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麻袋的边角被磨得起了毛,沾着些半干不湿的黄泥,散发着一股子土腥气和植物腐烂后的味道。
公公来的时候,是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进门的。
麻袋的边角被磨得起了毛,沾着些半干不湿的黄泥,散发着一股子土腥气和植物腐烂后的味道。
他把麻袋往门口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某种沉重又柔软的东西砸在了地上。
我老公林川赶紧迎上去,接过来,嘴里念叨着:“爸,您来就来,带这么多东西干嘛,家里什么都不缺。”
公公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岁月犁过的田地。他换鞋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仿佛脚下不是我们光洁的木地板,而是他走了大半辈子的田埂。
一股潮湿的、混合着烟草和汗液的气味,就这么随着他,被带进了我们这个常年开着空气净化器的家。
那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生命力,像是一棵老树被硬生生挪进了温室。
我端了杯水给他,他接过去,手指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些洗不掉的泥土。
他喝水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瞟着那个麻袋,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光。
林川把麻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掏。
先是一些自家种的蔬菜,茄子紫得发亮,黄瓜顶上还带着嫩黄的花。
然后是一袋小米,用白色的棉布袋子装着,扎得紧紧的。
最后,他从最底下,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罐。
就是那个罐子。
罐子一拿出来,客厅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那是一个能装十斤水的大号玻璃罐,密封得很好,盖子边缘还用黄色的胶带缠了好几圈。
罐子里泡着深琥珀色的液体,像浓稠的蜂蜜,又像陈年的威士忌。
而那液体的中央,盘绕着一条蛇。
一条完整的蛇。
它的身体浸泡在酒里,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头部微微昂起,嘴巴半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嘶吼。
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爸,这是什么?”林川的声音也有些发紧。
“蛇酒。”公公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寂静的客厅里,“给你补身子的。”
他看着林川,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肯定。
“这……这蛇……”林川显然也被吓到了,他从小在城里长大,对这些东西有种天然的畏惧。
“没事,没毒的。”公公说,“泡了三年了,毒性早没了,剩下的都是好东西。”
我站在一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条蛇的眼睛,虽然已经失去了生命,但隔着玻璃和酒液,好像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你看。
那是一种来自荒野的、原始的、冰冷的注视。
林川把罐子放在了餐边柜上,离我们吃饭的地方最远。
但他越是想忽略,那个罐子的存在感就越强。
它像一个沉默的客人,带着山野的秘密,霸道地占据了我们家的一角。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
公公不停地给林川夹菜,把他碗里堆成一座小山。
“多吃点,看你瘦的。”
“城里头的菜,没味儿。”
林川埋头吃着,很少说话。
我知道,他不是不高兴,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的父亲交流。
他们的父子关系,就像那罐蛇酒,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彼此都能看见,却触碰不到最真实的部分。
晚上,公公睡在客房。
我和林川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
“那玩意儿,真要喝?”我小声问。
林川翻了个身,叹了口气:“爸大老远带来的,不喝,他得伤心。”
“可那也太吓人了。”我说,“看着就瘆得慌。”
“我知道。”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就当是喝药酒吧。”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是紧绷的。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
林川有一个秘密,一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毛病。
他怕打雷下雨。
不是一般人那种对恶劣天气的烦躁,而是一种源于生理的、无法控制的恐惧。
每次天气转阴,窗外开始起风,他的脸色就会一点点变白。
等到第一声闷雷在天边滚过,他的手心就会开始冒冷汗,呼吸也会变得急促。
如果雷声很大,雨下得很急,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所有的窗帘,用被子蒙住头,浑身发抖,像是回到了最原始的、对天地之威感到恐惧的婴孩。
我们去看过心理医生。
医生说,这可能是某种童年时期的心理创伤,被遗忘了,但身体还记着。
可林川想不起来。
他的童年记忆,关于打雷下雨的部分,是一片空白。
就像被人用橡皮擦,干净利落地抹去了一块。
公公并不知道这件事。
林川不让他说,他说,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想让老人跟着担心。
所以,当公公说那蛇酒是给他“补身子”的时候,林川没有反驳。
他默认了自己“身子虚”,需要“补”。
第二天晚上,公公亲手打开了那罐蛇酒。
胶带被“刺啦”一声撕开,密封的盖子被用力拧开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味混合着某种说不清的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餐厅。
那味道,像是把一座深山老林给浓缩进了这个小小的瓶口。
公公倒了一小杯,就是那种喝白酒用的小玻璃杯,满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粘稠。
他把杯子推到林川面前。
“喝了,暖身子。”
林川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那杯酒,脸色有些发白,像是在看一杯毒药。
我坐在旁边,心都揪紧了。
他端起酒杯,闭上眼睛,像奔赴刑场一样,一仰头,把那杯酒灌了下去。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立刻响了起来,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泪都咳出来了。
“慢点喝,这么急干嘛。”公公嘴上说着责备的话,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满意。
我赶紧给他递了杯水。
他喝了半杯水,才缓过劲来。
“什么味儿?”我小声问。
他摇摇头,嘴唇都在发麻:“辣……还有点腥……说不上来。”
那天晚上,林川睡得很沉。
这是他很久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连轻微的鼾声都有了。
我却一夜无眠。
我看着身边他熟睡的侧脸,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
那罐蛇酒,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我不知道里面跑出来的,会是希望,还是别的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晚饭,一杯蛇酒,成了固定的节目。
林川从最开始的抗拒,慢慢变得麻木,再到习惯。
他的脸色似乎真的红润了一些,手脚也不像以前那么冰凉了。
公公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虽然那笑容依旧藏在深深的皱纹里,不那么明显。
他开始跟我们说一些乡下的事。
说东家的牛生了双胞胎,西家的稻子今年收成特别好。
他说得很琐碎,但很有画面感。
我能闻到他话语里稻田的清香,能听到他描述里溪水的流淌声。
林川听着,偶尔会应和一两句。
他们父子之间的那层玻璃,好像变薄了一点点。
直到第五天。
那天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
从下午开始,天就阴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把整个城市都罩住了。
风在窗外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野兽的低吼。
我开始坐立不安。
我偷偷观察林川,他的脸色还算正常,只是比平时沉默了一些。
晚饭的时候,公-公照例给他倒上了蛇酒。
林川端起酒杯,正要喝。
“轰隆——”
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紧接着,一声沉闷的雷声从远方滚来。
林川的手猛地一抖,杯子里的酒洒出来一些,滴在了桌子上。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怎么了?”公公问。
“没……没事。”林川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强作镇定,把剩下的小半杯酒喝了下去。
那顿饭,他吃得心不在焉。
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每一声炸雷,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到林川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发白。
饭后,他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我没去打扰他。
我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需要自己一个人,去对抗那头盘踞在他心里的猛兽。
公公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里新闻播报的声音,和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声、雷声。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
书房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像是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心里一惊,和公公对视了一眼,立刻冲了过去。
书房的门没有锁。
我推开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林川倒在地上,浑身蜷缩着,像一只被烫伤的虾米。
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痛苦的呻-吟。
他身边的椅子倒了,桌上的台灯也摔在地上,灯罩碎了一地。
“林川!林川你怎么了!”我扑过去,想要扶他。
他的身体烫得惊人,而且在不停地发抖。
“蛇……蛇……”他含糊不清地喊着,眼睛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汗珠,像挂着雨滴的草叶。
“别怕,没有蛇,没有蛇!”我抱着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抖。
公公也冲了进来。
他看到林川的样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书房。
借着那光,我看到林川的表情,那是一种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水……好多水……黑……”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爸,快打120!”我冲着还愣在那里的公公喊道。
公公如梦初醒,哆哆嗦嗦地去摸手机。
就在这时,林川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他平时的眼神。
他的瞳孔放大,里面没有焦距,只有一片空洞的、被恐惧填满的混沌。
他看着天花板,仿佛那里不是白色的墙壁,而是另外一个世界。
“爸……救我……爸……”
他的声音,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喊出那句话后,他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救护车来得很快。
呼啸的警笛声划破了雨夜的宁静。
医生给林川做了初步检查,说是高烧引起的惊厥,但具体原因还要去医院才能查明。
我和公公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
在车上,我握着林川冰冷的手,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公公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
他佝偻着背,双手插在头发里,整个人像一尊瞬间被风化了的石像。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化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飞速地向后退去。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到了医院,林川被推进了急诊室。
我和公公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
医院的走廊,永远都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钻进你的每一个毛孔,让你从里到外都感到寒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是那杯蛇酒。
一定是那杯蛇酒。
它和雷雨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引爆了林川身体里埋藏多年的炸弹。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公公。
他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路灯的光从窗外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我第一次发现,他真的老了。
他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白了一大半,像秋天里落了霜的草。
“爸。”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那酒……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问。
我没有质问,也没有责备,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说:“那条蛇……是在雷公山抓的。”
雷公山。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我们老家的后山,山势险峻,林深草密,据说常有毒蛇出没。
“为什么要……去那里抓?”
公公的目光,穿过我,看向了走廊尽头的黑暗。
他的思绪,仿佛也随着目光,飘回了那个遥远的地方。
“川儿小时候,有一年夏天,也是下这么大的雨。”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他那时候才六岁,贪玩,雨下大了都不知道回家。”
“我跟你妈找遍了整个村子,都找不到他。”
“后来,有人说,看见他往雷公山的方向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雷公山,下着大雨,一个六岁的娃儿……我不敢想。”
“我抄了把砍刀,就往山上跑。你妈在村口哭得差点晕过去。”
“山路滑,到处都是泥,我摔了好几跤,身上全是泥水。”
“雷就在头顶上炸,闪电把天都劈成两半,我一边跑一边喊他的名字,声音都被雨声盖过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所有的力气,才能继续讲下去。
“后来,我在半山腰一个废弃的采石坑里,找到了他。”
“那个坑有两米多深,积满了水,他就在水里泡着,抱着一块石头,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旁边……就盘着一条蛇。”
公-公的声音开始发抖。
“那蛇,通体乌黑,头上有点红,是‘乌风蛇’,毒得很。”
“它昂着头,吐着信子,离川儿的脸,就不到一尺远。”
“我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接就从坑边跳了下去。”
“水很深,一下子就淹到了我胸口。我一把把川儿推到身后,用砍刀去挡那条蛇。”
“蛇很凶,直接就扑了上来,一口咬在了我手背上。”
他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颜色很深的、形状不规则的疤痕。
那块疤,像一个狰狞的烙印,刻在他的皮肤上。
“我当时感觉整个胳膊都麻了,但我不敢松手,我怕我一松手,它就去咬川儿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用刀背把它砸晕了,然后抱着川儿爬出了坑。”
“下山的路上,川儿就在我怀里发起了高烧,说胡话。”
“我的胳膊也肿得像馒头一样,眼前发黑,好几次差点栽倒。”
“回到家,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我中了蛇毒,要赶紧去镇上的医院。川儿是吓着了,也得去看看。”
“那天晚上,我们爷俩,一起被送到了镇卫生院。”
“我的毒解了,但手上留了疤。川儿的烧也退了,但从那以后,他就变了。”
“他忘了那天在山上发生的所有事。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但是,一到打雷下雨天,他就犯病。就跟今天一样,把自己关起来,发抖,说胡话。”
“我们带他去县里、市里的大医院都看遍了,都说检查不出毛病,说是‘癔症’,是吓破了胆,丢了魂。”
“有个老中医说,这是心病,心病得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公公说到这里,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我后来才想明白,他的病根,就在那条蛇,那场雨,那个雷上。”
“村里的老人说,这种被惊吓丢了魂的病,得用引子。哪儿跌倒的,就得在哪儿爬起来。”
“他们说,把当初吓着他的东西,用酒泡了,让他喝下去,以毒攻毒,就能把丢了的魂给叫回来。”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串起来了。
那罐看起来无比恐怖的蛇酒,根本不是什么补品。
那是一个父亲,用自己最朴素、最笨拙、甚至有些愚昧的方式,为儿子配制的一剂“心药”。
他不懂什么心理创伤,不懂什么应激障碍。
他只相信流传了千百年的老话。
他相信,儿子的魂,被那条蛇、那场雨给吓跑了,他要把那个“凶手”抓回来,逼它把儿子的魂还回来。
“所以,您每年都去雷公山?”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点了点头。
“那蛇,不好找。我找了十几年。”
“每年夏天,下大雨的时候,我就上山。因为只有那种时候,那种蛇才会从洞里出来。”
“山里危险,我摔过跤,骨头都断过。也被别的蛇咬过。”
“你妈总骂我,说我不要命了,说川儿都这么大了,早就好了。”
“可我知道,他没好。”
“他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挑晴天。他从来不跟我们说他怕打雷的事。”
“但我知道。当爹的,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事。”
“去年,总算让我在那个采石坑附近,又找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
“我把它抓回来,泡了整整一年。今年才敢拿来给他喝。”
“我以为……我以为这次能把他治好……”
他说不下去了。
一个年过六旬的、在田地里劳作了一辈子的、像山一样沉默坚强的男人,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里漏了出来。
那一刻,我所有的恐惧、不解、甚至是一丝丝的埋怨,都烟消云散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不是什么固执、守旧的乡下公公。
他是一个英雄。
一个为了拯救自己的儿子,不惜一次次以身犯险,与深山、与毒蛇、与暴雨雷电搏斗了十几年的英雄。
他的爱,不像我们城里人,会说“我爱你”,会买昂贵的礼物。
他的爱,是沉默的,是笨拙的,是带着泥土和草药味道的。
他的爱,是那把生了锈的砍刀,是手背上狰狞的伤疤,是那罐浸泡了十几年思念和担忧的蛇酒。
急诊室的门,在这时打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病人已经稳定下来了,高烧也退了。我们做了脑部CT,没有发现器质性病变。”
医生看着我们,有些疑惑地说:“很奇怪,他刚才在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直在重复讲述一件事情,逻辑很清晰,情绪也很激动。像是在进行某种心理治疗的‘情景重现’。”
“我们认为,这次高烧,可能诱发了他深层记忆的释放。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对他来说,可能不是一件坏事。”
我和公公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光。
林川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我和公-公守在床边,一夜未眠。
天快亮的时候,窗外的雨停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给病房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林川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目光转向了我,最后,落在了公公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清澈,像雨后被洗过的天空。
没有了以往的迷茫和疏离。
他看着公公,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地喊了一声:
“爸。”
公公的身体猛地一震。
“我想起来了。”林川说。
“我都想起来了。”
他的眼角,滑下两行清澈的泪水。
“那天,你手上的血,滴在水里,一下子就散开了。”
“红色的,像一朵花。”
公公再也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我知道,这一刻,他们父子之间那层隔了二十多年的、厚厚的玻璃,终于彻底碎裂了。
林-川出院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话变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轻松、真实。
他会主动给公公打电话,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问家里的庄稼,问邻居的近况。
而那个曾经让他恐惧的雷雨天,也变得不再可怕。
出院后的第一个雷雨天,他没有躲进房间。
而是牵着我的手,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你看,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他侧过头,对我笑了笑。
他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闪电,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落了进去。
我知道,那个困扰了他二十多年的心魔,终于被驱散了。
驱散它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是什么科学的心理治疗。
而是一罐用最笨拙的爱意酿造的酒,和一个父亲长达二十年的、沉默的守护。
公公在我们家又住了一周,就执意要回去了。
他说,家里的几亩地,离不开人。
我们送他去火车站。
临上车前,他从一个旧布包里,又掏出了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这个,你拿着。”他说。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玉。
一块很普通的、成色并不算好的平安扣,上面用红绳穿着。
玉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很光滑,看得出,是被人常年佩戴的。
“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去庙里给你婆婆求的。她戴了一辈子。”公公说,“她说,让我把它交给未来的儿媳妇,能保你们平平安安。”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我把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婆婆的体温。
“爸,您在家要照顾好自己。”林川的眼睛也红了。
“知道了,啰嗦。”公公摆了摆手,转身就上了火车,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他流泪的样子。
火车缓缓开动,载着那个瘦小而又坚韧的背影,消失在了城市的尽头。
回家的路上,我和林川一路无话。
车里的收音机放着一首老歌,旋律很慢,很忧伤。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侧脸上,我能看到他眼角闪烁的泪光。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罐蛇酒,从餐边柜的角落里,拿了出来。
我把它擦拭干净,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博古架上。
林川走过来,站在我身边,看着那个玻璃罐。
阳光下,那条盘踞在酒里的蛇,似乎也不再那么狰狞可怖。
它像一个沉默的卫士,守护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也见证了一段深沉如山的父爱。
“以后,我们每年都回去看他吧。”我说。
“嗯。”林川重重地点了点头,“每年都回。”
他伸出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紧紧地握住。
他的手心,很温暖,很干燥,充满了力量。
我侧过头,看着他。
他的目光,正温柔地注视着我。
窗外的阳光正好,微风拂过,带来了楼下花园里不知名花朵的香气。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的人生,都将翻开新的一页。
而那个装载着蛇、酒精、以及一个父亲全部爱意的玻璃罐,将会永远摆放在我们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它会时时刻刻提醒我们,有一种爱,它不善言辞,它沉默如山,但它却拥有着足以穿越岁月、战胜恐惧的、最强大的力量。
后来,我怀孕了。
当B超单上那个小小的孕囊清晰地出现时,林川激动得像个孩子。
他第一个打电话告诉了公公。
电话那头,公公沉默了很久,我甚至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最后,他只说了三个字:“好,好,好。”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从那天起,我们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收到从老家寄来的快递。
有时候是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蔬菜,有时候是自家养的土鸡下的蛋,有时候是一包晒干的笋,有时候是一罐自制的辣酱。
每一个包裹,都塞得满满当当,带着乡下的泥土芬芳,跨越几百公里的距离,来到我们的餐桌上。
林川的公司组织了一次心理健康讲座,请来了一位很有名的心理学教授。
他回来后,跟我说了很多。
他说,教授讲到一种叫“替代性创伤”的心理现象。
他说,他现在才明白,当年那件事,真正受到创伤的,或许不只是他一个人。
公公亲眼目睹儿子身处险境,亲身经历了与毒蛇的搏斗,那种恐惧和后怕,可能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深刻,更持久。
而他之后十几年的执念,那种近乎偏执地寻找那条蛇的行为,其实也是一种自我疗愈。
他是在试图用一种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去弥补当年的无力感,去战胜那个留在他心里的、巨大的恐惧黑洞。
“所以,那罐酒,其实也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林川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释然和心疼。
我抱着他,没有说话。
是啊,我们总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却常常忽略了,那些爱我们的人,在背地里,为我们承担了多少我们看不见的伤痛。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晴朗的冬日。
公公提前一个星期就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浑身带着土腥味的老人。
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剪短了,整个人显得精神了很多。
他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生命,布满皱纹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给孩子取名叫“安安”,平安的安。
他说,不求他将来大富大贵,只求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我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看着林川和他父亲围着小小的婴儿床,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阳光将他们三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我见过最温暖的画面。
我的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在了那个摆在博古架上的玻璃罐上。
罐子里的酒,经过时间的沉淀,颜色变得更加深邃,像一块温润的琥珀。
那条蛇,依旧保持着那个姿态,静静地沉睡在酒中。
它曾经是我眼中的恐惧之源,是林川的梦魇。
但现在,它更像一个图腾,一个勋章。
它代表着一个父亲最原始、最野性、也最深沉的爱。
它见证了一个家庭,如何从隔阂与误解,走向理解与和解。
它告诉我们,无论我们走多远,无论我们变得多么不同,在我们身后,总有那么一个人,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而又坚定地爱着我们。
那爱,或许不完美,或许不科学,甚至带着一丝愚昧。
但那份爱,真真实实,重如泰山。
它足以支撑我们,走过人生所有的风雨和雷电。
来源:举了颗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