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楼道里的声控灯,得用跺脚的力气才能唤醒,亮起来的光,昏黄得像一枚快要放坏的咸蛋黄。
我住的这栋楼,老了。
墙皮像掉光了鳞的鱼,露出灰扑扑的水泥肚子。
楼道里的声控灯,得用跺脚的力气才能唤醒,亮起来的光,昏黄得像一枚快要放坏的咸蛋黄。
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
从黑发到鬓角染霜,从三口之家,到只剩下我自己。
日子过得像那盏声控灯,大部分时间是暗的,偶尔被什么东西重重一踩,才不情不愿地亮一下,然后又迅速熄灭。
我的对门,住着一个捡垃圾的老王。
他姓什么,叫什么,没人真正在意。大家都叫他老王。
他大概六十多岁,也可能更老,时间在他脸上刻得太狠,每一道褶子都像是用钝刀子划出来的。
他总是佝偻着背,像一只永远在寻找什么的虾米。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就能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吱呀一声,像老旧的骨头在呻吟。
然后是他的破三轮车,链条哗啦啦地响,拖着一长串叮叮当当的噪音,从黎明的薄雾里出发。
晚上,他又拖着那一车“战利品”回来。
废纸箱、塑料瓶、旧家电的外壳,有时候还有别人扔掉的破椅子、缺了腿的桌子。
这些东西堆在他家门口,散发着一股复杂难言的气味。
潮湿的纸板味,发酵的馊味,还有一种金属生了锈的铁腥气。
夏天的时候,这股味道尤其浓烈,像一只无形的手,会顺着门缝钻进我家。
我讨厌这股味道。
也讨厌老王。
说不上是多深的恨,就是一种生理性的排斥。
他把楼道弄得又脏又乱,他走路的脚步声总是拖沓着,像砂纸在地上摩擦。
他看人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躲躲闪闪,仿佛他自己也是一件被人丢弃的垃圾。
我今年43岁。
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做着一份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工作。
每天挤地铁,打卡,对着电脑屏幕坐八个小时,然后在一片“明天见”的客套声中,再挤着地铁回家。
生活像一潭死水,没有波澜,连风吹过都懒得起一丝涟漪。
我很少跟邻居来往。
这栋楼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只有我和老王,像两棵被遗忘的钉子,顽固地钉在这里。
我们是邻居,但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王师傅,你这纸箱子挡着路了。”
“哦,哦,我马上挪。”
“王师傅,水表是不是你家漏了?”
“没,没有吧……”
他的声音总是含混不清的,像嘴里含着一口沙子。
我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这些零星的、不愉快的交集,以及从其他邻居嘴里听来的只言片语。
“那个老王啊,孤家寡人一个,可怜见的。”
“听说他以前不是干这个的,好像是个文化人呢。”
“谁知道呢,反正挺脏的,离他远点好。”
我选择离他远点。
我们之间隔着一扇防盗门,也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家里搞大扫除。
我想把一些很多年没穿过的旧衣服处理掉。
打开衣柜最里面的那个箱子,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打了个喷嚏。
箱子里,压着一件小小的、黄色的儿童雨衣。
颜色已经有些发暗了,但那明亮的鹅黄色,还是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是辰辰的。
我的儿子。
他走的时候,才六岁。
那也是一个下雨天。
雨下得很大,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像是被泡在了一缸脏水里。
他说他想去楼下踩水玩。
我当时正在赶一个工作报告,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穿上你的小雨衣,别跑远了。”
他开心地穿上这件黄色的雨衣,戴上配套的帽子,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黄鸭。
临出门前,他还回头冲我笑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
“妈妈,我很快就回来。”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
我没有看他。
我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成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再也没有回来。
警察说,他是失足掉进了路边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
那几天下暴雨,水流太急,等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
我不敢再想下去。
每想一次,都像是把结了痂的伤口重新撕开,鲜血淋漓。
这件小小的黄色雨衣,是他的遗物里,我唯一敢留下的东西。
我把它洗干净,叠好,放在箱子的最底层,以为这样就可以把那段记忆也一同封存起来。
可我错了。
有些东西,你越是想忘记,它就越是清晰地刻在你的脑海里。
我抱着那件小雨衣,坐在地板上,哭了很久。
哭到眼睛又干又涩,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决定把它扔掉。
我不能再留着它了。
它就像一根毒刺,扎在我的心上,时不时地提醒我,我是一个多么失职的母亲。
我把它和其他旧衣服一起,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
我甚至不敢多看它一眼,生怕自己会后悔。
我提着那袋沉甸甸的“过去”,走到楼道口。
垃圾桶就在那里。
我深吸一口气,手臂往后一扬,正要松手。
“等,等等……”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老王。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手里还提着一个刚捡来的破风扇。
他看着我手里的垃圾袋,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光。
“你,你这个……是要扔的?”
我点点头,没说话。
“能不能……给我?”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这袋子里的,好像是衣服……还能穿,还能穿的。”
我愣了一下。
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和厌恶。
连我不要的垃圾,他都要抢。
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垃圾袋递给了他。
他如获至宝地接过去,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谄媚的笑容。
“谢谢,谢谢你。”
我没理他,转身就回了家。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连同那件雨衣一起,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被彻底掏空了。
这样也好。
扔掉了,就解脱了。
我努力这样告诉自己。
但接下来的几天,我总是心神不宁。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我开始下意识地观察老王。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早出晚归,一身风尘。
但他捡回来的东西里,好像多了一些奇怪的物件。
一个破旧的玩具小熊,一只掉了一只轮子的玩具汽车,还有一本被水泡得皱皱巴巴的儿童画册。
这些东西,对于一个收废品的来说,根本不值钱。
他为什么要把它们捡回来?
一个荒唐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发了芽。
我开始害怕。
我害怕我的猜想是真的。
我开始躲着老王。
在楼道里遇到他,我会立刻低下头,快步走开。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看我的眼神,更加躲闪了。
我们之间那点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紧张和压抑。
直到那天晚上。
楼上的水管突然爆了。
水顺着墙角,一点点渗下来,很快就把我家天花板泡出了一大片难看的水渍。
物业的电话打不通,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蟻。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老王。
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扳手和一卷防水胶带。
“我,我听见你家有动静,是不是漏水了?”他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我以前……干过水电工,要不,我帮你看看?”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让他进了门。
他家的气味,也跟着他一起涌了进来。
那股熟悉的,垃圾堆的味道。
但我已经顾不上了。
他很专业,踩着凳子,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漏水点,用胶带暂时缠住了。
“这只是暂时的,明天还得让物业来换管子。”他从凳子上下来,擦了擦手上的水。
“谢谢,太谢谢你了,王师傅。”我感激地说,“多少钱?我给你。”
他连连摆手:“不要钱,不要钱,邻里邻居的,应该的。”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他敞开的房门。
他的家,和我预想的一样。
或者说,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
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品,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就是他全部的家具。
而就在那张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简陋的衣柜。
衣柜的门,没有关严,露出一条缝。
透过那条缝,我看到了一抹刺眼的黄色。
那颜色,我太熟悉了。
熟悉到,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凝固了。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扇门走去。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柜门。
然后,我看到了。
那件小小的,黄色的雨衣。
它被洗得很干净,用一个崭新的衣架,端端正正地挂在衣柜的正中央。
旁边,还挂着几件同样洗得干干净净的童装。
有我儿子穿过的蓝色小毛衣,有他最喜欢的印着奥特曼图案的T恤。
这些,都是我那天,连同雨衣一起,扔进那个黑色垃圾袋里的东西。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我能感觉到老王僵硬地站在我身后,他的呼吸,又粗又重。
“你……”
我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他。
我的声音在发抖,抖得不成样子。
“这些……是我的东西。”
老王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慌乱,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
“你为什么要拿我的东西?你到底是谁?”
我一步步向他逼近,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你是不是认识我儿子?你说啊!”
他被我逼得连连后退,最后靠在了墙上,退无可退。
他抬起头,看着我。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两行浑浊的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了下来。
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对不起。”
他说。
“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天晚上,老王给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根本不姓王。
他姓李,叫李建国。
二十年前,他不是捡垃圾的。
他是一家国营工厂的技术员,受人尊敬的李工。
他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
他的儿子,和辰辰同岁。
那一年,也是六岁。
悲剧,同样发生在一个下雨天。
那天,他带着儿子去公园玩。
儿子吵着要玩水,他拗不过,就让他在公园的小河边玩。
他自己,则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看一份技术图纸。
他太投入了。
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河水因为暴雨,已经涨了起来。
他没有听到,儿子掉进水里时,那一声短暂的呼救。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发疯一样地跳进河里,可是湍急的河水里,哪里还有儿子的身影。
儿子的尸体,是三天后,在下游的河道里找到的。
妻子的精神,在那一刻,彻底崩溃了。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嘴里不停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她开始恨他。
恨他为什么没有看好儿子。
恨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
家里所有关于儿子的东西,都被她扔了,烧了。
她说,她不想再看到任何能让她想起儿子的东西。
最后,她提出了离婚。
她带着所有的积蓄,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欲绝的城市。
从此,杳无音信。
家,散了。
李建国的生活,也彻底崩塌了。
他辞掉了工作,卖掉了房子。
他开始流浪。
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子。
他不配再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开始捡垃圾。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些被人丢弃的垃圾一样,肮脏,无用。
他给自己改名叫“王”,因为“王”字,去掉那三横一竖,就只剩下了一个“土”字。
他想把自己埋进土里。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几年。
直到他搬到这栋楼,成了我的邻居。
他说,他第一次见到辰辰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
辰辰笑起来的样子,说话的语气,甚至走路时一蹦一跳的姿态,都和他的儿子,一模一样。
就好像,他的儿子,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开始偷偷地关注辰辰。
他会悄悄地跟在辰辰身后,看他去上幼儿园。
他会把捡来的,还能用的玩具,偷偷地放在我们家门口。
他不敢和我说话,他怕我把他当成坏人。
他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表达着他对辰辰的喜爱。
他说,他觉得,是老天爷可怜他,把他的儿子,又还给了他。
他把辰辰,当成了自己的精神寄托。
辰辰出事那天,他也在场。
他当时就在那个下水道附近,整理他捡来的废品。
他看到了穿着黄色雨衣的辰辰,在雨里开心地踩水。
他也看到了那个没有井盖的“黑洞”。
他想开口提醒。
可是,他不敢。
他怕辰辰会害怕他这个又脏又臭的捡垃圾的老头。
他犹豫了。
就是这短短几秒钟的犹豫,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他亲眼看着辰辰,掉进了那个黑洞里。
他发疯一样地冲过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听到,从下水道深处传来的,越来越微弱的哭声。
他报了警。
然后,他就守在那里,不吃不喝,守了三天三夜。
直到辰辰的尸体,被打捞上来。
他说,当他看到我抱着辰辰,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他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觉得,他又一次,害死了一个孩子。
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从那以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他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他每天拼命地捡垃圾,想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精神上的痛苦。
他开始捡那些被人丢掉的,和孩子有关的东西。
破旧的玩具,过期的童书,还有那些小小的,可爱的衣服。
他把它们带回家,洗干净,一件一件,挂在衣柜里。
就好像,他的儿子,和辰辰,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就好像,他们只是暂时出门了,很快就会回来,穿上这些干净的衣服。
那天,他看到我扔掉的那一袋旧衣服。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件黄色的雨衣。
他说,那件雨衣,像一团火,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控制不住自己,把它捡了回来。
他把它洗了一遍又一遍,挂在衣柜里,每天都要看上好几遍。
他对着它说话,就像在对着两个孩子说话。
他说:“对不起。”
他说:“叔叔/爸爸没有保护好你们。”
他说:“你们在那边,冷不冷?有没有人欺负你们?”
……
故事讲完了。
老王,不,是李建国,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男人,这个在我眼里又脏又臭的捡垃圾的老头,此刻,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的眼泪,也早已决堤。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个不起眼的,我甚至有些厌恶的邻居身上,竟然也背负着和我一样沉重的伤痛。
我们都是被命运夺走了孩子的人。
我们都是活在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中的,可怜人。
那一刻,我对他所有的厌恶,所有的排斥,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同病相怜的悲悯。
我走过去,从衣柜里,取下了那件黄色的雨衣。
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了李建国的手里。
“它不属于我了。”
我说。
“如果你需要它,就留着吧。”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它能让你觉得,他们还在,那就让它留在这里。”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都需要一个念想,不是吗?”
从那天起,我和李建国之间的那堵墙,消失了。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邻居一样,来往。
我会把家里多余的饭菜,给他送去一份。
他会把他捡回来的,还能用的东西,帮我修理好。
比如那盏时好时坏的声控灯,他三两下就给修好了,比物业的电工还利索。
我们很少再提起过去。
那些伤痛,太沉重了,我们谁也无法真正地释怀。
但我们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和自己一样,懂得那种深入骨髓的痛。
这种心照不宣的懂得,成了一种无声的慰藉。
我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我还是每天挤地铁,上班,下班。
但我的心,好像不再是那潭死水了。
我开始留意身边的一些小事。
楼下花坛里新开了一朵小花,我会觉得很美。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我会觉得很暖。
我甚至开始觉得,李建国身上那股垃圾的味道,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那是一种生活的味道。
一种在泥泞里挣扎,却依然努力活下去的味道。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李建国正在他家门口,捣鼓一个东西。
是一个破旧的八音盒。
外壳的漆都掉光了,发条也断了。
“这还能修好吗?”我好奇地问。
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虽然他脸上的皱纹,笑起来更深了,但那笑容,很干净,很纯粹。
“我试试。”他说,“这东西,挺精巧的。”
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我每天都能听到,从他家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一个星期后,他拿着那个八音盒,敲响了我家的门。
八音盒被他擦拭得锃亮,还用红色的颜料,重新描了边。
他小心翼翼地,拧动了背后的发条。
一串清脆、悦耳的音乐,流淌了出来。
是《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辰辰生前,最喜欢这首歌。
我经常唱给他听。
“你怎么会……”
“我听你哼过。”李建国说,眼神有些躲闪,“有一次,你打扫卫生的时候,一边擦窗户,一边哼这首歌。”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原来,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他也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段共同的,破碎的记忆。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建国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差。
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背也驼得更弯了。
我劝他去医院看看。
他总是摆摆手,说没事,老毛病了。
直到有一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清晨出门。
我有些不放心,敲了敲他的门,没人应。
我心里一紧,找来物业,撞开了门。
他躺在床上,已经昏迷了。
我把他送到了医院。
医生说,是肺癌晚期。
已经扩散了。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给他办了住院手续,用我所有的积蓄,给他交了医药费。
他醒来后,知道了一切,说什么也不同意。
“你把钱拿回去。”他激动地说,“我一个捡垃圾的,不值得你这样。”
“你不是捡垃圾的。”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是李建国,是李工。”
他的眼眶,又红了。
在医院的最后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去陪他。
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的过去,他的工厂,他的妻子和儿子。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儿子。
如果那天,他没有看那份图纸,如果他能多看儿子一眼,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说,我也一样。
如果那天,我没有赶那个报告,如果我能陪辰辰一起下楼,也许,他现在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
我们都在为自己的“如果”,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他想回家看看。
不是他现在住的那个堆满垃圾的家。
而是他以前的,那个有妻子和儿子的家。
我查了地址,带着他去了。
那是一个很老的小区。
房子还在,只是已经换了主人。
我们站在楼下,仰着头,看了很久。
“我记得,那个阳台上,以前种满了月季花。”他指着三楼的一个窗户,喃喃地说,“我老婆最喜欢月季花,她说,看着那些花,心情就会变好。”
“我儿子的小房间,窗户是朝南的,每天早上,太阳都能照到他的小床上。”
“他最喜欢在客厅的地板上,开他的小火车,呜呜呜地跑来跑去……”
他像个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曾经的美好。
说着说着,就哭了。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很沉默。
快到医院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我想,我该走了。”
我心里一惊:“你要去哪?”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释然。
“去找他们。”他说,“我该去跟他们,说声对不起了。”
那天晚上,他走了。
走得很安详。
他的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那个被他修好的八音盒。
我按照他的遗愿,把他的骨灰,和他儿子的,撒在了同一条河里。
我希望,他们父子俩,能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我帮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在他的那个破旧的衣柜里,又看到了那件黄色的雨衣。
雨衣的口袋里,塞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打开一看,是一张诊断证明。
肺癌晚期。
落款的日期,是半年前。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
他一直瞒着我。
他不想给我添麻烦。
这个傻瓜。
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傻瓜。
在诊断证明的背面,还有一行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
“如果可以,真想替你,多活几年。”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我把那件黄色的雨衣,带回了家。
我没有再把它收进箱子里。
我把它挂在了我的衣柜里,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早上,我打开衣柜,都能看到它。
它就像一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我灰暗的生活。
它提醒我,曾经有两个孩子,来过这个世界。
也提醒我,曾经有一个男人,用他后半生的悔恨,守护着这两个孩子的记忆。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是一个人。
但我觉得,我不再孤单。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和另一个孤独的灵魂,彼此温暖,相互救赎。
楼道里的那盏声控灯,还是老样子。
需要用尽全力,才能把它唤醒。
但现在,我每次跺脚的时候,都会觉得,那昏黄的光,其实也挺温暖的。
它就像我和李建国的人生。
大部分时间是黑暗的,但总有那么一瞬间,会因为某些人,某些事,而被点亮。
哪怕,只有短短的几秒钟。
也足够,照亮前行的路了。
我开始尝试着,和这个世界,和解。
也尝试着,和自己,和解。
我不再刻意地去回避那些伤痛。
我会去辰辰的墓地,给他带去他最喜欢的玩具。
我会坐在他的墓碑前,给他讲我最近遇到的事。
我会告诉他,我认识了一个很奇怪的,但也很善良的李爷爷。
我会告诉他,李爷爷也有一个和他一样可爱的儿子。
现在,他们应该在天上,成为好朋友了吧。
我开始学着,去感受生活。
我会去菜市场,和卖菜的阿姨,讨价还价。
我会去公园,看那些老人,下棋,跳舞。
我会去图书馆,借一本我喜欢的书,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发现,原来生活,并不是一潭死水。
它只是被我按下了暂停键。
现在,我按下了播放键。
虽然画面里,依然有缺失,有遗憾。
但它,在继续。
这就够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苍老,而又疲惫。
她说,她叫张桂芬。
是李建国的,前妻。
她说,她是从李建国老家的亲戚那里,辗转打听到我的电话的。
她说,她想来,看看他。
我把她,带到了那条河边。
我告诉她,李建国和他们的儿子,都安息在了这里。
她站在河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缓缓流淌的河水。
很久很久。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李建国,和她,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
“他是个好人。”她看着照片,轻声说,“只是,太固执了。”
她说,当年离婚后,她去了南方。
她也曾想过,回来找他。
但她没有勇气。
她怕看到他,就会想起儿子,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去。
她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二十年。
“我一直没有再嫁。”她说,“我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我们坐在河边的长椅上,聊了很久。
聊李建国,聊我们的孩子,聊这二十年来,各自的生活。
我们就像两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诉说着彼此的沧桑。
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谢谢你。”
“谢谢你,在他最后的日子里,陪着他。”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的。”
我摇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
“是他,让我明白了,活着,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的事情。”
送走了张桂芬,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我想,李建国如果知道,他的妻子,一直没有忘记他,他应该,会很欣慰吧。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残忍。
它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你最珍爱的东西。
但有时候,它又会以另一种方式,给你一点点补偿。
比如,一个同病相怜的邻居。
比如,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原谅。
我回到家,打开衣柜。
那件黄色的雨衣,静静地挂在那里。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
仿佛能感觉到,辰辰的体温,和李建国的,叹息。
我想,我不会再害怕了。
也不会再逃避了。
我会带着他们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活到,满头白发。
活到,步履蹒跚。
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去到那个世界,和他们重逢。
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笑着对他们说:
“嗨,我回来了。”
“这些年,我过得,还不错。”
来源:都督大冢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