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咯咯”的响声,那种声音很钝,像是在磨着人的耐心。
我妈是在一个周二的下午到的,像一片被风吹了很久才落定的叶子。
她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咯咯”的响声,那种声音很钝,像是在磨着人的耐心。
我老公姜川那天正好在家。
他开了门,侧着身子让我妈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那种很客气的疏离。
“叔叔阿姨都好吧?”他问。
我妈点点头,局促地搓着手,“都好,都好,就是你阿姨,非让我来看看你们。”
她嘴上说着我爸,眼睛却一直在我身上打转,像是在清点我有没有缺斤少两。
姜川“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转身进了书房。
门轻轻地带上了,隔绝了客厅里我和我妈之间那种既熟悉又有点尴尬的空气。
我妈带来的东西,摊了一地。
一袋子还带着泥土芬芳的红薯,几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南瓜,还有一捆干艾草,散发着一种清苦又安心的味道。
她说,挂在门口,驱蚊虫。
她说,南瓜熬粥,养胃。
她说,红薯是自己家地里新刨的,甜。
我一边听着,一边把东西归置好,心里有点发酸。
她总是这样,把她的关心,都藏在这些笨拙的、沉甸甸的实物里。
晚饭的气氛有些凝滞。
姜川吃饭的时候话很少,几乎只跟我说话,问我项目上的事。
我妈就默默地低头扒着饭,偶尔给我夹一筷子菜,那双筷子伸过来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饭后,我妈从她的行李箱里,拖出了一个用碎花布包着的东西。
一层一层打开,是一台很老旧的缝纫机。
不是电动的,是那种需要用脚踩踏板的。
“你那台坏了,我把我的给你带来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献宝似的光。
我愣了一下。
我确实有一台小小的电动缝纫机,买来图新鲜,给家里的抱枕缝个边,给自己的旧衣服改个样子,但早就因为一个零件坏了,扔在储物间里落灰。
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妈,你带这个干嘛,这么重。”我有点哭笑不得。
“用得着。”她没多说,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缝纫机光滑又冰凉的机身,像是在安抚一个老朋友。
那天晚上,姜川的脸就有点不对劲了。
他洗完澡出来,看见我妈正在客厅的角落里,借着落地灯的光,调试那台老机器。
“咔哒,咔哒。”
金属零件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姜川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没说什么,但那种不悦,像墨水滴进清水里,迅速地晕染开来。
他直接回了卧室,连晚安都没说。
第二天,灾难正式开始。
我妈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了那个声音。
“吱呀……咔哒、咔哒、咔哒……”
那个声音,像一根细细的线,不屈不挠地钻进我的耳朵里,然后蔓延到整个屋子。
我睁开眼,姜川已经醒了,他睁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脸色铁青。
我轻轻碰了碰他,“吵醒你了?”
他没看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一整天,那台老旧的缝纫机,就成了我们家的背景音乐。
我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从储物间里翻出了我所有破了洞的牛仔裤,开了线的毛衣,还有几个角已经磨损的帆布包。
她就坐在那个角落里,弯着腰,像一尊虔诚的雕像。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的脚踩着踏板,身体跟着那个节奏微微起伏,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那台机器。
姜川的脸,也黑了一整天。
他早上出门的时候,重重地摔上了门。
中午我给他发消息,问他回不回来吃饭,他隔了很久才回了一个字:“不。”
晚上他回来,缝纫机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换鞋的动作都带着一股烦躁的力道,鞋子扔在鞋柜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绕开客厅,直接进了书房,又是一声关门响。
我端着切好的水果想进去,发现门被反锁了。
我有点生气了。
我走到我妈身边,轻声说:“妈,要不,今天先歇歇?”
我妈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快好了,快好了。”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角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显得有些耷拉。
“你别管我,你去看看姜川,是不是工作不顺心?”她反过来关心我。
我心里一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三天,也是我妈计划离开的日子。
缝纫机的声音,从清晨一直响到了中午。
姜川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像一只冬眠的熊。
午饭的时候,我敲了半天门,他才出来。
饭桌上,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我妈那台缝纫机持续不断的“咔哒”声。
终于,姜川把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有完没完?”他低吼道,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角落。
我妈被吓了一跳,踩踏板的脚停住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安静得可怕。
我妈的手还停在布料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川!”我站了起来,声音都在发抖,“你什么意思?我妈招你惹你了?”
“我什么意思?”他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你问问她,这三天,这个家里除了这个噪音,还有别的吗?这是家,不是作坊!”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也扎在我妈心上。
我看见我妈的肩膀,瞬间就垮了下去。
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慢慢地从缝纫机上收了回来,紧紧地握在一起。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个瞬间,我恨不得给姜川一耳光。
“你太过分了!”我冲他喊。
“我过分?”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我这几天被这个声音吵得头都要炸了!我回家是想休息的,不是想听这个的!”
“那你不能好好说吗?她是我妈!”
“你妈?你妈就可以不尊重别人的感受吗?”
我们吵了起来,就在我妈面前。
那些刻薄的,伤人的话,像不要钱一样从我们嘴里冒出来。
而我妈,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只是安静地站起来,默默地走回她的房间,关上了门。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声巨响,震得我心口发疼。
那天下午,我妈走了。
我送她到楼下,她还是像来的时候一样,拖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
“妈,对不起。”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傻孩子,说啥呢。”她笑了笑,伸手理了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
“姜川是个好孩子,就是工作压力大,你多体谅他。”
她还在为他说话。
“那台缝纫机,我给你留下了,以后有东西坏了,自己能缝缝补补。”
“还有,那些衣服,我都给你补好了,放在你衣柜里了。”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背影有点佝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眼泪才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妈走了,但我和姜川的冷战,才刚刚开始。
整整一个星期。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睡书房,我睡卧室。
我们不再一起吃饭,他总是很晚才回来,或者干脆就不回来。
家里安静得可怕。
没有了缝纫机的“咔哒”声,却也听不见任何笑声和交谈声。
那种死寂,比任何噪音都让人窒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冷冰冰的味道,像是冬天清晨的雾气,无孔不入,冻得人骨头疼。
我踩在地板上,都能听到自己空洞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我妈低着头的样子,和姜川那张冰冷的脸。
我开始怀疑,我们的婚姻,是不是走到了尽头。
我甚至想,就这样吧,分开也许对谁都好。
这个念头,像一棵有毒的藤蔓,在我的心里疯狂地生长。
那一周,我瘦了五斤。
每天对着镜子,都能看到自己憔asper的脸,和黑得像墨一样的眼圈。
姜川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偶尔在清晨碰到他去洗手间,他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颓废的气息里。
我们擦肩而过,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
那种感觉,比吵架还难受。
吵架至少还有交流,而冷战,是把所有的门都关上了,只剩下绝望。
转机发生在第四天,也就是我妈走后的第十天。
那天是周六,姜川难得没有出门。
我们俩像两只困兽,在各自的领地里打转。
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了,决定彻底打扫一下卫生,把这个家里属于我妈来过的痕迹,也把这段时间所有的不愉快,都清理出去。
我从储物间开始。
储物间里很乱,堆满了各种杂物。
我妈留下的那台老缝纫机,被我用一块布盖着,安静地立在角落里。
我走过去,掀开了那块布。
机器上,一尘不染。
我能想象出我妈离开前,是怎样细细地把它擦拭干净的。
我叹了口气,准备把它搬到更里面的角落去。
就在我弯下腰的时候,我看到了缝纫机旁边,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我旧T恤包着的东西,方方正正的。
我愣了一下。
我妈走的时候,没说给我留了别的东西啊。
我好奇地打开了那个包裹。
里面,是一只熊。
一只非常旧的,毛都快掉光了的泰迪熊。
熊的颜色已经看不清了,是那种洗得发白的棕灰色。
它的耳朵掉了一只,一只眼睛也是用黑线胡乱缝上去的,歪歪扭扭的,看起来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
最重要的是,它的肚子上,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口子,里面的棉花都露了出来。
而现在,那道口子,被用一种非常细密,非常结实的针法,给缝合上了。
针脚很平整,看得出缝的人,花了极大的心思。
在缝合线的旁边,还用一块深蓝色的布,补上了一个小小的,心形的补丁。
那块布料,我认得。
是我妈来的时候穿的那件衬衫上的。
我拿着那只熊,呆住了。
这只熊,我认识。
它不是我的。
是姜川的。
我只见过一次。
是我们刚结婚,搬家的时候,我从他一个尘封多年的旧箱子里翻出来的。
当时我拿出来笑话他,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还留着这种东西。
他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一把从我手里抢了过去,又塞回了箱子底,再也没拿出来过。
他说,这是他爸送他的唯一一个生日礼物。
他说,他妈后来跟他爸吵架,一气之下,用剪刀把这只熊给豁开了。
他说,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我当时听了,心里很难受,抱着他安慰了很久。
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我以为,他早就把这只熊给扔了。
没想到,它一直都在。
更没想到,我妈,竟然把它找了出来,还把它给补好了。
她是怎么找到的?
她又是什么时候做的?
是在那“咔哒、咔哒”响了三天的缝纫机声中吗?
是在姜川的冷眼和我的不解中吗?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拿着那只熊,冲出了储物间。
姜川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
电视里播放着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让他看到这个。
我走到他面前,把那只熊,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砰”的一声轻响。
他皱着眉,不耐烦地抬起头,刚想说什么。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只熊身上时,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愣住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熊。
从最开始的惊讶,到难以置信,再到眼眶一点一点地变红。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就那么看着,看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客厅里,只有电视机里传来的,无关紧要的嘈杂声。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石化下去。
他伸出手,那只平时签几百万合同都稳如泰山的手,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触碰一件绝世珍宝一样,轻轻地摸了摸那只熊的头。
然后,他的手指,缓缓地,落在了那个心形的,深蓝色的补丁上。
他摩挲着那个补丁,一遍,又一遍。
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
他把熊拿了起来,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那个补丁。
那个补丁,缝得并不完美。
因为布料太厚,我妈的手艺又不如从前了,所以补丁的边缘,有一点点凸起。
姜川用手指,在那块凸起的地方,轻轻地捏了捏。
他的表情,瞬间变了。
变得更加震惊,更加不可思议。
他像是疯了一样,用手指去抠那个补丁的缝线。
“你干什么!”我吓了一跳,想去阻止他。
他却像没听见一样,固执地,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挑开了我妈缝得那么结实的线。
终于,补丁被他撕开了一个小口。
他把手指伸了进去,从里面,夹出了一样东西。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泛黄的纸。
那是一封信。
信纸很薄,边缘已经磨损了,上面有几处被泪水浸染过的痕迹。
姜川展开那封信,他的手,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信上的字迹,娟秀又无力,我认得,那不是我妈的字。
信的开头,写着:
“川儿,我的儿子。”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是姜川妈妈的信。
姜川的妈妈,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
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他很少提起她,我知道,他不是不爱,是太爱了,爱到不敢去触碰。
我看着姜川,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一颗一颗,砸在了那张薄薄的信纸上。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那个下午,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一边哭,一边读着那封信。
信很长,我没有看,但我能从他断断续续的,哽咽的念白中,拼凑出一个母亲,对儿子所有的爱和亏欠。
信里说,她不是不爱他,只是那个时候,生活太苦了。
她拼命地踩着缝纫机,给别人做衣服,只是想给他攒够大学的学费,想让他走出那个贫穷的小山村。
信里说,她知道他恨她,恨她毁了他爸爸留下的唯一念想。
她说她后悔了,那天晚上,她就着煤油灯,把那只熊缝了回去,但是有一只眼睛,怎么也找不到了。
她说,她对不起他,她不是一个好妈妈。
信的最后,她说:
“川儿,妈妈知道,你以后会遇到一个好姑娘,她会像妈妈一样爱你,甚至比妈妈更懂得怎么爱你。妈妈把这封信,交给了她。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这封信,就说明,你已经原谅妈妈了。妈妈在天上,也就安心了。”
信,读完了。
姜川趴在茶几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客厅里。
我站在他身边,早已泪流满面。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了。
我妈,她什么都知道。
很多年前,在我跟姜川还没结婚的时候,我带他回过一次家。
那时候,他妈妈刚去世不久,他整个人都很消沉。
我妈,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见过他妈妈,并且收下了这封信。
一个母亲,把对儿子的爱和愧疚,托付给了另一个母亲。
而我妈,她一直,一直都替她保守着这个秘密。
她在等一个时机。
等一个,姜川能够真正打开心结,原谅他母亲的时机。
而这一次,她来我们家,听着我对姜川因为工作压力而变得沉默寡言的抱怨,看着我那台坏掉的缝纫机。
她大概觉得,时机到了。
所以,她不远千里,拖着那台沉重的,老旧的缝纫机来了。
她用那三天不眠不休的“咔哒”声,不是在制造噪音。
她是在用一种最笨拙,也最温柔的方式,试图唤醒姜川内心深处,关于母亲的记忆。
她是在用她那双不再灵活的手,一针一线地,缝合那只破旧的泰迪熊。
更是在缝合姜川心中,那道尘封了十几年的,血淋淋的伤口。
她知道姜川会烦躁,会生气。
她甚至预料到,他会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她身上。
但她不在乎。
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完成另一个母亲的嘱托。
她只是想,让她的女婿,我的丈夫,能够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想到这里,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女儿,我妈这三天所承受的委屈和冷遇,我竟然一无所知。
我还跟她抱怨,我还觉得她不理解我们。
我真是,太混蛋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姜川。
他的身体很烫,浑身都在颤抖。
“对不起。”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泣不成声,“对不起,姜川,我不知道……我妈她……”
姜川转过身,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是我,我对不起咱妈。”
他把那个“咱”字,咬得特别重。
我们俩,就那样抱着,哭了很久很久。
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误解,和压抑,都哭了出来。
哭过之后,整个世界,好像都变得清澈了。
那天晚上,姜川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他把那只修补好的泰迪熊,就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像是在跟一位久别重逢的朋友,一起共进晚餐。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菜,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老婆,我们给妈打个电话吧。”
我点点头。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听见我妈在那头“喂”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疲惫。
我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我把电话开了免提,放在桌子中间。
“妈。”我开口,声音有点抖。
“哎,闺女,咋了?是不是跟姜川还在生气啊?你可别……”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川打断了。
“妈。”
姜川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我妈此刻,该有多么惊讶。
“妈,对不起。”
姜川看着那只熊,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该对您发脾气,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我……谢谢您。”
他说“谢谢您”的时候,声音哽咽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我妈轻轻的吸鼻子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也带着浓浓的鼻音。
“傻孩子,说啥呢。”
还是那句话。
“只要你们俩好好的,妈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姜川跟我妈聊了很久。
他聊起了他的童年,聊起了他的妈妈,聊起了那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往事。
我妈就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着。
偶尔,“嗯”一声,像是在安抚一个委屈了很久的孩子。
挂了电话,姜川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释然。
“老婆,”他说,“等下个周末,我们一起回趟家吧。”
“回家?”
“嗯,”他点点头,“回咱妈家。”
从那以后,我们家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不再是凝滞的,而是流动的,带着暖意。
姜川不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待在客厅。
他会陪我一起看电视,会跟我聊他公司里的趣事。
我们又开始一起吃饭,饭桌上,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台老旧的缝纫机,被姜川擦得干干净净,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那只修补好的泰迪熊,被他放在了我们的床头。
每天晚上,他都会看它一眼,才肯睡觉。
他说,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了两位母亲的爱,在守护着我们。
周末,我们真的开车回了我妈家。
车子的后备箱里,塞满了我们给我爸妈买的各种东西。
车子开在乡间的小路上,两边的稻田,金黄金黄的,风一吹,像波浪一样翻滚。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我妈,站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朝着我们来的方向,不停地张望着。
看到我们的车,她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
车一停稳,姜川第一个跳了下去。
他快步走到我妈面前,没等我妈反应过来,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我们回来了。”
我看到我妈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姜川的背。
她的眼圈,红了。
那天,我爸特别高兴,喝了好几杯酒。
饭桌上,他一个劲儿地夸姜川,说他是个好女婿。
姜川就嘿嘿地笑着,不停地给我爸妈夹菜。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看着我妈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姜川眼里的光。
我突然觉得,生活,有时候就像一件破了洞的旧衣服。
它可能会让你觉得难堪,觉得不完美。
但总会有一个人,愿意用她的爱和耐心,为你一针一线,缝缝补补。
然后,在那个最破败的地方,为你绣上一颗,温暖的心。
那之后,姜川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用沉默和冷漠来表达情绪的男人了。
他开始学着去沟通,去表达。
他会主动跟我分享他工作上的烦恼,也会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我们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的亲密。
那种亲密,不是流于表面的甜言蜜语,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彼此的理解和体谅。
我们也更频繁地回家看望我爸妈。
每次回去,姜川都抢着干活,劈柴,挑水,修葺院子里的篱笆。
他跟我爸,像亲父子一样,经常坐在院子里,喝着茶,一聊就是一下午。
村里的人都羡慕我妈,说她找了个比亲儿子还亲的女婿。
我妈每次听到,都笑得合不拢嘴,嘴上却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是孩子们孝顺。”
我知道,她心里,比谁都甜。
那台缝纫机,真的成了我们家的一个象征。
有一次,我的一件真丝衬衫不小心被挂了一个小口子,我心疼得不行。
姜川看见了,二话不说,就从网上找了教程,坐在那台老缝纫机前,笨拙地学着踩踏板。
他的动作很滑稽,手脚不协调,弄得满头大汗。
我笑着说:“算了吧,别把机器弄坏了。”
他却很坚持,“妈能做到的,我也能。”
那个下午,他就跟那台机器杠上了。
“咔哒,咔哒,咔哒……”
那个曾经让他无比烦躁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我们的家里。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不再有压抑和痛苦,而是充满了爱和笨拙的温柔。
最后,他真的把那个小口子给补上了。
虽然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一条蜈蚣,但我却觉得,那是我所有衣服里,最美的一个印记。
我把那件衬衫,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柜里,再也舍不得穿。
时间就这么,在缝纫机的“咔哒”声中,在我们的欢声笑语中,缓缓地流淌。
一年后,我怀孕了。
当我把验孕棒拿给姜川看的时候,他先是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他眼里的狂喜,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妈知道后,第二天就从老家赶了过来。
这一次,她没有带红薯和南瓜,而是带来了一大包柔软的棉布。
她说,她要亲手,给她的外孙,做几件小衣服。
于是,那台老缝GIN机,又开始工作了。
这一次,姜川没有再皱眉头。
他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凑到我妈身边,看她做那些小得像手掌一样的衣服。
他会给我妈递剪刀,帮她穿针引线。
有时候,他还会把那些小衣服,放在自己的脸上蹭,傻笑着说:“真软啊。”
看着他和妈妈在灯下和谐相处的背影,一个低头专注,一个满眼期待,我的心里,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我常常在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奇妙。
如果不是我妈的那份坚持和善良,如果不是那只被修补好的泰迪熊,我和姜川,可能真的就走散了。
是她,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的爱,解开了一个死结。
她不仅缝合了一只熊的伤口,也缝合了一个家庭的裂痕,更治愈了一个男人深埋心底的童年创伤。
这种爱,不动声色,却有着穿透岁月,撼动人心的力量。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哭声特别洪亮。
姜川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婴儿,手足无措,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他给孩子取名叫“姜念安”。
他说,希望他一辈子,都能记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记住外婆给予我们这个家的,那份深沉的爱。
出院回家,我妈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婴儿床上,铺着她亲手缝制的小被子,上面用彩色的线,绣着可爱的卡通图案。
旁边,挂着一排排崭新的小衣服,每一件,都带着阳光和母爱的味道。
在那些小衣服的最里面,我看到了一个东西。
是一只小小的,用和我妈那件蓝色衬衫一样的布料,做成的小熊。
那只小熊,做得很精致,眼睛是黑色的纽扣,鼻子和嘴巴是用红线绣的,看起来憨态可掬。
它的怀里,还抱着一颗小小的,红色的心。
我拿起那只小熊,眼眶又湿了。
我知道,这是我妈,送给她外孙的第一份礼物。
也是我们这个家,爱的传承。
从一台老旧的缝纫机,到一只破损的泰迪熊。
从一个母亲的嘱托,到另一个母亲的守护。
从一个家庭的冰点,到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爱,以它最朴素,也最伟大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轮回。
现在,我的儿子已经三岁了。
他最喜欢的玩具,就是那两只熊。
一只大的,一只小的。
他总是把它们抱在怀里,学着他爸爸的样子,跟它们说话。
而那台老旧的缝纫机,依然摆在我们的客厅里。
它不再发出“咔哒”的声响,只是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功成身退的老兵,像一个慈祥的长者,默默地见证着我们家里,每一个平凡又幸福的日子。
有时候,阳光会透过窗户,洒在它斑驳的机身上,泛起温暖的光。
我知道,那束光里,藏着一个母亲所有的爱。
也藏着我们这个家,最坚实的,地久天长。
来源:野兽搞笑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