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色像一块被墨汁浸染过头的旧棉布,沉甸甸地压下来,连带着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
公公来的时候,是傍晚。
天色像一块被墨汁浸染过头的旧棉布,沉甸甸地压下来,连带着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
他没坐我们给他叫的车,自己搭了乡下的长途班车,转了两趟公交,最后走了三里地才到我们小区门口。
我接到电话跑下去的时候,他正蹲在小区的花坛边上,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还有一个用红布和塑料绳层层包裹的巨大玻璃罐。
他身上那股味道,是泥土、汗水和长途车里浑浊空气的混合体,熟悉又陌生。
“爸,您怎么自己就过来了,也不让我们去接。”我一边说着,一边要去拎那个玻璃罐。
他摆摆手,自己吃力地站起来,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岁月犁过一遍的田地。
“不碍事,我身子骨还行。”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老公林川闻声也下了楼,他看见他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喊了一声“爸”。
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个巨大的玻璃罐上。
罐子里的液体是琥珀色的,很深,像凝固了的黄昏。里面盘着一条蛇,看不清是什么品种,鳞片在浑浊的液体里若隐若现,像一个沉睡了千年的怪物。
“这是什么?”林川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蛇酒。”公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点类似笑的表情,嘴角咧开,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托人从山里搞来的,泡了好几年了。给你补身子的,你最近不是老说累吗?”
林川没说话,接过了那个沉重的罐子。
我能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回到家,那个玻璃罐被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角落,像一个沉默的、诡异的装饰品。
晚饭的时候,公公显得有些兴奋,话也多了起来。他不停地给林川夹菜,说来说去都是那句“多吃点,城里活儿累人”。
林川只是默默地吃,偶尔“嗯”一声。
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彼此,却永远触碰不到真实的温度。
饭后,公公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玻璃罐。
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客厅。
那味道很冲,像一记重拳,打得人头晕脑胀。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公公用一个长柄的木勺,小心翼翼地从罐子里舀出半碗琥珀色的酒,递给林川。
“喝点,活血,对身体好。”他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待。
林川看着那碗酒,琥珀色的液体里浮着一些细小的、不知名的药材碎屑。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但他最后还是接了过来,仰起头,一饮而尽。
我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脸色瞬间涨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怎么样?”公公紧张地问。
“……辣。”林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天晚上,林川睡得很沉。
我半夜醒来,发现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胡话。
我以为是酒劲太大了,给他盖好被子,没太在意。
可从那天起,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了。
林川变得越来越沉默,比以前还要沉默。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对着窗外发呆。
有时候我叫他吃饭,要叫好几声他才有反应,眼神茫然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还开始做梦,非常频繁地做梦。
每天早上醒来,他的枕头都是湿的,不是汗,是眼泪。
我问他梦到了什么,他总是摇头,说记不清了,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那罐蛇酒,公公每天都催着他喝。
林川也不拒绝,每次都面无表情地喝下去,然后把自己关进书房。
我开始害怕。
我害怕那罐来路不明的蛇酒,更害怕林川身上正在发生的、我无法理解的变化。
我劝他别喝了,他却只是看着我,眼神空洞地说:“爸让喝的。”
好像“爸让喝的”这五个字,是什么不可违抗的圣旨。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林川开始画画。
他以前是学美术的,但毕业后就再也没碰过画笔。他说,画画不能当饭吃,理想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可现在,他把封存了快十年的画具全都翻了出来。
他在书房里铺开巨大的画纸,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不停地画。
他画的不是山水,不是人物,也不是静物。
他画的,永远是同一个场景。
一条河。
一条浑浊的、湍急的河。
河边是密密麻麻的芦苇,风一吹,就像绿色的波浪。
河水里,有两只小小的手,一只在挣扎,另一只,无力地垂落。
他的画风很压抑,用色大胆又诡异。大块大块的黑色、深褐色和墨绿色,像要把整张画纸都吞噬掉。
那两只小手,他用了最刺眼的朱砂红,红得像血。
整个书房里都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混杂着公公每天从客厅端进去的蛇酒味,形成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息。
我看着那些画,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寒意。
我问他画的是什么。
他不说,只是用画笔一遍又一遍地涂抹着那片朱砂红,好像要把画纸戳穿。
他的眼神,专注又疯狂,像一个被蛊惑的信徒。
公公看着这一切,脸上也露出了困惑和不安。
他大概以为儿子是工作压力太大了,精神出了问题。他开始变着法地给林川做好吃的,炖各种汤,但林川吃得很少,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的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整个人像一棵被抽干了水分的树。
唯一有神采的,就是他画画时的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有一天晚上,我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
是林川。
他坐在床上,抱着头,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虾。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破碎又绝望。
“我抓不住……我抓不住他……”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抓不住谁?”我抱着他,轻声问。
他像是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自语。
“水好冷……蛇……好滑……”
我的心猛地一沉。
蛇。
又是蛇。
是那罐蛇酒的问题吗?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我趁着公公和林川都出门了,第一次仔细地观察那个玻璃罐。
罐子很大,很重。
里面的蛇盘踞在底部,因为酒液浑浊,我还是看不清它的全貌。
我找来一个手电筒,打开强光,贴着玻璃壁往里照。
光柱穿透了琥珀色的液体。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
那条蛇的身上,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印记。
在它七寸的位置,有一圈白色的、像是被绳子勒出来的痕迹。
那痕迹很旧了,已经和它的鳞片融为一体,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说明什么?
这条蛇在被泡进酒罐之前,曾经被人用绳子捆绑过?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晚上,林川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端了一杯热牛奶走进去。
他正对着一幅刚画完的画发呆。
那幅画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画面上,除了河水和芦苇,多了一个小男孩的背影。
小男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小褂子,蹲在河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在拨弄着什么。
在他的脚边,有一条小小的、黑色的东西,蜿蜒着,像一条……蛇。
“林川,”我轻轻地叫他,“这画的是你小时候吗?”
他没有回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我不记得了。”
“可你为什么一直画这个?”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我一闭上眼睛,就是这个画面。那条河,那片芦苇,还有……还有那只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总觉得,我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件……我必须想起来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又做噩梦了。
他大喊大叫,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喊着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
“小远!小远!”
声音凄厉,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我被他吓坏了,用力摇晃他,他才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小远是谁?”我问。
他的眼神一片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
他嘴上说着不知道,可他的表情,分明是极度的悲伤。
那种悲伤,浓得化不开,像墨一样,浸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
公公说老家的房子有点漏雨,要回去修一下。
他临走前,又舀了一大碗蛇酒,叮嘱林川一定要喝完。
林川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接过来,喝了下去。
公公走后,家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林川在书房里,画笔摩擦画纸的沙沙声。
我心里烦躁,决定收拾一下屋子。
在清理书房的一个旧箱子时,我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子。
盒子上没有锁,我轻轻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用木头雕刻的小蛇。
那条小蛇雕得栩栩如生,通体乌黑,只有七寸的位置,被人用白色的颜料,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圆环。
和酒罐里那条蛇的印记,一模一样。
我拿着木头小蛇,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这绝对不是巧合。
盒子里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色小褂子,肩并肩地站着,笑得露出两排小米牙。
其中一个,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小时候的林川。
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双胞胎?
可我从来没听林川或者公公提起过,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照片的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名字。
林川,林远。
小远。
林远。
就是林川在梦里声嘶力竭喊的那个名字。
我拿着照片和木头小蛇,冲进了书房。
林川正跪在地上,对着满地画着河流与手的画,眼神涣散。
“林川,你看这是什么!”我把照片举到他面前。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照片上。
那一瞬间,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另一个男孩的脸,嘴唇开始哆嗦,脸色变得惨白。
“小……远……”
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然后,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
“我想起来了……”他抱着头,痛苦地呻吟,“我想起来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一块块明亮的光斑。
林川就在那光斑里,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一个被他遗忘了二十多年的故事。
他确实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叫林远。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
出事那天,是他们六岁的生日。
他们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公公,给他们一人雕了一条木头小蛇当生日礼物。
林川的是全黑的,林远的那条,爸爸特意在七寸的位置用白油漆画了一个圈,说这样好区分。
两个孩子高兴坏了,拿着小蛇跑到村外的小河边去玩。
那条河,就是林川画里的那条河。
他们玩“小蛇过河”的游戏,把木头小蛇扔进水里,看谁的漂得更远。
林远的木头小蛇被水冲到了河对岸的芦苇丛里。
他不顾林川的阻拦,执意要下水去捡。
那天的水流很急。
林远刚走到河中央,脚下一滑,就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
“我拉着他的手了……”林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真的拉着他了……可是水太大了……他的手好滑……我抓不住……”
“我看见他一点一点沉下去……他一直在看着我……喊我……哥……”
林川说不下去了,他蜷缩在地上,哭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后来呢?”我蹲下来,抱着他冰冷的身体。
“后来……后来我就不记得了。”他茫然地摇头,“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我问我爸,小远呢?我爸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从那天起,我们家再也没有人提过‘林远’这个名字。慢慢地,我也就忘了,我好像……从来没有过一个弟弟。”
创伤后应激障碍。
巨大的刺激和悲痛,让一个六岁的孩子选择了自我保护式的遗忘。
他把关于弟弟的一切,都封存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那罐蛇酒,就像一把钥匙。
一把用气味、用酒精、用那条带着特殊印记的蛇,强行打开了他尘封记忆的钥匙。
我终于明白,公公为什么非要带那罐蛇酒来。
那不是普通的蛇酒。
那条蛇,很可能就是当年咬了……不,不对。
林川的故事里,没有提到蛇。
林远是溺水死的。
那为什么林川的梦里,会反复出现“蛇”这个意象?
为什么公公要用一条身上有同样印记的蛇来泡酒?
这其中,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有一种预感,真相,可能比我想象的,更加残酷。
林川的情绪很不稳定。
恢复记忆之后,他陷入了巨大的自责和痛苦之中。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一遍又一遍地画着那条河,那只手。
只是这一次,画上多了一个沉入水中的、模糊的小小身影。
我看着他日渐憔悴,心如刀割。
我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件事,必须由公公来解开最后那个结。
我给公公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林川病了,很严重,让他马上回来。
公公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回来得比我想象中快。
第二天下午,他就出现在了家门口。
他看起来比走的时候更老了,背也更驼了,像一棵被风霜压弯了腰的老树。
他走进屋,第一眼就看到了客厅角落里那罐蛇酒。
他走过去,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玻璃罐,眼神复杂。
“他……想起来了?”公公没有看我,声音低沉沙哑。
我点了点头。
“也好。”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这块石头,在我心里压了二十多年了……也好。”
他让我把林川叫出来。
林川从书房走出来的时候,像一个幽灵。
他看着公公,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也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悲伤。
“爸。”他开口,声音干涩。
公公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一辈子都没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最后,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坐下。
那个下午,公(公)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夕阳。
窗外的光线给他镶上了一道金边,却照不亮他脸上的阴影。
他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开始讲述那个被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真相。
真相,远比林川记忆中的那个版本,要残忍得多。
那天,林远确实是去河里捡木头小蛇。
但他不是被水冲走的。
他是被蛇咬了。
一条剧毒的蛇,就藏在芦苇丛里。
林远被咬了之后,很快就昏了过去。
林川吓坏了,哭着跑回家找大人。
公公当时正在田里干活,听到消息,魂都吓飞了,扔下锄头就往河边跑。
等他跑到河边,林远已经不行了,嘴唇发紫,呼吸微弱。
那个年代,乡下医疗条件差,离镇上的卫生院又远,等送到,人肯定没了。
公公急疯了。
他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一个土方子:被什么毒蛇咬了,就抓一条一样的蛇,用它的血或者泡酒,以毒攻毒。
那是一个濒死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疯了一样在芦V苇丛里翻找,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那条咬人的蛇。
他认得,那蛇七寸的位置,天生就有一圈白色的环。
他打死了蛇,想用它的血去救儿子,可一切都太晚了。
林远小小的身体,在他的怀里,一点点变冷。
“我没用……”公公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老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落,“我救不了他……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没气了……”
那天,他抱着林远冰冷的尸体,在河边坐了一整夜。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只有六岁的林川解释,什么叫死亡。
而林川,因为目睹了弟弟被蛇咬死的惨状,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刺激,高烧不退,说胡话。
等他烧退了,就把那段最痛苦的记忆,彻底忘了。
他只记得弟弟掉进了水里,他没有抓住。
公公看着忘记了一切的林川,选择了沉默。
他把所有的痛苦和自责,都一个人扛了下来。
他觉得是自己没用,没有照顾好孩子,没有救回自己的儿子。
他害怕提起这件事,会再次刺激到林川。
他更害怕看到林川想起来之后,那双质问他“为什么救不了弟弟”的眼睛。
所以,他选择了用沉默,筑起一道墙,把自己和儿子隔离开来。
他把那条蛇带回了家,用最烈的酒泡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想留一个念想。
或许,是想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让自己永远记住那天的痛苦和无助。
那罐蛇酒,就像林远的一座坟墓,被他供奉在家里最阴暗的角落。
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那您这次,为什么又要把酒拿出来,让他喝?”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惑。
公公掐灭了烟,抬起头,看着林川。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和一种笨拙的爱。
“我老了。”他说,“我怕我哪天突然走了,有些事,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我看着他这些年,人前笑呵呵的,可我知道,他心里苦。他总是一个人发呆,睡着了也皱着眉头。我知道,他心里那块石头,一直压着他。”
“我听人说,这种忘了的事,得用当时的东西去引,才能想起来。我想让他想起来,我想告诉他,弟弟的死,不怪他。不怪他手滑,不怪他没抓住。”
“要怪,就怪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
他说完这番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整个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轻微的、压抑的呼吸声。
林川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看见,有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公公。
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爸,”他叫了一声。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公公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年迈的父亲。
那个拥抱,他们父子俩,迟了整整二十四年。
公公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然后,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也缓缓地抬起来,落在了林川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我看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那一刻,隔在他们父子之间那堵冰冷坚硬的墙,终于,轰然倒塌。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声嘶力竭的质问。
只有两颗同样伤痕累累的心,在沉默的拥抱中,互相慰藉,互相取暖。
那天之后,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不再是凝滞的,开始缓缓地流动。
林川不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画那些压抑的画了。
他把所有的画,都收了起来。
他开始陪着公公,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听他讲一些乡下的趣事。
公公的话依然不多,但林川会很耐心地听着,偶尔问一两句。
他们的交流,依然简单,笨拙,却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距离感。
有一天,林川对我说,他想回老家看看。
我们决定,一家人一起回去。
回去的前一天,林川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那罐泡了二十多年的蛇酒,搬到了楼下。
他和公公一起,在小区的花园里,挖了一个很深的坑。
他们没有打开罐子,而是把整个玻璃罐,连同里面的蛇和酒,一起埋了进去。
“让它和过去一起,都埋了吧。”林川说。
公公看着他,点了点头。
填上最后一锹土的时候,我看见林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老家还是那个老样子。
青瓦白墙,院子里种着几棵石榴树。
只是房子,比记忆中更破败了。
林川带着我,走到了村外的那条小河边。
河水依然在流淌,芦苇依然在风中摇曳。
二十多年的时光,好像并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
林川指着河对岸的一片小土坡,对我说:“小远就埋在那儿。”
那里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上面长满了青草。
公公从蛇皮袋里,拿出了香烛、纸钱,还有一些小孩子爱吃的零食。
他在土包前,点燃了香,插在地上。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是那条全黑的、用木头雕刻的小蛇。
林川也从口袋里,拿出了另一条。
那条七寸位置带着白色圆环的小蛇。
两条小蛇,时隔二十四年,终于又被摆在了一起。
公公跪在地上,对着那个小土包,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他说,这些年,他对不起他。
他说,他哥哥长大了,娶媳妇了,过得很好。
他说,让他在那边,不要挂念家里。
他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一个在人前沉默寡言、坚硬了一辈子的男人,在自己夭折的儿子坟前,哭得像个孩子。
林川走过去,跪在他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土包,眼神温柔又悲伤。
“小远,”他轻声说,“哥来看你了。”
“对不起,哥把你忘了这么多年。”
“以后,哥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那天,我们在小远的坟前,待了很久。
直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去的路上,公公的脚步,好像都轻快了一些。
他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林川牵着我的手,走得很慢。
他看着天边的晚霞,对我说:“你知道吗,以前我总觉得,我的生命里,好像缺了一块。我不知道缺了什么,但就是觉得不完整。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现在,我知道了。”
“那块缺失的,是小远。”
“虽然他不在了,但现在,他回来了。回到了我的记忆里。”
“我的生命,完整了。”
我看着他,他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线条柔和。
我知道,那个总是锁着眉头,眼神里藏着化不开的忧郁的林川,也回来了。
他找回了丢失的记忆,也找回了完整的自己。
从老家回来后,我们的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
但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林川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生活抱着一种敷衍态度的男人了。
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他把书房里的画具,又都收了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木工工具和一堆大小不一的木料。
他开始学着做木工。
他说,他想把他爸爸的手艺学过来。
第一个周末,他笨拙地用刻刀,在木头上刻了半天,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最后,只刻出了一个歪歪扭扭、四不像的小动物。
他却像个孩子一样,举着那个丑丑的木雕,开心地给我看。
“你看,像不像一只小狗?”
我看着他脸上灿烂的笑容,眼睛有点发酸。
这个样子的他,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
公公没有再回乡下。
我们给他收拾出了一个房间,让他安心地住了下来。
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书房门口,看林川做木工。
有时候,林川遇到难题,他会走进去,拿起工具,一边比划一边讲解。
父子俩的交流,依然不多。
但那种安静的、默契的氛围,却让人觉得无比温暖。
他们不再需要用言语去填补空白。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那罐蛇酒,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席卷了我们平静的生活,掀开了血淋淋的真相。
但雨过之后,是天晴。
它冲刷掉了覆盖在记忆上的尘埃,也冲刷掉了父子之间多年的隔阂与心结。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装在巨大玻璃罐里的、沉睡的怪物。
它曾经让我感到恐惧和不安。
但现在,我却觉得,它更像一个信使。
一个来自过去的、沉默的信使。
它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带来了一个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拥抱,和一场等待了二十多年的和解。
生活还在继续。
伤痛也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但它会被爱和温暖,慢慢抚平。
林川的书房里,摆满了越来越多的小木雕。
有小狗,有小猫,有小鸟。
每一个,都比上一个,雕得更精致,更生动。
有一天,我看到他正在雕刻一条小蛇。
那条蛇的身上,没有黑白之分。
它就是木头本来的颜色,温润,质朴。
我问他,为什么要雕这个。
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阳光落在他眼睛里,像碎金一样。
他说:“我想,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我要亲手给他雕一个玩具。”
“我要告诉他,他有一个叫林川的爸爸,还有一个叫林远的叔叔。”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兄弟。”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窗外,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终于,完整了。
来源:三分颜值皮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