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属探测门发出的那声平淡无奇的“滴”,还萦绕在耳边,手机就在外套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人刚过机场安检。
金属探测门发出的那声平淡无奇的“滴”,还萦绕在耳边,手机就在外套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
像揣了只愤怒的黄蜂。
我以为是公司催着要文件,或者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本地。
我划开接听,还没来得及说声“喂”,听筒里就炸开一个男人的咆哮。
“你是不是把总闸给拉了!”
声音又粗又大,带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火气,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愣了一下,把手机挪开半寸,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
人来人往的出发大厅,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我这里的电话风暴。
“您是哪位?”我问。
“我是你楼下!1502的!你是不是把电闸给拉了!”对方的声音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我的疑问,烧得更旺了。
我这才想起来。
走之前,确实把家里的总电源开关给关了。
出差半个月,安全起见,这是我多年的习惯。
“是,我出差,关了总闸。”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问题大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拔高了八度。
“我女儿!我女儿今天交作品集!就差最后一步渲染了!你把电给我停了,你让她怎么办!”
他的语速极快,一连串的质问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
我有点蒙。
楼上楼下住了快两年,我甚至不知道1502住的是什么人。
我们这种新式公寓,隔音好得像是住在不同的星球,邻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是常态。
“你家的电,和我家的总闸有关系吗?”我提出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疑问。
“废话!我们这栋楼的线路有问题!开发商留下的烂摊子!你们16楼的总闸,串着我们15楼的一路副线!就他妈是我女儿画画那屋的电!”
他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那种成年男人,被逼到绝境时,才有的,混杂着愤怒和无助的哭腔。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还有这种事?
我站到一块巨大的航班信息显示屏下,周围是广播里温柔的女声,播报着哪个航班开始登机。
世界那么有序,而我的手机里,却是一个濒临崩溃的陌生人。
“你听我说,”我试图安抚他,“我现在在机场,马上要登机了,出差。我没办法回去给你开闸。”
“我不管!我不管你在哪儿!”他几乎是在吼叫,“我女儿这三年,就为了这一次艺考!你知道吗?三年!她没日没夜地画,眼睛都快瞎了!今天下午六点,作品必须上传!你现在断了电,前面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我问你,你担得起吗!”
最后那句话,他吼得撕心裂肺。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一个中年男人, mungkin 眼睛通红,正对着手机,把所有的希望和绝望,都喷射出来。
我沉默了。
机场的冷气开得很足,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能说什么?
说一句“对不起,我不知道”?
太轻飘飘了。
说一句“你找物业啊”?
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的绝望,透过电流,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你把钥匙放哪儿了?或者密码锁的密码告诉我!我找人上去给你开!我保证不动你家任何东西!”他放低了姿态,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犹豫了。
把家门的钥匙或者密码,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刚刚还在电话里咆哮的陌生人?
理智告诉我,这绝对不行。
但情感上,那个“三年”和“眼睛都快瞎了”,像两根小小的针,扎在我心里。
“先生,这个我真的……”
“我求求你了!”他打断我,声音彻底软了下去,那种钢铁被烧融的感觉,“我给你跪下都行!真的!就这一次!这关系到我女儿一辈子!”
我握着手机,手心有点冒汗。
登机口的广播已经在叫我的名字了。
我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自己的故事。
而我,被一个电话,拽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故事里,被迫扮演一个关键的,甚至可能是反派的角色。
“这样,”我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你加我微信,我手机号就是微信号。我把房门密码发给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只能进去开电闸,然后马上出来。”
“好好好!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他语无伦次地感谢着。
挂了电话,我立刻收到了一个好友申请。
头像是灰色的,名字叫“老王”。
我通过了申请,把那一串数字密码发了过去。
发送成功的那个绿色气泡,在屏幕上显得格外刺眼。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笼罩着我。
我拖着行李箱,走向登机口,脚步有些虚浮。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暂时压下了我内心的纷乱。
我靠在舷窗上,看着城市在脚下,慢慢变成一片由光点组成的,沉默的地图。
1502的那个房间,是哪一个光点?
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女孩,她的作品,渲染出来了吗?
我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男人绝望的咆哮,和最后那声卑微的“求求你”,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
落地是凌晨。
拖着一身疲惫回到酒店,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微信。
和“老王”的对话框,静静地躺在那里。
没有新消息。
他没有告诉我,后来怎么样了。
我盯着那个灰色的头像,想问一句,但又觉得多余。
问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接下来的半个月,是紧张而忙碌的出差工作。
我把自己埋在成堆的文件和无休止的会议里,试图忘记那通电话。
但总在一些安静的瞬间,比如深夜独坐在酒店房间,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时,那个问题会自己冒出来。
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我甚至开始在网上,搜索今年各大美院的艺考信息,想看看作品提交的截止日期。
但信息庞杂,我一无所获。
半个月后,我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走出机场,扑面而来的,是这座城市特有的,潮湿而温热的空气。
回家的路上,出租车穿行在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我忽然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我有点害怕推开家门。
更害怕,在电梯里,或者楼道里,遇到1502的那个男人。
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如果他女儿的艺考,真的因为我,搞砸了。
那句“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会不会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对白?
电梯在16楼停下。
我走出电梯,楼道里很安静,感应灯应声而亮,光线柔和。
我走到家门口,输入密码。
门“咔哒”一声打开。
屋子里,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只是空气中,多了一层淡淡的灰尘味。
我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换了鞋。
然后,我走到了电闸箱前。
那个总开关,果然是被人推上去了。
合闸的状态。
我站了很久,然后,轻轻地,又把它拉了下来。
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了更彻底的黑暗。
我没有立刻去开灯,而是走到了阳台上。
从我的阳台,斜着往下看,能看到1502的阳台一角。
那里,也是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见。
也什么都听不见。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小心翼翼。
我刻意调整了自己的出门和回家时间,尽量避免和邻居碰面。
电梯来了,如果看到里面有人,我宁愿等下一趟。
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躲着那个未知的审判。
但楼道是那么安静。
安静得让人心慌。
没有咆哮,没有争吵,甚至连一点日常的声响都没有。
1502,就像一个沉默的黑洞。
直到周末的下午。
我出门扔垃圾,刚关上门,1502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
我浑身一僵,手里提着的垃圾袋,都忘了要扔。
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比我预想的要苍老一些,头发花白,背有些驼。
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灰色T恤,神情憔悴,眼窝深陷。
是他。
那个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也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
楼道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看到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准备好了迎接一场迟来的暴风雨。
或者,至少是一句冰冷的质问。
但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茫然,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然后,他转过身,默默地走向电梯口。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在电话里,声音洪亮到能震碎玻璃的男人,此刻,却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干瘪,无力。
这种沉默,比任何咆哮,都让我难受。
我提着垃圾,走到电梯口,站在他身后。
电梯门的反光里,我能看到我们两个人的影子。
一前一后,像两个哑剧演员。
“那个……”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他回过头,看着我。
“你女儿……她的作品,后来……”我问得艰难。
他沉默了几秒钟。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交是交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就是,太仓促了。”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
门开了。
他走了进去,我跟了进去。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更加压抑。
“那天,谢谢你。”他忽然说。
我愣住了。
“我拿到密码,冲进去,把闸推上去了。前后不到一分钟。”他说,“电脑重启,文件还在,就是最后那段渲染,怎么都出不来想要的效果了。”
“我女儿……她心态崩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就对着电脑发呆。”
“最后是我,替她点了上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电梯显示的下降的数字。
10,9,8……
像是在倒数着什么。
“其实,不怪你。”他又说,“那天,是我太激动了。”
“线路的问题,我们找物业反映过好几次了,一直没人管。是我自己没当回事,总觉得不会那么巧。”
“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用。”
电梯到了一楼。
门开了。
他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我站在电梯里,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口的光亮里。
电梯门缓缓关上,又把我一个人,带回了16楼。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站在一片漆黑的海边,远处有一座灯塔,光线明明灭灭。
我想走过去,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海浪的声音,变成了那个男人压抑的,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咆哮。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半。
我再也无法假装,这件事和我无关了。
第二天,我下楼,敲响了1502的门。
开门的,还是那个男人。
看到我,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有事吗?”
“我想……我想见见你女儿。”我说,“我是做灯光设计的,也许,我能帮上点什么忙。”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唐突。
他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他侧过身,让我进了屋。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1502。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客厅的墙上,挂着很多画。
有油画,有素描,有水彩。
画风很温暖,色彩明亮。
画的,大多是风景,和一些生活里的小物件。
一盏台灯,一个苹果,一束阳光下的向日葵。
我能感觉到,画这些画的人,一定很热爱生活。
一个房间的门紧闭着。
“她就在里面。”老王指了指那扇门,声音很轻,“从那天起,就没怎么出来过。”
“她叫王梦。”他说。
王梦。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她妈妈,以前是美院的老师。”老王走到一幅画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幅油画。
画的是一个女人的背影,站在窗前,窗外是黄昏。
夕阳的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这是她妈妈,画的自己。”老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妈妈走得早,就希望小梦,能考上她当年那所学校。”
“这孩子,也争气,从小就喜欢画画,有天分。”
“但这三年,她太苦了。”
“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这次的艺考,对她来说,就像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
“就像是,对她妈妈的一个交代。”
我看着那幅画,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原来,是这样。
那扇紧闭的门背后,不仅仅是一个艺考生的焦虑,更是一个女儿,对母亲沉重的,无声的承诺。
我走到那扇门前。
抬起手,又放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敲开这扇门。
“让我试试吧。”我说。
老王点了点头,退到了一边。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里面,没有回应。
“王梦,你好。”我对着门板说,“我是你楼上的邻居。”
“我叫陈默。”
“我听你爸爸说,你遇到了一些困难。”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我只想告诉你,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里面,依旧一片死寂。
我有点泄气。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门里,传来一个微弱的,沙哑的声音。
“不关你的事。”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但我听见了。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力量。
“我能看看你的作品吗?”我问,“我是做灯光设计的,对光影和色彩,可能比一般人,敏感一点点。”
“也许,我能给你一些不一样的建议。”
门里,又是一阵沉默。
我耐心地等着。
过了很久,门锁,“咔哒”一声,转动了。
门,开了一道缝。
一张苍白的,年轻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眼睛很大,但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戒备,是迷茫,也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好奇。
这就是王梦。
我冲她笑了笑。
“能让我进去吗?”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门,完全打开了。
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开了一盏台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速溶咖啡和颜料混合的味道。
很压抑。
房间不大,被画架,画板,还有各种美术用品,塞得满满当当。
最显眼的,是一台巨大的专业显示器。
屏幕上,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数字绘画。
画面很复杂,色彩很绚烂,技巧也很成熟。
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就是我的作品。”王梦指着屏幕,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我走到屏幕前,仔细地看着。
那是一幅描绘城市夜景的画。
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车流如织。
画面中心,是一个孤独的女孩,站在天桥上,俯瞰着脚下的繁华。
“很漂亮。”我说。
这不是客套。
从技术层面来说,这幅画,无可挑剔。
光影,构图,色彩,都处理得非常好。
“但是,它没有打动我。”我接着说。
王梦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是愤怒。
“你懂什么?”她说。
“我不懂绘画。”我承认,“但我懂光。”
我指着画面上,那些绚烂的霓虹灯。
“这些光,很亮,很美,但它们是死的。”
“它们只是在模仿现实,它们没有自己的语言,没有自己的情绪。”
“它们,没有灵魂。”
王梦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她没有反驳。
因为她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你看看你妈妈的画。”我转身,指着客厅墙上,那些温暖的画作。
“她画的,不是光本身。”
“她画的,是阳光照在苹果上时,那种暖洋洋的感觉。”
“是台灯的光,洒在书页上时,那种安静的,专注的氛围。”
“是夕阳的光,穿过窗户,落在地板上时,那种温柔的,即将逝去的留恋。”
“她的光,是有温度的,有故事的。”
“而你的画……”我回头,看着屏幕上那片冰冷的,璀璨的夜景。
“你的画,只有技术。”
王梦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像一座沉默的,正在融化的冰山。
老王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女儿,手足无措。
我走过去,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你太想画得像她了。”我轻声说,“所以,你忘了,你自己是谁。”
“你忘了,你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光。”
她接过纸巾,捂住了脸,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压抑了太久的委屈,不甘,和迷茫,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老王走进来,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背。
“哭出来吧,孩子,哭出来就好了。”他喃喃地说。
那天,王梦哭了很久。
我和老王,就静静地陪着她。
等她哭够了,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屋子里的气氛,不再那么压抑了。
“离最终的提交,还有多久?”我问。
“一个星期。”王梦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够了。”我说。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忘掉你妈妈的画,也忘掉这幅画。”
“从现在开始,我们去找你自己的光。”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请了年假。
我没有教王梦任何绘画技巧。
我只是,带她去看各种各样的光。
凌晨四点,我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带她去城市最高的山顶。
我们坐在冰冷的石头上,裹着毯子,看着天边,从一片墨蓝,慢慢泛起鱼肚白。
然后,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冲破云层,像一把利剑,刺破黑暗。
整个世界,在瞬间,被点亮。
“你看,”我对她说,“这不是霓虹灯那种,炫耀的,浮夸的光。”
“这是希望的光。”
黄昏,我带她去老城区的巷子里。
夕阳把墙壁,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在光影里追逐嬉戏。
卖麦芽糖的老爷爷,推着车,慢慢走过。
他的车上,挂着一盏小小的,昏黄的灯。
“你看,”我说,“这不是画册上,那种完美的,标准的光。”
“这是生活的光,是烟火气的光。”
深夜,我带她去24小时营业的书店。
每个人,都在一盏小小的台灯下,安静地看书。
光,落在他们的脸上,头发上,书页上。
柔和,而专注。
“你看,”我说,“这不是为了照亮整个世界的光。”
“这是只为一个人,点亮一个小世界的光。”
我们还去了美术馆,科技馆,甚至去了废弃的工厂。
我让她去看,阳光如何穿过彩色玻璃,投下斑斓的影子。
去看,激光如何在黑暗中,勾勒出立体的形状。
去看,铁水如何在炉火中,迸发出炙热的光芒。
我用我所有关于光的知识,为她打开一扇又一扇,新的窗户。
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眼睛里,也重新有了神采。
她开始随身带着速写本,不停地画。
画清晨的露珠上,折射出的第一缕阳光。
画雨后,积水潭里,倒映出的霓虹。
画夜晚,路灯下,被拉得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她不再去模仿谁。
她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
老王看着女儿的变化,偷偷地,抹了好几次眼泪。
他好几次,想请我吃饭,都被我拒绝了。
“我不是在帮你。”我对他说,“我是在帮我自己。”
“帮那个,曾经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差点毁掉一个女孩梦想的,我自己。”
离提交作品的最后一天。
王梦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这一次,她没有拉上窗帘。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了进来。
我和老王,坐在客厅里,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能听到,房间里,数位板上,笔尖划过的,“沙沙”声。
那声音,不再急躁,不再焦虑。
而是,笃定,而从容。
我们等了很久。
从下午,到黄昏,再到深夜。
门,终于开了。
王梦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很疲惫,但眼睛,亮得惊人。
像淬了火的星星。
“我画完了。”她说。
她把我们,叫到电脑前。
屏幕上,是一幅全新的画。
不再是那片冰冷的,繁华的城市夜景。
画面很简单。
就是一个房间的窗户。
窗外,是黑夜。
窗内,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
灯光是暖黄色的,照亮了桌上的一本书,一支笔,和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
光线,还轻轻地,落在了一个女孩的侧脸上。
女孩低着头,神情专注,而安详。
那光,那么柔和,那么温暖。
仿佛能穿透屏幕,照进人的心里。
我看着那幅画,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幅画里,有她妈妈的影子。
那种对生活,对温暖的爱。
但,它又是完全属于王梦自己的。
那种在黑暗中,为自己点亮一盏灯的,孤独而坚韧的力量。
“这幅画,叫什么名字?”我问。
王梦想了想,说:“《1502的光》。”
老王看着画,眼眶红了。
他走过去,抱住了自己的女儿。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他哽咽着说。
那天晚上,王梦把作品,上传了。
点击“提交”的那一刻,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
之后,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日子里,我们三个人,成了真正的朋友。
老王会做好吃的饭菜,叫我下去一起吃。
王梦会和我聊她喜欢的画家,喜欢的电影。
我们一起,把客厅墙上,她妈妈的画,重新整理了一遍。
老王告诉我,他妻子的画,从来没有卖过一张。
她说,她的画,不是商品,是她写给这个世界的情书。
我看着那些画,忽然明白了,王梦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对光和色彩的敏感,来自哪里。
那是刻在基因里的,传承。
出成绩的那天,是个阴天。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我们三个人,围在电脑前,谁都不敢去点那个查询按钮。
最后,还是我,伸出手,移动鼠标,点了下去。
页面,跳转了。
一行黑色的,宋体字,出现在屏幕中央。
“恭喜您,王梦同学,您已通过我校专业考试……”
后面的字,我们都没看清。
因为,王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绝望。
是释放,是喜悦。
老王抱着女儿,哭得像个孩子。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雨点,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
但屋子里,却无比的温暖。
那盏名叫《1502的光》的灯,终于,照亮了现实。
几个月后,王梦要去学校报到了。
临走前一天,她敲开了我的门。
她递给我一个画框,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
“陈默哥,送给你的。”她笑着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打开包装。
里面,是一幅小小的水彩画。
画的,是我家的阳台。
阳台上,摆着几盆绿植。
房间里,亮着一盏灯。
温暖的光,从窗户里,透了出来。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谢谢你,为我打开了灯。”
我拿着那幅画,心里,被一种温热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我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背上行囊,去追寻自己梦想的女孩。
她不再是那个,躲在门后,苍白而戒备的少女了。
她的眼睛里,有光。
是她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光。
“加油。”我说。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老王也搬走了。
他要去女儿的城市,陪着她。
他说,他这辈子,前半段,是为她妈妈活。
后半段,想为自己,也为女儿,好好活一次。
房子,很快租给了新的住户。
楼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只是,我的墙上,多了一幅画。
那幅《1602的窗》。
有时候,我出差回来,打开家门,一片漆黑。
我会习惯性地,先去看墙上的那幅画。
然后,才去打开,自己家的灯。
仿佛,那幅画里的光,能给我带来一丝慰藉。
有一次,我又准备出差。
收拾好行李,我走到电闸箱前,习惯性地,想把总闸拉下来。
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犹豫了一下。
然后,我转身,走到楼下,敲响了1502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你好,我是你楼上的。”我笑着说,“我明天要出差,大概一个星期。我们这栋楼的线路有点老,我家总闸,可能会影响到你家的一路电。”
“所以,我家的电闸,就不关了。”
“你平时,多注意用电安全。”
那个年轻人,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太明白我的意思。
“哦,好,好的,谢谢你提醒。”他有些茫然地回答。
我冲他笑了笑,转身,上了楼。
回到家,我看着那个,保持在合闸状态的,总开关。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个“王梦”。
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像我一样,在不经意间,可能会成为别人生命中,那个“拉下电闸”的人。
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愿意,为那些素不相识的,可能存在的梦想,留一盏灯。
哪怕,那盏灯,微不足道。
但,只要它亮着。
就总会有人,能看到。
并且,循着光,找到自己的路。
来源:搞笑强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