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股味儿,像刚出锅的馒头,混着清晨青草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
外孙揣在怀里的时候,像揣着一团温热的小火。
软软的,小小的,带着一股子奶味儿。
那股味儿,像刚出锅的馒头,混着清晨青草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
我抱着他,轻轻地晃,脚下的木地板被我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一首很老很老的摇篮曲。
女儿的房子很大,落地窗明晃晃的,阳光跟不要钱似的洒进来,把屋子照得暖洋洋。
可我总觉得这屋子太空了。
声音一出来,就四下里散开,撞到墙上,再弹回来,听着都带着回音,显得人特别孤单。
不像我们老家的房子,小,挤挤挨挨的,说句话,热气儿都能喷到对方脸上。
外孙叫“安安”,女儿和女婿希望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安安很乖,不怎么哭闹,就是喜欢被人抱着。
一放下,那小嘴就立刻瘪下去,跟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老头儿似的,眼泪珠子说来就来。
我只好一天到晚地抱着他,做饭的时候用背带兜着,上厕所也得把他放在腿上。
时间一长,我的腰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拗断了似的,又酸又疼。
但我不敢说。
女儿工作忙,当个小领导,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每天回家都累得眼皮打架。
女婿也好不到哪儿去,搞什么程序的,我也不懂,就知道他天天对着电脑,眼睛熬得通红。
两个年轻人,为了这个家,跟上了弦的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回家能吃上一口热饭,孩子干干净净,不哭不闹。
所以,腰疼算什么呢?
忍忍就过去了。
我总是这么对自己说。
来女儿家的第一个月,我瘦了五斤。
裤腰带都松了一圈。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风一吹就要散架。
可到了第二个月,我发现自己肚子上的肉,好像又长回来了。
而且,长得有点快。
以前的裤子,扣子扣不上了。
我以为是自己最近吃得太好了。
女儿心疼我,天天给我炖各种汤,排骨汤、鸡汤、鱼汤,汤面上一层黄澄澄的油花,看着就补人。
我说,别弄了,我一个老婆子,吃那么好干嘛。
女儿说,妈,你累,得补。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心疼。
我看着她那张疲惫却又故作坚强的脸,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吃吧,吃吧。
女儿的一片心意。
可肚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大。
到了第四个月,已经很明显了。
我穿着宽松的睡衣,都能感觉到肚皮紧绷绷的。
有时候弯腰给安安换尿布,会觉得肚子里有个东西顶着,喘不上气。
我开始害怕。
我这个年纪,早就停经了,不可能是什么喜事。
那会是什么呢?
我不敢往下想。
夜里,等他们都睡了,我一个人悄悄溜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掀开自己的衣服。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头发花白,眼角全是细密的皱纹,脸上是藏不住的疲惫。
而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像怀了三四个月的孕妇。
我用手轻轻地按了按,硬硬的,像揣了块石头。
不疼,但是沉。
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坠着我的五脏六腑,让我心里发慌。
我想到我妈。
我妈走的时候,就是因为肚子里长了不好的东西。
一开始也是肚子大,她以为是自己胖了,没当回事。
等到疼得受不了去医院,医生说,晚了。
从查出来到走,不到半年。
那年我才三十出头,感觉天都塌了。
现在,轮到我了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一根冰锥子,狠狠扎进我心里。
冷得我直哆嗦。
我不能有事。
我女儿怎么办?我外孙怎么办?
安安还那么小,他还没学会叫“外婆”呢。
我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滚烫滚烫的。
我开始想方设法地遮掩。
把以前的旧衣服都翻了出来,找那些最肥大的穿。
走路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手挡着肚子。
跟女儿说话,也不敢靠得太近。
我像个揣着一个巨大秘密的小偷,每天都活得心惊胆战。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那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给安安洗澡。
初夏的阳光很好,暖暖地照在身上。
安安在澡盆里扑腾着小胳膊小腿,水花溅了我一身。
他“咯咯”地笑,声音像银铃铛一样。
我看着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那一瞬间,我甚至忘了肚子里的那块“石头”。
女儿提前下班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蛋糕。
“妈,今天我生日,咱们晚上出去吃。”
她笑着走过来,想从我手里接过安安。
就在她弯腰的一瞬间,她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肚子上。
我当时穿着一件比较贴身的旧T恤,被水浸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肚子的轮廓一清二楚。
女儿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阳台上只剩下安安玩水的声音,哗啦,哗啦。
“妈,你……”
她欲言又止,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我慌了,下意识地想用毛巾去挡。
“没什么,就是……就是最近胖了。”
我的声音干巴巴的,连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女儿没说话,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眼神从震惊,慢慢变成了担忧,最后是深不见底的害怕。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妈,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看着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那根硬撑着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我再也瞒不下去了。
“我……我也不知道。”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出去吃饭。
女儿订的蛋糕,原封不动地放在冰箱里。
她给我订了第二天一早的专家号,是本市最好的妇科医院。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尘封了三十多年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天。
雪下得很大,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我抱着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儿子。
他叫“晨晨”,因为他出生在凌晨。
他比安安还要小,还要软。
可是,他生病了。
一种很罕见的病,医生说,治不好。
我抱着他,从这家医院,跑到那家医院。
我求医生,我给他们下跪。
我说,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可他们都只是摇摇头,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晨晨很乖,他从不哭闹。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小小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指。
他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什么都懂。
他知道自己要走了。
他是在跟我告别。
在他走的那天,雪停了。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眼睛疼。
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很久。
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他一起,死了。
后来,我有了女儿。
女儿的出生,像一束光,照进了我黑暗的世界。
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
我小心翼翼地呵护她,生怕她受一点点委屈。
关于晨晨的事,我和她爸,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我们把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都锁在了一个箱子里,藏在老家床底下。
我们想,就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我们不想让女儿,背负着一个早夭的哥哥的阴影长大。
我们希望她的人生,是完整的,是快乐的。
可是,我忘不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这些年,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
他还是那个小小的样子,对我笑。
他问我,妈妈,你怎么不来看我?
我每次都在哭喊中惊醒,醒来后,枕头湿了一大片。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想,只要我把这份思念压在心底最深处,它就会慢慢消失。
可我错了。
它没有消失。
它只是在我的身体里,生了根,发了芽。
现在,它长成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着我。
它是在提醒我,你还有一个孩子,你忘了他吗?
第二天,天还没亮,女儿就开车带我去了医院。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医院里人山人海。
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药味,消毒水味,还有病人身上那种绝望的气息。
我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手脚发凉。
女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妈,别怕,没事的。”
可我知道,她比我还怕。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
轮到我了。
我走进诊室,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的,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和蔼。
她问了我一些情况,然后让我躺到检查床上。
冰冷的仪器在我肚子上滑过。
我闭着眼睛,不敢看屏幕。
我的心跳得飞快,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听到医生“咦”了一声。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我心想。
肯定是那个最坏的结果。
我甚至已经开始想,我的后事要怎么安排。
女儿的婚礼照片,要放在我的床头。
安安的小衣服,要给我烧几件过去。
我还有几万块的私房钱,要留给安安当教育基金……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医生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
“你这个,是个子宫肌瘤。”
我愣住了。
“子……子宫肌瘤?”
“对,良性的,但是个头不小,得有婴儿脑袋那么大了。所以你肚子才会这么明显。”
医生推了推眼镜,继续说:“你这个年纪很常见,不用太紧张。不过这么大了,还是建议手术切掉,不然会压迫到其他器官。”
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不是……不是那个东西?
是良性的?
我不用死了?
巨大的狂喜,像烟花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甚至有点想笑。
我转过头,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女儿。
我看到她站在门口,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不是在哭,她是在笑。
那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泪的笑。
我看着她,眼眶也一下子热了。
我们俩,一个在床上,一个在门口,就这么隔着几米的距离,又哭又笑,像两个傻子。
医生被我们搞得莫名其妙。
“你们这是干嘛呀?都说了是良性的,多大点事儿啊。”
是啊,多大点事儿啊。
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刚刚从地狱的门口,走了一遭回来。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明媚,天空蓝得像一块洗过的绸缎。
路边的梧桐树,叶子绿得发亮。
世界,一下子又变得鲜活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都是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活着,真好。
女儿开车,我们往家走。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女儿一边开车,一边偷偷地看我。
“妈,你吓死我了。”
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
“妈没事,就是虚惊一场。”
她点了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妈,以后有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许再一个人扛着了,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管家婆。”
车里的气氛,轻松了下来。
快到家的时候,路过一个公园。
我看到公园里有很多带孩子的老人。
他们推着婴儿车,或者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在阳光下散步。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看着他们,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那是一种混杂着羡慕,悲伤,还有一丝丝愧疚的复杂情感。
如果晨晨还在,他现在也该有三十多岁了。
说不定,也已经结婚生子了。
我也会像这些老人一样,带着我的孙子或者孙女,在公园里散步。
可是,没有如果。
我的晨晨,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冬天。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手术很顺利。
医生从我肚子里,取出了一个巨大的肌瘤。
他们给我看照片,那东西,真的像一个没发育完全的婴儿。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好像,我把积攒了三十多年的,对晨晨的思念,一起给切掉了。
身体上的重负消失了,可心里的那个洞,却好像更大了。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女儿和女婿轮流来照顾我。
安安被送到了他奶奶家。
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女儿用手机给我看安安的视频。
视频里,安安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地叫了。
他好像又长大了不少。
我看着他,心里又酸又软。
我想他,想得心都疼了。
出院那天,女儿来接我。
她没有直接带我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
那是一片墓地。
在城市的郊区,很安静。
松柏青翠,鸟鸣啾啾。
女儿停好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束白色的雏菊。
她牵着我的手,带我往墓地深处走。
我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脚下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迈不动。
“妈,我们去看看哥哥吧。”
女儿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她怎么会知道?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爸也绝对不可能说。
“你……你怎么……”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女儿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红的。
“妈,我早就知道了。”
“上初中的时候,我无意中在老家床底下,翻到了那个箱子。”
“里面有哥哥的照片,还有他的出生证明,死亡证明……还有你写的日记。”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个箱子……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我以为那个秘密,会永远地被封存。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问我?”
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不敢。”女儿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看到你在日记里写的那些话,我看到你有多痛苦。我怕我一问,就会揭开你的伤疤,让你再痛一次。”
“所以,我只能假装不知道。我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我希望自己能变得很优秀,能让你骄傲,能让你开心一点。”
“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她,也泣不成声。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保护她。
我以为我给了她一个完整快乐的童年。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这个傻孩子,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这个脆弱的母亲。
她把我的痛苦,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然后用她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为我分担。
我们在墓碑前,站了很久。
晨晨的墓碑很小,上面没有照片。
只有一个名字,和生卒年月。
三十多年了,我第一次,来看他。
我跪在墓碑前,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冷的石头。
“晨晨,妈妈来看你了。”
“对不起,妈妈来晚了。”
“妈妈不是不爱你,妈妈只是……太害怕了。”
“你不要怪妈妈,好不好?”
我把脸贴在墓碑上,好像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我跟他说了很多话。
我说,你有了一个妹妹,她很漂亮,也很懂事。
我说,你现在有了一个外甥,叫安安,他长得很可爱,跟你小时候一样。
我说,妈妈老了,头发都白了。
我说,妈妈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我。
女儿一直安静地陪在我身边,给我递纸巾。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女儿突然开口说:“妈,等安安再大一点,我带他一起来看舅舅。”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好。”
我心里那块压了三十多年的巨石,好像终于,被搬开了。
是啊,晨晨是我的孩子,也是这个家的一部分。
他不应该被遗忘。
他应该被记住,被爱着。
回到家,女婿已经把安安接了回来。
小家伙一看到我,就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伸出小手要我抱。
我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亲他肉嘟嘟的小脸。
还是那股熟悉的奶味儿,真好闻。
我抱着安安,坐在沙发上。
女儿和女婿,坐在我对面。
女儿从房间里,拿出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晨晨唯一的一张百天照。
照片已经泛黄了,但照片里的那个小婴儿,眉眼清晰,笑得天真烂漫。
女儿把相框,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电视柜上,和我们的全家福放在一起。
“妈,以后,就让哥哥在这里,看着我们,看着安安长大吧。”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但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们家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在桌上,多摆一副碗筷。
我们会跟晨晨说话,跟他说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们会告诉他,安安今天又学会了什么新本事。
安安会指着照片,咿咿呀呀地叫。
女儿会教他:“安安,这是舅舅,叫舅舅。”
我知道,有的人可能会觉得我们很奇怪。
但我们不在乎。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不是在做什么迷信的事情。
我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一个已经离开的人。
我们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活在我们的生命里。
我的身体,在女儿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
我又开始每天围着安安转。
给他喂奶,换尿布,唱摇篮曲。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心,变得很平静。
那种感觉,就像是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有一天,我抱着安安在小区里散步。
遇到了一个同样带孙子的老太太。
她看着我,笑着说:“你真有福气,女儿孝顺,外孙也这么可爱。”
我笑了。
“是啊,我很有福气。”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安安。
他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他脸上。
我突然觉得,安安和晨晨,长得真像。
一样的眉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角弧度。
我心里一动,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或许,是晨晨,知道我太想他了。
所以,他派了一个小天使,回到我身边。
他想告诉我,妈妈,不要再悲伤了。
你要好好地,替我活下去。
你要幸福。
这个念头,没有任何根据。
但它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它让我觉得,我和这个世界,和我的孩子们,有了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联结。
那是一种超越了生死的,爱的联结。
我的肚子,平坦了。
但我的心,却被填得满满的。
我知道,我身体里,曾经长出过一块“石头”。
那是我用三十多年的思念和悲伤,浇灌出来的。
现在,“石头”被取出来了。
取而代之的,是爱,是希望,是生生不息的延续。
我抱着我的外孙,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仿佛看到,在我们的影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牵着我的手,一蹦一跳地,走在我们身边。
他没有说话。
但他笑了。
笑得,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温暖,明亮。
我抬头看着天空,晚霞绚烂如画。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新的开始。
是属于我们一家人的,新的开始。
安安一周岁的时候,学会了走路。
小小的身子,像个不倒翁,摇摇晃晃,却执着地往前走。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走到电视柜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摸舅舅的照片。
然后回过头,冲着我们“咯咯”地笑。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晨晨就在我们身边。
他看着我们,祝福着我们。
他用他短暂的生命,教会了我什么是爱。
而安安,用他的到来,教会了我什么是放下。
有些伤痛,是无法忘记的。
但我们可以选择,不被它困住。
我们可以选择,带着它,继续往前走。
因为,活着的人,要替离开的人,好好地活着。
要替他们,去看这个世界的繁华,去感受人间的温暖。
这,或许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我的故事,说完了。
它不惊心动魄,也不曲折离奇。
它只是一个普通女人的,一段生命经历。
一段关于失去,关于隐藏,关于被发现,也关于和解的经历。
我今年五十三岁了。
我不再害怕衰老,也不再畏惧死亡。
因为我知道,爱,可以穿越生死,可以抵御岁月。
只要爱还在,生命,就永远不会真正地终结。
它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我们的血脉里,在我们的记忆里,永远地,延续下去。
就像窗外的那棵老槐树。
每年冬天,它都会落尽所有的叶子,像死了一样。
可只要春天一来,它又会抽出新的嫩芽,开出满树的繁花。
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这就是生命。
这就是爱。
这就是我们。
手术后的疤痕,在小腹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粉色印记。
有时候洗完澡,雾气氤氲的镜子里,我会看到它。
它像一个微笑的嘴唇。
像是在对我说,你看,都过去了。
女儿有时候会摸着那道疤,开玩笑说:“妈,你这儿藏了个小月亮。”
是啊,一个小月亮。
它曾经是阴晴圆缺,曾经是潮起潮落。
现在,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故事的一部分。
它提醒我,那些黑暗的,沉重的过往,最终都会变成光,照亮前行的路。
我开始学着对自己好一点。
以前,我总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
我像一头老黄牛,默默地耕耘,从不叫苦叫累。
我把最好的,都给了他们。
留给自己的,永远是剩饭剩菜,是穿了又穿的旧衣服。
现在,我想明白了。
爱别人之前,要先学会爱自己。
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怎么能有力气,去爱别人呢?
我开始每天早起半个小时,去公园里跟着那些老头老太太打太极。
一开始,动作笨拙得像只企鹅。
但慢慢地,也打得有模有样了。
一招一式,舒展筋骨,也舒展了心情。
我还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从小就喜欢写字,但一直没机会学。
现在,我终于可以安安静安心心地,坐在教室里,一笔一划地,临摹字帖。
墨香袅袅,让我觉得内心无比的安宁。
我的生活,不再只有柴米油盐,不再只有外孙的哭闹。
我有了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爱好,自己的朋友。
我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始。
女儿和女婿都很支持我。
他们给我买了最好的笔墨纸砚,给我买了专业的运动服。
女儿说:“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们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
我心里,是满满的感动和欣慰。
原来,最好的爱,不是牺牲,而是成全。
是成全孩子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
也是成全自己,成为更好的自己。
我们一家人,像三棵紧紧挨在一起的树。
根,在地下,紧紧相连。
枝叶,在地上,各自生长,又相互依偎。
我们一起,面对风雨,也一起,沐浴阳光。
当然,生活里,也并非全是阳光。
也会有争吵,有矛盾,有不愉快。
我和女儿,也会因为育儿观念不同而吵架。
她信奉科学育儿,讲究各种条条框框。
我觉得,孩子嘛,糙一点养,没那么多讲究。
我们会吵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
但我们从来不会冷战。
吵完之后,我会默默地去厨房,给她做一碗她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她会默默地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说:“妈,对不起。”
然后,我们就和好了。
因为我们都知道,吵架,不是为了分出输赢。
而是为了,更好地,去爱对方。
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
家,是一个讲爱的地方。
有一次,安安发高烧,烧到了三十九度五。
小脸通红,浑身滚烫,哭得撕心裂肺。
女儿和女婿都吓坏了,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却很镇定。
我让他俩一个去准备温水,一个去找退烧药。
我抱着安安,用温水一遍一遍地给他擦拭身体。
我给他唱着摇篮曲,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安安在我的怀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后来,烧退了。
女儿抱着我,哭了。
她说:“妈,幸好有你。我当时真的吓懵了。”
我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她生病时,我安慰她一样。
我说:“傻孩子,别怕,有妈在呢。”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存在的意义。
我不是一个只会做饭带孩子的保姆。
我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外婆。
我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
只要我在这里,这个家,就永远不会乱。
这份责任感,让我觉得,我的生命,充满了力量。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别人保护的,脆弱的女人。
我也可以,成为别人的依靠。
时间过得真快。
转眼,安安已经三岁了。
他上了幼儿园,成了一个小小的男子汉。
他会说很多话,会唱很多歌。
他会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说:“外婆,我爱你。”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有一天,他从幼儿园回来,手里拿着一幅画。
画上,是四个歪歪扭扭的小人。
一个大的,一个小一点的,一个更小的,还有一个,被画在了天上,带着一对小翅膀。
他指着画,骄傲地对我说:“外婆,你看,这是我们一家人。”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
他指着天上那个带翅膀的小人。
“这个,是舅舅。”
我看着那幅画,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问他:“安安,你怎么知道,舅舅在天上?”
他说:“妈妈说的。妈妈说,舅舅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每天晚上,都会看着我们。”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
天,已经黑了。
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
我知道,晨晨一定在看着我们。
他看到了,我们过得很好。
他看到了,我们没有忘记他。
他看到了,他的爱,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家里,延续着。
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了。
我把安安的画,用相框裱了起来,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和那张全家福,和晨晨的百天照,挂在一起。
它们,是我们家的故事。
是我们家的,爱与记忆。
它们提醒我们,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记,我们从哪里来。
不要忘记,那些爱我们的人,和我们爱过的人。
因为,他们,才是我们生命里,最宝贵的财富。
是他们,让我们成为了今天的,我们。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来女儿家。
如果,我肚子里的那块“石头”,没有被发现。
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还是那个,活在过去阴影里的,悲伤的母亲。
也许,我会一直守着那个秘密,直到我死去。
也许,我会因为延误治疗,真的离开这个世界。
但人生,没有如果。
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
所有的发生,都是最好的安排。
是安安的到来,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心门。
是他,让我有机会,去正视我的过去,去和我的伤痛和解。
是他,让我明白,生命,是一个不断失去,又不断获得的过程。
我们失去了青春,却获得了智慧。
我们失去了亲人,却获得了更深刻的爱。
所以,不要害怕失去。
因为每一次失去,都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去拥有。
现在,我每天的生活,都很简单,也很充实。
早上,送安安去幼儿园。
然后,去老年大学上课。
下午,接安安回家,陪他玩,给他讲故事。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
饭后,我和女儿,会一起看电视,聊聊天。
女婿和安安,会在一边玩游戏。
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看着他们,常常会觉得,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生活。
平淡,真实,温暖。
就像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不华丽,却很踏实。
它承载着我的过去,也承载着我的未来。
它让我觉得,我的根,深深地,扎在了这里。
我不再是那个,从老家来的,孤独的老人。
我也不再是那个,寄居在女儿家的,外人。
这里,就是我的家。
一个有爱,有欢笑,有泪水,也有希望的,家。
而我,是这个家的,守护者。
我会用我的余生,去守护这份幸福。
直到,我变成天上的星星。
去和我的晨晨,团聚。
然后,我们一起,守护着我们爱的人。
永远,永远。
来源:吴老师数学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