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整个世界都融化在一种黏稠的、滚烫的空气里,只有我,从里到外都是冰的。
那年夏天,知了叫得像要把命都搭进去。
整个世界都融化在一种黏稠的、滚烫的空气里,只有我,从里到外都是冰的。
查完成绩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拉得死死的,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屋子里有股闷了很久的汗味,还有书本纸张受潮后散发出的霉味。
我爸在外面敲门,梆梆梆,每一下都像砸在我心上。
他说,儿子,出来吃块西瓜。
我没应声。
西瓜是甜的,可我的人生,从那一刻起,只剩下苦。
分数下来了,差了二本线十几分。
一个无比尴尬的数字,像个巴掌,不响,但火辣辣地疼。
而她,林悄,我的同桌,考了全市前五十。
消息是班长在QQ群里用红色加粗字体公布的,后面跟了一长串的烟花和喝彩表情。
我盯着那个名字,林悄。
两个字,像两根细细的针,扎进我眼睛里。
手机屏幕的光,照得我脸上一片惨白。
我记得出分前一天,她还给我打过电话。
电话那头很吵,有风声,还有隐约的火车汽笛声。
她说,喂,你估分了吗?
我说,估了,不太好。
她沉默了一下,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似的。
“没事的,万一……万一有奇迹呢?”
我苦笑,哪有那么多奇迹。
然后她说,我明天去我外婆家,可能要过几天才回来。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对答案。
“好。”我应着。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她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
后来,再也没有了。
我和林悄做了三年同桌。
高一刚分班,我俩被分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她很安静,大多数时候都在埋头写字,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影子。
她的桌子永远是整整齐齐的,书本按大小个儿排好,笔筒里的笔都朝着一个方向。
而我的桌子,像刚被洗劫过。
有一次,我的卷子山塌方,一大半都滑到了她的地盘上。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帮我把卷子一张张捡起来,然后用她那个蓝色的小夹子,帮我分门别类夹好。
物理一沓,化学一沓,数学一沓。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表情很专注,好像在做什么了不起的课题研究。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孩,真好。
我们的关系,就是从那次“卷子山塌方事件”后,慢慢变近的。
她会用红笔在我的错题旁边,画一个很可爱的小猪头,旁边写上“这里不该错哦”。
我也会在她打瞌睡的时候,悄悄把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她身上,挡住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冷风。
晚自习,学校为了省电,十点一到,教室的灯准时熄灭。
走廊的声控灯昏昏黄黄的,亮不了多久。
我和她,还有几个同学,就借着那点转瞬即逝的光,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继续背书,做题。
夏天的夜晚,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蚊子在我们耳边嗡嗡地开演唱会。
她从书包里摸出一小盘蚊香,点上,放在我们脚边。
一缕细细的白烟升起来,带着一股廉价但安心的香味。
她小声对我说,你看,这烟像不像我们在往天上发信号?告诉天上的神仙,这里有两个努力的好孩子,请保佑我们考上好大学。
我看着她被烟火映得忽明忽暗的侧脸,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我说,好,我们一起发信号。
我们用同一支笔,算同一道数学题的最后一步。
那是一支很普通的蓝色圆珠笔,两块钱一支,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到处都是。
但那支笔,她用了很久。
她说她喜欢那支笔的出水,很顺滑,像溜冰一样。
高三下学期,有一次模拟考,我考得很差。
晚自习后,我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不想回家。
天上的星星很少,月亮被乌云遮住,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
我觉得自己就像这天气,前途一片灰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多了一个人。
是林悄。
她递给我一瓶可乐,冰凉的,瓶壁上凝着一层水珠。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点带气儿的,能把坏情绪都嗝出去。”她说。
我没接,也没说话。
她就自己拧开,喝了一口,然后把瓶子塞到我手里。
“我知道你难受,”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但是,一次考试而已,不代表什么。你那么聪明,下次肯定能考好的。”
我猛地灌了一大口可乐,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不知道那是可乐呛的,还是因为别的情绪。
她就坐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陪着我,什么也不说。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轻轻地说:“喂,你还记得我们发的信号吗?”
我点点头。
“信号已经发出去了,神仙肯定收到了。他只是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够不够虔诚。”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支蓝色的圆珠笔,塞到我手心。
“这支笔,借给你。它运气很好的,每次都能帮我解出最难的题。”
我握着那支还带着她体温的笔,感觉像是握住了一整个世界的光。
“林悄,”我哑着嗓子叫她的名字。
“嗯?”
“谢谢你。”
“傻瓜。”她笑了,眼睛弯弯的,像夜空里唯一的月牙。
那支笔,我一直用到了高考结束。
高考最后一门考完,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甚至有种错觉。
我觉得自己考得还不错。
走出考场,阳光刺眼,空气里都是狂欢的味道。
我看见了林悄,她站在校门口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像一朵安静的栀子花。
她看到我,朝我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笑。
我们约好,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同一所大学。
如果没有那十几分的差距的话。
出成绩后,我给她打电话,第一次,没人接。
第二次,还是没人接。
第三次,通了,但很快就被挂断了。
我发短信给她:林悄,你还好吗?
石沉大海。
我在QQ上给她留言,发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
我说,对不起,我搞砸了。
我说,我可能没办法和你去同一个城市了。
我说,但是,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她的头像是灰色的,再也没有亮起过。
一个星期后,我从同学那里听说,她报了南方一所顶尖的大学,她家还为这事儿办了酒席,请了很多人。
我没在被邀请的行列里。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把我高中三年的书,一本一本地搬到楼下的空地上。
我找了个铁桶,把那些承载了我整个青春的纸张,一张一张地撕碎,扔进去。
我划亮一根火柴,火苗“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火光映着我的脸,滚烫。
纸张在火焰里卷曲,变黑,化成灰烬。
那些我曾经熬夜背过的公式,那些我用红笔划了无数遍的重点,那些林悄给我画的小猪头……全都没了。
我把那支蓝色的圆珠笔拿出来,在手里攥了很久。
最后,我还是没舍得扔。
我把它揣进兜里,转身回家。
身后,是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和一阵阵纸灰被热浪卷起的焦糊味。
我的青春,在那一晚,被烧成了一堆无人问津的灰。
我没有选择复读。
我爸妈劝过我,说,儿子,咱不差这一年。
我摇摇头。
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来一次了。
那种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一场考试上,然后眼睁睁看着希望碎掉的感觉,太疼了。
我爸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他给我找了个活儿,去一家家具厂当学徒。
家具厂在城市的另一头,很偏,周围都是农田和荒地。
厂房很大,很高,走进去,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和木屑粉尘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说话得靠吼。
我的师父姓陈,五十多岁,很瘦,背有点驼,一双手上全是老茧和裂口。
他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干活。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他打下手。
搬木头,扫木屑,递工具。
木头很重,边缘粗糙,没几天,我的手上就全是口子和木刺。
每天下班,脱掉被汗水和木屑浸透的工服,我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回到家,草草吃口饭,倒在床上就能睡死过去。
没有梦。
那种日子,是麻木的,没有颜色的。
我好像变成了一台机器,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我不再想高考,也不再想林悄。
或者说,我强迫自己不去想。
我怕一想,心里那个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又会裂开,流出血来。
厂里的工友,大多是和我差不多的年轻人。
他们不谈未来,不谈理想。
他们谈论最多的是,哪个网吧的机器快,哪个饭馆的菜便宜,还有厂里新来的哪个女工长得好看。
下班后,他们会勾肩搭背地去路边摊喝酒,划拳,吹牛。
有一次,他们也叫我。
我摇摇头,拒绝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
或许,我心里还存着一丝不甘。
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可我又能去哪儿呢?
有一天,我跟着陈师父去给一个客户送货。
那是一个很高档的小区,绿化做得像公园一样。
客户家是顶楼的复式,装修得像皇宫。
我们穿着沾满木屑的工服,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巨大的实木书柜抬进去。
女主人穿着真丝睡衣,捏着鼻子,离我们远远的,好像我们是什么会移动的污染源。
她指挥我们把书柜放在书房。
书房很大,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
书架上摆满了书,很多都是外文原版的。
我看到了一套莎士比亚全集,精装的,和我高中时在图书馆里看到的那套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仿佛看到了林悄。
我想象着她现在,是不是也坐在这样一间明亮的书房里,读着我看不懂的书,过着我无法想象的生活。
我们之间的距离,原来已经这么远了。
远到,像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阶级。
回去的路上,陈师父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我坐在他身后的木板上。
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陈师父突然开口了,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小子,不甘心吧?”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
“我刚来这厂里的时候,也跟你一样。”陈师父自顾自地说着,“觉得自个儿是念过书的人,跟他们不一样。可后来想明白了,人活一辈子,在哪儿不是活?关键是,你得知道自个儿想干啥。”
“师父,”我问他,“那您想干啥?”
陈师父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我就想啊,把我这手艺,弄明白。让那些木头,在我手里,能变成它们该有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陈师父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是啊,我想干啥?
我的人生,真的就要在这满是木屑和油漆味的地方,耗一辈子吗?
第二天,我找到陈师父。
我说,师父,我想跟您学手艺。
不是当学徒,是真正地学。
陈师父看了我很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光。
他点点头,说,好。但是,小子,这条路,苦得很。
我说,我不怕。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除了搬木头和扫地,多了一项内容。
学艺。
陈师父教我的第一件事,是认木头。
他说,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
有的硬,有的软,有的直,有的弯。
你得先懂它,才能用它。
他带着我,一块一块地看,一寸一寸地摸。
他告诉我,这是橡木,纹理像山,结实。那是胡桃木,颜色深沉,稳重。那是樱桃木,手感细腻,温柔。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些在我眼里长得都差不多的木头,竟然有这么多门道。
我的手,在那些粗糙的、光滑的、温润的木头上,一遍遍地抚摸。
我仿佛能感觉到它们的呼吸,它们在森林里生长时的样子。
然后,是学用工具。
刨子,凿子,锯子……
那些冰冷的铁器,在陈师父手里,像是活过来一样。
他刨木头的时候,刨花飞出来,薄如蝉翼,打着卷儿,散发着木头特有的清香。
而我,一开始连刨子都推不直。
不是深了,就是浅了,木板被我刨得坑坑洼洼,像狗啃过一样。
陈师父也不骂我。
他就站在旁边,看着我,等我自己琢磨。
他说,手艺这东西,是靠手养出来的,不是靠嘴教出来的。
我每天练习推刨子,一推就是几个小时。
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手心磨出一个又一个血泡。
血泡破了,结了痂,又磨破,再结痂。
慢慢地,我的手上,也长出了和陈师父一样的老茧。
我终于能推出平整的木板,能锯出笔直的线条,能凿出方正的卯榫。
当第一个完整的榫卯结构在我手里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时,我激动得差点叫出来。
那种感觉,比我解出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还要有成就感。
我开始痴迷于这门手艺。
我把所有的工资,都用来买木工方面的书。
我研究中国的传统家具,研究明式家具的简洁,清式家具的繁复。
我对着书上的图纸,一遍一遍地画,一遍一遍地琢磨。
厂里下班后,别人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车间里,练习。
空旷的厂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打磨木头的声音,沙沙,沙沙。
那声音,像是我在和自己对话。
有时候,陈师父会陪着我。
他也不说话,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抽着他的旱烟,看着我干活。
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暗,像一颗沉默的星星。
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陪着我,鼓励我。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苦,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好像找到了陈师父说的那样东西——我想干的事。
我不再去想我和林悄之间的差距。
因为我知道,我们走在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上。
她在她的象牙塔里,攀登知识的高峰。
而我,在我的木头世界里,雕琢自己的光阴。
我们谁也不比谁高贵。
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活法。
两年后,我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家具了。
我做的第一件成品,是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用的是一块上好的樱桃木,我打磨了很久很久,直到它摸上去,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
我没有上漆,只是涂了一层木蜡油。
木头本身的纹理和颜色,就足够好看了。
我把那个盒子,送给了陈师父。
陈师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说,小子,出师了。
那天,他破天荒地请我喝酒。
我们就在车间里,用两个搪瓷缸子,喝着最便宜的二锅头。
陈师父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
他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事。
他说他也曾经想过离开这里,去大城市闯荡。
可他放不下这门手艺。
他说,现在愿意学这个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大家都觉得,这活儿又脏又累,不体面,赚得也少。
“可他们不知道,”陈师父拍着我的肩膀,眼睛亮得吓人,“当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在你手里,变成一件能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东西,那种感觉,是再多钱都买不来的。”
我懂。
我太懂了。
那种感觉,叫创造。
又过了一年,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我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一个可以安安静安做木头,不被机器轰鸣声打扰的地方。
我跟陈师父说了我的想法。
他沉默了很久,抽完了整整一袋旱烟。
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套小巧的木工工具。
凿子,刻刀,小刨子……每一件都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是被人精心使用和保养过的。
“这是我刚学徒的时候,我师父传给我的。”陈师父说,“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师父……”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去吧。”陈师父摆摆手,转过身去,“别给老子丢人。”
我拿着那套工具,对着他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用我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在城郊租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梧桐树,夏天的时候,能遮住大半个院子的太阳。
我把其中一间屋子,改造成了我的工作室。
我给它取名叫“木言”。
我希望,我做的每一件东西,都能替木头,说出它们想说的话。
一开始,没有任何生意。
我做的东西,只能摆在工作室里,自己欣赏。
为了维持生计,我白天去打零工,晚上回来,再继续和我的木头打交道。
那段日子,比在工厂里还苦。
但我心里有盼头。
我开始尝试着在网上发我作品的照片。
我拍得不好,光线,角度,都很业余。
但那些木头本身的美,是掩盖不住的。
慢慢地,开始有人给我留言,问我这些东西卖不卖。
第一笔生意,是一个女孩,定做了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我用了我最好的一块胡桃木,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精心打磨。
寄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很忐忑,像一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
几天后,那个女孩给了我一张返图。
照片里,那个首饰盒静静地躺在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上,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
女孩说,她非常非常喜欢,说这是她收到过的,最有温度的礼物。
“有温度的礼物”。
这五个字,像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我的全身。
从那以后,我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找我定做东西的人,越来越多。
有给孩子做摇马的父亲,有给爱人做梳妆台的丈夫,有给父母做摇椅的子女……
每一个人,都带着一个故事来。
而我,就用我的手,把他们的故事,物化成一件件可以触摸,可以陪伴的器物。
我的工作室,也从我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五个人。
我招的,都是和我一样,真正热爱这门手艺的年轻人。
我们一起研究图纸,一起打磨木头,一起分享创造的喜悦。
“木言”这个名字,在圈子里,渐渐有了些名气。
有人说,我们做的不是家具,是艺术品。
我笑笑。
我没想过做什么艺术家。
我只是一个手艺人。
一个,想让木头开口说话的手艺人。
五年。
整整五年。
我从一个高考失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独立家具设计师。
这五年里,我再也没有林悄的任何消息。
我换了手机号,也再也没上过那个充满了灰色记忆的QQ。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远离的直线,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干练的女声。
她说,您好,是“木言”工作室的负责人吗?我姓张,是XX设计公司的项目经理。我们公司最近接了一个项目,是为我们市新建的图书馆设计一批阅读桌椅。我们总监很欣赏您的作品,想邀请您参与这次的设计。
我愣住了。
市图书馆。
那是我上学时,最喜欢去的地方。
我曾经和林悄,在那里度过了无数个周末。
我们趴在同一张大木桌上,各自看着自己的书,阳光从高大的窗户里照进来,空气里都是书本和阳光的味道。
那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见面的那天,我特意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
我走进那间位于市中心顶级写字楼里的设计公司,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玻璃幕墙,旋转楼梯,穿着精致的白领们端着咖啡,步履匆匆。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一种叫“精英”的味道。
张经理把我领进一间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
为首的,应该就是他们的设计总监。
她背对着我,正在和旁边的人讨论着什么。
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
张经理笑着说:“林总,‘木言’的老师来了。”
那个被称为“林总”的女人,转过身来。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的一切,声音,光线,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她瘦了些,也高了些。
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种职业女性的干练和从容。
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但那双眼睛,还是和五年前一样。
清澈,明亮,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是林悄。
她也看到了我。
她脸上的职业性微笑,瞬间僵住。
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不可思议,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遥遥相望。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我们重逢的场景。
在某个街角,在某家书店,在某场大雨里。
我想过,我可能会很狼狈,也可能会很风光。
我想过,我可能会对她冷嘲热讽,也可能会对她视而不见。
可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方式。
在她最光鲜亮丽的主场,以一个合作方的身份。
会议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结束的,我几乎没什么印象。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是机械地介绍着我的设计理念,回答着他们提出的问题。
我能感觉到,林悄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让我无所遁形。
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她。
她给我倒了杯水,递到我面前。
“好久不见。”她说,声音有些沙哑。
“好久不见。”我接过水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我没想到……会是你。”她低着头,看着桌面,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也没想到。”
一阵长久的沉默。
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起来。
我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腔。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还行。”我说,“你呢?”
“也还行。”
又是沉默。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那道墙,是五年的时间和空间,是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当年……”她开口,又停住,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当年,对不起。”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我当时……很自私,也很残忍。”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面对一个失败者吗?”我问,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她猛地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不是的!不是的!”她有些激动,“我只是……我害怕。我害怕看到你难过的样子,我害怕我们的未来,会因为那十几分,变得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自己。所以,我选择了最笨的办法,逃避。”
“我妈当时跟我说,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让我不要再联系你。她说,长痛不如短痛。我那时候,太小了,也太懦弱了,我就……听了她的话。”
她一边说,一边哭,妆都有些花了。
看着她哭泣的样子,我心里,那块积压了五年的冰,好像,开始慢慢融化了。
我曾经恨过她。
在那些搬木头搬到手都抬不起来的夜里,在那些被油漆味熏得头昏脑涨的下午,我恨过她的决绝,恨过她的不告而别。
可现在,看着她,我发现,我好像,恨不起来了。
因为,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痛苦和挣扎。
也许,当年的她,也和我一样,只是一个被命运洪流裹挟着,不知所措的孩子。
“都过去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擦了擦眼泪,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你的工作室,叫‘木言’?”她问。
我点点头。
“很好听的名字。”她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你……好像变了很多。”
“你也一样。”
她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
“是啊,我们都长大了。”
那个项目,我们合作得很顺利。
林悄是一个非常专业,非常优秀的设计师。
她对空间,对光影,对材质,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我们常常为了一个细节,争论到深夜。
但每一次争论,都让我对她,又多了一分了解和欣赏。
我发现,我们虽然走的路不同,但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却惊人地一致。
我们都追求极致的简洁,都相信细节的力量,都认为好的设计,应该是有温度的。
工作之余,我们也会聊起过去。
聊高中时那个严厉的班主任,聊学校门口那家总是不找零的奶茶店,聊那段在昏黄走廊灯下一起奋斗的时光。
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场考试,和那段不愉快的分别。
就好像,那只是我们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小小的意外。
现在,意外过去了,我们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图书馆项目快要完工的时候,林悄约我吃饭。
她带我去了我们高中附近的一家小面馆。
那家面馆还在,只是老板已经换了人,墙壁也重新粉刷过。
我们要了两碗牛肉面,和以前一样。
吃着吃着,她突然说:“你知道吗?我大学的时候,去过很多图书馆。每一次,看到那些宽大的木头桌子,我都会想起你。”
我夹面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想,如果你在,你一定会趴在上面,研究它们的榫卯结构。”她笑着说。
我也笑了。
“后来,我做了设计师,接触了很多昂贵的材料,大理石,金属,玻璃……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木头。我觉得,它是有生命的,有记忆的。”
她看着我,目光灼灼。
“我一直觉得,我欠你一句道歉,也欠你一句谢谢。”
“道歉,我已经收到了。”我说,“那谢谢呢?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变成一个……一个平庸的人。”她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让我今天,还能在这里,看到这么好的你。”
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
我喝了一口面汤,很烫,一直烫到我心里。
我花了五年时间,努力地,把自己从泥潭里拔出来。
我以为,我做这一切,是为了向她证明什么。
证明我不是一个失败者。
证明没有她,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我做这一切,其实,只是为了对得起,当年那个在操场看台上,把那支蓝色圆珠笔塞到我手里的女孩。
是她,在我最黑暗的时候,给了我唯一的光。
虽然那束光,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熄灭了。
但它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颗火种。
正是这颗火种,支撑着我,走过了那段最难熬的岁月。
让我没有沉沦,没有放弃。
让我最终,变成了今天这个,可以和她并肩而立的我。
“林悄,”我叫她的名字。
“嗯?”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就是我出师时,做的第一个盒子。
我一直带在身边。
我把它推到她面前。
她愣了一下,打开。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蓝色的圆珠笔。
笔身已经有些磨损,但依然很干净。
是那支笔。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你还……留着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一直留着。”我说,“它陪我,度过了很多个难熬的夜晚。”
“我以为……我以为你早就把它扔了。”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支笔,像是在触摸一段失而复得的时光。
“我舍不得。”我说,“因为,它是我收到的,最有温度的礼物。”
我用了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个樱桃木的盒子里。
图书馆正式开放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在大厅里,亮堂堂的。
我和林悄,并排走在那些我们亲手设计的桌椅之间。
很多学生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写字。
空气里,是书香,和木头的清香。
我们走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桌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旁边,是一支蓝色的圆-珠笔。
和我们那支,一模一样。
我们相视一笑。
“真好啊。”林悄轻声说。
“是啊,真好。”
我看着窗外。
天空很蓝,云很白。
我知道,我们都回不去那个穿着校服的夏天了。
我们的人生,都因为那场考试,拐了一个大大的弯。
她去了繁华的都市,走上了一条光鲜亮丽的阳关道。
我留在了这座小城,拐进了一条布满荆棘的独木桥。
我们都曾以为,我们会就此错过。
可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它让我们在各自的路上,拼命地奔跑,成长。
然后,在一个更高的地方,让我们再次相遇。
这时候的我们,都变得更好了。
好到,足以配得上,当年那个最好的对方。
我不知道,我和林悄的未来,会是怎样。
也许,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合作伙伴。
也许,我们会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已经找到了我人生的方向。
我不再是那个因为一次考试失利,就觉得天塌下来的少年。
我是一个手艺人。
我用我的双手,把一块块普通的木头,变成有生命,有温度的器物。
我的人生,就像我手里的木头一样。
虽然有过粗糙的,不堪的过去。
但只要我用心去打磨,去雕琢。
它终究,会散发出,属于它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光芒。
而这束光,足以照亮我前行的路。
也足以,让我坦然地,站在任何一个,我想要站的人身边。
这就够了。
来源:樱野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