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河滩上被水冲得圆滑的鹅卵石,是山里最常见的那种,灰扑扑的,有棱有角,砸在地上能听见一声闷响,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我父亲这个人,一辈子都活得像块石头。
不是那种河滩上被水冲得圆滑的鹅卵石,是山里最常见的那种,灰扑扑的,有棱有角,砸在地上能听见一声闷响,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他是个老钳工,手掌上的茧比我年龄都大。那双手能把一坨铁疙瘩,磨得比镜子还光,也能在我小时候发烧时,贴在我额头上,粗糙又冰凉,像一种笨拙的退烧贴。
他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也没对谁说过软话。厂里评先进,他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邻居吵架,他能端着饭碗在门口看到结束,愣是一句话不说。
我妈说,你爸这辈子,就把所有的情绪,都用在他那些铁疙瘩上了。
这话不假。
直到他退休那天。
办完手续,他没像别的老师傅那样,呼朋引伴去小酒馆喝一场,也没在家里唉声叹气,感叹岁月不饶人。
他只是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一下午。
那天的太阳很好,金黄色的光透过玻璃,把他花白的头发照得一根根分明,像冬天里结了霜的草。
他没抽烟,没喝茶,就那么坐着,看着楼下那棵老槐树。
我给他端了杯水过去,他接了,手指在杯壁上摩挲了半天,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
他说:“我想去找找你三姑。”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人猛地踩了一脚刹车。
三姑。
这个称呼,在我们家,是一个禁忌。
它像一个被水泥封死的黑洞,你知道它就在那里,幽深,冰冷,但谁也不敢去揭开那层水泥,往里看一眼。
已经十九年了。
十九年前,三姑,我爸最小的妹妹,我们家最鲜亮的一朵花,跟着一个男人跑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下午。
天阴得像一块脏了的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奶奶在院子里摔碎了她最喜欢的那只青花瓷碗,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像一地破碎的眼泪。
她指着我爸的鼻子骂,骂他没管好自己的妹妹,骂他是个窝囊废,骂我们老张家几辈子的脸,都被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丢尽了。
我爸就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任凭奶奶的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
他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盘踞的蛇。
我躲在门后,吓得不敢出声。
我看见姑父,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那些碎瓷片,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
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比我小两岁,就站在他爸身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
从那天起,“三姑”这两个字,就从我们家的语言系统里,被彻底删除了。
我们有了一张新的全家福,里面没有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的女人。
表弟改了口,管我爸叫爸,管我妈叫妈,成了我们家名义上的第二个儿子。
奶奶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她把所有关于三姑的东西都烧了,照片,信件,甚至三姑小时候穿过的一件小棉袄。
火光冲天,映着奶奶那张扭曲的脸,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这个女儿,我没这个女儿……”
只有我爸。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变得更加沉默。
有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会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手指间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我知道,他在想她。
那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扯着他衣角,奶声奶气喊“哥”的妹妹。
那个他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了条红裙子的妹妹。
那个出嫁时,他背着她,从街头走到街尾,眼泪掉了一路的妹妹。
现在,这块沉默了十九年的石头,终于要开口了。
他说,他要去找她。
我妈第一个反对。
“找她干什么?她当年走的时候,想过这个家吗?想过你这个哥吗?想过她妈,想过她男人,想过她儿子吗?”
我妈的声音很尖,像一把锥子,一下下扎在我爸的心上。
“十九年了,死活都不知道,你去找?你去哪儿找?大海捞针吗?张建国我告诉你,你别犯浑!”
我爸没理她,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是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脆弱。
他说:“儿子,你陪爸去一趟。”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我点了点头。
“好。”
我们没有太多的线索。
只有一个地址。
是十几年前,三姑偷偷寄来的一封信,信里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薄薄的几百块钱,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那封信被我爸发现后,没给奶奶看,偷偷藏了起来。
我是在他藏烟的那个铁盒子里,无意中发现的。
地址是南方的一个小镇,一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出发那天,天气很好。
我妈给我们收拾行李,一边叠衣服,一边掉眼泪。
“死老头子,犟了一辈子。”她捶了我爸一拳,没什么力气。
“去了,好好说,别吵架。不管咋样,总是亲兄妹。”
我爸“嗯”了一声,眼圈红了。
我们坐的是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要走两天一夜。
车厢里很吵,混杂着泡面的香味,孩子的哭闹声,男人的呼噜声。
我爸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他都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他的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苍老。
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的父亲。
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知道他有什么习惯,有什么毛病。
但我不知道,在他的那颗像石头一样的心里,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沟壑和裂缝。
火车开到第二天下午,我爸突然开了口。
“你三姑啊,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不爱干活,就喜欢看书。那时候家里穷,哪有钱给她买书。她就去废品站,一待就是一天,专挑那些旧书旧报纸看。”
“她还喜欢画画,墙上,地上,凡是能画的地方,都让她画满了。你奶奶气得拿扫帚疙ें追着她打,我就偷偷给她买蜡笔。”
“她总说,哥,等我长大了,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蓝色的海,有开满鲜花的院子。”
我爸说着,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那时候我觉得,这丫头,净做梦。”
可后来,梦碎了。
三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
奶奶做主,把她嫁给了我们厂里一个工人的儿子,就是后来的姑父。
姑父人很好,老实,本分,对三姑也是掏心掏肺。
可我知道,三姑不爱他。
她的眼睛里,没有光。
就像一株被种在花盆里的向日葵,永远背对着太阳。
“她结婚那天,哭得跟个泪人一样。”我爸的声音更低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哥,我是不是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我当时……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我爸沉默了。
车厢里,广播在放着一首老歌,旋律哀婉。
我看着我爸的后脑勺,那些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片绝望的雪。
我突然明白了。
他这十九年的沉默,不仅仅是因为愤怒和失望。
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自责和无力。
他觉得,是他,没有保护好妹妹的梦。
火车终于到了那个叫“南溪”的小镇。
一下车,一股湿热的空气就扑面而来,带着南方特有的,植物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跟我们北方那种干燥凛冽的空气,完全不同。
小镇不大,一条主街,两旁是些低矮的房子,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
街上的人不多,说话的口音,软软糯糯的,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按照那个地址,在镇上找了很久。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巷子,七拐八拐,路面是青石板铺的,长满了青苔,很滑。
巷子两边的墙很高,把天空切割成一条狭长的蓝。
我们终于在巷子深处,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那是一扇很旧的木门,红色的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木头的本色。
门上挂着一把铜锁,已经生了绿色的锈。
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
我爸站在门口,愣了很久。
他的背,在那一刻,好像又驼下去了一点。
希望,在找到地址的那一刻升到顶点,又在看到这把锁的时候,摔得粉碎。
我们问了隔壁的邻居,一个正在门口择菜的老太太。
老太太很热情,但是语言不通。
我们比划了半天,她才大概明白了我们的意思。
她指了指巷子口,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旁边一个路过的小伙子,帮我们翻译了。
他说,老太太说,这家人啊,早就搬走了。
搬了有好几年了。
搬去哪儿了?
老太太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爸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那种灰败,就像燃尽的炭火。
我们在镇上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房间很小,很潮湿,墙壁上还有水渍的痕ako。
我爸一晚上没睡,就坐在窗边抽烟。
一根接一根。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能听到,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第二天,我们决定再去镇上打听打听。
我不相信,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我们去了镇上的派出所,去了居委会,逢人就问。
但是,没人知道。
时间太久了,小镇上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谁还会记得,十几年前,一个外地来的女人。
一连三天,我们都一无所获。
我爸的烟,抽得越来越凶。
他的话,也越来越少。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走到那条巷子,在那个紧锁的门前,一站就是一下午。
像一尊望夫石。
不,是望妹石。
第四天早上,我爸突然说:“我们回去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我知道,他放弃了。
十九年的念想,十九年的愧疚,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面前,终于被消磨殆尽。
我说:“爸,再找一天吧,最后一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甘心。
我总觉得,我们离她,已经很近了。
我爸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那天,我们改变了策略。
我们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我想,三姑喜欢看书,喜欢画画,她那样的人,就算生活再窘迫,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爱好。
于是,我们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书店,唯一的一个小画廊。
都没有。
下午的时候,天开始下雨。
南方的雨,细细的,密密的,像一张网,把整个小镇都笼罩在一种潮湿的忧伤里。
我们躲在一家小诊所的屋檐下避雨。
诊所很小,玻璃门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陈氏诊所”四个字。
我爸靠在墙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眼神空洞。
我心里也很失落。
也许,真的该回去了。
就在这时,诊所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准备扫门口的积水。
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发有些花白,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
他看到我们,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下雨了,进来坐坐吧。”
我爸摆了摆手,说:“不用了,谢谢。”
那个男人也没再坚持,自顾自地开始扫水。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打在他的白大褂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无意中,看到了他的手。
那是一双很特别的手。
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但是,在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
那是常年握笔的人,才会有的茧。
我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大夫,您……您是不是也喜欢画画?”
那个男人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
我指了指他的手。
他笑了,扶了扶眼镜。
“哦,年轻时候喜欢,瞎画画。”
我爸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包里掏出那张我一直带在身上的,三姑唯一的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很旧了,边缘都泛了黄。
那是三姑十八岁的时候拍的,穿着一条红裙子,站在一棵开满了花的树下,笑得灿烂又明媚。
我把照片递到那个男人面前。
“大夫,您……您见过这个人吗?”
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往前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柳暗花明。
那个男人接过照片,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
雨声,风声,街上的嘈杂声,在这一刻,好像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眉头,先是微微皱起,然后,慢慢舒展开。
他的嘴角,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们,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有惊讶,有欣喜,还有一丝……了然。
他说:“你们……是她的家人?”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照片,又抢过那个男人手里的照片,两张照片放在一起,反复地看。
然后,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我们后来知道,他叫陈北。
他就是十九年前,带走我三姑的那个男人。
他把我们带进了诊所。
诊所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很干净,很整洁。
墙上挂着几幅画,山水,花鸟,画得很好。
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三姑的笔迹。
陈医生给我们倒了茶,让我们坐下。
他说:“她出去买菜了,应该……快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他的手,在倒茶的时候,微微有些发抖。
我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敲打着我的耳膜。
终于,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玻璃门后。
她撑着一把伞,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
门被推开,她走了进来。
她看到了我们。
她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西红柿,土豆,青菜,滚了一地。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我们,一动不动。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
她的眼角有了细纹,头发里夹杂着银丝。
她不再是照片里那个十八岁的少女了。
但是,她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
明亮,清澈,带着一丝倔强。
我爸也站了起来。
兄妹俩,隔着十九年的光阴,隔着一地的狼藉,遥遥相望。
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到三姑的眼泪,先是无声地滑落,然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蹲下身子,想去捡那些滚落的蔬菜,却怎么也捡不起来。
她的身体,因为哭泣,剧烈地颤抖着。
我爸走过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沉。
他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
他只是伸出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擦掉了她脸上的眼泪。
他说:“回家了。”
就这三个字。
三姑哭得更凶了。
她抱着我爸,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天晚上,我们是在他们家吃的饭。
他们的家,就在诊所的楼上。
不大,但是很温馨。
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绿意盎然。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照片。
是三姑和陈医生的合影。
他们站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里,笑得很开心。
三姑的手艺,还是和从前一样好。
她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我爸喜欢吃的。
糖醋排骨,红烧鱼,地三鲜。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提过去的事。
我们聊着家常,聊着这些年的变化,聊着我的工作,聊着表弟的婚事。
仿佛,这十九年的空白,从来没有存在过。
仿佛,他们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今天,刚刚回来。
陈医生话不多,总是微笑着,听我们说。
他不停地给三姑夹菜,给她盛汤,眼神里,充满了宠溺。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带走三姑的,会是怎样一个男人。
我想象过他是个骗子,是个流氓,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
我想象过三姑过着食不果腹,颠沛流离的生活。
但眼前的一切,都推翻了我的想象。
这个男人,温和,儒雅,有才华。
他给了三姑一个安稳的家,给了她她一直想要的,被理解,被尊重,被珍爱的生活。
我突然有些理解,三姑当年的选择了。
吃完饭,陈医生去收拾碗筷。
三姑把我爸拉到阳台上,两个人,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我没有过去打扰他们。
我只是远远地看着。
我看到我爸,一直在点头。
我看到三姑,一直在流泪。
我看到最后,我爸拍了拍三姑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
我知道,有些心结,在那个潮湿的,南方的夜晚,终于解开了。
后来,三姑跟我讲了她这些年的故事。
当年,她和姑父结婚后,过得很不开心。
姑父是个好人,但是,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
他不懂她看的书,不懂她画的画,不懂她心里那些天马行空的梦。
他只知道,让她生孩子,做家务,过最平凡的日子。
那种生活,对三姑来说,是一种窒息。
陈医生,是她去南方写生的时候认识的。
他当时,是当地的一个乡村教师,也喜欢画画。
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他懂她画里的山水,懂她诗里的远方。
他是她的知己,是她灵魂的另一半。
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知道,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在一个没有爱情的家庭里长大。
于是,她选择了离开。
她说,她知道,这个决定,很自私,很残忍。
她对不起奶奶,对不起我爸,更对不起姑父和孩子。
这些年,她没有一天,不在愧疚和思念中度过。
她偷偷寄钱回家,偷偷打听家里的消息。
她无数次想过要回来,但是,她没有勇气。
她怕看到奶奶失望的眼神,怕看到我爸愤怒的脸。
她和陈医生来到这个小镇,隐姓埋名,开了这家小诊所。
陈医生为了她,放弃了教师的工作,去学了医。
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她说,她这辈子,已经亏欠了一个孩子,不能再亏欠另一个了。
他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彼此,也给了这个小镇上的病人。
我听着她的讲述,心里很难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的对错。
感情的世界里,也许,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只有选择,和选择之后,必须承担的后果。
我们在小镇,待了三天。
第三天,我们要走了。
临走的时候,三姑和陈医生,把我们送到火车站。
三姑给我爸买了很多当地的特产,塞了满满一个行李箱。
她拉着我爸的手,一遍一遍地说:“哥,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别再抽那么多烟了。”
我爸点头,说:“你也是,别太累了。”
陈医生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他只是,对着我爸,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爸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突然,笑了。
不是那种敷衍的,客套的笑。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
他走过去,拍了拍陈医生的肩膀。
他说:“我妹妹,就交给你了。”
陈医生抬起头,眼圈红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哥,你放心。”
回去的火车上,我爸一直很沉默。
但是,我知道,他的沉默,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他的沉默,像一块冰,冷硬,沉重。
回去的时候,他的沉默,像一潭水,平静,深邃。
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问我:“儿子,你说,你爷爷,要是还活着,他会怎么做?”
我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只记得,他也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喜欢在院子里,摆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
我爸说,爷爷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画画,也想去远方。
但是,为了家庭,为了他们兄妹几个,他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在工厂里,当了一辈子工人。
我看着我爸,突然明白了,他那个笑的含义。
他在陈医生的身上,看到了爷爷的影子。
或者说,看到了一个,本应该成为,却没有成为的,爷爷的影子。
一个,勇敢地,追求了自己的梦想,守护了自己的爱人的,男人的影子。
他不是在笑陈医生。
他是在笑命运。
笑那些,阴差阳错,无可奈何。
也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回到家,我妈看到我们,什么也没问。
她只是,默默地,接过我爸手里的行李,给我们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爸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幅画。
是三姑画的。
画的是我们北方的老家,白墙黑瓦,炊烟袅袅。
画的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哥,我想家了。
我爸把那幅画,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就在那张,没有三姑的全家福旁边。
后来,三姑和陈医生,回过一次家。
是在奶奶去世的时候。
奶奶临走前,一直拉着我爸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一个名字。
我知道,她在叫谁。
我爸给三姑打了电话。
他们连夜坐飞机赶了回来。
三姑跪在奶奶的床前,哭得撕心裂肺。
她一声一声地喊着“妈”,但是,奶奶再也听不见了。
奶奶的葬礼上,姑父和表弟也来了。
姑父这些年,一直没有再娶。
他一个人,把表弟拉扯大。
他老了很多,头发也白了。
他看到三姑,没有恨,也没有怨。
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三姑看着他,泪流满面。
“对不起。”
姑父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表弟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母亲,眼神很复杂。
他没有叫她“妈”。
只是,在葬礼结束的时候,默默地,递给了她一杯水。
我知道,有些伤痕,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抚平。
但是,至少,他们已经开始了。
奶奶走后,我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记忆,像被橡皮擦,一点一点地,擦掉了。
他开始不认识我,不认识我妈。
他会指着电视里的人,问我,这是谁啊。
他会把鞋子,放到冰箱里。
他会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
但是,他始终,记得一个人。
三姑。
每次三姑打电话回来,或者通过视频看他。
他都会像个孩子一样,对着电话,对着屏幕,笑。
他会含糊不清地喊:“妹……妹……”
有一次,三姑和陈医生,又回来看他。
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们了。
但是,当陈医生,走到他面前的时候。
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陈医生的手。
他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又笑了。
和在火车站那次,一模一样的笑。
释然,欣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了一句话。
一句,我们所有人都听懂了的话。
他说:“爸,你回来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
我看着我那已经糊涂了的父亲,看着他脸上那孩子般纯粹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在他那已经混乱的世界里,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把他对父亲的思念,对他妹妹的牵挂,对他自己一生的遗憾,都寄托在了这个,他只见过几次面的,妹夫身上。
他把他所有的,未曾说出口的爱,和愧疚,都融化在了那个,温暖的笑容里。
我爸是在一个冬天里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三姑和陈医生,一直守在他身边。
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我在他的那个铁盒子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不是烟,也不是那封信。
是一张画。
画得很拙劣,像是小孩子的涂鸦。
画上,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
他们手拉着手,站在一栋房子前。
房子有红色的屋顶,绿色的窗户。
院子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天上,有太阳,有白云。
在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全家”。
我看着那张画,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这是我爸画的。
在他清醒的,最后的时间里。
这是他心里,最完整的,家的样子。
有他,有我妈,有我。
还有,他那个,永远长不大的,爱做梦的妹妹。
现在,他们,应该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吧。
在那个,有蓝色的大海,有开满鲜花的院子的地方。
再也没有,别离,和遗憾。
来源:欢欢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