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躺在我的掌心,黄铜的表面被岁月磨得光滑,边缘却还固执地保留着一些细小的磕碰痕迹。
那把钥匙,冰凉,沉重,像一块从深海里捞上来的石头。
它躺在我的掌心,黄铜的表面被岁月磨得光滑,边缘却还固执地保留着一些细小的磕碰痕迹。
递给我钥匙的,是我的邻居,一个我只知道姓林的阿姨。
她在我对门住了多久,我其实记不清了。
好像从我搬来这个老旧的居民楼开始,她就一直在那里,像一棵安静的,几乎让人忽略的植物。
她今天搬家。
几只半旧的纸箱子,一个掉了漆的木柜,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搬家公司的年轻人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清空了那间屋子,只留下一扇敞开的,黑洞洞的门。
林阿姨站在门口,头发花白,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
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像一口古井。
“小伙子,这个,给你。”
她把钥匙放在我手上。
我愣住了。
“阿姨,您这是……”
“这栋楼,都是你的了。”她说完,轻轻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风从楼道里穿过,带着一股子尘土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笨拙而响亮。
这算什么?一个迟到的愚人节玩笑?
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老年人的行为艺术?
林阿姨在我印象里,一直是个“麻烦”的代名词。
她总是在借东西。
今天借一头蒜,明天借两根葱。
周末的早上,我的门会被敲响,她探进半个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伙子,家里的酱油用完了,借点儿应急。”
有时候是一卷卫生纸,有时候是一节电池,甚至有一次,她借走了我阳台上晒着的一件旧T恤,说是要当抹布用。
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她连我门口那块磨秃了的蹭脚垫都“借”走了。
她说,她家门口那块烂了,看我这块挺结实。
她借东西,从来不还。
起初我还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后来也就懒得说了。
反正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只是把她定义为一个有点贪小便宜,又有点孤僻的老人。
我们之间,除了“借”与“被借”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我做设计,昼夜颠倒,她作息规律,早睡早起。
我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只是偶尔,她的那条线会稍微弯曲一下,从我这里“借”走一点东西,然后又迅速弹回原位。
而现在,这条平行线,用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给了我一个宇宙。
“阿姨,您别开玩笑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没开玩笑。”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怜惜,又像是释然,“房产证,还有一些文件,都在我那屋的床头柜里,锁着的,钥匙就是你手里的这把。”
她说完,没再给我任何提问的机会。
她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深深地看了一眼。
然后,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她的背影很单薄,像一张被风吹起的旧报纸,随时都可能飘走。
我捏着那把钥匙,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楼道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又因为搬家工人的脚步声而亮起。
光影明灭间,我对门那扇黑漆漆的门,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我才像一个被抽掉发条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我把那把钥匙放在桌上。
它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不真实的光泽。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一个总是借葱借蒜的邻居,临走时,把一整栋楼都送给了我?
这栋楼,虽然老旧,地段却不错。
六层高,一梯两户。
林阿姨住我对门,是顶楼。
也就是说,从一层到六层,这十二户,现在……都是我的了?
我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想报警。
但理由呢?
说一个老太太强行送我一栋楼?
警察大概会以为我是个疯子。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把钥匙上。
好奇心,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在我心上挠来挠去。
她说,文件都在她屋里的床头柜里。
去看看?
就看一眼。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把冰凉的钥匙,走出了门。
对面的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一股熟悉的,属于林阿姨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味道,混杂着淡淡的中草药味,旧书本的纸张味,还有阳光晒过被褥的,那种暖烘烘的气息。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但收拾得异常干净。
家具都搬走了,只剩下一些嵌在墙里,带不走的柜子。
地板被擦得发亮,能映出我的影子。
我按照她的指示,走向卧室。
卧室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床头柜,和我家那个是同款,都是最老式的那种,枣红色,掉了漆。
柜子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没有照片,是空的。
我蹲下身,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很清脆。
柜门打开了。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房产证,或者厚厚一沓文件。
只有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我拿起信纸,展开。
上面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颤抖。
“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也请原谅我过去那些年,对你的‘打扰’。”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爱占小便宜的怪老太。其实,我借走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它的用处。”
“你手里的钥匙,不仅能打开这个盒子,也能打开楼下所有的门。”
“从五楼开始,往下走吧。”
“每一层,都有一份我留给你的‘礼物’。”
“不要害怕,那都是属于你的东西。”
信的落款,没有名字。
只有一个模糊的,像是泪水晕开的印记。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这封信,非但没有解开我的疑惑,反而让我坠入了更深的迷雾。
每一层,都有礼物?
我拿起那个小木盒,很轻。
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东西在滚动。
我把钥匙插进木盒的锁孔。
又是一声“咔哒”。
盒子开了。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颗大白兔奶糖。
糖纸有些发黄,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里很久。
我愣住了。
一颗奶糖?
这就是礼物?
我捏起那颗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给过我这样一颗,被手心捂得温热的奶糖。
是谁?
我想不起来。
我的童年记忆,像一部被损坏的老电影,很多片段都模糊不清,布满了雪花点。
我只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
之后,我辗转在不同的亲戚家,像一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直到上了大学,才算真正独立。
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我很少去回忆。
因为每次想起,都像是揭开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疼。
我攥着那颗糖,走出了林阿姨的家。
站在六楼的楼梯口,我向下望去。
楼道里很安静,感应灯已经熄灭了。
下面是幽深的,未知的黑暗。
信上说,从五楼开始。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迈开了脚步。
我的皮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五楼。
501和502。
哪一间?
我走到501的门口。
门是崭新的,和我家这种老旧的木门完全不同。
是一扇白色的防盗门。
我把那把黄铜钥匙插了进去。
竟然……严丝合缝。
我轻轻一拧。
门开了。
一股浓郁的,饭菜的香气,瞬间将我包裹。
是红烧肉的味道。
还有……番茄炒蛋。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两种味道,是我记忆深处,最温暖,也最遥远的香气。
是妈妈的味道。
我颤抖着,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失语。
这根本不是一间空房子。
这里……是我的家。
是我童年时,那个早已消失在推土机下的家。
一模一样。
客厅里,摆着那套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扶手上还搭着妈妈最喜欢的,那条绣着向日葵的盖巾。
墙上,挂着那台老旧的“长虹”牌电视机,屏幕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电视机旁边,是我小时候用积木搭的,歪歪扭扭的“城堡”。
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里面还有半截没抽完的烟。
那是爸爸的习惯。
他总说,烟抽一半,留一半,日子才能过得长长久久。
我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云端,走进了这个“家”。
我用手抚摸着沙发的扶手,那粗糙的布料质感,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的,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妈妈身上那股好闻的,栀子花香皂的味道。
我走到餐厅。
餐桌上,摆着三副碗筷。
桌子中央,是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和一盘颜色鲜亮的番茄炒蛋。
旁边,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菜。
每次我考试得了第一名,妈妈就会做这一桌子菜奖励我。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有多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十年?二十年?
我以为,这种味道,连同那些温暖的记忆,早就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了。
可现在,它们就活生生地,摆在我的面前。
我伸出手,想去碰一下那盘红烧肉。
指尖传来的,却是冰冷的触感。
我愣住了。
再仔细一看,那盘红烧肉,那盘番茄炒蛋,那碗汤……
都是模型。
做得栩栩如生,以假乱真的食物模型。
可那股香气,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抽了抽鼻子,在房间里寻找着香气的来源。
最后,在厨房的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香薰炉。
炉子里,正燃着某种不知名的香料。
原来,这一切,都是被精心“伪造”出来的。
我的心,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从云端,瞬间跌入谷底。
巨大的失落感,将我淹没。
是啊,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爸爸妈妈,早就已经不在了。
那个家,也早就没了。
我苦笑了一下,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墙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
那是一张全家福。
年轻的爸爸妈妈,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我。
照片里的他们,笑得那么灿烂。
我站在照片前,看了很久。
照片的右下角,还有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只露出了半个身子。
她也看着镜头,笑得很甜,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这个女孩……是谁?
我不记得我的童年里,有过这样一个玩伴。
我退出501,关上门。
站在走廊里,我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林阿姨,她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为我还原一个童年的“家”?
她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攥紧了手里的钥匙,走向502。
如果说501是温暖的记忆,那502,又会是什么?
我用同样的钥匙,打开了502的门。
门后,是一片刺眼的白。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白色的被单。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来苏水的味道。
是医院。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病床上,躺着两个用白布蒙着的人形。
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
那是我记忆里,最不愿触碰的,最黑暗的一角。
是父母出事后,在医院里的最后一面。
我当时太小,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亲戚们围在床边,哭声震天。
而我,被一个阿姨抱在怀里。
那个阿姨的怀抱很温暖,她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
她一直在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说:“别怕,孩子,别怕。”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一阵春风,暂时抚平了我心中的恐惧和悲伤。
那个阿姨……是谁?
我站在病房门口,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这里的场景,太过真实,真实到残忍。
墙上挂着的点滴瓶,床头柜上放着的,已经枯萎的康乃馨。
甚至连地板上,都有几滴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这一切,都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逃也似的,退出了520,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冷汗,湿透了我的后背。
林阿姨,她到底想干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重新经历一次,那场几乎将我摧毁的噩梦?
愤怒,恐惧,悲伤……
各种情绪,在我胸中翻涌。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想回家,把那把钥匙扔得远远的,就当今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可是,我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那个抱着我的,身上有中草药味的阿姨……
林阿姨身上,也有同样的味道。
一个大胆的,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在我脑海中浮现。
难道……
我甩了甩头,不敢再想下去。
我需要证据。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四楼。
四楼的门,和五楼一样,也是一新一旧。
我先打开了401的门。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布置得非常温馨的房间。
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
书桌上,放着一摞厚厚的,已经泛黄的作文本。
我走过去,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封面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我的名字。
这是……我小学的作文本?
我翻开本子。
里面的字,歪歪扭扭,充满了错别字。
《我的梦想》,《记一件难忘的事》,《我的妈妈》……
一篇篇熟悉的题目,将我的思绪,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穿着白衬衫和蓝裤子的年代。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在作文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行娟秀的批注。
“文笔流畅,情感真挚。继续努力,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棒的作家。”
落款,是一个“林”字。
林老师?
我小学的语文老师,好像是姓林。
她是一个很温柔的老师,总是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说话轻声细语。
她对我很好,经常在放学后,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辅导功课,还给我带她自己做的点心。
后来,我转学了,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难道,林阿姨,就是我当年的林老师?
这个发现,让我震惊,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只有她,才可能保留着我小时候的作文本。
只有她,才会知道我那么多童年的往事。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和我,只是师生啊。
这份情谊,值得她耗费如此巨大的心血,为我建造一个“记忆博物馆”吗?
我走出401,心情复杂地打开了402的门。
402,是一个画室。
房间中央,立着一个画架。
画架上,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
画上,是一个小男孩,坐在一棵大树下,正在认真地看书。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那个男孩,是我。
我认得那棵树,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玩耍的,那棵老槐树。
画的旁边,散落着各种颜料和画笔。
空气中,飘散着松节油的味道。
我走到画架前,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画布。
画布上的颜料,还没有完全干透。
这说明,这幅画,是最近才画的。
是林阿姨画的吗?
她还会画画?
我环顾四周,墙上挂满了画。
有风景,有静物,有人物。
每一幅,都画得很好。
在画室的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个被布盖着的,一人多高的东西。
我走过去,掀开了那块布。
布下面,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了我的脸。
一张疲惫,困惑,又带着一丝茫然的脸。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为了生活,为了所谓的梦想,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
我有多久,没有停下来,好好看看自己了?
有多久,没有像画里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安安静静地,读一本书了?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我好像,有点明白林阿姨的用意了。
她不是在炫耀,也不是在施舍。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
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不要忘了,那些曾经温暖过我,塑造了我的人和事。
我走出四楼,继续往下走。
三楼。
301,是一个小小的图书馆。
满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从童话故事,到世界名著,应有尽有。
很多书,都是我小时候看过的。
书页泛黄,边角卷起,上面还有我当年用铅笔画下的,幼稚的涂鸦。
我随手抽出一本《安徒生童话》。
翻开,一股熟悉的,旧书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在书的扉页上,我看到了一行字。
“赠给我的小英雄。”
落款,是“林阿姨”。
我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
这本书,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林老师送给我的。
那时候,班里有个同学被高年级的人欺负,我冲上去,跟他们打了一架。
虽然挂了彩,但我保护了那个同学。
林老师知道后,没有批评我,反而表扬我勇敢。
她把这本书送给我,说我是个小英雄。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我把书放回原处,又抽出了另一本。
是一本《唐诗三百首》。
里面夹着一张书签,书签上,写着一首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这首诗,是妈妈教我背的第一首诗。
那时候,她一边给我缝补衣服上的破洞,一边一句一句地教我。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窗外的月光。
我靠在书架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这些书,不仅仅是书。
它们是时间的胶囊,封存着我一段段,被遗忘的,温暖的过往。
林阿姨,她就像一个勤劳的拾荒者,把我丢弃在岁月长河里的,那些闪闪发光的碎片,一颗一颗地,全都捡了回来。
然后,她把它们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这里。
等我回来,亲手交还给我。
我走出301,擦干眼泪,打开了302的门。
302,是一个放映室。
房间里,只有一张沙发,和一面巨大的白色幕布。
我走进去,房间的灯,自动暗了下来。
幕布上,开始播放影像。
没有声音,是黑白的默片。
画面上,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院子里跳皮筋。
她跳得很好,身姿轻盈,像一只快乐的蝴蝶。
镜头一转,小女孩长大了,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在窗前,正在认真地看书。
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再后来,少女结了婚,生了一个孩子。
她抱着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看着画面上的女人,觉得有些眼熟。
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两个梨涡。
我猛地想起来了。
是那张全家福上,只露了半个身子的,那个小女孩。
画面继续播放。
女人的丈夫,因为工作,要去很远的地方。
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很辛苦。
但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再后来,她的孩子,也长大了。
孩子考上了大学,要去外地读书。
临走前,母子俩在火车站告别。
女人抱着孩子,哭了。
看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个女人……
是林阿姨。
不,是年轻时的林阿姨。
画面还在继续。
林阿姨的丈夫,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
她的孩子,也因为工作,留在了国外,很少回来。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开始变得沉默,孤僻。
她开始养花,画画,看书。
用这些方式,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有一天,她从窗户里,看到了一个搬到对门来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总是独来独往,表情冷漠,看起来很不开心。
她从那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孩子的影子。
也看到了,自己当年的,那个学生。
她想关心他,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
于是,她开始用最笨拙的方式,去接近他。
借一头蒜,借两根葱。
借一卷卫生纸,借一件旧T恤。
她只是想,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只是想,能看看他,好不好。
影片的最后,定格在林阿姨站在门口,把钥匙递给我的那一幕。
她的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
幕布,暗了下去。
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坐在沙发上,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一切都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麻烦。
却不知道,在她那看似“麻烦”的行为背后,隐藏着如此深沉的,笨拙的,却又无比真挚的关爱。
她不是我的老师那么简单。
她看着我长大,看着我经历人生的起起落落。
她像一个影子,一个守护神,默默地,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守护了我这么多年。
我站起身,走出放映室。
我的脚步,不再犹豫。
二楼。
201,是一个音乐教室。
里面放着一架钢琴。
琴盖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乐谱。
是《小星星》。
这是妈妈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
我走过去,坐在琴凳上。
伸出手,轻轻地,在黑白琴键上,按下了第一个音符。
“叮——”
清脆的琴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妈妈就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一个音一个音地教我。
她的手很暖,她的声音很柔。
“宝宝,你看,这个是Do,这个是Re……”
我弹完了整首《小星星》。
曲不成调,却充满了回忆的温度。
我打开202的门。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
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向日葵,栀子花,康乃馨……
每一朵,都开得那么灿烂。
我认出来了。
这些,都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花。
花园的中央,有一张长椅。
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花香,将我温柔地包裹。
我仿佛能看到,爸爸妈妈,就坐在我的身边。
爸爸在看报纸,妈妈在织毛衣。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岁月,静好。
我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给整个花园,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我站起身,走向最后一站。
一楼。
101的门,是虚掩着的。
我推开门。
里面,是一个储藏室。
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我“被借走”的东西。
那头已经干瘪的蒜,那两根已经枯黄的葱。
那卷只用了一半的卫生纸,那件被当成抹布的旧T恤。
还有那块,被磨秃了的蹭脚垫。
每一件东西,都被林阿姨用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包好。
上面,还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写着“借”走的时间。
我拿起那件旧T恤。
上面,还残留着我的味道。
我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在储藏室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箱子没有上锁。
我打开它。
里面,是满满一箱子,大白兔奶糖。
每一颗,都和我之前在木盒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箱子的最上面,放着一张照片。
是两个年轻女孩的合影。
其中一个,是年轻时的林阿姨。
而另一个……
是我的妈妈。
照片的背后,写着一行字。
“致我最好的闺蜜,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
原来,林阿姨,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
那个在我父母出事后,抱着我,安慰我的阿姨,就是她。
那个只在全家福里,露了半个身子的女孩,也是她。
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那么多事。
为什么她会对我那么好。
为什么她会耗尽心血,为我建造一个“记忆的王国”。
因为,在她的心里,我早已不是一个学生,一个邻居。
我是她最好的朋友,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我抱着那箱奶糖,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些年,我一个人,走得太久,太累了。
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孤独。
我以为,我早已刀枪不入。
可是在这一刻,我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都土崩瓦解。
我哭得像个孩子。
哭我逝去的父母,哭我颠沛流离的童年。
也哭那个,默默守护了我半生,却连一声“谢谢”都来不及说的,林阿姨。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直到眼泪流干,声音沙哑。
我站起身,走出了101。
我打开了最后一扇门,102。
这间屋子,是空的。
只有正中央,放着一个投影仪。
我走过去,按下了开关。
光束投在墙上,出现了一行字。
“孩子,当你看到这里,说明你已经收下了我所有的‘礼物’。”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它们。”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你不是孤身一人。曾经有很多人,很爱很爱你。现在,也依然有人,在很远的地方,默默地爱着你。”
“我借走的,是你的葱,你的蒜,你的旧T恤。”
“但其实,我真正想借的,是你的一点点温暖,一点点生气。”
“因为,看着你,就像看到了我的孩子,也看到了,当年的她。”
“我老了,记性越来越差。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她,忘了我们之间的故事。”
“所以,我建了这栋楼。把它,当成我们的纪念馆。”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带着我们所有人的爱,好好地,活下去。”
“忘了告诉你,我给你留的,不止是一栋楼的回忆。”
“在你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家里,也就是501,那个玻璃烟灰缸下面,压着一张银行卡。”
“密码,是你的生日。”
“那是我和你妈妈,年轻时一起攒下的一笔钱。不多,但足够你,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去画画吧,孩子。我知道,你一直都想成为一个画家。”
“就像,你小时候在作文本里写的那样。”
“不要辜负,自己的梦想。也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爱。”
“再见了,我的孩子。”
“林香。”
原来,她叫林香。
真好听的名字。
我冲出102,冲出这栋楼。
我疯了一样,在街上奔跑。
我想找到她。
我想当面,跟她说一声“谢谢”。
我想给她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拥抱。
可是,夜色茫茫,人海苍苍。
我哪里,还找得到她?
我跑遍了附近所有的车站,问遍了所有我能问的人。
都没有人,见过一个像她那样的老人。
她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那栋楼。
我上了六楼,回到了我的家。
我把那把黄铜钥匙,和我自己家的钥匙,串在了一起。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唯一的家了。
我去了501。
在那个玻璃烟灰缸下面,我找到了那张银行卡。
卡的背面,用马克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我去了402。
在那个画架前,我拿起了画笔。
我想,把那幅画,完成。
我想,在那个看书的小男孩旁边,画上一个温柔的,守护着他的,林阿姨。
我想,在画的角落里,写上两个人的名字。
我的,和她的。
我开始画画,日以继夜。
我把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感激,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笔端。
我不再画那些商业的,没有灵魂的插画。
我开始画我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
画我温柔的妈妈,画我沉默的爸爸。
画那个总是穿着白连衣裙的林老师,画那个总是来借东西的林阿姨。
画那个,用一栋楼,为我撑起一片天的,我最好的,林香阿姨。
我的画,越画越多。
我把它们,挂满了这栋楼的,每一面墙壁。
这栋楼,不再是一个“记忆博物馆”。
它成了一个,充满爱和希望的,艺术馆。
后来,我用那笔钱,办了一个小小的画展。
画展的名字,就叫《借走的光阴》。
画展很成功。
很多人,在我的画前,流下了眼泪。
他们说,他们在我的画里,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看到了那些,被我们遗忘在岁月里的,最珍贵的东西。
有一个记者采访我,问我,创作的灵感,来源于哪里。
我看着镜头,笑了。
我说,我的灵感,来源于我的一个邻居。
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很可爱的老人。
她总是喜欢,向我借东西。
她借走了我的葱,我的蒜,我的旧T恤。
最后,她把一整栋楼,都“借”给了我。
记者一脸困惑。
我没有再解释。
因为我知道,有些故事,只适合放在心里,慢慢回味。
画展结束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这栋楼,改造成了一个免费的,向公众开放的艺术空间。
我希望,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温暖和感动。
我希望,林香阿姨的爱,能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更多的人。
我依然住在这里。
住在六楼。
每天,我都会把整栋楼,打扫得干干净净。
给二楼花园里的花,浇水。
给三楼图书馆里的书,掸尘。
我偶尔,也会去五楼的那个“家”,坐一会儿。
对着那盘,永远也不会凉的红烧肉,发一会儿呆。
我再也没有见过林香姨。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但我知道,她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生活着。
她一定,也在看着我。
看着我,带着她的爱,好好地,活下去。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件人地址的信。
信里,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海边。
林香阿姨,坐在沙滩上,笑得很开心。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和她视频里的儿子,长得很像。
照片的背后,写着一行字。
“孩子,我很好。勿念。”
我拿着照片,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真好。
真好。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我的脸上。
暖暖的。
我知道,那不是阳光。
那是,林香阿姨的,微笑。
来源:潇洛带你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