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灯是暖黄色的,晃得人眼睛发酸。空气里混着高级香水、海鲜和酒精的味道,腻得人喘不过气。
那场饭局,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把所有人都闷在里面。
灯是暖黄色的,晃得人眼睛发酸。空气里混着高级香水、海鲜和酒精的味道,腻得人喘不过气。
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像一株被遗忘的盆栽。
桌子是巨大的红木圆桌,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每一张脸,都在那光亮的桌面上扭曲、变形,笑着,奉承着,像一出光怪陆离的默剧。
我的目光,越过那些晃动的酒杯和精致的菜肴,落在主位上那个男人的身上。
周总。
他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手腕上那块表的反光,时不时会刺我一下眼睛。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整个桌子的人都会瞬间安静下来,侧耳倾听,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锦鲤。
我认识他。
或者说,我认识二十年前的他。
那时候,他还不是周总,他叫周文斌,一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年轻人,和我父亲在同一个矿井下干活。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左手上。
他正端着一杯红酒,姿态优雅地摇晃着。那只手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但在他的虎口处,靠近食指根部的地方,有一道浅白色的疤痕。
那道疤,像一条沉睡的蜈蚣,趴在他的皮肤上。别人可能不会注意,但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我父亲的手上,也曾有过一道更深、更狰狞的伤疤,在几乎同样的位置。
那是用命换来的勋章,也是催命的符咒。
酒过三巡,气氛越来越热烈。
敬酒的人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向周总。他们说着精心准备的祝酒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周总只是偶尔抬一抬眼皮,象征性地抿一口酒,姿态矜持而疏离。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升职加薪,不是为了巴结讨好。我只是想看他一眼,确认一件事。
确认时间,是不是真的能抹去一切。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油腻和香气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痒。
我站了起来。
椅子腿和光洁的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一秒。
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烫,手心在冒汗。我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我一步一步,朝着主桌走去。
那短短的几米路,我却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脚下的地毯很软,踩上去悄无声息,但我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终于走到了周总的面前。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用一种审视的、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周总,我敬您一杯。”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抬手。
他身旁的一个副总立刻站起来打圆场,笑着说:“小伙子,有前途。不过周总累了,我代他喝。”
我没有看那个副总,我的眼睛,始终盯着周总。
周总终于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我的耳朵里。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是谁?”
这三个字,像三块冰,砸在我的心上。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低低的窃笑声。
那些目光,从刚才的探究,变成了同情、嘲弄和幸灾乐祸。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检阅。
血液“嗡”的一下冲上了头顶。
我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已经变得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看着他嘴角那抹还未散去的讥诮。
然后,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片由酒精和奉承构成的虚伪湖面。
“周总,您左手虎口那道疤,下雨天的时候,还疼吗?”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连空调出风口的声音,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的笑声,都僵在了脸上。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了。
周总脸上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像一张被投入火中的画,先是惊愕,然后是迷惑,再是剧烈的震动,最后,只剩下灰白色的慌乱。
他下意识地,想要把左手藏到桌子下面去。
但已经晚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我的话,聚焦到了他那只戴着名贵手表的手上,聚焦到了那道不起眼的、浅白色的疤痕上。
那道疤,在水晶灯下,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刺眼。
我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
“二十年前,红星七号矿井,三号巷道,突发性渗水,巷道塌方。”
我每说一个字,周总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当时巷道里有五个人,跑出来三个,剩下两个被堵在了里面。”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其中一个,是二十出头的技术员,叫周文斌。另一个,是快四十岁的老矿工,叫李建国。”
“李建国。”
我清晰地看到,当我说出这个名字时,周总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
他端着的那杯红酒,再也握不住了。
“哐当”一声。
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鲜红的酒液,像血一样,溅了他一裤腿。
但没有人去关心这个。
所有人都被我的话,钉在了原地。
“那个叫周文斌的年轻人,腿被掉下来的石板压住了,动弹不得。水越涨越高,很快就要没过头顶。”
“是那个叫李建国的老矿工,在黑暗里,在冰冷的泥水里,用手,用最原始的办法,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碎石扒开。”
“他的手,被锋利的石头划得血肉模糊。有一块石头特别尖,直接从他的虎口扎了进去,又穿了出来。”
我顿了顿,目光从周总惨白的脸上,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年轻人得救了。老矿工的手,却废了半只。那道疤,跟着他,直到他进火葬场。”
“而那个年轻人,就是您,周总。”
“那个老矿工,是我的父亲。”
整个包厢,静得能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随着这番话被抽空了。
但我知道,我必须站在这里。
我必须为那个在地下深处,用一双手为别人刨出一条生路,却最终没能为自己刨出一条活路的男人,讨还一个最基本的公道。
不是钱,不是权。
而是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我记得”。
周总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恐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埋在岁月尘埃里的东西。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羞耻。
“你……你是……建国大哥的……”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一台生了锈的鼓风机。
“我叫李念。”我平静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想念的念。”
我把杯子里的酒,缓缓地洒在了地上那滩破碎的玻璃和红酒渍上。
“爸,这杯酒,我替您敬他了。”
“敬他,还活着。”
“敬他,飞黄腾达,成了人上人。”
“也敬他,忘了您。”
说完,我放下空酒杯,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没有人拦我。
没有人敢出声。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几十道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背上。
当我走到门口,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那声音,像一头被困住多年的野兽,在绝望地哀嚎。
我没有回头。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个光鲜亮丽,却又肮脏不堪的世界。
外面的走廊很安静,地毯厚得能吞掉所有的声音。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爸,您看到了吗?
那个您用半只手换回一条命的人,他甚至,都不记得您的样子了。
我的思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个小小的,总是弥漫着一股煤灰味的家。
父亲很高大,肩膀很宽。他的手掌,像一把蒲扇,又大又粗糙,上面布满了老茧和裂口。
小时候,我最喜欢让他用那双手把我举起来,坐到他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是我的瞭望台,能看到比别人更远的风景。
父亲话不多,总是沉默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什么天大的难题。
后来我才知道,他思考的,不过是下个月的米钱,和我那双已经磨破了洞的球鞋。
关于矿井下的那次事故,他很少主动提起。
还是母亲,在和邻居聊天的时候,零零碎碎地拼凑出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她说,那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还下着瓢泼大雨。
救援队的人把父亲抬出来的时候,他浑身都是泥浆,像个泥人,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
他的左手,用一块破布胡乱包着,血把布都浸透了,还在往下滴。
而他怀里,还护着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就是周文斌。
周文斌当时只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技术员,白白净净,戴着一副眼镜,跟矿井下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格格不入。
他吓坏了,浑身抖得像筛糠,只会抱着我父亲哭。
父亲拍着他的背,用嘶哑的嗓子说:“别怕,出来了,就活了。”
周文斌的腿骨折了,我父亲的手,肌腱断裂,神经也受到了永久性的损伤。
医生说,这只手,以后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对于一个靠力气吃饭的矿工来说,这无异于天塌了。
周文斌的家人从城里赶来,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握着我父亲另一只完好的手,感激涕零。
周文斌躺在隔壁病房,拄着拐杖过来看我父亲,哭着说:“李大哥,你是我一辈子的恩人。以后我周文斌要是有出息了,一定报答你。”
父亲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憨厚和质朴。
他说:“说的啥话,井下都是兄弟,搭把手是应该的。”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
在他看来,那只是本能。
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简单,纯粹。
周文斌伤好后,就调离了矿区,回了城里。
他走之前,又来了一趟我们家。
他塞给我母亲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千块钱。
在那个年代,两千块钱,是一笔巨款。
母亲推辞着不要。
父亲却接了过来,从里面抽出两百块钱,把剩下的一千八又塞回给了周文斌。
他说:“医药费单位给报了。这两百,你拿着,路上买点吃的。刚工作,别大手大脚。”
周文斌的眼圈红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给我父亲鞠了一躬。
从那以后,周文斌就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里。
第一年过年,他寄来了一张贺卡和一些城里才有的点心。
第二年,只有一张贺卡。
第三年,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的手,再也无法握紧风钻。他被调去看守仓库,工资少了一大半。
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紧巴巴的。
母亲开始唉声叹气,偶尔会抱怨:“要是当初你那手没伤,咱家也不至于……”
每到这时,父亲就会沉默地抽烟,把整个屋子都搞得乌烟瘴气。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周文斌。
仿佛那个他用半只手换回来的年轻人,只是他生命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
我曾经问过他:“爸,你救了那个叔叔,他怎么不来看你了?”
父亲摸着我的头,烟灰掉在了我的头发上。
他说:“人家是大城市的人,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咱不能指望别人记着咱一辈子。”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
可我却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落寞。
那是一种,被遗忘的落寞。
父亲的身体,在那次事故后,就垮了。
矿井下的湿气和粉尘,早就侵蚀了他的肺。那次重伤,更是动摇了他的根本。
他开始不停地咳嗽,尤其是在夜里。
那咳嗽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他去世的那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临终前,他把我叫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
盒子里,没有存折,没有值钱的东西。
只有一张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穿着崭新的工装,站在矿井口,笑得一脸灿烂。
他的身后,是高高的井架,和四个鲜红的大字——安全第一。
“念儿,爸这辈子,没啥大本事,也没给你留下啥。”
“爸就想告诉你一句话,做人,得凭良心。”
“咱不图别人回报啥,但咱自个儿的心,得是正的,是干净的。”
他握着我的手,那只曾经能把我举过头顶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冰冷,没有一丝力气。
那道蜈蚣一样的疤痕,在他的手背上,显得愈发狰狞。
我握着那只手,泪如雨下。
我恨。
我恨那个叫周文斌的人。
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我父亲的手不会废。
如果我父亲的手没有废,他还能下井,还能挣钱,我们家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艰难。
如果日子不那么艰难,他或许,就能多活几年。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一扎就是十几年。
我拼命读书,考上了大学,走出了那个被煤灰笼罩的小镇。
我进了现在这家公司,从最底层的实习生做起。
我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再次遇到周文斌。
当我在公司年会上,看到那个被众人簇拥着,意气风发的周总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也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发福了,头发也有些稀疏,但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当年的周文斌。
我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我。
在他的世界里,我,以及我身后的那个世界,早就化作了可以随手丢弃的尘埃。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根毒刺,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推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冷得像冰窖。
我没有开灯,就那么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
父亲的遗像,就摆在客厅的柜子上。
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那双总是带着一丝忧虑和温和的眼睛。
爸,我今天,是不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我把您的脸,都丢尽了。
您教我,做人要凭良心,要与人为善。
可我今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个人的伪装,撕得粉碎。
我让他难堪,让他颜面扫地。
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窗外的冷风,呼啸着,像是在哭泣。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
我给部门主管发了条信息,说我病了,想请几天假。
主管很快回了信息,只有一个字:“好。”
没有多余的问候。
我猜,昨天饭局上的事,已经在公司里传遍了。
我大概,已经被打上了“不知天高地厚”“情商为零”的标签。
甚至,我可能很快就会被辞退。
我不在乎。
这份工作,对我来说,不过是糊口的工具。
丢了,再找就是了。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没吃没喝,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的脑子里,反复播放着饭局上的那一幕。
周总那张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的脸。
周围人那些震惊又鄙夷的眼神。
还有我自己,那个站在风暴中心,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的我。
我感到一阵后怕。
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压在我心头十几年的那块巨石,好像,被我亲手推开了。
第三天,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您好,请问是李念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很客气的女声。
“我是。”
“我是周总的秘书,周总想见您一面,请问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的心,咯噔一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是要跟我算账?还是要用钱来堵我的嘴?
我沉默了几秒钟,说:“我随时有时间。”
“那今天下午三点,在城南的静心茶馆,可以吗?”
“可以。”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也好。
是该做个了断了。
我找出了衣柜里最体面的一件衬衫,熨烫平整,又仔細地刮了胡子。
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落魄的、来讨债的怨鬼。
我是李建国的儿子。
我不能给他丢人。
静心茶馆,在一个很偏僻的巷子里,环境清幽。
我到的时候,周总已经在了。
他坐在一个靠窗的包间里,没有穿西装,只穿了一件深色的夹克,看起来,像一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
几天不见,他好像老了很多。
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头发也显得更加花白。
他面前的茶杯,冒着袅袅的热气。
看到我,他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局促和不安。
“李念,你来了。坐。”
他的声音,比那天在饭局上,要沙哑得多。
我没有说话,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茶桌,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是二十年的时间。
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是生与死的距离。
“那天……对不起。”他率先打破了沉默,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喝多了。”
他找了一个最蹩脚的借口。
我没有戳穿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是想用茶水的温度,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你父亲……建国大哥他……他什么时候走的?”
“十年前。肺癌。”
“肺癌……”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变得空洞。
“是……是那次事故落下的病根吗?”
“医生说,有关系。”我回答得言简意赅。
他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包间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对不起他。”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他说着,眼圈红了。
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男人,此刻,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啊!”
他忽然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那声音,清脆响亮,把我吓了一跳。
“周总,您别这样。”我下意识地劝阻。
“别叫我周总!”他激动地打断我,“我算个什么总!在建国大哥面前,我就是个忘恩负负义的混蛋!”
“你叫我周文斌,或者,叫我一声周叔叔。”
我没有说话。
我叫不出口。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慢慢平静下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你知道吗,李念。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
“我总是在做噩梦。”
“梦里,全是黑的,全是水。冰冷的水,淹到我的脖子,我喘不过气来。”
“我能听到石头掉下来的声音,能闻到泥土的腥味。”
“我一直在喊,救命,救命。”
“然后,我就会看到一双手。”
“一双全是血,全是泥的手,在疯狂地刨着我身上的石头。”
“那双手,就是你父亲的。”
他的声音,在烟雾中,变得飘忽而不真实。
“每次从梦里惊醒,我都会摸一摸我手上的这道疤。”
“它就像一个烙印,时时刻刻提醒我,我的命,是谁给的。”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原以为,他早已将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却没想到,那段记忆,对他来说,不是遗忘,而是一个不敢触碰的噩梦。
“我不是不想报答你父亲。我是……不敢。”
“你知道吗,我刚回城里那几年,过得特别惨。我爸因为我调动工作的事,跟领导闹翻了,提前退了休。我一个没背景,没关系的穷小子,在单位里处处受排挤。”
“我穷怕了。”
“我怕回到那种,连尊严都没有的日子。”
“所以我拼命地往上爬。我送礼,我陪酒,我昧着良心做项目。我把所有能利用的人,都利用了一遍。”
“我成功了。”
“我成了他们口中的‘周总’。我有了钱,有了地位。”
“可是,我越来越害怕。”
“我害怕别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害怕别人知道,我曾经那么狼狈,那么不堪,像条狗一样,在泥水里等人来救。”
“尤其是,我害怕见到你父亲。”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怕看到他那双淳朴的,干净的眼睛。那会让我觉得自己,肮脏得无地自容。”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我告诉自己,就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我告诉自己,周文斌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塌方的矿井里。活下来的,是周总。”
“我换了手机号,搬了家,断了和过去所有人的联系。”
“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
“可我错了。”
“我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那道疤,那个梦,就像两条锁链,把我锁了二十年。”
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像是要摁灭那段不堪的过往。
“那天在饭局上,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眼熟。”
“你的眉眼,太像你父亲了。”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慌了。”
“我害怕,我恐惧。我二十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好像就要崩塌了。”
“所以,当你说要敬我酒的时候,我……我说出了那句混账话。”
“我伤了你,也伤了……建国大哥在天之灵。”
他说完,抬起头,用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李念,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不求你原谅我。”
“我只想,做点什么,弥补我的过错。”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有五百万。”
“密码是你的生日。我知道,那天看你简历的时候,我记下了。”
“我知道这点钱,买不回建国大哥的命,也买不回你们家这些年受的苦。”
“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你拿着它,买个好点的房子,娶个好媳D妇,别再过得那么辛苦。”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没有动。
五百万。
这笔钱,足以改变我的人生。
我可以用它,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再也不用为了房租发愁,再也不用挤一个小时的地铁去上班。
我可以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是,这一刻,我的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我抬起头,看着周文斌。
“周叔叔。”
我终于,叫出了这个称呼。
他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不要你的钱。”
“我爸如果知道,我用他的命,换了这五百万,他会从坟里跳出来,打断我的腿。”
“他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
“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向你讨债。”
“我只是想,完成我爸的一个遗愿。”
周文斌愣住了:“遗愿?建国大哥他……他有什么遗愿?”
“我爸临走前,跟我说,他这辈子,没下过馆子,没穿过好衣服,但他不觉得遗憾。”
“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眼看到,红星矿的那些老兄弟们,能过上好日子。”
“他说,那些人,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国家挖煤的人。他们不该老了,病了,就没人管了。”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想起了父亲临终前,那浑浊的眼神里,闪烁着的,是对那些和他一样,在黑暗中奉献了一生的工友们的牵挂。
“红星矿,几年前就因为资源枯竭,倒闭了。”
“很多老工人都下岗了,生活很困难。还有很多,像我爸一样,得了一身职业病,没钱治,只能等死。”
我看着周文斌,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你真的觉得,亏欠我爸。”
“那就用这笔钱,成立一个基金会。”
“就叫,建国基金。”
“用它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红星矿老工人。”
“我想,这,才是我爸在天上,最想看到的。”
周文斌呆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深的敬佩。
他缓缓地,把那张银行卡,收了回去。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李念,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
“你比我,更像建 ઉ建国大哥的儿子。”
那一刻,窗外,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了进来。
落在他的白发上,也落在我面前的茶杯里,泛起一片温暖的金光。
我心里,那根扎了十几年的毒刺,好像,在那一缕阳光下,悄然融化了。
后来,周文斌真的成立了“建国基金会”。
他把公司交给了副总打理,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基金会的事务中。
他回到了那个他逃离了二十年的小镇。
他一家一家地,走访那些贫困的老工人家里,给他们送去慰问金和药品。
他为那些得了尘肺病的老工人,联系最好的医院和医生。
他为那些下岗工人的子女,提供助学金,让他们能继续上学。
小镇上的人,都说,城里来了个大老板,是个活菩萨。
没有人知道,他和我父亲之间的那段往事。
我也辞职了。
我回到了小镇,成了建国基金会的第一个志愿者。
我和周文斌,一起,为那些曾经像我父亲一样的矿工们,奔波忙碌。
我们很少再提起过去。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正在做的,是对过去最好的告慰。
有一年清明节,周文斌陪我,一起去给我父亲上坟。
父亲的墓碑,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
墓碑擦得很干净。
我摆上水果和点心,点燃了三炷香。
周文斌没有上香。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块黑色的,亮晶晶的煤。
“建国大哥,文斌来看你了。”
他把那块煤,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然后,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大哥,我错了。”
“我混蛋了二十年,现在,我回来了。”
“您放心,您没做完的事,我替您做。”
“您牵挂的那些兄弟,我替您照顾。”
“您在天上,好好看着。”
说完,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父亲的坟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
爸,您看到了吗?
您救下的那个人,他,终于找回了自己。
您的善良,没有被辜负。
您的良心,在这片您深爱过的土地上,开出了花。
风吹过山岗,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着我们。
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他穿着崭新的工装,站在矿井口,对着我,笑得一脸灿烂。
他的身后,是高高的井架,和那四个,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字。
安全第一。
良心,也是。
来源:笑怡教育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