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里,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简短,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感。我正用刮刀小心翼翼地抹平一个六寸慕斯蛋糕的表面,闻言,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一小块奶油被带了出去,破坏了完美的镜面。
“岚岚,回家一趟,有要紧事。”
电话里,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简短,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感。我正用刮刀小心翼翼地抹平一个六寸慕斯蛋糕的表面,闻言,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一小块奶油被带了出去,破坏了完美的镜面。
“爸,店里忙着呢,什么事这么急?”我把刮刀放下,捏了捏眉心。我的这家甜品店“暖山”,开在一条安静的老街上,是我毕业后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和贷款,一点点捣鼓出来的。从墙面的颜色到烤箱的品牌,都是我亲手操办。
“让你回就回,家里谈。”他那边传来茶杯磕在桌面上的声音,清脆,然后是挂断的忙音。
我看着那个有了瑕疵的蛋糕,心里莫名地跟着沉了一下。这种感觉很熟悉,每次家里有“要紧事”,通常都和我哥林辉有关,而我,多半是那个被要求配合的背景板。
我脱下围裙,跟店员小文交代了几句,开车回家。车窗外是九十年代末这个城市特有的景象,崭新的高楼和破旧的筒子楼交错在一起,像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我们家,就是在这个城市飞速发展的浪潮里,靠着父亲的精明和胆识,从筒子楼里搬出来,住进了宽敞的商品房,甚至还陆陆续续置办了好几处房产。
这些房产,是父亲一生的骄傲,也是他权威的象征。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旧家具和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里坐着三个人,父亲,哥哥林辉,还有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陌生男人,看样子像个律师。
气氛有些凝重。我哥看见我,眼神躲闪了一下,叫了声“岚岚”,就低下头去拨弄自己的手指。
父亲坐在主位的单人沙发上,面色严肃,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坐。”
我坐下,目光落在茶几上摆着的一摞文件上,最上面一份的标题是《财产赠与协议》。
“今天叫你回来,是把家里的事理一理。”父亲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我年纪大了,有些事要提前安排好。”
他示意了一下那位律师。律师点点头,推了推眼镜,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林女士,您好。根据您父亲林建军先生的意愿,他名下的五处房产,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套,以及另外四套商铺和住宅,将全部无偿赠与给您的哥哥,林辉先生。”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我看着律师,又看看我爸,最后看向我哥。林辉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自己的领子里。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说话,等着我爸的解释。
“岚岚,”他终于看向我,眼神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我为你着想”的理所当然,“家里的这些房子、铺子,打理起来很麻烦。你一个女孩子,心思细,开个小店挺好,没必要掺和这些复杂的事。”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你哥不一样,他是男人,将来要撑起这个家。这些东西交给他,我放心。”
“再说了,你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些不动产留在你手里,将来都是别人家的。爸不能让林家的东西,姓了外人的姓。”
这些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我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了。小时候不懂,只觉得不舒服,长大了才明白,这叫“重男轻女”。我以为我开了自己的店,能养活自己,能让他看到我的独立和能力,这种观念就会有所改变。
原来,什么都没变。
在他的世界里,我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开个小店挺好”,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消遣。而我哥,哪怕他工作平平,还需要家里时常接济,只因为他是男人,就理所应当地拥有一切。
律师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林女士,这是一份放弃继承权的声明。虽然这次是赠与,但为了避免日后产生不必要的纠纷,林先生希望您能在这上面签个字。”
我拿起那份薄薄的纸,上面的黑字白字,清晰又冰冷。
我哥终于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迎上我爸严厉的目光,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只是个被安排好的提线木偶。
我忽然觉得很平静。争吵吗?质问吗?没有意义。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我所有的反驳都会被解读为“不懂事”、“头发长见识短”。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和失态。
我拿起笔,在末尾的签名处,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岚。
字迹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签完字,我把文件推了回去,站起身。
“爸,哥,事情办完了,我店里还有事,先走了。”我的声音也出奇地平静。
父亲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干脆,他愣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好像我的顺从反而让他不悦。他或许预备了一肚子的大道理来教训我,但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略带愠怒的声音:“你看她那个样子!”
我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深吸了一口气。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我不是为那些房子哭。从我决定自己开店的那天起,我就没指望过家里的什么东西。我哭的是,原来在我的父亲心里,我二十多年的人生,我所有的努力和骄傲,都抵不过我是一个“女儿”这个身份。
我开车回到“暖山”,小文看到我红着眼睛,关切地问:“岚姐,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没事,眼睛进沙子了。你先下班吧,我来收尾。”
打发走小文,我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里。烤箱的余温还在,空气中弥漫着黄油和糖的香甜气息。这里是我的世界,是我亲手建立的王国,每一寸都属于我。
我忽然就不那么难过了。
他有他的世界和他的规则,我也有我的。从今天起,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各自安好,互不干涉。
我站起来,走进后厨,重新拿出一个模具。刚才那个被我弄坏的慕斯蛋糕,我要重新做一个。
这一次,要做得更完美。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到了店里。
和面,打发奶油,控制烤箱的温度。这些重复而琐碎的动作,有一种奇异的治愈能力,能让我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我正在给新出炉的牛角包刷上蜂蜜,店门口的风铃响了。
我头也没抬,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欢迎光临。”
没有回应。
我疑惑地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父亲。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中山装,背着手,神情有些不自然地打量着我的小店。这是他第一次来。从我开店到现在快两年了,他从没踏进过这里一步。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他来做什么。是觉得昨天做得太绝,来安抚我?还是来继续给我上“思想教育课”?
我放下手里的刷子,擦了擦手,平静地走过去,“爸,你怎么来了?”
他没看我,目光在店里的陈设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一排展示柜里的精致蛋糕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在评价这些东西值不值得卖那么贵。
“路过,顺便看看。”他语气生硬地说。
我知道他不是路过。我们家离这里,开车都要半个多小时。
他走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姿态还是在家里那副一家之主的模样。
我给他倒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只是想找个地方歇歇脚。然后,他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张存折,有二十万。”他看着窗外,声音不大,“你哥拿了房子,这个钱就给你。你一个女孩子,手里有点钱,以后嫁人也有底气。”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慢慢松开,只剩下一片冰凉。
二十万。五套房子。
这个数字的对比,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但更让我难受的,是他那句“嫁人也有底气”。
原来,在他眼里,我的一切最终价值,都指向“嫁人”。我的事业,我的独立,我的尊严,都不重要。这二十万,不是对我这些年被忽视的补偿,而是他为我准备的“嫁妆”,是他作为父亲,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
他把我的人生,用二十万明码标价,打包处理了。
我看着那张存折,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爸,这个钱我不能要。”
他终于转过头,正眼看我,眼神里满是诧D异和不解,仿佛我做了一个多么离经叛道的决定。“为什么不要?这是爸给你的!”
“因为我不需要。”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店能养活我,我不需要靠这笔钱去换什么‘底气’。我的底气,是我自己挣的。”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林岚,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给你钱,你还不要?你是不是还在为昨天房子的事跟我赌气?”
“我没有赌气。”我摇摇头,心里一片平静,“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您觉得我需要这笔钱来保障我的未来,但我有我自己的规划。这个店,现在每个月纯利润就有一万多,以后会更好。我不需要用您的钱,去过我自己的人生。”
“一万多?”他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被固执所取代,“那能算什么?不稳定!铺租、人工,哪天说倒就倒了!房子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不动产是永恒的,是保障。而我亲手创造的这一切,在他看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不懂,这个小店对我来说,意义远不止是赚钱。它是我价值的证明,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的证明。
“爸,您有您的道理。”我不想再争辩下去,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说服他。我们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秉持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信念。
“您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我问。
他被我问得一噎,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地结束这个话题。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茫然。
他大概是第一次发现,他的女儿,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长成了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独立的个体。
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存折,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识好歹!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那个曾经在我眼里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老了。他的脚步,不再像以前那么稳健,他的坚持,也显得那么苍白而无力。
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忽然开口了。
“小文。”我叫了一声正在后厨忙碌的店员。
小文探出头来,“哎,岚姐,什么事?”
我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肩膀,落在小文身上,声音清晰而平静。
“给这位先生,打包一份我们新出的栗子蛋糕,算我账上。”
这是我的“下令”。
不是对他,而是对我的员工。
父亲的脚步猛地停住了。他僵在原地,没有回头。
小文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好嘞!”她手脚麻利地从展示柜里取出一块包装精美的栗子蛋糕,装进印着“暖山”logo的纸袋里,递了过来。
我接过纸袋,走到父亲身边,递给他。
“爸,这是店里新做的,您尝尝。”我的语气,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客人。
他没有接,也没有动,只是背对着我。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错愕,是屈辱,是无法理解。
在他看来,我这个举动,无异于一种施舍。他前脚要给我二十万,我后脚却请他吃一块几十块钱的蛋糕。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但我没有这个意思。
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终于明白,我不需要向他证明什么。我不需要用我的成功来换取他的认可,也不需要用他的标准来衡量我的人生。
我们是父女,血缘无法改变。但我也是林岚,一个独立的,有自己的事业和尊严的个体。
他可以不认可我的事业,但他不能否定我的人。
我把蛋糕递给他,不是示威,也不是和解。
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告诉他:爸,这是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不是那个需要你用钱来安排未来的女儿,我是这里的主人。我可以靠我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美好的东西,并且,我愿意与你分享。
这是一种平等的姿态。
我不再仰视他,也不再怨恨他。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尊重的,独立的个体。就像我希望他能这样对我一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茫然。他看着我手里的蛋糕,又看看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默默地接过了那个纸袋。
纸袋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里,显得格外小巧精致。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我的店。
风铃再次响起,清脆,悠长。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并没有因此消失。但或许,我已经在上面,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从那天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店,也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静默期。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暖山”的经营上。我研发了新的甜品系列,优化了店里的服务流程,还开始尝试在本地的美食杂志上投放一些小广告。
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甚至有一些外地的游客,会特意坐车过来,就为了尝一口我的招牌提拉米苏。
我忙碌而充实,几乎快要忘记了那份赠与协议和那二十万的存折。
直到一个月后,我接到了我哥林辉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焦躁。
“岚岚,你……有空吗?想请你帮个忙。”
我有些意外。自从那天之后,我哥也像消失了一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怎么了,哥?”
“唉,别提了。”他叹了口气,“爸把那些房子都交给我了,我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就说那个临街的铺子吧,租客拖了三个月租金了,打电话不接,上门也找不到人。还有城南那套老房子,楼上漏水,把人家的天花板都泡了,现在天天找我扯皮,要我赔钱……”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全是些鸡毛蒜皮的麻烦事。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事情,对于一个有经验的房东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我哥这种一直活在父母羽翼下,没经过什么风浪的人来说,显然是焦头烂额。
父亲以为把资产交给他,就是给了他一个安稳的未来。却没想过,管理资产,比创造资产,需要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我哥并不具备。
“那爸怎么说?”我问。
“爸说,这些事以后都归我管,让我自己想办法。他说这是对我的锻炼。”林辉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我哪会处理这些啊!岚岚,你脑子活,主意多,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我沉默了。
换作以前,我可能会觉得有些幸灾乐祸。但现在,我心里却很平静。
我哥的求助,在我意料之中。他不是坏人,只是一个被宠坏的,能力平庸的普通人。父亲把一副他扛不动的担子强加在他身上,对他来说,未必是福。
“哥,这些事情,其实都有专门的人可以处理。”我说,“我认识一个朋友,是做物业托管的,很专业。从催租、维修到处理邻里纠纷,他们都能搞定。你只需要付一点服务费,就能省下很多精力。”
“真的吗?那太好了!”林辉的语气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那你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
我把朋友的电话给了他,又叮嘱了几句合作的注意事项。
“岚岚,谢谢你。”挂电话前,他由衷地说,“你……别生爸的气,他那个人,就是老思想,其实他心里还是疼你的。”
我笑了笑,“我知道。哥,你好好干吧。”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阳光正好,洒在街边的梧桐树上,叶子绿得发亮。
我没有帮我哥去处理那些具体的麻烦,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思路和渠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也是我自己的生存法则。
我开始明白,父亲的决定,或许在无意中,给了我们兄妹俩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
我哥需要学会独立面对问题,承担责任。
而我,则需要学会彻底放下对父亲认可的执念,真正地为自己而活。
又过了几个月,我的甜品店因为口碑越来越好,被一家电视台的美食节目报道了。
节目播出后,“暖山”彻底火了。每天店门口都排起长队,订单也接到了一个月后。我不得不又招了两个店员,扩大了后厨的面积。
我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天晚上,盘点完当天的账目,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刚打开门,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
我愣住了。
我一个人住,平时很少开火,家里怎么会有饭菜香?
我走进厨房,看到一个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
是林辉。
他穿着围裙,正在笨拙地盛汤,旁边的小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
“哥?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
他回头看到我,憨厚地笑了笑,“我看你最近店里那么忙,肯定没时间好好吃饭。今天我老婆回娘家了,我就过来给你做顿饭。”
我看着桌上的菜,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丝,醋溜土豆丝,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但对于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哥来说,这大概已经是他厨艺的极限了。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你……那些房子的事,都处理好了?”我拉开椅子坐下。
“嗯,你介绍的那个朋友真靠谱,都交给他们了,省心多了。”他把汤放在我面前,给我盛了一碗,“我现在啊,白天在单位上班,下班就研究研究怎么当个好房东。虽然还是有很多不懂的,但总算不那么手忙脚乱了。”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夹菜,“快尝尝,我第一次做,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我尝了一口,盐放得有点多,但心里却是暖的。
“哥,你好像变了。”我说。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是吗?可能是事情逼的吧。以前总觉得有爸妈在,什么都不用愁。现在自己扛事了,才知道没那么容易。”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岚岚,以前是哥不对。总觉得爸妈偏心我是应该的,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一切。现在我才明白,你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有多辛苦。”
“哥,都过去了。”我笑了笑。
“过不去。”他摇摇头,“那五套房子,是爸的心血,也是我们林家的根基。但是,爸把它全都给了我,这个做法是不对的。你也是林家的女儿,你也有份。”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想好了,”他继续说,“我已经找律师咨询过了。我想把城南那套老房子,还有临街的那个铺子,转到你名下。那本来就该是你的。”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那个曾经在我眼里有些懦弱、依赖的哥哥,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似乎真的长大了。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有了担当。
我摇了摇头,“哥,我不要。”
“为什么?”他急了,“你是不是还在生我们的气?”
“不是。”我认真地看着他,“哥,你能有这份心,我已经很开心了。真的。但是,这些房子我不能要。第一,这是爸的决定,我们做子女的,如果私下里再改动,是对他的不尊重。第二,我现在有‘暖山’,我过得很好,我不需要靠这些房子来证明什么。”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慢慢地说:“对我来说,‘暖山’,比那五套房子加起来都重要。因为,那是我亲手创造的。而你,现在需要做的,不是把房子分给我,而是学会怎么管理好它们,让它们保值增值。这才是爸真正想看到的,也是你作为林家长子,应该承担的责任。”
林辉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岚岚,我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们兄妹俩聊了很久。聊我开店的艰辛,聊他当房东的糗事,聊我们小时候的趣事。
我们之间那层因为父母偏心而产生的隔阂,似乎在这一刻,彻底消融了。
我送他下楼的时候,他忽然说:“对了,爸……他其实偷偷去过你店里好几次。”
我一怔,“我怎么不知道?”
“他没进去,就在街对面的报刊亭那儿,站着看一会儿就走了。”林辉说,“上次你上电视,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比谁都高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原来,他一直都在关注着我。用他那别扭而笨拙的方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我的甜品店准备推出新年礼盒,我忙得昏天暗地,连着好几天都睡在店里的休息室。
这天下午,我正在后厨指导新来的学徒制作翻糖,小文跑进来,神色有些古怪。
“岚姐,外面……你爸来了。”
我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自从上次在店里不欢而散,我们已经快半年没有见过了。
我擦了擦手,解下围裙,深吸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父亲就站在门口,还是那件半旧的中山装,但看起来比上次更清瘦了一些,头发也白了不少。
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橙子。
看到我出来,他的眼神有些闪躲,没有说话。
店里还有几个客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把他请到靠窗的那个老位置,他上次坐过的位置。
“爸,您怎么来了?”我还是那句开场白。
他把网兜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哥说你最近忙得家都不回。”他看着窗外,声音有些沙哑,“我……过来看看。”
他从网兜里拿出一个橙子,放在我面前,“这是托人从老家带的,甜。”
我看着那个橙子,圆滚滚的,表皮上还带着一点泥土的气息。
我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我发高烧,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父亲就是这样,跑了很远的路,给我买回来一个橙子,亲手剥给我吃。他说,橙子是金元宝,吃了病就好了。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很多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都涌了上来。
我学走路的时候,是他扶着我;我第一次骑自行车,是他跟在后面跑;我高考那天,是他顶着大太阳,在考场外等了我整整一天。
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用他那个时代的方式,用他那套固执的逻辑在爱我。他以为把所有的重担都给儿子,把所有的安逸都给女儿,就是最好的安排。
他不懂我,就像我不懂他的固执一样。
我们之间,缺的不是爱,是沟通,是理解。
“爸,”我拿起那个橙子,慢慢地剥开,橙皮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您吃饭了吗?”
他摇摇头。
“那……在这儿吃点东西吧?”我试探着问。
他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走进后厨,亲手给他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面,又配了一份店里最受欢迎的芒果布丁。
我把面和布丁端到他面前。
他拿起筷子,默默地吃面。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我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晕。我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很深的皱纹,他的手,也开始有了轻微的颤抖。
他真的老了。
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面前那份精致的芒果布丁,有些无从下手。
我拿过勺子,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他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他张开嘴,把那口布丁吃了下去。
“甜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眼圈,慢慢地红了。
“岚岚……”他开口,声音哽咽,“爸……对不起你。”
这一声“对不起”,我等了太久。久到我以为,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但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发现,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只有一种酸涩的,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摇摇头,把勺子放在他手里,“爸,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当我不再执着于向他索取公平和认可的时候,当我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的时候,我就已经赢了。
我赢回的,不是房子,不是钱,而是我自己的尊严,和一个父亲迟来的理解。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颤抖的手,一勺一勺地,把那份芒果布丁吃完了。
那天之后,父亲成了我店里的常客。
他总是在下午人最少的时候来,不说话,就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点一份甜品,慢慢地吃。
有时候,他会带来一些自己种的青菜,或者托人买的土特产。
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尴尬和对峙,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温情。
我哥也时常会带着老婆孩子过来,店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嫂子对我,也从最初的戒备,变成了由衷的亲近。她总说,多亏了我,她才有一个这么有担当的老公。
第二年春天,“暖山”开了第一家分店。
开业那天,我哥送来一个巨大的花篮,父亲也来了。
他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站在人群里,看着我剪彩,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骄傲的笑容。
仪式结束后,他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红包。
“爸,我不要。”我习惯性地拒绝。
“拿着!”他把红包硬塞进我手里,语气不容置喙,但眼神却很温柔,“这不是给你的钱。这是……爸给你新店的投资。以后,爸就当你的股东,等着你给我分红。”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红包,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笑着,流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爸。我一定,给您挣最多的分红。”
我知道,这个红包,是我父亲用他所能理解的,最郑重的方式,给予我的认可。
他终于承认,我的事业,不是过家家,而是值得他“投资”的,真正的事业。
那份放弃继承权的声明,那五套房子,那二十万的存折,都成了过去。
它们像一块磨刀石,磨去了我的软弱和依赖,也磨平了父亲的固执和偏见,最终,让我们都看到了彼此最真实的样子。
我没有得到那五套房子,但我拥有了更珍贵的东西。
我拥有了“暖山”,拥有了亲手创造未来的能力。
我拥有了哥哥的尊重和信赖。
最重要的是,我重新拥有了一个父亲。一个懂得用新的眼光,来看待我的父亲。
那天晚上,我站在新店明亮的灯光下,看着川流不息的客人,心里一片宁静。
我想,这大概就是成长吧。
不是去改变世界,也不是去改变别人。
而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有能力,把自己的人生,过得热气腾腾。
来源:心灵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