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厂里的老师傅们看我整天一个人,闷头在车间里跟木头打交道,热心地给我张罗对象。
那年我二十六,不大不小,正是尴尬的年纪。
厂里的老师傅们看我整天一个人,闷头在车间里跟木头打交道,热心地给我张罗对象。
介绍人是食堂的王阿姨,她把那个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说她叫林兰,是中学老师,人长得跟画报上的明星一样,性子又好,知书达理。
我听得心里直打鼓。
我一个木匠,虽然手艺在厂里数一数二,但终究是个工人,人家是吃粉笔灰的,能看上我?
王阿姨拍着胸脯打包票:“你这小伙子,人老实,手艺好,会疼人,现在的姑娘就喜欢你这样的。”
我被她说得心里痒痒的,就答应去见一面。
见面的地方,约在林兰家里。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后座上绑着我特意打的一对小板凳,用红纸包着,算是个见面礼。
心里紧张得像揣了只兔子,车链子都蹬得快冒火星子了。
到了她家门口,是个老式的小院,门口种着两棵高大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碎金一样。
我停好车,整了整身上那件最好的蓝布褂子,深吸一口气,才敢伸手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就是林兰。
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话都忘了。
王阿姨真没骗我。
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眼睛亮得像含着一汪秋水。
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院子里花草的气息,特别好闻。
“你是……李师傅吧?快请进。”她的声音也跟人一样,清清浅浅的,像山泉水。
我脸一下子就红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把车上的小板凳解下来,递过去,嘴里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叫李为,你叫我小李就行。这个,自己做的,不值钱。”
她接过去,笑了,眼睛弯得像月牙儿:“谢谢你,李师傅,手艺真好。”
她父母都在家,很和善的叔叔阿姨,拉着我问长问短,又是倒茶又是拿水果。
林兰就坐在我对面,偶尔抬起头看我一眼,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耳根有点红。
我心里那只兔子,跳得更欢了。
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光顾着紧张了,菜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
饭后,林叔叔把我叫到一边,开门见山。
他说,他们对我很满意,觉得我人踏实,靠得住。
我心里一喜,以为这事儿有门儿。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愣住了。
他说,林兰还有一个妹妹,叫林静。
他说,我们要是想结婚,婚房得我们自己准备。
这我懂,应该的。
他说,他们家地方小,准备把现在住的这套房给林兰当嫁妆,他们老两口搬到单位分的筒子楼去。
我点点头,觉得这家人真实在。
然后,重点来了。
林叔叔搓着手,有点为难地说:“小李啊,是这么个情况。我们家那个老房子,就是我们准备搬过去的那套,年久失修,里面的家具也都是几十年的老古董了,想请你帮着修一修,顺便再给她们姐妹俩打几件新家具,你看……”
我一听,这有啥,我就是干这个的。
我立马拍着胸脯说:“叔叔您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给您弄得妥妥帖帖的。”
林叔叔脸上露出笑容,但很快又变得有些犹豫。
“还有个事儿……我们那老房子,小静,就是林兰的妹妹,她一个人住在那儿。”
“我们老两口搬过去,一时半会儿也挤不下。你看,你白天干活,晚上能不能……就先住在那边?有个空房间。这样也方便,省得你来回跑。”
我当时没多想。
觉得这家人是真没把我当外人,这么信任我。
而且,能多跟林兰一家接触,我当然求之不得。
我爽快地答应了。
“没问题,叔叔,我东西少,一个铺盖卷就够了。”
林叔叔和林阿姨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我那时候看不懂。
他们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担忧。
林兰送我出门的时候,低着头,小声地对我说:“李师傅,我妹妹她……性子有点内向,不太爱说话,你多担待。”
我笑着说:“没事,我话也不多,正好。”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好像藏着很多心事。
就这样,我的相亲,以一个奇怪的“同居”协议,暂时画上了一个逗号。
第二天,我就带着我的工具箱和铺盖卷,搬进了林家那套老房子。
房子确实很旧了,是那种带阁楼的老式砖房,墙皮有些地方都脱落了,露出发黄的底色。
院子里倒是收拾得很干净,种着一些花花草草,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葡萄架。
林叔叔领我进去,指着楼下的一间朝南的屋子说:“小李,你就住这间。小静住楼上,她不怎么下楼,你们碰不着面。”
我点点头,把东西放下。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老木头和尘土的味道。
我推开窗,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里跳舞。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了在老房子里的生活。
白天,我把那些吱呀作响的桌椅板凳搬到院子里,刨光,上漆,加固。
木屑纷飞,刨花卷成一个个好看的卷儿,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偶尔,林兰会送饭过来。
她提着一个饭盒,站在院子门口,远远地叫我一声:“李师傅,吃饭了。”
我每次都弄得一身木屑,不好意思让她进来,就跑到门口去接。
她会把饭盒递给我,然后站在那儿,看着我狼吞虎咽。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说几句话。
她问我累不累,缺不缺什么。
我问她学校里忙不忙,学生听不听话。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皮肤白得像透明的,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里,除了羞涩,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和……歉意?
我搞不懂。
而那个传说中的小姨子,林静,我一次都没见过。
她就像一个幽灵,住在这栋房子的阁楼上。
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每天清晨,我都能听到楼上传来轻微的走动声,像是踩在旧木地板上发出的“咯吱”声,很轻,很小心。
有时候,我干活累了,坐在院子里喝水,会闻到从楼上窗户里飘下来的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那味道不难闻,反而有种安神的感觉。
我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收音机声,是那种老式的半导体,信号不好,总“滋啦滋啦”地响。
里面放着评书,或者是一些老掉牙的歌曲。
声音开得很小,若有若无。
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是关于吃饭。
林叔叔交代过,林兰没空送饭的时候,让我自己做,顺便给楼上的林静也做一份,放在楼梯口就行。
我一个大男人,做饭的手艺糙得很。
也就是下个面条,或者烙个饼。
每次我做好了,就把饭菜盛在一个碗里,端到通往阁楼的那个又窄又陡的楼梯口,放在最下面一级的台阶上。
然后我会在楼下喊一声:“小静,饭放好了。”
楼上会传来一声极轻的“嗯”,像蚊子叫。
然后我就赶紧走开,回到自己屋里或者院子里。
过一会儿,我再去看,碗已经不见了。
吃完饭,空碗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原来的地方,洗得干干净净。
我很好奇。
这个林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她从不下楼?为什么她的家人要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长得像林兰吗?
无数个疑问在我心里盘旋。
我甚至在脑子里勾勒过她的样子。
也许,她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
也许,她受过什么刺激,不愿意跟人接触?
我不敢问林兰,怕她觉得我多事。
我只能从一些细微的线索里去猜测。
我发现,那个放在楼梯口的碗,每次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不剩。
我烙的饼,有时候硬得能硌掉牙,她也照样吃完。
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有一次,我特意托人买了点肉,炖了一锅土豆。
我把肉多分了一些在她的碗里。
那天晚上,我听见楼上传来了很轻的、压抑着的咳嗽声,持续了很久。
我心里一沉,是不是我做的饭太油腻了?
第二天,我没敢再做荤的,只熬了一锅白粥,配了点咸菜。
空碗被送下来的时候,里面多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两個娟秀的字:谢谢。
字写得很好看,跟林兰的字迹很像。
我的心,莫名地被这两个字触动了一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院子里的旧家具,在我手里一件件焕然一新。
我还用剩下的好木料,给她们姐妹俩打了一张新书桌,一个衣柜。
木头的清香,渐渐盖过了老房子的霉味。
我和林兰的关系,也算是默认了。
有时候她送饭来,会多待一会儿,帮我打打下手,递个工具什么的。
我们的话也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哪个学生调皮,哪个学生考了第一。
我呢,就跟她讲木头。
什么木头做什么家具最合适,怎么看木头的纹理,怎么上漆才均匀。
她听得很认真,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李师傅,你懂的真多。”
我挠挠头,嘿嘿地笑。
只有我们俩都知道,我们从来没有提起过楼上那个人。
林静,像一个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直到那个晚上。
那天,天气特别闷热,一丝风都没有。
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屋顶上,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我干完活,冲了个凉水澡,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空气黏糊糊的,皮肤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半夜里,外面突然狂风大作。
紧接着,就是“哗啦啦”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地响。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把屋子里照得惨白。
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
我被吓得一哆嗦。
就在这时,我听见楼上传来“啊”的一声短促的尖叫。
声音很低,被雷声盖住了大半,但我还是听见了。
是林静。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这么大的雷,她一个人在楼上,会不会害怕?
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看看?
可林叔叔交代过,让我别上楼。
万一……万一她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呢?
我正纠结着,又是一道闪电,雷声滚滚而来。
这一次,我清楚地听见楼上传来一声东西倒地的声音,接着是压抑的哭声。
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抓起桌上的手电筒,冲出了房门。
外面的雨太大了,院子里已经积了浅浅的一层水。
我踩着水,跑到楼梯口。
楼梯又黑又陡,扶手上落满了灰。
我打着手电筒,一步一步往上走。
木质的楼梯在我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越往上走,那股草药味就越浓。
阁楼的门虚掩着,一道缝里透出黑暗。
我站在门口,心跳得厉害。
“林静?”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呜咽的哭声。
我推开门。
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的房间里晃动。
我看到了她。
她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在她身边,倒着一个水壶和一只杯子,水洒了一地。
手电筒的光,正好打在她脸上。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她的脸,和林兰有七八分像,一样的清秀,一样的瓜子脸。
只是,她更瘦,脸色也更苍白。
最让我震惊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形状和林兰一模一样。
可是,那双眼睛里,没有焦点,空洞洞的,茫然地望着前方。
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我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她从不下楼。
为什么她走路的声音那么轻。
为什么林兰看我的眼神里总带着歉意。
为什么林叔叔让我住进来,是一个“考验”。
林静,她看不见。
她是个盲人。
外面的雷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响。
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我关掉手电筒,怕光会刺激到她。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她身边,蹲下来。
“别怕,是我,住楼下的李师傅。”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她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往后一缩。
“你……你怎么上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细又弱。
“我听见雷声,怕你害怕。”我说。
我伸出手,想扶她起来,但又觉得唐突,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我没事。”她小声说,但身体还在发抖。
“打翻了水?”我问。
“嗯……我想喝水,没拿稳。”
我摸索着找到倒地的水壶和杯子,扶起来。
“我下去给你重新倒一壶热水。”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
我转身想走,又停住了。
我走了,她一个人在这里,只会更害怕。
我想了想,重新蹲下来,离她远一点,靠着墙坐下。
“我陪你待一会儿吧,等雷停了,我再下去。”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一些。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和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那股淡淡的草药味,萦绕在鼻尖。
过了很久,她才用很小的声音问:“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骗了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骗?
也许吧。
从世俗的角度来看,这确实算是一种隐瞒。
任何一个相亲的男人,如果知道女方家里有这样一个情况,恐怕都会掂量掂量。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这是一个家庭的责任。
娶了林兰,就意味着要一辈子照顾她的这个妹妹。
这是一个沉重的,无法推卸的包袱。
我沉默了。
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今天没有上来,如果我不知道这个秘密,我会和林兰顺理成章地结婚。
然后呢?
婚后某一天,他们才会告诉我真相?
还是说,他们会一直瞒着我,把林静藏起来?
不,不会的。
林叔叔让我住进来,就是让我自己来发现。
他们把选择权,交给了我。
他们一家人,都在用一种笨拙又真诚的方式,考验着我的人品。
我的沉默,让她更加不安了。
我听到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们不该瞒着你的。我姐姐……她是个好姑娘,她为了我,牺牲了太多。她本来可以考大学的,可是为了照顾我,她留在了镇上当中学老师。好多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拒绝了,她怕……怕人家嫌弃我,怕人家对她好,对我不好。”
“她说,她要找一个心地最好最好的人。一个不光能接受她,也能真心接受我的人。”
“所以……我爸爸才想出这个办法。让你住进来,让你自己……看到最真实的我们家。”
“你……你走吧。明天就走。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我不会让我姐姐为难的。”
她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能想象出,这一家人,为了保护她,活得有多么小心翼翼。
我也能想象出,林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为什么总是藏着化不开的忧愁。
那不是忧愁,那是沉甸甸的爱和责任。
我忽然想起,我刚搬进来的时候,院子里的台阶有一块是松动的,我好几次差点绊倒。
第二天,我发现那块台阶下面,被人用小石子垫得稳稳当当。
我还想起,我用来擦汗的毛巾,总是搭在院子的晾衣绳上。
有一次被风吹掉了,我找了半天没找到。
后来,却发现它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房间的窗台上。
还有我放在楼梯口的那个碗。
我烙的饼那么硬,她都吃得干干净净。
不是因为她不挑食,是因为她珍惜。
珍惜每一份来之不易的食物,也珍惜每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这些细节,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
这个看不见的姑娘,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默默地关心着我这个“闯入者”。
她不是包袱。
她是一个善良、敏感、又坚强的灵魂。
外面的雷声,渐渐小了。
雨声也变得淅淅沥沥。
黑暗中,我终于开口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不走。”
我说。
“你做的饭,有时候太咸了,有时候又没放盐。你烙的饼,能把人牙硌掉。”
我听见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笑了笑,继续说:“但是,你熬的粥很好喝。你炖的土豆,肉放得有点多,下次少放点。”
“还有,院子里的那棵栀子花,该浇水了。”
“楼下的收音机,我明天帮你修修,换个天线,就不会‘滋啦滋啦’响了。”
“你喜欢听评书?《杨家将》还是《说岳全传》?”
我一句一句地说着。
她没有回答,我只听见她压抑不住的哭声,从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恐惧,有释放,还有……一丝丝的希望。
我没有去安慰她。
我知道,她需要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情绪,都哭出来。
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陪着她。
像一棵树,陪着一棵淋了很久雨的小草。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们反而更能敞开心扉。
她告诉我,她不是天生就看不见的。
是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烧坏了眼睛。
从那以后,她的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她也曾经绝望过,想过死。
是她的家人,尤其是姐姐林兰,把她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林兰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读盲文。
林兰把自己的零花钱攒下来,给她买了一台收音机,让她听外面的世界。
林兰扶着她,在院子里,一步一步地重新学习走路,熟悉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说:“我姐姐,是我的眼睛。”
她还告诉我,她喜欢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因为那里面有刀光剑影,有江湖豪情,可以让她想象出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她喜欢闻院子里花开的味道,春天是迎春,夏天是栀子,秋天是桂花。
她能通过风的声音,判断出今天是要下雨还是天晴。
她的世界,虽然没有色彩,却比我们这些看得见的人,更加丰富和细腻。
我听着,心里充满了敬佩。
我跟她讲我的事。
讲我从小就喜欢跟木头打交道,讲我怎么学的手艺,讲我做的第一件家具,是一把小小的木头枪。
讲我在车间里,怎么听声音就能判断出机器有没有问题。
我们聊着聊着,天就快亮了。
雨停了。
第一缕晨光,从阁楼的小窗户里透进来,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
我能看清她的轮廓了。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光,把脸转向了窗户的方向。
“天亮了。”她说。
“嗯,天亮了。”我说。
我站起来,对她说:“我下去给你烧点热水洗把脸,再给你做早饭。今天早上,喝粥。”
我没有等她回答,就转身下了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夜没睡,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我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踏实过。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那天早上,我熬了一锅很稠很香的小米粥。
我没有再把碗放在楼梯口。
我端着粥,和一碟小咸菜,重新走上了那个又窄又陡的楼梯。
我敲了敲阁楼的门。
“林静,吃饭了。”
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过了。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阳光照在她脸上,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
“进来吧。”她说。
我走了进去。
白天的阁楼,比我想象的要整洁得多。
一张小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
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很多盲文书。
收音机就放在床头。
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显然是为了方便她行动。
我把粥放在书桌上。
“趁热喝吧。”
她摸索着坐下,端起碗,用勺子小心翼翼地舀着喝。
我没有走,就站在一边看着她。
我发现,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小心翼翼的探索。
她喝完粥,摸索着想去洗碗。
我拦住了她:“我来吧。”
我把碗拿到楼下洗干净,又重新上了楼。
我走到那台老式收音机旁边。
“我帮你看看。”
我三下五除二,把收音机拆开,找到了问题所在。
天线接触不良,里面的一个零件也老化了。
我从我的工具箱里找出工具和备用零件,很快就修好了。
我打开开关。
“滋啦”声不见了。
清晰的广播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她愣住了,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台不再发出噪音的收音机,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好了?”她问。
“好了。”我笑着说,“以后都能听清楚了。”
她抬起头,虽然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看”着我。
“谢谢你。”她说。
那一天,林兰没有来送饭。
是我做的午饭。
我把饭菜端上楼,我们俩就在阁楼的小书桌上一起吃的。
下午,我没有去院子里干活。
我坐在阁楼的地板上,给她念评书。
我找了一本《三国演义》,从“桃园三结义”开始念。
我的嗓音不算好,普通话也带着我们本地的口音。
但她听得很认真。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我们身上。
空气中,是淡淡的草药香,混着旧书和木头的味道。
很安宁。
傍晚的时候,院子门被推开了。
林兰,还有她的父母,都来了。
他们三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楼上亮着灯的窗户,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我下了楼。
林叔叔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林阿姨的眼圈是红的。
林兰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走到他们面前,笑了笑。
“叔叔,阿姨,林兰。”
“我今天没干活,给小静念了一下午的书。”
我说得很平静。
林叔叔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来,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但那份力量,我懂。
林阿姨捂着嘴,眼泪掉了下来。
林兰猛地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惊讶,有感动,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光。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灿烂,没有任何阴霾。
“李师傅……”她哽咽着,叫我的名字。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以后,别叫我李师傅了。叫我李为吧。”
那天晚上,林阿姨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五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林静也下楼了。
是林兰扶着她,一步一步走下来的。
饭桌上,林兰很自然地给林静夹菜,告诉她菜在碗里的哪个方向。
林叔叔和林阿姨,则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
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后来,我和林兰顺理成章地结了婚。
我们没有买新房,就住在那栋老房子里。
我把房子里里外外都重新修葺了一遍。
我在所有的门框和家具的边角,都钉上了软布条,防止林静撞到。
我在楼梯的扶手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刻上一个记号,让她能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我把院子里的地铺平,种上了她喜欢的花。
婚后,林兰想辞掉工作,专心在家照顾妹妹。
我没同意。
我说:“你去上班,家里有我。你的眼睛,是小静的眼睛。你的学生,也需要你这双眼睛。”
林兰抱着我,哭了很久。
林静就住在阁楼上,我们像一家人一样。
每天早上,我做好早饭,我们三个人一起吃。
然后我送林兰去学校,再去厂里上班。
晚上回来,林兰备课,我就给林静念书,或者陪她听收音机。
日子过得平淡,但很幸福。
厂里的人都说我傻。
说我娶一个,还搭一个,背上这么大个包袱。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他们不知道,林静给我带来的,远比我付出的要多。
她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和责任。
她让我这个粗糙的木匠,内心变得柔软而丰盈。
她教会我,用心去“看”这个世界,会发现很多眼睛看不到的美好。
有一年冬天,下很大的雪。
我下班回来,看到林兰和林静,在院子里堆雪人。
林兰负责堆,然后拉着林静的手,让她一点一点地去触摸雪人的形状。
“这是它的眼睛,用煤球做的。”
“这是它的鼻子,是胡萝卜。”
“它还戴着一顶帽子,是爸爸的旧草帽。”
林静的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纯粹的笑容。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
那一刻,我觉得她美得像一个雪中的精灵。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眼眶湿了。
我知道,我做出了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和林兰,都老了,头发白了。
林叔叔和林阿姨,也早就过世了。
林静,也从一个清秀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安静的老太太。
她还住在那个阁楼上。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
孙子孙女们,都很喜欢这位看不见的姑奶奶。
他们会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给她讲学校里的事,给她读故事书。
而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
那台我修好的收音机,早就换成了新的。
但我一直留着那台老的,放在我的工具房里。
有时候,我会拿出来,擦拭上面的灰尘。
然后,我就会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个晚上,我推开了一扇门,也推开了一种全新的人生。
那个晚上,我不仅认识了林静,也重新认识了爱情,认识了家。
那确实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晚。
前几天,我过七十大寿。
孩子们都回来了,热热闹闹的。
吃完饭,孙女把一个蛋糕推到我面前。
大家唱着生日歌,让我许愿。
我闭上眼睛。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
我只希望,岁月能再慢一点,让我能多陪陪身边的人。
我睁开眼,看到林兰坐在我身边,微笑着看着我,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温柔。
林静也坐在不远处,侧着耳朵,听着我们的笑声。
我伸出手,握住了林兰的手。
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光滑了,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但还是很温暖。
我又伸出另一只手,越过桌子,轻轻地放在了林静的手背上。
她好像知道是我,手指动了动,反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来源:三毛的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