的。
车上挤满了下班的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和饭菜味。
我抓着吊环,随着公交车摇摇晃晃。
窗外,是熟悉的深南大道,霓虹依旧。
只是,那些光,再也照不进我心里了。
回到家,林慧正在厨房做饭。
乐乐在客厅的地板上玩积木。
“回来了?”她探出头,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嗯。”
“车呢?”
“送去保养了。”我撒了谎。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身回了厨房。
我换了鞋,走到儿子身边坐下。
“爸爸,抱。”乐乐张开小手。
我把他抱进怀里,他的身体软软的,带着奶香味。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对不起,儿子。
爸爸没用了。
爸爸可能,连这个家都保不住了。
高利贷的催债电话,很快就来了。
一天十几个,跟催命符一样。
豹哥的手下,开始来我公司“做客”。
他们不打我,不骂我,就搬个凳子坐在门口,谁来谈生意,他们就对谁“笑”。
没过几天,我公司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了。
员工们也一个个地递上了辞职信。
“陈总,家里老娘病了,我得回去。”
“陈总,我老婆要生了,我想换个清闲点的工作。”
理由千奇百怪,我一个字都不信。
但我还是批了。
我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拿什么留住人家?
树倒猢狲散,亘古不变的道理。
最后一个走的,是跟了我五年的助理小张。
他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临走前,给我鞠了个躬。
“峰哥,保重。”他眼圈红了。
我摆摆手,说不出话。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窗外,华强北依旧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为了生活奔波。
这里,每天都有人发财,每天也都有人破产。
以前,我看着那些失败者,心里总有种优越感。
现在,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不,我比他们还惨。
他们只是生意失败,我,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银行的最后通牒也来了。
限我一个月内还清房贷,否则,就要收回房子。
那张印着红色公章的通知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都拿不稳。
房子。
那是我和林慧的家。
是我答应要给她和儿子一辈子的避风港。
现在,这个港湾,也要被风暴吞噬了。
我彻底崩溃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一个人,在楼下的大排档,一瓶接一瓶地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只记得,我一进门,就看到了林慧。
她没有睡,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
茶几上,放着那张银行的通知书。
她看到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屁股瘫坐在她对面的地毯上。
“完了。”我喃喃自语,“全完了。”
我的公司,我的车,我的表,现在连房子都要没了。
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一个失败者。
我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怕看到失望,看到鄙夷,看到怨恨。
是我,把这个家毁了。
是我,让她从人人羡慕的陈太太,变成了一个破产男人的老婆。
“对不起。”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声音嘶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乐乐。”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像在审判我的罪行。
我等着她的爆发。
等她歇斯底里地骂我,打我,或者,哭着说要跟我离婚。
无论哪一种,都是我应得的。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我抬起头,看到她站了起来,走进了卧室。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要去收拾东西了吗?
她要离开我了吗?
这个念头,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比破产,比负债,更让我感到恐惧。
我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绝望的雕像。
几分钟后,她从卧室里出来了。
手里,抱着一个老旧的饼干铁盒。
就是那种最常见的,上面印着小熊图案的蓝色铁盒。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把铁盒放在我面前的地毯上。
“这是什么?”我哑着嗓子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打开了铁盒的盖子。
我愣住了。
铁盒里,没有饼干。
满满一盒,全是钱。
有大团结,有五十的,有二十的,也有一沓沓崭新的一百元。
最上面,还放着一本存折。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本存折。
打开。
户主是她的名字,林慧。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
上面的每一笔存款记录,时间跨度有好几年。
金额都不大。
三百,五百,一千,两千。
存钱的日期,很有规律。
都是在我每个月给她家用之后的一两天。
我忽然想起了她每次去菜市场,都要为几毛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我想起了我嘲笑她没见过世面,不懂得享受生活。
我想起了她身上那件穿了好几年的外套。
我想起了她从来没跟我要过一件像样的首饰。
原来……
原来,她把那些我看不上眼的“小钱”,一笔一笔,全都攒了下来。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大颗大颗地砸在存折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你……”我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伸出手,用有些粗糙的指腹,轻轻擦掉我的眼泪。
她的眼睛很亮,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亮。
她说:“我算过了,铁盒里的现金,加上存折里的,一共是二十一万六千八百块。”
“不够还银行的贷款,但是,应该够我们租个小点的房子,再给你在华强北,盘下一个最小的柜台。”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又用力。
“陈峰,钱没了,可以再赚。”
“只要我们人还在,家就还在。”
“我们东山再起。”
我们东,山,再,起。
这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混沌的脑海里炸开。
又像一股最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心里所有用绝望和自卑筑起的堤坝。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一直被我忽视,被我认为只会家长里短的女人。
在所有人都离我而去的时候,在她本该最怨恨我的时候。
她却拿出了她所有的积蓄,她一点一滴攒下来的安全感。
对我说,我们东山再起。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我放声大哭,像个迷路之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这些天所有的委屈,不甘,恐惧,悔恨,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就像无数个夜晚,她哄着乐乐睡觉时那样。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
我的房子没了,车子没了,公司没了。
但我没有倾家荡产。
因为,我最宝贵的财富,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只是,瞎了眼,没有看见。
第二天,我没有宿醉的头疼。
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
林慧不在身边。
我一骨碌爬起来,心里一慌。
冲出卧室,看到她正在厨房里忙碌。
空气中,是熟悉的稀饭的香味。
乐乐坐在他的小餐椅上,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啃得正香。
看到我,他含糊不清地喊:“爸爸,早。”
林慧端着一碗稀饭走出来,放到我面前。
“醒了?快去洗脸刷牙,过来吃饭。”
她的语气,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仿佛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我看着桌上那碗普普通通的白粥,配着一小碟榨菜。
却觉得,比我以前吃过的任何一顿山珍海味,都要香。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了碗筷。
林慧看着我,有些惊讶。
结婚这么多年,我进厨房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我来吧。”她说。
“不用。”我抢过她手里的碗,“以后,家务活我们一起干。”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像清晨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那天,我们做了一整天的“断舍离”。
我把衣柜里那些名牌西装,衬衫,领带,全都打包起来。
准备拿去楼下的旧衣回收箱。
林慧拦住了我。
“别扔,都还很新呢。”
她把那些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一个大箱子里。
“以后你谈生意,还要穿的。”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都这样了,她还相信我能东山再起。
我还有什么理由,自己不相信自己?
那些我以前买的昂贵的音响,古董花瓶,字画,我们联系了收旧货的。
来人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把每样东西都贬得一文不值。
“你这音响,早就过时了,现在谁还听这个?”
“这花瓶,假的吧?看着就没年份。”
我攥紧了拳头,想骂人。
林慧拉住了我的手,对我摇了摇头。
她平静地跟那人讨价还价。
“老板,您再给添点,我们这也是急用钱。”
最后,一屋子的“宝贝”,换来了几千块钱。
少得可怜。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搬家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们叫了一辆小货车。
东西不多,除了几箱衣服和日用品,就是乐乐的玩具和书。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家。
空荡荡的客厅,阳光照进来,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这里,有过我们的欢声笑语。
也有过我最后的绝望和重生。
“走吧。”林慧牵着乐乐的手,站在门口等我。
我点点头,关上了门。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一声。
我关上的,是一个时代。
也开启了,一个新的人生。
我们的新家,在离华强北不远的一个城中村。
一房一厅,三十多平米。
楼下就是嘈杂的菜市场,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鱼腥味和熟食的混合气味。
邻居们在楼道里炒菜,油烟味能直接蹿进屋里。
晚上,隔壁打麻将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这跟我以前住的地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乐乐很不适应。
“爸爸,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这里好吵,好臭。”他皱着小鼻子。
我把他抱起来,指着窗外不远处那栋高高的大厦。
“乐乐你看,那就是爸爸以前上班的地方。”
“爸爸现在,要从最小最小的生意做起,就像玩积木一样,一块一块,重新把我们的家搭起来。”
“乐乐愿意陪爸爸一起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嗯!”
我亲了他一口,心里酸酸的。
林慧把不大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去旧货市场淘来了一张小小的二手沙发,用一块碎花布盖上,看着还挺温馨。
墙壁被她用报纸糊了起来,遮住了泛黄的墙皮。
她说:“报纸上有字,能让乐乐从小就认字。”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也是在安慰她自己。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华强北。
不是去我原来的公司,那地方早就被银行查封了。
我是去找柜台。
林慧给我的那笔钱,我一分都不敢乱花。
我跑遍了几个大的电子市场,找最偏僻,最便宜的角落。
最后,我在赛格电子市场四楼的一个拐角,找到了一个一米宽的小柜台。
一个月租金两千。
我咬咬牙,租了下来。
签约的时候,我看到了以前的熟人。
对方老远看到我,眼神躲闪了一下,假装没看见,绕道走了。
我心里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人情冷暖,我早就尝透了。
柜台开张的第一天,我没有搞什么仪式。
就一张折叠桌,一把椅子。
桌上摆着我的工具箱,里面是我吃饭的家伙——万用表,电烙铁,各种型号的螺丝刀。
我在柜台前挂了一块纸板,上面用马克笔写了几个大字:
“专业维修:BB机、收音机、随身听、游戏机。”
是的,我不卖货了。
我没本钱。
我从最原始的手艺活做起——修理。
这手艺,是我十几岁当学徒的时候学的。
那时候,我穷得叮当响,就指着这个混口饭吃。
没想到,十几年后,我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刚开始,根本没生意。
大家来华强北,都是买新的,谁还修旧的?
我一连坐了好几天冷板凳。
每天从早上九点,坐到晚上六点。
除了偶尔有人过来问个路,连个询价的都没有。
我心里开始发慌。
租金,水电,家里的开销,像一座座大山压着我。
我每天的收入是零。
晚上回到家,林慧已经做好了饭。
她从不问我今天生意怎么样。
只是默默地给我添饭,夹菜。
“多吃点,累了一天了。”
她的平静,让我更加焦虑。
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一个需要靠老婆的积蓄过活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又失眠了。
隔壁的麻将声,楼下的叫卖声,声声入耳,让我心烦意乱。
我悄悄地爬起来,想去阳台抽根烟。
走到客厅,却看到林慧还没睡。
她坐在小桌子前,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灯光下,做着什么。
我走近一看,她在做手工活。
把一些五颜六色的珠子,串成手机挂链。
她的手因为常年做家务,有些粗糙,穿针引线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桌子上,已经放着十几条串好的挂链。
“你……这是干嘛?”我问。
她被我吓了一跳,抬起头。
“没……没什么,睡不着,找点事做。”
“这东西能卖钱吗?”我拿起一条挂链,做工很粗糙。
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白天去市场问过了,这种挂链,一条能卖五毛钱。我手慢,一天……一天大概能挣个十几块吧。”
十几块……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的老婆,我那个曾经只需要烦恼晚上吃什么的林慧。
现在,却要为了十几块钱,熬夜熬到眼睛都花了。
而我,一个大男人,却在怨天尤人,坐着等死。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别做了。”我声音沙哑,“以后,我养你。”
“我信你。”她靠在我怀里,轻声说。
第二天,我变了。
我不再枯坐着等客人上门。
我印了一沓小传单,跑到华强北的各个出入口去发。
“修家电!修电器!价格公道,立等可取!”
我把嗓子都喊哑了。
很多人像看一样看着我,把传单随手就扔了。
我不在乎。
我把被扔掉的传单再捡起来,抚平,继续发给下一个人。
我的脸皮,好像在破产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撕掉了。
现在,为了活下去,为了我的老婆孩子,我什么都肯干。
终于,我的第一单生意来了。
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拿着一台索尼的随身听。
“老板,这个不出声了,能修吗?”
我接过来,熟练地拆开。
看了一下电路板,很快就找到了问题。
一个电容烧了。
“能修,换个电容就行。二十块。”我报了价。
“二十?这么贵?我买个新的才多少钱。”年轻人撇撇嘴。
“小兄弟,我这手艺值这个价。你要是信我,我五分钟给你搞定。修不好,不收钱。”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拿出电烙铁,插上电。
滋啦一声,一股熟悉的松香味道弥漫开来。
我捏着那个比米粒还小的电容,手稳得像磐石。
焊接,剪脚,一气呵成。
装上电池,按下播放键。
一阵动感的音乐,从耳机里传了出来。
“行了。”我把随身听递给他。
他一脸惊讶,佩服地看着我。
“老板,你牛逼啊!”
他爽快地付了钱。
我捏着那张二十块的钞票,手心全是汗。
这是我东山再起的第一桶金。
虽然只有二十块,但它比我以前赚的任何一笔一百万,都让我觉得沉甸甸。
有了第一单,就有第二单,第三单。
我的手艺确实过硬,加上收费公道,回头客越来越多。
有的人甚至从龙岗、宝安,大老远跑来找我修东西。
我的小柜台前,开始排起了队。
我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每天晚上回到家,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但心里,是踏实的。
林慧会给我打好洗脚水,帮我按摩肩膀。
“别太拼了,身体要紧。”她心疼地说。
“没事,我不累。”我抓住她的手,“看到你跟乐乐,我就浑身是劲。”
我们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很温暖。
每个周末,我都会收工早一点。
带着林慧和乐乐,去荔枝公园。
我们不花钱,就坐在草地上,看着乐乐追鸽子。
林慧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跟我说一些家常。
哪个邻居家的媳妇生了,菜市场的猪肉又涨价了。
我听着,觉得特别安心。
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平淡,真实,触手可及。
有一天,我在修一台游戏机的时候,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老李。
就是那个我落难时,第一个拒绝借钱给我的“兄弟”。
他胖了,也更油腻了。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哎呀,阿峰!真的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抬头,继续手里的活。
“混口饭吃。”我淡淡地说。
“哎,你这……何必呢?”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当初你要是再撑一撑,现在早就翻身了。你看,现在市场不是回暖了吗?”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着他。
“是啊,回暖了。”我说,“所以,你又可以请客吃饭,高朋满座了。”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阿峰,你别这么说,当初我那是……我也有难处啊。”
“不用解释了。”我打断他,“你的游戏机什么毛病?”
他讪讪地把手里的机器递过来。
“开不了机了。”
我检查了一下,是电源接口松了。
小毛病。
我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好了。”
“多少钱?”他掏出钱包。
“五十。”
“这么贵?”他叫了起来,跟当初那个学生一模一样。
我笑了。
“对,就这么贵。对你,这个价。”
他脸色很难看,但还是从钱包里抽出五十块钱,拍在桌子上。
拿起游戏机,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
一个小柜台,已经忙不过来了。
我雇了一个小工,又在旁边租下了一个柜台。
除了修理,我也开始做点小买卖。
卖一些二手的手机,游戏机。
我眼光准,收来的都是好货,简单翻新一下,卖得很快。
钱,又开始像水一样,流进我的口袋。
但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挥霍。
每一笔钱,我都交给林慧。
她还是会记账,还是会去菜市场为几毛钱讨价还价。
但她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了。
1999年的春节,我们没有回老家。
就在深圳过年。
除夕夜,我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林慧和乐乐爱吃的。
我们一家三口,围着那张小小的饭桌。
电视里,是春节联欢晚会的热闹声音。
窗外,是别的家庭放的烟花,一朵朵在夜空中绽放。
林慧给我倒了一杯酒。
“老公,辛苦了。”
我端起酒杯,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埋头大吃的儿子。
“不辛苦。”我说,“有你们在,一点都不辛苦。”
我们碰了一下杯。
我一饮而尽。
酒是普通的二锅头,有点辣。
但流进胃里,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还没有完全“东山再起”。
我还没有买回大房子,没有买回豪车。
我的身家,跟巅峰时期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那场金融风暴,夺走了我所有的身外之物。
却也让我找回了,比金钱重要一万倍的东西。
是逆境中,妻子的不离不弃。
是困顿里,家的温暖和意义。
是跌倒后,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我看着窗外璀璨的烟花,心里一片澄明。
属于我的那个浮夸的、泡沫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而属于我们一家人的,脚踏实地的,崭新的生活。
才刚刚开始。
来源:kn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