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晚上,整个部门的人都走光了,写字楼里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
那天晚上,整个部门的人都走光了,写字楼里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
只有我的工位还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光晕把键盘上的字母照得油光发亮。
经理办公室的门没关严,透出一条细长的光缝,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我敲了敲门。
“进来。”
苏经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和平时那种清脆果断的调子不太一样。
我推门进去,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混着咖啡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是她身上常有的味道。
她正靠在宽大的老板椅里,揉着眉心,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有几缕散落下来,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柔弱。
“苏经理,方案的最终版我发您邮箱了。”
她“嗯”了一声,眼睛没有睁开。
“辛苦了,这么晚还陪我加班。”
我站在办公桌前,有些手足无措。按理说,我应该告辞了。
但她没有说“你可以走了”,我就只能像根木桩一样杵着。
空气里只有加湿器喷出白雾的嘶嘶声,和我们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
沉默像一张网,把我们罩在里面,越来越紧。
就在我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里面藏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看着我,就那么直直地看着。
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下意识地挪了挪脚,地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忽然站了起来,走到门边,轻轻地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咔哒”一声,那把铜质的门锁舌弹出来的声音,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我的心上。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整个空间彻底与外界隔绝了。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每一个都让我口干舌燥。
她转过身,背靠着门,没有开灯,办公室里只有办公桌上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她的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小陈。”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畔。
“苏经理,您有什么吩咐?”我的声音有点干。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更轻、更飘忽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这有块地,缺人耕作。”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或者说,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轮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明天周六,你有空吗?”她问。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早上八点,公司楼下等我。”
说完,她走回办公桌,拿起包,“方案我明天在路上看。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她打开门,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我一个人站在那间昏暗的办公室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香水味,和那句让我心神不宁的话。
一块地,缺人耕作。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七点五十就到了公司楼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或许是好奇,或许是……某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期待。
八点整,一辆黑色的SUV准时停在我面前。
车窗降下,是苏经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上车。”
我拉开车门坐进副驾,系好安全带,全程没敢看她。
车里的味道比她办公室里更浓郁一些,还混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味。
她开得很稳,车子汇入早高峰的车流,我们一路无话。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民房取代,再然后,是成片的绿色。
车子开了快两个小时,最后拐进了一条很窄的乡间小路。
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车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路越来越颠簸,也越来越偏僻。
我的心里充满了疑问,但又不敢问。
终于,车子在一个看起来有些荒凉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
院墙是石头砌的,很高,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一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
“到了。”苏经理熄了火,声音平静。
我跟着她下车,一股混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空气涌入鼻腔,让人精神一振。
这里太安静了,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几声清脆的鸟鸣。
她从包里摸出一串钥匙,那钥匙看起来很旧了,铜质的,带着暗沉的锈迹。
她把其中一把插进锁孔,转动的时候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听着有点费力。
木门被推开,一个荒芜的院子展现在我眼前。
院子很大,但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几乎无处下脚。
院子中央有一栋两层的小楼,看起来只建了个框架,红砖裸露在外面,没有粉刷,窗户也只是一个个黑洞洞的方框。
像一栋被遗弃的房子。
或者说,一栋从未被完成的房子。
这就是她说的……地?
我愣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她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没有解释,径直踩着杂草向那栋小楼走去。
我也只好跟了上去。
脚下的草很深,深一脚浅一脚的,裤腿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
走到小楼门口,她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散乱的建筑材料和厚厚的灰尘。
阳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框里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木头混合的、久无人居的味道。
她走到一楼大厅的中央,站定,环顾四周。
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这里,”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本来,应该是一个家。”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三年前,我和他一起买下了这块地。”
她口中的“他”,我猜到了是谁。
公司里有些传闻,说苏经理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部门总监,是因为她背景很硬,嫁得好。但后来,她丈夫出意外去世了,她就成了一个人。
这些传闻,大家只敢在背后悄悄说。
“他说,他不喜欢城市的喧嚣,想在这里建一栋我们自己的房子。”
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房子他亲自设计的,院子里的花草,他说要我来种。他说,他负责盖房子,我负责把它变成家。”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身边一根积满灰尘的木梁。
“房子盖了一半,他走了。”
短短几个字,却像千斤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在公司里永远雷厉风行、无坚不摧的女强人,此刻看起来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原来,这就是她说的“地”。
一块承载着爱与梦想,却被死亡和时间遗弃的,荒芜之地。
原来,这就是她说的“缺人耕作”。
她不是在暗示什么,她是在求助。
用一种最骄傲、也最脆弱的方式。
我忽然明白了昨晚她关上门后,那双眼睛里的东西。
那不是试探,不是引诱,而是一种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无助。
她转身看着我,阳光有些刺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一个人,弄不动这里。”她说,“我找过施工队,他们都说太麻烦,不愿意接手这个半拉子工程。”
“而且,”她顿了顿,“我也不想让外人来碰这里。”
“这里的一砖一木,都是他亲手弄的。”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
“所以,你找我……”
“你是学建筑设计的,对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
大学毕业后,我并没有从事本专业,阴差阳错进了现在的公司做项目策划。这件事,我只在入职简历上提过一嘴,没想到她还记得。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个房子盖完。”
她的语气是商量的,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恳切。
“把它……建成他想要的样子。”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被悲伤笼罩的院子,看着这栋未完成的房子。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但另一个声音却更大,它说,我无法拒绝。
“好。”我听见自己说。
从那天起,我的每个周末,都交给了这个荒草丛生的院子。
苏经理,不,在院子里的时候,我开始叫她苏晚。
她说,在这里,没有苏经理,只有苏晚。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除草。
院子里的草长得太疯了,像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
苏晚从角落的工具房里翻出两把生锈的镰刀,我们一人一把,开始了最原始的劳作。
镰刀很钝,割草很费力。
九月的太阳还是很毒,没一会儿,我们就汗流浃背。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脱掉T恤,光着膀子干。
苏晚也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背心,平时盘起的长发用一根皮筋随意地扎在脑后。
汗水浸湿了她的背心,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曲线。
她干活很卖力,一点也不像个养尊处优的部门总监。
她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水泡,但她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让她休息一下,她摇摇头。
她说:“这些草,就像我心里的杂念,一天不除掉,这里就一天见不得光。”
我们整整花了两个周末,才把院子里的杂草清理干净。
当最后一丛草被连根拔起,露出下面湿润的黑土地时,我们俩都累得瘫倒在地上。
我们并排躺在松软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头顶那片被院墙框起来的蓝天。
有风吹过,带着泥土的芬芳。
“谢谢你。”苏晚忽然说。
“谢什么,你付我工资的。”我开玩笑说。
她给了我一份合同,薪酬比我上班还高。
她说,这是工作,要公私分明。
她转过头看着我,脸上沾着几点泥土,像一只小花猫。
她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笑。
在公司里,她总是严肃的,嘴角永远是紧绷的。
“你知道吗,”她说,“这三年,我是第一次感觉,这片地……又活过来了。”
我的心,被她这句话轻轻地撞了一下。
清理完院子,我们开始着手房子的事。
我找出了当年他留下的设计图纸。
图纸因为存放太久,已经泛黄了,但上面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标注,都清晰无比。
我能从这张图纸上,看到一个男人对未来的家的所有热爱和想象。
那是一个很温暖的设计。
有壁炉,有落地窗,有开放式的厨房,还有一个小小的画室。
“他喜欢画画。”苏晚指着那个小画室的位置,轻声说。
我看着图纸,心里有了计较。
这个工程量很大,光靠我们两个人肯定不行。
我通过大学同学,联系上了一个可靠的施工队。
我把图纸给施工队的老师傅看,老师傅看了很久,啧啧称奇。
“这设计,专业啊!而且用料都讲究,是想当传家宝盖的。”
施工队进场后,院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说笑声,让这个沉寂了三年的地方重新充满了烟火气。
我和苏晚也没闲着。
我负责监工,确保每一个细节都按照图纸来。
苏晚则负责后勤,买菜做饭,给工人们送水。
她好像很享受这种忙碌。
每天,她都会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在院子里进进出出。
她学会了和泥,学会了砌砖,甚至学会了开小型挖掘机。
工人们都笑称她是“最美包工头”。
她也不生气,只是笑。
她的笑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灿烂。
我们常常在晚饭后,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着工人们收工离开。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会聊很多天。
聊我的大学生活,聊她和他过去的故事。
我才知道,她和他,是青梅竹马。
他们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
“那时候,他就是个跟屁虫,天天跟在我后面,甩都甩不掉。”
她讲起过去,眼睛里有光。
“他学习不好,总是抄我的作业。有一次被老师发现了,他还特讲义气地说是他逼我给他抄的,结果被罚站了一下午。”
“他没什么大志向,就想守着我,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买下这块地的时候,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在这里转了一天,告诉我哪里要种玫瑰,哪里要搭个葡萄架,哪里要给未来的孩子做个秋千。”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可是,他骗了我。”
“他说好要陪我一辈子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递给她一瓶水。
她没有哭,只是仰起头,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
“小陈,”她忽然叫我,“你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这是一个很老套的问题。
但我看着她认真的侧脸,郑重地回答道:“会的。他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希望你好好生活。”
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谢谢你。”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这栋房子盖好了,院子里开满了鲜花。
苏晚穿着白色的长裙,在院子里荡秋千。
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在后面推着她。
她笑得很开心。
房子一天天成型。
墙壁被粉刷成温暖的米白色,窗户装上了明亮的玻璃,屋顶铺上了漂亮的红色瓦片。
看着这栋房子从一个冰冷的框架,变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家,我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这比我做的任何一个PPT项目,都让我感到满足。
内装修的时候,我和苏晚有了分歧。
图纸上,主卧的墙壁设计的是深蓝色。
“我不喜欢这个颜色。”苏晚说,“太压抑了。”
“可是,图纸上就是这么画的。”我坚持,“我们要尊重原设计。”
“设计是死的,人是活的。”她也很固执,“我以后要住在这里,我不想每天对着一堵蓝色的墙。”
我们为此争论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她气得一个人跑了出去。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些懊恼。
我知道,我不是在坚持什么设计,我是在害怕。
我害怕改变了这里的一分一毫,就是对那个男人的不尊重。
我害怕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
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执行者,一个工具。
却忘了,苏晚才是这里的主人。
她要的,不是一个纪念馆,而是一个可以继续生活的家。
傍晚的时候,我找到了她。
她坐在院子角落的一块大石头上,抱着膝盖,看着远处的山。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对不起。”我说。
她没有看我,只是幽幽地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你说的对,”我说,“房子是为人服务的。你应该把它装修成你喜欢的样子。”
她沉默了很久。
“其实,”她慢慢地说,“那个蓝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我愣住了。
“他说,蓝色像大海,像天空,能让人的心静下来。”
“可是,我现在看到这个颜色,只会想起他。”
“想起他离开的那天,天就是那么蓝,蓝得让人绝望。”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终于明白,她不是不喜欢蓝色,她是害怕回忆。
“那就换个颜色吧。”我轻声说,“换成你喜欢的颜色。”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真的可以吗?”
“当然。”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苏晚,这里是你的家。你要让它长成你喜欢的样子,而不是活在过去的影子里。”
“过去很重要,但未来更重要。”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忽然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的眼泪,滚烫,浸湿了我的T恤,也灼伤了我的心。
我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最后,我还是轻轻地抬起手,拍了拍她颤抖的后背。
我什么也没说。
有时候,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
那次之后,我们的关系好像更近了一步。
我们不再仅仅是雇主和雇员,更像是……朋友,或者战友。
我们一起选地板的颜色,一起挑窗帘的款式,一起为了一盏灯的样式争论不休。
我们把主卧的墙刷成了温暖的鹅黄色。
阳光照进来,满室温馨。
苏晚说,这个颜色,像向日葵,让人觉得有希望。
房子装修好那天,我们请所有的工人师傅吃了顿饭。
就在院子里,摆了三张大圆桌。
苏晚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她穿着围裙,在厨房和院子之间穿梭,脸上是忙碌而满足的笑容。
那天,她喝了点酒,脸颊红扑扑的。
她端着酒杯,挨个给师傅们敬酒。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帮我圆了这个梦。”
师傅们都说:“是老板娘你领导有方!”
她听到“老板娘”三个字,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欢迎大家常来做客。”
送走工人师傅们,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我和苏晚。
我们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身上很舒服。
“真好啊。”苏晚感叹道,“像做梦一样。”
“是啊。”
“小陈,”她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这个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或者,我根本就不想醒。”
我笑了笑:“是你自己足够勇敢。”
是她自己,选择从回忆的泥潭里走出来,亲手为自己建造了一个新的家。
我只是,恰好在她需要的时候,递给了她一把工具。
“明天,我们开始种花吧。”她说。
“好。”
我们开始整理院子里的土地。
我们翻土,施肥,把院子规划成一块一块的。
苏晚买来了很多花种。
玫瑰,月季,向日D葵,薰衣草……
她像个孩子一样,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种子小心翼翼地埋进土里。
然后,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它们浇水。
我们还一起搭了一个葡萄架。
我负责搭架子,她负责把葡萄藤缠绕上去。
我们还买了一个秋千,装在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
装好那天,她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
我轻轻地在后面推着她。
她荡得很高,裙角飞扬,笑声像银铃一样,在整个院子里回荡。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笑脸,有些失神。
我好像,又看到了我那个梦。
只是,梦里那个模糊的男人身影,渐渐变成了我自己的样子。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我甩了甩头,想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赶出脑海。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
她是我的上司,是一个我需要仰望的人。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
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我不能,也不该有任何非分之想。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五颜六色,姹紫嫣红,漂亮得像一幅油画。
葡萄架上也结出了一串串紫色的葡萄。
房子,院子,都变成了图纸上描绘的样子,甚至,比图纸上更美,更有生气。
苏晚常常一个人坐在秋千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和天上的他,分享这份喜悦吧。
项目完工了,我也该离开了。
我向苏晚提出了辞职。
不是公司里的辞职,而是这个“私活”的辞职。
她听了之后,沉默了很久。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她问。
“不是。”我摇摇头,“房子已经盖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可是……”她欲言又止。
“苏晚,”我看着她,“你已经可以一个人,好好地生活在这里了。”
“你不再需要我了。”
她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谁说的?”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谁说我不需要你了?”
“这个家,没有你,它是不完整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苏晚,你不要这样。”我艰难地开口,“你知道的,我们……”
“我们怎么了?”她打断我,“我们一起把这个地方从一片废墟变成了一个家,我们不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吗?”
“小陈,你看着我。”
她走到我面前,强迫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告诉我,这半年来,你对我,难道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无法回答。
我怎么可能没有感觉?
我看着她从一个冰冷的躯壳,重新变得有血有肉,有笑有泪。
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卸下所有的防备,展现出最真实、最脆弱的一面。
我陪着她,走过了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路。
我们之间的联结,早已超越了普通的雇佣关系。
可是,我能说什么?
我能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心里装着别的男人的女人吗?
我能说,我愿意当那个男人的替代品吗?
我不能。
这对她不公平,对那个男人不公平,也对我自己不公平。
“对不起。”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是我唯一能说的三个字。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她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说:
“我明白了。”
“你走吧。”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院子。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回到城市,我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上班族陈某。
每天挤地铁,打卡,写PPT,开会。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我再也没有在公司里见过苏晚。
听同事说,她辞职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知道,她回到了那个院子里。
那个我们一起建造的家。
只是,那个家里,再也没有我了。
我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那个院子。
梦到那些花,那个秋千,和那个在秋千上对我笑的女人。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瘦了很多,整个人都憔悴了。
同事都问我怎么了,我只能说工作压力大。
我知道,我是病了。
得了一种叫“思念”的病。
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你想逃就能逃得掉的。
它已经像藤蔓一样,深深地扎根在你的心里,和你融为一体。
冬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看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鬼使神差地,开着车,向那个院子驶去。
我不知道我去做什么。
或许,我只是想再看一眼。
路很滑,我开得很慢。
两个多小时的路,我开了四个小时。
当我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院子门口时,天已经快黑了。
院子里亮着灯,是那种很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烟囱里,还冒着袅袅的炊烟。
我的车停在门口,没有熄火。
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扇被白雪覆盖的木门,看着那栋在夜色中安详矗立的小楼。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在窥探别人的幸福。
我准备掉头离开。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晚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走了出来。
她好像是出来倒垃圾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的车。
我们隔着漫天的风雪,遥遥相望。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了水汽。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最后,是我先败下阵来。
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融化了。
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
每走一步,我的心跳就快一分。
我走到她面前,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
我能看到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雪花。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我路过?
说我来看看房子?
这种鬼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她忽然笑了。
眼泪,却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
“你这个笨蛋。”她带着哭腔说,“你现在才来。”
我的大脑,又一次“嗡”的一声。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她伸出手,轻轻地帮我掸掉肩膀上的雪。
她的手很凉。
“外面冷,先进去吧。”
我跟着她,走进了那个我亲手建造,又亲手抛弃的家。
屋子里很暖和,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味。
桌子上摆着两副碗筷。
我愣住了。
“我……”
“我每天,都会多准备一副碗筷。”她背对着我,声音闷闷的,“我想,万一,万一你哪天回来了呢?”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原来,我以为的逃离,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一直在这里,等我回来。
“苏晚……”我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子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她转过身,回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口。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知道。”我的声音也哽咽了,“我知道,对不起。”
“我再也不走了。”
我们在壁炉前,坐了很久很久。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着。
窗外,风雪呼啸。
窗内,温暖如春。
“那天,你走之后,我想了很多。”苏晚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我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把你拉进我的世界,让你帮我舔舐伤口,却从来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
“我也想,我是不是,只是把你当成了他的影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后来,我想明白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去爱。”
“而你,是教会了我,如何重新开始爱。”
“你们是不一样的。”
“他是我生命里的过去,是我最珍贵的回忆。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而你,”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你是我的现在,和未来。”
“小陈,我不是想让你当任何人的替代品。”
“我只是想,以苏晚的身份,和你,陈阳,重新开始。”
她叫出了我的全名。
陈阳。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被赋予了特殊的魔力。
“你……愿意吗?”她问得小心翼翼,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不安。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个小小的、紧张的我。
我所有的顾虑,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我俯下身,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很凉,带着雪的气息。
但很快,就变得温热。
这个吻,很轻,很柔,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最纯粹的珍视和爱怜。
我们,终于跨过了那道无形的墙。
我们在一起了。
生活,简单而美好。
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播种。
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在葡萄架下乘凉,吃着自己种的葡萄。
秋天的时候,我们一起收获满园的果实。
冬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围在壁炉前,看书,喝茶,聊天。
我辞掉了城里的工作,在这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建筑设计工作室。
接一些自己喜欢的案子,不为赚钱,只为兴趣。
苏晚也没有闲着。
她把院子打理得像个植物园。
她还学会了做各种果酱,点心,在网上卖,生意居然还不错。
我们养了一只猫,叫“汤圆”,因为它胖乎乎的,很白。
我们还养了一条狗,叫“十五”,因为是八月十五那天捡到它的。
日子,就像院子里那条潺潺的小溪,安静而绵长地流淌着。
我们很少回城里。
这里,就是我们的全世界。
我们也会吵架。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晚饭是吃米饭还是面条。
比如,汤圆今天是不是又偷吃了我的小鱼干。
但我们从不冷战。
每次吵完,我都会先低头。
我会抱着她,说:“我错了,老婆。”
她就会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捶我一下:“谁是你老婆。”
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一块地方,是留给那个男人的。
每年他的忌日,她都会一个人,去后山看他。
我从不跟着去。
我只是会在家里,做好一桌子他喜欢吃的菜,等她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眼睛总是红红的。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抱得很紧很紧。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回来了。
回到了我的身边。
这就够了。
爱一个人,不是要完全占有她,而是要接纳她的全部。
包括她的过去。
有一天,我们坐在秋千上,看夕阳。
她忽然问我:“陈阳,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为了我,放弃了城里的生活,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笑了。
我转过头,看着她被夕阳映照得温柔无比的侧脸。
“我从前,也以为自己喜欢城市的繁华和热闹。”
“直到遇见你,我才发现,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家。”
“一个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苏晚,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她笑了,眼角有晶莹的泪光。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陈阳,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来耕耘我这块荒芜了很久的地。”
“把它,变成了全世界最美的花园。”
我搂紧她,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
我知道,这块地,我们还要一起耕耘很久很久。
用我们余生的所有时光。
直到,我们都老得哪儿也去不了。
那就在这个院子里,坐着摇椅,慢慢聊。
聊我们第一次见面,聊我们一起除草,一起盖房子,一起种花。
聊那些,属于我们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后来,苏晚怀孕了。
是个女孩。
我们给她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问苏晚,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她说:“因为,她是我们的思念结出的果实啊。”
“是我对他思念的终点,也是我们爱情开始的纪念。”
我抱着她,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
女儿出生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产房的窗户,洒在苏晚苍白的脸上。
她抱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对我笑。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
我走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又吻了吻女儿的脸颊。
“老婆,辛苦了。”
“欢迎你,我的小公主。”
我们的家,更完整了。
念宝一天天长大。
她会笑了,会爬了,会咿咿呀呀地叫“爸爸”“妈妈”了。
她很喜欢那个秋千。
每天,我都会抱着她,在院子里荡秋千。
苏晚就在旁边,笑着看我们。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岁月,静好。
我常常在想,命运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加班。
如果苏晚,没有对我说出那句奇怪的话。
那么,我们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我很庆幸。
庆幸那天晚上,我留下了。
庆幸我,走进了她的世界。
庆幸我,有幸成为那个耕耘者。
将一块荒芜之地,变成了一个开满鲜花的家。
也把一个封闭冰冷的灵魂,重新浇灌出爱与希望。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成功的一个项目。
也是我,一生最大的骄傲。
来源:鸿祺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