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生姓王,五十出头,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镜片把他的眼睛缩得像两颗小小的黑豆。
医生姓王,五十出头,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镜片把他的眼睛缩得像两颗小小的黑豆。
他把那张薄薄的化验单拿在手里,反复地看,指尖在纸张的边缘摩挲着,发出细微的、干燥的声响。
诊室里很安静。
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嗒、嗒、嗒”走动的声音,每一下,都像一滴水,滴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特有的、清冷又刺鼻的味道,混杂着旧纸张和药品的复杂气味。
我坐在他对面,背挺得笔直,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膝盖上,掌心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身边的林安,我的妻子,她只有二十五岁,年轻得像清晨带露的花。
她似乎没感觉到这凝重的气氛,正好奇地打量着医生桌上的那个蓝色钢笔帽,眼神里是纯粹的、不染尘埃的清澈。
王医生终于抬起头,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那双小眼睛,透过厚厚的玻璃,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探究和困惑,看着林安。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
“太罕见了。”
他说。
这四个字,像四颗小石子,投进了寂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罕见?
什么罕见?
是她的身体里,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吗?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林安的手,她的手很暖,很软,带着年轻生命特有的温润。
她感觉到了我的紧张,转过头,对我弯了弯眼睛,那笑容干净得像山泉水。
“老许,你紧张什么?”她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耳畔。
我怎么能不紧张。
我和她,相差了三十五岁。
我六十,她二十五。
我们的结合,在外人眼里,本身就是一件“罕见”的事。
他们说,我是老牛吃嫩草,图她的年轻貌美。
他们说,她是贪图我的钱财,图我这栋老宅子,图我无儿无女,将来的一切都是她的。
流言蜚语像夏日午后的苍蝇,嗡嗡地响,赶不走,也打不散。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那样的。
遇见林安,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
我那个老旧的木雕店,开在一条游客稀少的巷子里,平日里冷冷清清。
那天,雨丝斜斜地织着,把青石板路都润成了一片深色。
她就那么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站在我的店门口,静静地看着屋檐下挂着的那串风铃。
那是我用紫檀木的边角料做的,刻着几尾不成形的小鱼。
风一吹,木片相撞,发出的声音沉闷又温柔,像老人的叹息。
她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我以为她只是个躲雨的游客,没太在意,低头继续打磨手里的那块黄杨木。
木屑的香气,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是我闻了几十年的味道。
“老爷爷,”她忽然开口,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格外好听,“您这风铃,卖吗?”
我抬起头,这才仔细看她。
一张素净的脸,没有化妆,眉眼弯弯,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不卖。”我摇摇头,“挂着听个响儿。”
她“哦”了一声,有点失望,但也没走。
她收了伞,走进店里,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木屑,像一只怕惊扰了清梦的猫。
她不看那些已经成型的、标了价的成品,反而对那些堆在角落里的半成品和废料很感兴趣。
她蹲下身,捡起一块不成形的木头,放在手心,细细地看。
“您好像很喜欢刻鱼。”她说。
我愣了一下。
确实。
我刻了一辈子的东西,飞鸟走兽,花草人物,但刻得最多的,还是鱼。
各种各样的鱼,在水里游的,跃出水面的,甚至长着翅膀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您刻的每一块木头,不管最后成了什么,起手的地方,都像一片鱼鳞。”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个秘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那是年轻时养成的习惯,或者说,是一种下意识的记号。
因为我第一个爱上的姑娘,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清”字。
她说,她下辈子想做一条鱼,自由自在。
我便说,那我下辈子就做一片水,永远陪着你。
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
再后来,她生病走了。
从那以后,我刻的每一件东西,起手的第一刀,都带着一片鱼鳞的弧度。
那是我和她之间,一个无人知晓的约定。
三十年了。
从没有人发现过。
这个叫林安的年轻女孩,是第一个。
那天之后,她就时常来我的店里。
不买东西,就只是坐着,看我雕刻。
她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有时候,她会给我带一杯热乎乎的豆浆,或者几个刚出炉的烤红薯。
巷子里的邻居们开始说闲话。
我也觉得别扭,想过要不要把她赶走。
可看着她那双干净的眼睛,那些硬邦邦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好像有一种魔力,能让这间充满了暮气和木屑味道的老店,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她会发现窗台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棵小小的蒲公英。
她会告诉我,今天巷口那只橘猫又跟邻居家的狗打了一架。
她会因为我刻的一只小鸟栩栩如生而拍手叫好,那份喜悦,真诚得不掺任何杂质。
我这颗早已枯寂的心,像是干涸的土地,被春雨一点点地浸润,竟然慢慢地,长出了一点点绿意。
半年后,她说:“老许,你娶我吧。”
我手里的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娶我吧。”她重复了一遍,眼神坚定得像两颗星星,“我不想看你一个人了。”
我活了六十年,自认见过些风浪,可那一刻,我彻底慌了。
我找了一万个理由拒绝她。
我老了,我穷,我脾气古怪,我给不了她任何东西。
可她只是摇头。
“我什么都不要,”她说,“我就想待在你身边,给你做饭,陪你说话。我觉得,我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你了。”
上辈子。
多么虚无缥缈的词。
可看着她的眼睛,我竟然鬼使神差地,信了。
我们领了证,没有办酒席,只是请街坊邻居吃了顿便饭。
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些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可林安不在乎。
她像一株向日葵,永远朝着有光的地方。
她搬进了我的老宅。
这栋宅子,是我和前妻阿清一起盖的。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藏着过去的回忆。
阿清走后,我把这里变成了一座纪念馆,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用过的梳妆台,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她喜欢的白兰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院子里永远飘着那股熟悉的、清幽的香气。
我以为林安住进来,会破坏这里的宁静。
可她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像一个闯入别人梦境的访客。
她会把我的旧物一件件擦拭干净,然后放回原处。
她会给院子里的白兰花浇水,修剪枯枝。
她甚至,会哼起一些很老的、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歌。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房整理旧照片。
林安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进来。
她看到我手里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凑过来看。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我和阿清,站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榕树下。
阿清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笑得眉眼弯弯。
“她真好看。”林安轻声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酸楚。
“她叫什么名字?”
“阿清。”
林安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念了一遍,然后,她忽然指着照片上阿清手腕上戴着的一串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那是一串用榕树籽串成的手链。
是当年我亲手给她做的。
榕树籽很小,打孔很费劲,我熬了好几个晚上才做成。
阿清喜欢得不得了,一直戴着,直到她生病住院,才摘下来。
后来,那串手链,连同她的一些遗物,被我收进了一个樟木箱子里,锁在了阁楼上。
“一串榕树籽手链。”我回答。
林安“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可从那天起,她就多了一个习惯。
每天下午,她都会去院子里的那棵大榕树下,捡那些掉落的榕树籽。
一颗,一颗,装在一个小小的布袋里。
我问她要做什么。
她说:“捡着玩。”
我没多想。
直到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
我心里一惊,披上衣服下床去找。
书房的灯亮着,门虚掩着。
我悄悄走过去,从门缝里看进去。
林安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桌上,摊着她捡来的那些榕树籽,还有一根细细的针,一卷丝线。
她在哭。
哭得压抑又委屈,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在学着照片里的样子,给那些坚硬的榕树籽打孔,想把它们串成一串手链。
她的手指,被针扎得通红,有的地方还渗着血珠。
可她好像感觉不到疼,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推开门走进去。
她吓了一跳,慌忙擦掉眼泪,想把桌上的东西藏起来。
“你……”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就是想……做一串和她一样的。”她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张照片,我就觉得……心里好难过,好像……好像那手链是我丢了很久的东西。”
丢了很久的东西。
我走过去,拿起她那双被扎得不成样子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我只能拉着她,走上吱吱呀呀的木楼梯,打开了阁楼的门。
一股尘封已久的、樟木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打开那个沉重的箱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阿清的遗物。
那件白色的连衣裙,那本日记,还有那串,已经失去了光泽的榕树籽手链。
林安看到那串手链的瞬间,眼睛就直了。
她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却又不敢。
那样子,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就是它……”她喃喃自语,“就是它……”
她把手链戴在手腕上,大小竟然刚刚好。
那一刻,看着她的侧脸,和照片上的阿清,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那以后,林安变得越来越奇怪。
她开始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她说,她梦见一片海,海边有一座白色的小房子。
她说,她梦见一个男人,在灯下,为她刻一只木头的鸟。
她说,她尝到一种味道,是甜的,又带着一点点咸,像是……眼泪的味道。
那些,都是我和阿清的记忆。
那片海,是我们蜜月旅行去的地方。
那只木头的鸟,是我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那眼泪的味道,是她知道自己生病后,我抱着她,两个人哭了一整晚。
这些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林安。
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开始害怕。
我怕她不是林安。
我怕她是阿清的鬼魂附了体。
可她又是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她会因为电视剧里的情节,哭得稀里哗啦。
她会因为买到了打折的蔬菜,高兴一整天。
她会赖床,会撒娇,会做好吃的红烧肉给我吃。
她的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属于二十五岁的生命力。
直到那天,她在厨房里,突然晕倒了。
我抱着她冲向医院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
它带走了阿清,我不想它再带走林安。
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检查,我们坐在了王医生的办公室里。
然后,就听到了那句——“太罕见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到底是什么病?”我急切地问。
王医生没有直接回答我。
他推了推眼镜,看着林安,用一种很温和的语气问道:“小姑娘,你最近是不是……会经常感觉到一些不属于你的情绪?或者,看到一些不属于你的画面?”
林安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是。有时候会突然很难过,想哭,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闭上眼睛,会看到一些很模糊的……像老电影一样的片段。”
王医生又问:“你是不是对一些旧东西,或者某个特定的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林安看了我一眼,再次点头。
“嗯。特别是……他。”她指了指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
王医生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把那张化验单转向我。
“许先生,您爱人没有生病。”
“那她……”
“她的身体很健康,甚至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好。但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她的血液里,有一种非常罕见的抗体。这种抗体,我们目前在医学文献里,只找到过一例相关的记载,而且那还只是一个理论猜想。”
“什么猜想?”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记忆遗传’,或者说,‘情绪共鸣’。”
王医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炸弹,在我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简单来说,有极少数的人,她们的身体,就像一个……接收器。能够接收到来自外界的,非常强烈的,残留的情感信息。尤其是一些因为爱、或者因为创伤,而留下的深刻记忆片段。”
“这些信息,会通过某种未知的机制,影响她们的潜意识,甚至……在她们的血液里,形成一种独特的‘记忆抗体’。这种抗体,会让她们对信息来源的特定人物或物品,产生强烈的共鸣。”
我听得云里雾里。
“你的意思是……林安她……接收到了别人的记忆?”
“可以这么理解。但不是完整的记忆,更像是一些情绪的碎片。悲伤,喜悦,思念……这些最强烈的情感,会像烙印一样,刻在某个空间,或者某件物品上。而你爱人,恰好能‘读’到它们。”
王医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
“许先生,您这栋老宅子,是不是……有很深的执念?”
执念。
是的。
我对阿清的思念,就是我这三十年来,最深的执念。
这栋宅子,就是我为自己建造的一座记忆的囚笼。
难道说,林安她……感受到的,全都是阿清留下的?
我不敢相信。
这太荒谬了。
这比鬼神之说,还要离奇。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和林安一路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事实,太过沉重,也太过残忍。
对她,对我,都是。
她爱上的,究竟是我,还是我身上那些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记忆?
我爱上的,究竟是她,还是透过她,看到的那个熟悉的影子?
我们之间,隔着的,是一个死去的,却又无处不在的,阿清。
回到家,林安默默地去做饭。
我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那棵老榕树。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个细碎的耳语。
我忽然觉得很累。
这六十年来,我一直活在过去。
我守着这栋房子,守着这些回忆,以为这就是深情。
可我忘了,死去的人已经安息,活着的人,却还在苦苦挣扎。
我把林安,一个鲜活的、无辜的女孩,也拉进了我这个充满了执念的泥潭。
她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是成为别人记忆的容器。
晚饭,林安做得很丰盛。
有我爱吃的红烧肉,有她喜欢喝的冬瓜排骨汤。
她把碗筷摆好,给我盛了一碗汤。
“老许,”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只是一个影子,你还会要我吗?”
我端着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汤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影子。
她知道了。
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盛满了委屈和不安。
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揪住了。
我放下碗,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你不是影子。”我说,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是林安。是我的妻子,林安。”
她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可是……我控制不了。”她哭着说,“我一看到你,一待在这个房子里,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就拼命地往我脑子里钻。我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我自己。”
“我会难过,会想念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我会喜欢上我从没吃过的东西,会哼起我从没听过的歌。我甚至……会嫉妒她。”
“我嫉妒她,拥有你完整的爱。而我,只能捡拾她剩下的碎片。”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是我错了。
错得离谱。
我不该把她拉进我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对林安说:“我们把这房子卖了吧。”
林安愣住了。
“卖了?为什么?”
“我们换个地方生活。”我说,“去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回忆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
我知道,这栋房子,是我半辈子的心血。
这里有我最珍贵的记忆。
放弃它,就像从我身上活生生剜掉一块肉。
但是,为了林安,我必须这么做。
我不能再让她活在阿清的影子里。
她值得拥有一个完整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爱人,和一段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
林安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的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
最终,她点了点头。
“好。”
我们开始收拾东西。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每一件旧物,都像一个开关,能瞬间打开记忆的闸门。
阿清用过的缝纫机,我们一起种下的那盆君子兰,书架上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诗集……
我每收拾一样,心就疼一次。
林安默默地帮我。
她的话很少,动作很轻。
当她拿起那个装满榕树籽手链的樟木箱子时,她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回头看我,眼神里满是祈求。
“这个……可以带走吗?”
我心里一沉。
我知道,她还是放不下。
或者说,是那些记忆,不肯放过她。
“林安,”我走过去,按住她的手,“忘了它吧。”
“我忘不了。”她摇着头,眼泪又掉了下来,“老许,我忘不了。它就像长在我心里一样。”
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离开这里,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斩断过去,真的能重新开始吗?
如果那些记忆,已经变成了她的一部分,那我强行剥离,是不是对她更残忍?
我们陷入了僵局。
房子联系了中介,挂了出去。
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
他们称赞着房子的格局,院子里的风景。
每一次有人来,林安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我知道,她和我一样,舍不得。
一天,中介带着一个看起来很有钱的商人来看房。
那人对房子很满意,当场就说要定下来,价钱好商量。
中介喜出望外,催着我赶紧签合同。
我拿着笔,手却抖得厉害。
签下这个字,就意味着,我和过去,彻底告别了。
我真的,能做到吗?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林安突然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不卖!”她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我们不卖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她。
她跑到我身边,抢过我手里的笔,扔在地上。
“老许,我们不卖了。”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我不要你为了我,把你最重要的东西都扔掉。”
“可是你……”
“我没事。”她打断我,脸上竟然露出一个笑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想通了。”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院子里,带到那棵大榕树下。
“老许,你听我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
“我以前,一直觉得不公平。我觉得,是她的记忆选择了我,占据了我。我嫉妒她,甚至……有点恨她。”
“但是,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她了。就是照片上的那个样子,穿着白裙子,笑得很温柔。”
“她对我说,谢谢你。”
“她说,谢谢你,替我继续爱他。谢谢你,让他不再孤单。”
“她说,她不是要占据我,她只是……太舍不得你了。她的思念太深太深,深到变成了这房子里的一缕风,一片阳光,一棵树。而我,只是恰好,能听懂它们。”
“她说,她留下的,不是枷锁,是祝福。”
林安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可她的嘴角,却带着笑。
“老许,我不想逃了。这里不是囚笼,这里是我们的家。”
“有你的家,有我的家,也有……她的记忆的家。”
“我不是她的影子,我也不是她的替代品。我是林安,一个恰好,能感受到她的爱,并且,也用我自己的方式,爱着你的,林安。”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
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她的身后,仿佛站着另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白裙子,对我温柔地笑着。
两个身影,在光影中,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我终于明白了。
王医生说得对,罕见的,不是病。
罕见的,是爱。
是阿清留下的,跨越了生死的爱。
是林安给予的,包容了过去的爱。
更是我,何其有幸,能同时拥有这两份,世间最罕见的爱。
我伸出手,把林安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不起。”我说。
“也谢谢你。”
我们没有卖掉房子。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不再回避过去,不再把阿清的名字当成一个禁忌。
我会跟林安讲我们年轻时的故事。
讲我们怎么认识,怎么相爱。
讲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
林安会静静地听着,有时候会笑,有时候会跟着我一起掉眼泪。
她说:“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我第一次吃你做的糖醋排骨,就觉得味道好熟悉。”
因为那是阿清最爱吃的菜,也是我练了上百遍的拿手菜。
她说:“怪不得,我总是不喜欢下雨天。”
因为阿清的风湿很严重,一到阴雨天,关节就疼得厉害。
她说:“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好孤单。”
因为阿清走后,我的世界,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些曾经让我恐惧的“症状”,如今,都变成了我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不再因为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而痛苦。
她学会了和它们和平共处。
有时候,她会突然对我说:“老许,她好像在说,她想你了。”
我就会放下手里的刻刀,陪她去院子里坐一会儿,看看天,说说话。
有时候,我会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恍惚间,以为是阿清回来了。
但我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不。
她是林安。
是会因为吃到一块甜点而眯起眼睛的林安。
是会拉着我看无聊的偶像剧的林安。
是会在我雕刻时,托着下巴,满眼崇拜地看着我的林安。
她不是任何人。
她就是她。
独一无二的,我的妻子,林安。
我开始重新拿起刻刀。
我不再只刻鱼了。
我开始刻林安。
刻她笑的样子,她看书的样子,她睡着的样子。
我的刀法,好像比以前更好了。
因为我的心里,不再只有怀念,还多了爱恋。
有一天,林安拿着我新刻好的一个小像,看了很久。
然后,她对我说:“老许,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刻的东西,起手的那一刀,不一样了。”
我愣了一下,拿起一块新的木料。
我下意识地,刻下了第一刀。
那是一个圆润的,柔和的弧度。
不再是那片执拗的、带着悲伤印记的鱼鳞。
那是什么?
我看着那个弧度,看了很久。
它像……林安笑起来时,弯弯的嘴角。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世界,已经被这个叫林安的女孩,悄悄地,彻底地,改变了。
她没有驱散我记忆里的那片海。
她只是,在那片海上,升起了一轮新的,温暖的太阳。
后来,王医生给我们打过一次电话。
他说,有一个国外的研究机构,对林安的“病例”非常感兴趣,希望她能配合做一些研究。
我问林安的意见。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算了吧。”她说,“我已经不想知道‘为什么’了。”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窗外。
“我现在,只想好好地,过好每一天。”
是啊。
为什么一定要一个科学的解释呢?
有些事,本身就是奇迹。
就像一棵树的年轮,记录了它经历过的风雨。
就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千年的石头,变得圆润光滑。
爱,也是一样。
它会在时光里,留下痕迹。
深刻的爱,会变成执念,会变成记忆,会变成一种能量,萦绕在它存在过的地方。
而林安,她只是一个天生敏感的,善良的女孩。
她恰好,走进了这股能量场。
她恰好,接收到了这份跨越生死的思念。
她也恰好,爱上了这个,被思念包裹着的老头子。
这一切,没有道理可讲。
但它就这么发生了。
如此罕见,又如此美丽。
如今,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
巷子里的流言蜚语,渐渐平息了。
邻居们看我们的眼神,也从最初的鄙夷和不解,变成了习惯,甚至,有了一丝羡慕。
他们会看到,林安搀着我,在夕阳下散步。
他们会闻到,我们家飘出的,饭菜的香气。
他们会听到,院子里传来的,我沉闷的雕刻声,和林安清脆的笑声。
生活,平淡得像一杯温开水。
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杯水里,融化了多少过往,多少情感,多少奇迹。
林安的“症状”,并没有消失。
但它已经不再是困扰。
它更像一个老朋友,偶尔来访,提醒我们,要珍惜眼前的幸福。
有时候,她还是会突然掉眼rice。
我就会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又在想我了?”我问。
林安点点头,靠在我怀里,小声说:“嗯。她说,看到你现在这么好,她就放心了。”
我的眼眶,也会跟着湿润。
我知道,这不是迷信。
这是一种,超越了科学和逻辑的,情感的连接。
阿清没有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陪伴着我。
而林安,是上天派来的天使。
她把这份沉重的、无处安放的思念,变成了温暖的、可以触摸的陪伴。
我常常在想,我何德何能。
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手艺人。
前半生,得阿清一人深爱,相濡以沫。
后半生,遇林安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我这一生,实在是,太幸运了。
我把我对林安的爱,都刻进了木头里。
我的店里,现在摆满了她的雕像。
各种各样的她。
每一个,都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
有人出高价想买。
我全都拒绝了。
“不卖。”
这是我的珍宝,是我的爱,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
故事讲到这里,好像也该结束了。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反转,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结局。
我们只是,像世界上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守着一个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只是,我们的家,比别人的,多了一个看不见的家人。
多了一份,罕见的,被时光祝福的,爱。
哦,对了。
忘了说。
去年春天,林安怀孕了。
是个女孩。
我们给她取名叫,许念清。
思念的念,清水的清。
我希望她,能记住这份奇迹。
也希望她,能像她的两个妈妈一样,一生,都被爱包围。
孩子出生那天,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家伙,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林安握着我的手,笑着说:“老许,你看,她笑起来的嘴角,好像你刻的那个弧度。”
我低头看去。
襁褓中的女儿,果然咧着没牙的小嘴,笑出了一个圆润的,柔和的弧度。
阳光,从医院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知道。
新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来源:邓长森聊育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