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像一声枪响,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门在我身后「咔哒」一声,锁上了。
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像一声枪响,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到那只纤细的手,从黄铜门把上收了回去。
是苏总的手。
我们公司的人都这么叫她,苏总。
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平时在会议室里一模一样。
但这里不是会议室。
是她的房间。
酒店顶层的行政套房。
地上的羊毛地毯厚得能陷进脚踝,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像走在雪地里。
空气里有一股味道。
不是酒店房间里那种标准化的香薰味,也不是女人的香水味。
那味道很复杂,有点像酒精,又有点像某种被雨水打湿的木头,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很淡,却很有侵略性,钻进鼻子里,就赖着不走了。
「苏总……」我开口,声音有点干。
她没理我,径直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九六年的城市,夜晚还没有被后来那种密不透风的霓虹灯完全吞噬。
窗外的灯火,像一把被打翻的碎钻,稀稀拉拉地铺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有风吹过高楼的声音,呜呜的,像什么东西在哭。
她就那么站着,背对着我,穿着一身真丝的睡袍,墨绿色的,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的身影被窗外的微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很白,像上好的瓷器。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撞着我的胸口。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是她的助理,刚毕业一年,跟着她做项目。
今天晚上项目庆功宴,我替她挡了不少酒。
宴会结束,她说她房间里有份文件要我拿,明天一早开会要用。
我就跟来了。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门锁了。
她穿着睡袍。
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站在一个三十多岁,漂亮得像妖精一样的女上司房间里。
还是在九十年代。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足够让任何一个正常男人的思想,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后背的衬衫也渐渐被冷汗浸湿了。
我该怎么办?
跑?门锁了。
喊?她会怎么看我?公司的人会怎么看我?我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快要把自己逼疯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过来。」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挪动了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朝她走过去。
房间很大,我却觉得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
我走到她身后,隔着两步远的距离,停下了。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很清淡的香味。
她没回头,只是指了指窗台下的一个长条桌。
「坐。」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那张桌子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玻璃瓶。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瓶子里的液体,折射出幽微的光。
像一个炼金术士的实验室。
桌子前,放着一张高脚凳。
我坐了上去,身体绷得像块石头。
她也转过身,在我对面的另一张凳子上坐下。
我们之间,只隔着这一张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桌子。
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今晚,咱俩必须零距离接触。」
我的心猛地一沉。
完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比如「苏总,我不是那种人」,或者「苏总,请您自重」。
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怕一开口,就彻底撕破了脸。
可她接下来的动作,却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她没有靠近我,而是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两个小巧的,像白玉一样的小碟子。
然后,她拿起一个棕色的小瓶子,用一根细长的玻璃滴管,小心翼翼地吸了一点液体,滴在了其中一个碟子里。
一滴。
就一滴。
她把那个碟子,轻轻推到我面前。
「闻闻。」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闻。」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低下头,凑近那个白玉碟子,小心地吸了一口。
一股极其浓烈的,带着泥土和青草腥气的味道,瞬间冲进我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那味道太霸道了,像一个巨人,一脚踹开了我的嗅觉大门,然后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
我被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什么感觉?」
「很冲……像……像刚下过雨的森林,把所有的草都拔起来,连根带土地揉碎了的味道。」我凭着第一感觉说道。
她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
「这是白松香。所有调香师的噩梦,也是他们的起点。」
调香师?
我更糊涂了。
「今晚,你的任务,就是和它们,」她伸出手指,在那些玻璃瓶上缓缓划过,「进行零距离接触。」
「用你的鼻子,你的皮肤,你的记忆。」
我这才明白,她说的「零距离接触」,指的根本不是我以为的那回事。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热得发烫。
感觉自己像个小丑,用自己龌龊的心思,去揣度一个根本不在同一频道的人。
「每一个味道,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你要做的,就是认识它们,记住它们,然后,和它们做朋友。」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投下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天晚上,我闻了几十种味道。
有清新的柠檬,有甜腻的玫瑰,有温暖的檀香,也有一些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甚至觉得有些古怪的味道。
比如一种闻起来像旧书柜的味道,她说那是「鸢尾根」。
还有一种带着动物骚气的味道,她说那是「灵猫香」。
每一种味道,她都会让我先闻,然后告诉我它的名字,它的前调、中调、后调,以及它在香水里扮演的角色。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带着我,一个嗅觉世界的门外汉,走进了一座光怪陆离、气味芬芳的秘密花园。
我的头脑,从一开始的紧张、尴尬、胡思乱想,慢慢地,被这些奇妙的味道占据了。
我开始沉浸其中。
我发现,原来味道是有形状的。
柠檬是尖锐的三角形,玫瑰是饱满的圆形,檀香是温暖的长方形。
味道也是有颜色的。
薄荷是清凉的绿色,橙花是明亮的橘色,紫罗兰是忧郁的紫色。
我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贪婪地吮吸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
她终于停了下来。
「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才发现,我们竟然就这么闻了一整夜。
「苏总,您……为什么要教我这些?」我忍不住问。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渐渐亮起来的天际线。
「因为,你的鼻子很干净。」
「干净?」
「嗯,没有被杂乱的香水污染过,像一张白纸。而且,你很有天赋。」她转过头,看着我,「你形容白松香的时候,用的是画面,而不是形容词。这是天赋。」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回去睡吧,上午的会,你不用参加了。」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又停住了。
「苏总,」我回头看着她,「谢谢您。」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我摆了摆手。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空气,和她房间里的,简直是两个世界。
一个是平庸的,乏味的,另一个,是充满了神秘和想象力的。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被劈成了两半。
白天,我是苏总的助理,帮她处理文件,安排行程,做会议纪要。
晚上,我就变成她的学生。
我们不再去酒店,而是去了她真正的「实验室」。
那是她在郊区的一个房子,有一个巨大的玻璃花房,和一个被改造过的地下室。
地下室里,有更专业,更齐全的设备和原料。
成千上万个棕色的玻璃瓶,像士兵一样,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每一个瓶子上,都贴着一个手写的标签。
那些字,写得很漂亮,是一种很秀气的字体。
我猜,是她写的。
她教我如何萃取,如何蒸馏,如何用酒精浸泡那些花瓣、树根和香料。
她教我认识那些复杂的化学分子式,醛、酮、酯、醇……它们像一群调皮的精灵,在不同的组合下,能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味道。
她是一个极其严厉的老师。
我只要记错一个味道,或者说错一个分子的名字,她就会罚我把那个味道闻上一百遍。
直到那个味道,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子里。
有一次,我把「龙涎香」和「降龙涎香醚」搞混了。
前者是天然的,带着海洋的咸腥和一丝微妙的甜味。
后者是人工合成的,味道更纯粹,更干燥,像被太阳晒过的木头。
她罚我把那两种味道,分别滴在左右手的手腕上,闻了一整个晚上。
到最后,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块会走路的龙涎香。
好几天,我身上都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味道。
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反而觉得很新奇,很有趣。
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调香的一切知识。
苏总,或者说,苏老师,她在我面前,也展现出了和公司里完全不同的一面。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女强人。
在她的实验室里,她更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或者一个痴迷的艺术家。
她会穿着白色的实验服,头发用一根木簪子随意地挽起来。
她会为了一个完美的比例,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三天三夜。
她会因为一种新的味道的诞生,而像个孩子一样,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见过她为了寻找一种只在雨后黄昏才会散发香味的野花,在山里淋成落汤鸡。
也见过她为了买到一块顶级的沉香木,和中东的香料商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讨价还价一下午。
她对气味的世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调香。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气味,是唯一可以对抗时间的东西。」
「照片会泛黄,声音会失真,记忆会模糊,但味道不会。」
「只要你闻到那个味道,所有的一切,都会在瞬间,回到你的脑海里。分毫不差。」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飘忽,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她有故事。
一个关于气味的故事。
但我没问。
我知道,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我们就这样,亦师亦友,亦上下级的关系,持续了将近一年。
我的嗅觉,变得越来越灵敏。
我能分辨出同一产区的玫瑰,因为年份不同,而产生的细微差别。
我能在一杯红酒里,闻出橡木桶、黑加仑和皮革的味道。
我甚至能通过一个人身上的气味,大致判断出他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
我的世界,因为气味,变得前所未有的丰富和立体。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尝试一种新的组合。
她想用「晚香玉」做主调,创造一种在夜晚盛开的,妖娆又纯洁的香味。
但我们试了很多次,都不对。
要么是晚香玉的侵略性太强,压住了其他的味道。
要么是配角太弱,衬托不出晚香玉的华丽。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实验室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失败的香气。
她的情绪变得很烦躁。
她把手里的试管,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不对,都不对!」
「晚香玉不应该是这样的!它应该更……更干净一点,像月光,而不是……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个廉价的舞女!」
她捂着脸,蹲了下去。
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一直都是那么的冷静,强大,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打倒她。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苏总,别急,我们慢慢来。」
她没有抬头,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带着一丝哽咽。
「我找不到……我找不到那个味道了……」
「什么味道?」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受了伤的兔子。
「一个人的味道。」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对我讲起了她的故事。
她爱过一个人。
一个学植物学的男人。
他们是在一次野外考察中认识的。
男人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不是香水,而是一种混合着阳光、青草、泥土和淡淡汗水的味道。
她说,那是她闻过最好闻的味道,比任何昂贵的香水,都要好闻。
男人告诉她,他最喜欢的花,是晚香玉。
因为晚香玉,只在夜晚开放。
像一个孤傲的灵魂,不屑于和白天的那些庸脂俗粉去争奇斗艳。
男人还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寻找一种传说中的植物。
他说,等他找到了,就回来娶她。
然后,他就走了。
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她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男人在一次科考中,遇到了泥石流,失踪了。
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他走了,把他身上的味道,也一起带走了。」
「我找了很多年,试了很多种方法,都调不出那种味道。」
「我以为,我可以用晚香玉,来纪念他。可是,我连他最喜欢的花,都做不好。」
她靠在冰冷的实验台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那一刻,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对气味如此执着。
她不是在调香。
她是在对抗遗忘。
她想用一种味道,去留住一个已经消失的人。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这样深沉的悲伤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哭了很久,像是要把积攒了多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来。
最后,她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对不起,失态了。」
「没关系。」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走回实验台。
「我们继续。」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却变得比之前更加坚定。
从那天起,我们的目标,变得非常明确。
就是要创造出一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晚香玉。
我们不再局限于那些昂贵的天然香料。
我们开始尝试一些更大胆,更出格的东西。
我提议,在晚香玉里,加入一点「泥土」的元素。
用的是一种叫做「土臭素」的化学物质,它能模拟出雨后泥土的味道。
她一开始是反对的。
她觉得,这会玷污了晚香玉的纯洁。
但我坚持。
我说:「他是一个研究植物的人,他一定很爱泥土。泥土的味道,就是大地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
她被我说服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配方里,加入了一滴土臭素。
奇迹发生了。
那一点点泥土的气息,像一个沉稳的低音,完美地中和了晚香...玉的尖锐和甜腻。
让整个香气,瞬间沉静了下来。
变得既有夜晚的神秘妖娆,又有了大地的沉稳和包容。
我们成功了。
当那股完美的香气,从试香纸上飘出来的时候,我们俩都愣住了。
空气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谢谢你。」她说。
我笑了。
「这是我们一起完成的。」
她给那支香水,取名叫「夜访者」。
她说,他就像一个只在夜晚来访的客人,出现在她的梦里。
香水成功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辞职,去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香水工作室。
我问她,工作室叫什么名字。
她说,就叫「苏」。
用她的姓。
她说,这个字,拆开来,是草字头,下面一个鱼,一个禾。
有草木,有生命,有收获。
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
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这个充满了气味的世界了。
也离不开,她。
当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崇拜、感激、心疼和默契的感情。
我们辞职的过程,很顺利。
老板虽然惋셔,但也表示理解。
我们把所有的积蓄,都投进了那间小小的,但五脏俱全的工作室里。
工作室开在一条很安静的老街上。
没有招牌,只有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苏」字。
我们不追求量产,只做定制。
来的客人,需要和我们聊很久。
聊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记忆,他们喜欢的人。
然后,我们再根据他们的故事,为他们量身定做一款,只属于他们的气味。
有一个女孩,想为她已经去世的奶奶,做一款香水。
她说,她奶奶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和旧书纸混合的味道。
因为奶奶喜欢在院子里种栀子花,也喜欢看书。
我们就用栀子花做主调,配上鸢尾根和雪松,模拟出那种温暖又怀旧的书卷气。
女孩拿到香水的时候,闻了一下,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说:「就是这个味道,我奶奶回来了。」
还有一个男人,想为他即将分别的恋人,做一款香水。
他们是异地恋,马上就要去不同的国家。
男人说,他希望他的恋人,在闻到这个味道的时候,就能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海边的日出。
我们就用海水、海盐、柑橘和一点点姜,调出了一款,清晨海风的味道。
温暖,明亮,又带着一丝丝离别的辛辣。
每一个客人,都带着一个故事来。
又带着一个装着他们故事的,气味的瓶子,离开。
我们像两个灵魂的酿酒师。
把那些无形的,抓不住的记忆和情感,酿成有形的,可以随时被闻到的香气。
我们的生意,不算好,但也不差。
足够我们维持生活,并且继续我们的创作。
我和苏总,或者说,苏姐,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默契。
我们常常为了一个配方,争论得面红耳赤。
也会因为一个共同的灵感,而兴奋得击掌相庆。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工作,一起在深夜的实验室里,听着音乐,喝着红酒,聊着那些天马行空的,关于气味的想法。
我们像家人,像战友,像灵魂伴侣。
但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我们从不谈论感情。
我知道,她心里,还住着那个叫「夜访者」的男人。
而我,也满足于现在这种状态。
能陪着她,做着我们都喜欢的事情,就足够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又幸福地,一直过下去。
直到那天,工作室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
他说,他姓陈,是苏姐的……大学同学。
苏姐看到他的时候,脸色瞬间就变了。
变得很白,很白。
她把我支开,和那个男人,在里屋谈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我只知道,等那个男人走后,苏姐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来。
晚上,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手里,拿着那个装着「夜访者」的香水瓶。
我问她,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一个东西,递给了我。
那是一张请柬。
红色的,很喜庆。
上面,是那个陈姓男人的名字,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结婚请柬。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就是那个……」
她点了点头。
「他没有死。」
她说得很平静,但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那次泥石流,他被人救了,但是失忆了。」
「他家里人,就给他安排了新的身份,新的人生。」
「他现在,过得很好。有妻子,有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的荒唐,这么的残酷。
你以为的生离死别,荡气回肠。
在别人那里,可能只是一个被遗忘的,无关紧要的过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才缓缓地开口。
「明天,你陪我去个地方。」
第二天,她开着车,带我去了城外的一座山上。
那是一座很安静的公墓。
我们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墓碑前,停了下来。
墓碑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已经泛黄的,年轻男人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笑得很灿烂,眼睛里,像有星星。
苏姐把那瓶「夜访者」,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然后,她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红色的请柬。
火苗,在风中跳跃着,很快,就把那张请柬,烧成了灰烬。
「再见了。」
她对着墓碑,轻声说道。
像是在和那个男人告别。
也像是在和自己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把车里的音乐,开得很大,很大。
我看着她,看着她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比我看到的,要痛得多。
从那天以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调香了。
她把工作室的事情,都交给了我。
她自己,每天就是看书,喝茶,发呆。
有时候,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很难过,也很着急。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结,还没有解开。
那个男人,回来了。
可是,他已经不属于她了。
而她为他创造的那个气味的世界,也随着他的出现,崩塌了。
她失去了方向。
我试着劝她,跟她聊天,带她出去散心。
但都没用。
她把自己,关在了一个透明的壳里。
谁也进不去。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那个陈先生寄来的。
里面,是一本日记。
和一封信。
信上说,他最近,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他想起了那次科考,想起了那场泥石流。
也想起了,一个女孩。
一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女孩。
他记不清女孩的样子,也记不清她的名字。
但他记得,女孩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他找了很多年,都找不到。
直到前几天,他无意中,在一个朋友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他问那个朋友,香水是哪里买的。
朋友告诉他,是一个叫「苏」的工作室。
他找来了。
然后,他看到了苏姐。
那一瞬间,所有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了回来。
他在信里说,他对不起苏姐。
但他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责任。
他不能回头了。
他说,这本日记,是他当年失踪前写的。
里面,记录了他对苏姐所有的爱和思念。
他希望,苏姐能收下。
也希望,她能忘了自己,开始新的生活。
我拿着那本日记,和那封信,手都在发抖。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这些,交给苏姐。
这对她来说,到底是解脱,还是更深的伤害?
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我还是决定,把日记交给她。
我觉得,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她有权利,为那段被时间尘封的感情,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
我把日记,放在她的桌子上。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拿起了日记本。
那个晚上,她房间的灯,亮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她从房间里走出来。
她的眼睛,有些红肿。
但她的表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释然。
她对我笑了笑。
「我没事了。」
然后,她走进实验室,拿出了一个空瓶子。
她开始调香。
我没有问她,要调什么。
我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边,给她打下手。
这一次,她调得很快。
好像所有的配方,都早已在她的心里,演练了千百遍。
她用到了很多,我们以前从未使用过的香料。
有代表着新生的「橙花」。
有代表着希望的「青草」。
还有代表着温暖和治愈的「洋甘菊」。
最后,她往里面,滴了一滴。
就一滴。
「夜访者」。
她说:「过去,是不能被忘记的。忘记了,就等于背叛了自己。」
「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把它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
「让它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新的香水,完成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闻过的味道。
它有春天的气息,夏天的阳光,秋天的沉静,和冬天的温暖。
它像一个温柔的拥抱。
告诉你,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给这支香水,取名叫「苏」。
用她自己的名字。
她说:「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而活。」
那一天,我看着她。
看着她站在阳光下,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我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后来,工作室重新开张了。
苏姐变得比以前,更加的投入,也更加的快乐。
她的作品,也变得更加的,有生命力。
她不再只是复制别人的记忆。
她开始创造。
创造那些,能给人带来力量,带来希望,带来慰藉的味道。
我们的工作室,也渐渐有了名气。
很多人,慕名而来。
甚至有一些国外的品牌,想和我们合作。
但都被苏姐拒绝了。
她说,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而我,也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
有时候,她看我的眼神,会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有时候,我们不经意间的触碰,会让空气,变得有些暧昧。
但我不敢多想。
我怕,是我自作多情。
我怕,会破坏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
直到,我三十岁生日那天。
她把我叫到实验室。
桌子上,放着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盒子。
「生日快乐。」她说。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瓶香水。
瓶身的设计很特别,像一块被水冲刷了很久的,圆润的石头。
我打开瓶盖,闻了一下。
那是一股,很干净,很清澈的味道。
像清晨的,带着露水的竹林。
又像午后,被太阳晒过的,白衬衫。
那味道,很熟悉。
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实验室的时候,她让我形容的,我最喜欢的味道。
当时,我说,我喜欢干净的味道。
像雨后的青草,像刚洗过的衣服。
她说,那叫「纯粹」。
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它的名字,叫『白纸』。」
「因为,你就是一张白纸。干净,纯粹,有无限的可能。」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温柔的笑意。
我的心,在那一刻,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藏了很久的问题。
「苏姐,你……现在,还想着他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一直都在。」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她话锋一转,「他现在,只是我生命里,一道很美的风景。」
「而我,已经走过了那段路,要去往,新的地方了。」
她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那你呢?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看新的风景吗?」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愿意。」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抛开了调香师和助手的身份。
像一对最普通的恋人一样,去看了电影,吃了路边摊。
回家的路上,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看着她沉睡的侧脸,闻着她身上,那股我亲手调制的,名叫「苏」的香水味。
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和苏姐,在一起了。
我们的生活,和以前,好像没什么不同。
依然是每天,待在工作室里,和各种各样的气味打交道。
但又好像,什么都不同了。
空气里,多了一丝甜味。
眼神里,多了一丝爱意。
我们不再是师徒,不再是战友。
我们是,爱人。
我们会像所有情侣一样,吵架,和好。
会因为一支香水的配方,争得面红耳赤。
也会在对方累的时候,默默地,为他泡一杯热茶。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慢,很安静。
像我们调制的那些,后调悠长的香水一样。
一年后,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华丽的婚纱。
我们只是,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在我们的工作室里,吃了一顿饭。
那天,我为她,调制了一款新的香水。
主调,是玫瑰。
最纯粹,最热烈的,大马士革玫瑰。
我说:「别人都说,玫瑰代表爱情。但我觉得,你,就是玫瑰本身。」
「热烈,美丽,带着刺,却又无比的温柔。」
她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拥有幸福。
我说,你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却又充满了细碎的幸福。
我们会一起,去世界各地,寻找新的香料。
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里,打滚。
在格拉斯的玫瑰花园里,迷路。
在印度的香料市场里,被各种奇特的味道,包围。
我们把这些,旅途中的气味,都收集起来。
变成了一款又一款,独一-无二的香水。
我们给它们取名,「普罗旺斯的阳光」,「格拉斯的清晨」,「印度的梦」。
每一瓶香水,都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
女儿的名字,叫「安安」。
平安的安。
我们希望她,能一生,平安喜乐。
安安从小,就对气味,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
她能准确地,分辨出,妈妈身上的味道,和爸爸身上的味道。
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蒙着眼睛,闻我们拿给她的东西。
然后,大声地说出,那是什么味道。
苹果,是甜甜的,脆脆的味道。
牛奶,是暖暖的,香香的味道。
妈妈的拥抱,是全世界,最好闻的味道。
看着她,我和苏姐,常常会相视一笑。
我们知道,我们关于气味的故事,有了传承。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九六年的那个,莽撞,青涩的毛头小子。
已经变成了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男人。
而当年那个,清冷,神秘的女上司。
也变成了一个,眼角有了细纹,但依然优雅美丽的,我的妻子。
我们的工作室,还在那条老街上。
小小的木牌,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斑驳。
但那个「苏」字,依然清晰。
我们的女儿安安,也长大了。
她考上了法国,最好的那所,调香师学校。
她说,她要成为,像爸爸妈妈一样,优秀的调香师。
她要去,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气味的世界。
她离开的那天,我和苏姐,去机场送她。
看着她,拖着行李箱,走进安检口的背影。
苏姐的眼睛,又红了。
我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孩子长大了,总要飞的。」
她靠在我的怀里,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都没有说话。
车里,放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是当年,她最喜欢听的。
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光滑了。
有些粗糙,还带着常年接触香料,留下来的,淡淡的色素沉淀。
但在我心里,这依然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双手。
是这双手,带我走进了,那个神奇的气味世界。
也是这双手,牵着我,走过了,二十年的风风雨雨。
「老公。」她突然开口。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什么味道吗?」
我想了想。
「酒精,湿木头,还有……一丝花香。」
她笑了。
「那你记得,我送给你的第一瓶香水,是什么味道吗?」
「记得。竹林,白衬衫。纯粹的味道。」
「那你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是什么味道吗?」
「记得。玫瑰。热烈的,爱情的味道。」
「那现在呢?」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现在,我们之间,是什么味道?」
我转过头,看着她。
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看着她鬓角的白发。
我凑过去,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然后,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闻到了,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闻到了,她身上,那款名叫「苏」的,熟悉的香水味。
也闻到了,二十年的岁月,沉淀下来的,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安心的味道。
那是一种,混合了亲情,爱情,友情,和默契的味道。
是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闻到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我睁开眼睛,看着她,笑着说:
「是时间的味道。」
是爱,在时间里,慢慢发酵,酿成的,最醇厚,最温柔的味道。
她也笑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她的脸上。
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的光。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个穿着墨绿色睡袍,站在窗前,对我说,「过来」的,清冷的女人。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
但有些东西,却永远,都不会变。
比如,气味。
比如,爱。
来源:情感婷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