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窝在沙发里,电视上放着一部老电影,声音开得很小,几乎能听见窗外雨丝敲打玻璃的沙沙声。
电话是晚上九点半打来的。
林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像隔着一层湿漉漉的雾。
她说,老公,今晚要加班,有个项目得通宵,你先睡吧。
我正窝在沙发里,电视上放着一部老电影,声音开得很小,几乎能听见窗外雨丝敲打玻璃的沙沙声。
“通宵?”我下意识地皱了眉。
她的工作我了解,虽然忙,但通宵赶项目这种事,一年也碰不上一两次。
“嗯,特别急。”她的声音更低了,背景里很安静,不像在办公室。
没有键盘敲击声,没有同事讨论的声音,只有一种空洞的回响。
我说,好,那你注意身体,别太累了,饿了就点些好吃的。
“知道了。”她匆匆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有些发愣的脸。
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不是怀疑,就是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就像一颗严丝合缝的螺丝,突然松了半圈,整个机器的运转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我关了电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雨声变得清晰,一下一下,砸在心上。
桌上摆着我特意去买的她最爱吃的那家店的生煎包,已经凉透了。
表皮被水汽浸得发白,软塌塌的,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走过去,用手指碰了碰,冰凉的,还沾着一点油腻。
我忽然想起,她出门时忘了带钥匙。
她总是这样,脑子里装着那些复杂的图纸和数据,却总忘了这些最基本的小事。
每次我都笑着说她,像个需要我照顾的小孩。
可今晚,这个念头让我心里发沉。
一个忘了带家门钥匙的人,怎么会记得带办公室的门禁卡呢?
我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木地板被我踩得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在附和我的心跳。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一股夹杂着泥土和青草味的湿冷空气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哆嗦。
外面的世界被雨水冲刷得模模糊糊,路灯的光晕染开来,像一团团化不开的愁绪。
一辆车开过,轮胎碾过积水,发出的声音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拿起手机,想给她发个信息,问问她是不是真的在公司。
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又放下了。
这算什么?查岗吗?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个。
信任是我们婚姻的基石,我一直以为它坚不可摧。
可现在,这块基石上好像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我叹了口气,把凉掉的生煎包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给自己泡了一碗速食面。
热水冲下去,调料包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在过去无数个她加班的夜晚,这股味道是我的慰藉。
但今晚,它闻起来却那么廉价,那么孤单。
我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地吃着面。
面条很烫,烫得我舌头发麻。
可我的胃里,却像是结了一块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滴答,滴答。”
每一下,都像在催促着什么,又像在嘲笑着什么。
我开始胡思乱想。
她的手机背景音为什么那么安静?
她的语气为什么那么疲惫又那么急促?
那个所谓的“项目”,真的存在吗?
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像一群没头苍蝇。
我甚至开始回忆最近她的种种反常。
她有好几次,接电话时会刻意避开我。
她的开销似乎比以前大了一些,但我问起时,她只说是给父母买了东西。
她看着我的眼神,有时候会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怜悯,又像愧疚。
这些碎片化的记忆,此刻被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我不敢深想的方向。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大概十一点多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划开接听键,手心全是汗。
“喂,您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公式化的女声,听起来像是某个机构的工作人员。
“请问是林晴女士的家属吗?”
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我是她丈夫,她怎么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您别紧张,林女士没事。是这样的,她陪同一位病人在我们医院,现在需要家属过来办一下手续。”
“医院?”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医院?她在哪家医院?”
“市第一人民医院,肛肠科门诊。”
肛肠科……门诊?
这几个字像一颗颗子弹,精准地射进了我的耳朵里,然后炸开。
我整个人都懵了。
加班……通宵……
肛肠科……门诊……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组,在我脑子里疯狂地碰撞,激起了一片混乱的火花。
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出事了。
是她自己生病了,怕我担心,所以撒了谎。
可为什么是肛肠科?
这个念头让我更加心慌意乱。
紧接着,另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像一条毒蛇,悄悄地探出了头。
她陪同“一位病人”。
谁?
什么样的病人,需要她撒谎说加班,在深夜里陪着去……肛肠科?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马上到!”
我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的。
我抓起车钥匙,连外套都忘了穿,就冲出了家门。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在我脸上,让我清醒了一点。
我冲进电梯,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慌乱的男人,觉得无比陌生。
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
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徒劳地想刮开眼前模糊的世界。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变成一道道扭曲的光带。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一点。
去医院的路上,那十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把我们从相识到结婚的这七年,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们是大学同学,在图书馆里认识的。
那天阳光很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当时正在看一本很厚的建筑史,看得入了神,连我站在她身边都不知道。
我记得她当时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
阳光照在她身上,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毕业,找工作,租房子。
我们一起挤过早晚高峰的地铁,一起吃过最便宜的盒饭。
在那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我们规划着未来。
她说,她要成为最出色的建筑设计师,设计出能让人感到温暖的房子。
我说,好,那我就努力赚钱,买下你设计的第一套房子。
那些苦涩却又甜蜜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我们省吃俭用,存了三年钱,终于付了首付,有了我们自己的家。
就是现在这个家。
家里的每一处设计,都出自她手。
墙上挂着她画的画,阳台上种着她喜欢的花。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她的影子。
她那么美好,那么善良,那么爱这个家。
她怎么会骗我?
车子停在医院的停车场。
我熄了火,却没有马上下车。
我坐在驾驶座上,手脚冰凉。
我害怕。
我害怕推开车门,走进那栋亮着惨白灯光的楼里,会看到一个我无法接受的真相。
我甚至宁愿她是因为生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病而骗我。
至少,那证明她心里还有我,还在乎我的感受。
可是,如果……
我不敢想那个“如果”。
我在车里坐了足足五分钟,直到手心被钥匙硌得生疼,才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
下车,关门。
“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碎掉了。
我快步走进急诊大楼。
夜晚的医院,比白天更添了几分肃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冰冷、刺鼻。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哒,哒,哒”,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按照护士的指引,找到了肛肠科门诊。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我放慢了脚步,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
我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离那扇门越来越近。
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里透出一点光亮。
我能听到里面有微弱的说话声。
是林晴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耐心和……疲惫。
我停下脚步,悄悄地从门缝往里看。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场面。
那是一个很小的诊疗室。
林晴背对着我,正半蹲在一个老人面前。
老人看起来非常苍老,头发花白稀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病号服,坐在轮椅上,头无力地歪向一边。
他的脸色是那种久病之人的蜡黄,嘴唇干裂,眼神浑浊,几乎没有什么神采。
而我的妻子,那个在我面前总是有些孩子气,会因为一点小事撒娇的林晴。
此刻,她正拿着一条温热的毛巾,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擦拭着老人的手。
老人的手枯瘦如柴,上面布满了老年斑和深深的皱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些污垢。
林晴擦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她的动作那么轻柔,生怕弄疼了老人。
擦完手,她又拿起一把小小的指甲剪,开始给老人剪指甲。
“咔哒,咔哒。”
指甲剪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剪得很专注,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有几缕碎发垂下来,黏在她脸颊上,她也顾不上去拂。
她一边剪,一边轻声对老人说:“顾老师,您忍着点,马上就好了。剪完指甲,我们就干净了,明天就有精神了。”
顾老师?
这个称呼让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什么“顾老师”。
老人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嗬嗬”声。
林 a晴却像是听懂了。
她抬起头,冲老人笑了笑。
那笑容,我太熟悉了。
那是她每次画出满意的设计图时,才会露出的笑容。
纯粹,干净,带着一点点小小的得意。
可此刻,这个笑容出现在她满是倦容的脸上,对着一个陌生的、病重的老人。
这让我感到一阵巨大的震撼和……心疼。
我看到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倒了一点温水在杯盖里,然后拿出一根吸管,小心翼翼地送到老人嘴边。
“老师,喝点水,润润嗓子。”
老人费力地张开嘴,吸了两口,又呛咳起来。
林晴立刻放下杯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她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仿佛这件事,她已经做过千百遍。
诊室里的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在她身上,给她笼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我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紧抿的嘴唇。
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我的妻子。
我以为我了解她的全部。
我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我知道她喜欢看什么电影,听什么歌。
我知道她工作上的烦恼,生活中的小确幸。
可我不知道,在那些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她还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秘密。
她一个人,默默地,在照顾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她把所有的辛苦和疲惫都藏了起来,只在我面前展现出轻松和美好的一面。
而我,我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怀疑她,揣测她。
我甚至想到了那些最不堪的可能。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站在门外,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也不敢动。
我怕我一出声,就会打破眼前这幅安静得近乎神圣的画面。
也怕我一出声,眼泪就会掉下来。
一个护士从我身边走过,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把我当成了病人家属。
她推开门,对林晴说:“手续办好了吗?今天观察一晚,要是没问题,明天就可以回去了。”
林晴回过头,这才看到了我。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惊讶,慌乱,无措,还有一丝被撞破秘密后的难堪。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我来了。”
我走进去,来到她身边。
我没有问她任何问题。
没有问“这是谁”,没有问“为什么骗我”。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把她脸颊上的那缕碎发,拨到了耳后。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无声地流泪。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疲惫。
我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汗味。
这一点也不好闻。
可在我闻来,却比任何香水都让我心安。
“没事了。”我在她耳边轻声说,“有我呢。”
她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抬头看了一眼轮椅上的那位顾老师。
他依然歪着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们,似乎明白,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那天晚上,我们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夜。
林晴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顾老师,名叫顾远山,是她高中的美术老师。
林晴的家境并不好,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思想也很传统。
他们觉得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画画更是“不务正业”。
整个高中时期,他们都反对林晴学美术,甚至撕过她的画,砸过她的画具。
那段时间,是林晴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看得见天空,却永远飞不出去。
是顾老师,像一道光,照进了她的世界。
顾老师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告诉她“你很有天赋”的人。
他看出了她画里的灵气和渴望。
他偷偷地给她开小灶,把自己不多的工资拿出来,给她买最好的画纸和颜料。
他带她去看画展,给她讲那些大师的故事。
他告诉她,画画不是不务正业,而是一种创造美的能力,是一种可以让灵魂自由呼吸的方式。
林晴说,那时候,顾老师的画室,是她唯一的避难所。
画室里总是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阳光从天窗洒下来,照在那些石膏像和画架上。
顾老师总是一边抽着烟,一边指点她的画。
他的声音沙哑,却很有力量。
他说:“林晴,你要记住,你的画笔,就是你的翅膀。别让任何人折断它。”
高考前,林晴的父母说什么也不同意她报考美术学院。
他们甚至以断绝关系相威胁。
是顾老师,一次又一次地去她家。
他带着自己的画,带着林晴的画,跟她父母磨破了嘴皮。
林晴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顾老师在她家楼下,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夏天的太阳很毒,晒得柏油路都快化了。
顾老师就那么站着,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衫,他也不走。
最后,她父亲大概是被他的执着打动了,也可能是被他烦透了,终于松了口。
“我女儿要是以后没出息,我就去找你!”她父亲指着顾老师的鼻子说。
顾老师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他说:“她要没出息,你随时来找我。我拿我这辈子给你担保。”
后来,林晴如愿考上了全国最好的美术学院。
毕业后,她进了顶尖的设计院,成了我们这一行里小有名气的设计师。
我们买了房,买了车,过上了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实现了她的梦想。
她用她的画笔,为自己,也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美好的世界。
而顾老师,却渐渐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他一辈子没有结婚,无儿无女。
退休后,他就回了乡下老家,一个人生活。
林晴也去看过他几次,给他寄钱,买东西。
但顾老师脾气很倔,总说自己过得很好,什么都不要。
直到半年前,林晴偶然从一个老同学那里得知,顾老师得了很严重的结肠癌,晚期。
他一个人住在养老院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林晴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瘦得脱了相,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因为肿瘤的位置不好,他大小便失禁,身上总是有味道。
养老院的护工,对他也很不耐烦。
林晴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用自己的肩膀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老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心都碎了。
从那天起,她就把顾老师接了出来,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房子,自己照顾他。
她不敢告诉我。
她说,她知道我工作忙,压力大。
她不想让我为这些事分心。
她说,顾老师是她的恩人,照顾他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她不能把这份沉重的责任,也压到我的肩上。
所以,她开始撒谎。
那些所谓的“加班”,其实是她去医院陪顾老师。
那些所谓的“出差”,其实是她带顾老师去外地求医。
那些她多出来的开销,全都用在了顾老师的治疗和护理上。
她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她白天要应付高强度的工作,晚上还要去照顾一个重病的、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
喂饭,擦身,换洗,处理排泄物……
这些事情,光是听一听,都觉得无比繁琐和沉重。
而她,一个在我眼里甚至有些娇气的女孩子,竟然默默地做了半年。
我听着她的叙述,心像被一只大手反复揉搓。
又酸,又胀,又疼。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消瘦的脸颊,看着她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粗糙的手。
我这个做丈夫的,竟然迟钝到今天才发现。
我到底有多失败?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哑着嗓子问她。
“我怕你嫌弃。”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嫌弃?”我几乎要跳起来,“我嫌弃什么?嫌弃你善良?嫌弃你重情义?”
“顾老师他……他身上味道很重,有时候……很难堪。”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些……我不想让你觉得,你的妻子,是每天都在跟那些脏东西打交道的人。”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傻瓜。”我说,“你是我妻子,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也最敬佩的人。你做的,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尚,最了不起的事。我怎么会嫌弃你?我只会心疼你,心疼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分担。”
走廊尽头的窗户,天色已经开始泛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从那天起,照顾顾老师,成了我们两个人共同的“项目”。
我调整了我的工作时间,每天下午,我先去医院接替林晴,让她可以回家休息几个小时。
我开始学着做那些我以前从未想过我会做的事情。
我学着怎么给老人翻身,防止他生褥疮。
我学着怎么用导管给他喂流食。
我学着怎么面不改色地处理他的排泄物,然后给他擦洗干净,换上干爽的衣物。
一开始,我真的很不适应。
那种气味,那种触感,都让我的生理和心理产生了巨大的不适。
有好几次,我都是跑到卫生间里吐。
吐完之后,漱漱口,再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不能让林晴看出来。
她已经够累了,我不能再给她增加心理负担。
我第一次给顾老师擦身体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难堪。
他虽然说不出话,但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求求你,别这样”。
他曾经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啊。
他是一个老师,一个艺术家。
他有他的尊严。
而现在,他却要像一个婴儿一样,赤裸裸地,把最狼狈的一面,展现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顾老师,您别多想。我不是外人,我是林晴的丈夫。林晴是您的学生,那我也算是您的半个学生。学生孝敬老师,天经地义。”
我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但他眼里的抗拒,似乎少了一些。
我给他擦完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把他抱回床上。
他很轻,轻得像一捧干枯的稻草。
我给他盖好被子,他突然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小,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用力。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动。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勉强听清。
他说的是:“谢……谢……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转过头,不想让他看见。
我开始理解,林晴为什么能坚持这么久。
因为,当你付出的善意,得到了回应,哪怕只是最微弱的回应。
那种感觉,足以抵消所有的辛苦和疲惫。
林晴下班后,会带着她做的饭菜来医院。
她会把顾老师扶起来,一口一口地喂他。
她会给他读报纸,讲新闻。
她会把她新画的设计图拿给他看,像小时候一样,叽叽喳喳地跟他讲自己的设计理念。
大多数时候,顾老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但偶尔,他的嘴角会微微向上翘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每当这个时候,林晴就会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一样开心。
她会转过头,对我炫耀似的说:“你看,你看,老师笑了!他喜欢我的设计!”
看着她脸上那种纯粹的喜悦,我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我发现,自从我们开始一起照顾顾老师,我和林晴之间的关系,反而变得更好了。
我们有了共同的秘密,共同的目标。
我们会在深夜回家的路上,手牵着手,讨论顾老师今天的状态。
我们会因为他多吃了一口饭而高兴半天。
也会因为他今天精神不好而忧心忡忡。
我们之间的交流,不再仅仅是“今天工作怎么样”“晚饭吃什么”。
我们开始聊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聊生命,聊死亡,聊责任,聊爱。
我看着林晴,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种光,不是因为她出色的工作能力,也不是因为她美丽的外表。
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慈悲和坚韧的光芒。
我爱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
那是一种混杂了爱恋、敬佩、心疼和感激的,无比复杂,又无比纯粹的感情。
顾老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医生告诉我们,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们知道,那一天,不远了。
我们把顾老师从医院接回了我们家。
我们把客房收拾出来,买来了专业的护理床。
我们想让他最后的日子,能在一个有家的地方度过。
一个有阳光,有花香,有饭菜味道的地方。
而不是那个只有白色墙壁和消毒水味的冰冷病房。
顾老师在我们家住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是我们三个人最平静,也最珍贵的时光。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他,和林晴一起,在小区里散步。
我们会指着路边的花草树木,告诉他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树。
林晴会给他讲,她小时候是怎么在这些花丛里捉迷藏的。
顾老师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他的手指会微微动一下,像是在回应。
有一个下午,阳光特别好。
金色的阳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洒满了整个屋子。
林晴正在画画。
她画的是窗外的景色。
我推着顾老师,停在她的画架旁。
顾老师看着眼前的画,又看看窗外,再看看林晴。
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清澈明亮的光。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林晴的画板。
然后,他又指了指林晴。
他的嘴唇动了动,这一次,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
他说:“你……是……我……最好的……作品。”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林晴的画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颜料溅开,像一朵瞬间绽放又瞬间凋零的花。
她扑到顾老师身上,放声大哭。
我也哭了。
我抱着他们两个,泪流满面。
我知道,顾老师走了。
他走得很安详,很满足。
他看到了他最得意的作品,在他用生命浇灌下,长成了最美好的样子。
他没有遗憾了。
顾老师的葬礼很简单。
只来了我们两个人,还有几个他以前的同事。
我们把他安葬在他乡下的老家,一片能看得见麦田的山坡上。
墓碑是林晴亲自设计的。
上面没有刻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有一行字:
“顾远山老师,一位真正的园丁。”
处理完顾老师的后事,我们回到家。
家里好像一下子空了很多。
那个我们曾经悉心照料过的房间,现在空荡荡的。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淡淡的气息。
我和林晴坐在沙发上,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林晴突然起身,走进书房。
不一会儿,她抱着一个落满了灰尘的木箱子出来了。
“这是老师留下的东西。”她说。
这是我们在整理顾老师遗物时发现的。
箱子没有上锁。
林晴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沓沓泛黄的画纸。
全都是素描。
画上的人,都是同一个。
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
她在画室里,在阳光下,在麦田里……
她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抬头微笑,时而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憧憬。
那是年轻时的林晴。
每一张画的右下角,都写着日期。
从她高一,一直到她大四。
原来,在那些林晴不知道的岁月里,顾老师一直用他的画笔,记录着她的成长。
林晴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
在箱子的最底下,我们发现了一个信封。
信封已经很旧了,上面写着“林晴亲启”。
是顾老师的笔迹。
林晴颤抖着手,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张银行卡。
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看得出,当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
“林晴吾徒: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去了一个不用再受病痛折磨的地方。
请不要为我难过。
人这一生,生老病死,都是常态。
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成就,也没什么亲人。
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唯一的骄傲,就是遇到了你。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高一的美术课上。
你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怎么说话。
但我看你画画时,你的眼睛里有光。
那是一种我只在梵高和莫奈的眼睛里看到过的光。
是热爱,是痴迷,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我知道,你是一只注定要飞翔的鸟。
我能做的,只是在你翅膀还不够硬的时候,帮你抵挡一下风雨。
后来的路,都是你自己飞出来的。
你飞得很高,很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我为你感到骄傲。
这辈子能成为你的老师,是我最大的幸运。
原谅我,在你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时刻,比如你的婚礼,我没有出现。
我只是一个穷教书的,怕给你丢人。
也原谅我,在我生命中最后这段不堪的日子里,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很辛苦。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爱人。
是你们,让我体会到了家的温暖,让我有尊严地走完了最后一程。
这张卡里,是我一辈子的积蓄。
不多,但应该够你们办完我的后事。
剩下的,就当是我这个老师,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吧。
虽然迟了很多年。
你们都是好孩子,一定要幸福。
勿念。
顾远山 绝笔”
信纸,被林晴的眼泪浸湿了。
她趴在我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抱着她,泣不成声。
我们查了那张银行卡,里面有二十万。
对于一个清贫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来说,这几乎是他的全部了。
我们没有动那笔钱。
我们以顾老师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助学基金。
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像林晴一样,有天赋,却家境贫寒,无法追求艺术梦想的孩子。
我们希望,顾老师的那份爱和光,能够继续传递下去。
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林晴依然是那个优秀的设计师,我依然是那个忙碌的上班族。
我们依然会为了生活中的琐事而争吵,也会因为一部电影而感动。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我们的爱,也变得更加厚重。
它不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风花雪月,而是融入了责任,感恩,和对生命更深刻的理解。
有一天晚上,我们又聊起了顾老师。
林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觉得,顾老师其实没有走。他只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看着我们。”
我转过头,看着她。
客厅的灯光很柔和,映着她的侧脸,格外温柔。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依然有光。
那种我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她时,就让我心动的光。
那种顾老师用一生去守护的光。
我笑了笑,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嗯,我知道。”我说。
我知道,那束光,会永远在。
它会照亮我们未来的路,也会温暖我们往后的每一年。
因为,爱和善良,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超越生死,永不熄灭的东西。
来源:宝宝健康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