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还是穿着那件我给他买的灰色衬衫,领口洗得有些发白,袖口也磨出了细小的毛边。
那天,民政局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吹得我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周靳然就坐在我对面,隔着一张冰冷的红木桌子。
他还是穿着那件我给他买的灰色衬衫,领口洗得有些发白,袖口也磨出了细小的毛边。
我们全程没有交流,像两个陌生人,被命运的绳子捆在一起,来走一个不得不走的流程。
工作人员是个面无表情的大姐,嘴里念着公式化的台词,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姓名?”
“照片带了吗?”
“财产分割协议签了吗?”
我们像两个小学生,她问一句,我们答一句,或者点点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廉价香薰混合的古怪味道,闻得我有点想吐。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他的侧脸还和从前一样,线条干净利落,只是下巴上冒出了一点青色的胡茬,显得有些疲惫。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那双手,曾经那么温柔地牵过我,给我做过无数顿饭,修好过家里所有坏掉的东西。
现在,它就那么安静地放在那里,仿佛积蓄着千钧之力,又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终于,两本红本本换成了两本绿本本。
大姐把那本扎眼的离婚证推到我面前,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好了,下一个。”
我拿起来,感觉那本小册子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把整个世界都罩住了。
雨丝很细,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送你。”他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停车场里,雨点打在车顶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像一首缓慢而悲伤的离别曲。
他打开副驾驶的门,我坐了进去。
车里的空气很闷,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雨水的潮气,形成一种让我心慌的味道。
他绕到后面,打开了后备厢。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从他自己的车里搬出一个半米见方的纸箱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后备厢。
箱子看起来不重,但他的动作却很慢,很郑重,仿佛里面装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关上后备厢,回到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一路无话。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机械地来回摆动,刷掉一层雨水,又被新的一层覆盖。
城市在窗外飞速倒退,那些熟悉的街景,此刻看起来都那么陌生。
到了我租的公寓楼下,他停了车。
“到了。”
“嗯。”
我解开安全带,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推开。
“后备厢里的东西……”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他看着前方,没有转头看我,声音很轻:“没什么,一些你的旧东西,我整理出来的。你……有空就处理掉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
旧东西。
处理掉。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得我生疼。
“好。”我拉开车门,下了车。
雨好像大了一点,风卷着雨丝,吹乱了我的头发。
我站在路边,看着他的车缓缓开走,汇入车流,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消失在雨幕里。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去开后备厢。
那个箱子,就像我们这段走到尽头的婚姻,被他亲手放了进来,然后由我来亲手处理掉。
我怕我一打开,那些曾经的美好和后来的争吵、冷漠、失望,会像洪水猛兽一样,把我吞噬。
我没有那个勇气。
所以,我把它锁在了那里,也锁住了那段过去。
这一锁,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足够我换一座城市,换一份工作,剪掉长发,也足够我把周靳然这个名字,埋在记忆最深的角落里。
我成了一家设计公司的项目总监,每天忙得像个陀螺。
画图,开会,见客户,出差。
我用工作把自己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不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胡思乱想的空隙。
我以为我已经痊愈了。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云淡风轻地提起那段过去,甚至可以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带着一丝过来人的调侃。
直到我准备换房子。
那辆陪了我三年的车,也要卖掉了。
搬家公司的人来之前,我最后一次清理车子。
当我打开后备厢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静静躺在角落里的纸箱。
它在那里躺了三年,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箱子的封口处,还贴着当年周靳然用的黄色胶带,上面有他公司logo的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三年前那个下着雨的下午,民政局冰冷的空气,他沙哑的声音,全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盯着那个箱子,看了很久很久。
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像擂鼓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都过去了,不过是一些旧东西,扔掉就好了。
我伸手,想把箱子抱出来,直接扔进楼下的垃圾桶。
可我的手触碰到箱子的那一刻,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一种莫名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好奇,害怕,期待,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鬼使神差地,我找来一把美工刀,划开了那圈封了三年的胶带。
“嘶啦”一声,像是划破了时间的封印。
我打开了箱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旧照片,没有我们一起买的情侣衫,也没有那些他送我的早已过时的小礼物。
最上面,是一摞厚厚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旧书。
《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小王子》……
每一本,都是我曾经最喜欢的。
书页已经泛黄,散发着一股旧纸张特有的、好闻的味道。
我随手拿起一本《小王子》,翻开。
扉页上,是周靳然的字,苍劲有力,和他的人一样。
“送给我的小王子,愿你永远有自己的B612星球。——爱你的狐狸。”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是我们刚在一起时,他送我的第一本书。
那时候我们都穷,刚毕业,租住在城中村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里。
夏天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吱呀作响的破风扇。
我们常常在晚饭后,一人捧着一本书,挤在小小的沙发上,一看就是一整个晚上。
那时候,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我们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书店。
书店不用很大,临街,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
窗边要放上舒服的沙发和靠垫,午后的阳光可以洒进来,落在书页上,也落在我们身上。
书店的名字我们都想好了,就叫“南风书屋”。
因为我叫南乔,他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他愿作南风,与我共度余生。
我以为,这个梦想,连同我们的爱情一起,早就在日复一日的争吵和现实的磋磨中,死掉了。
我把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放在一边。
书下面,是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我拿起笔记本,感觉它沉甸甸的。
翻开第一页,还是周靳然的字。
日期,是我们离婚后的第三天。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20XX年X月X日,雨。
我和南乔分开了。
她大概是恨我的吧。
也好。
恨,总比跟着我一起受苦要好。
爸的病,需要一大笔钱,那个窟窿,我不知道要填多久。
我不能把她也拖下水。
她应该有更好的人生,在宽敞明亮的设计室里,画出最棒的图纸,而不是在医院的缴费单和无尽的债务里,耗尽她所有的灵气。
南风书屋的梦,就让我一个人来做吧。
等我把一切都扛过去了,如果她还愿意,我就把钥匙交给她。
如果她已经有了新的人……那这家书店,就当我送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我的手开始发抖,笔记本几乎要拿不稳。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牛皮纸的封面上,晕开一圈一圈深色的水渍。
我继续往下翻。
后面,密密麻麻,全都是他的日记。
【20XX年X月X日,晴。
今天跑了三个工地,给人搬砖、扛水泥,一天下来,挣了三百块。
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晚上回来,煮了碗泡面,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有没有按时吃饭?工作顺不顺利?
我不敢问,也不敢打听。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会去找她,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不行,我不能那么自私。】
【20XX年X月X日,阴。
今天发了工资,还了一部分债。
路过一家旧书店,看到一本初版的《挪威的森林》,她找了很久的。
我用身上仅剩的五十块钱,把它买了下来。
就当是……为我们的南风书屋,添的第一件藏品。】
【20XX年X月X日,晴。
今天在网上看到一个消息,城西那边有个老厂房要出租,租金不贵。
我抽空去看了看。
地方有点偏,但是很安静,格局也不错,有个大大的院子,可以种上她喜欢的栀子花。
我拍了照片,在脑子里画了无数遍设计图。
吧台要用老榆木的,书架要做到顶,还要给她留一个专门的画室。
真好啊。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
一页一页,一年一年的记录。
他没有一天不在想我,没有一天不在为了我们那个遥不可及的梦而努力。
他白天在工地上挥汗如 mưa,晚上去开夜班出租车,周末还去做兼职的搬家工。
他用他那双曾经画出过精妙设计图的手,去扛水泥,去搬重物,去和生活做最笨拙、最辛苦的肉搏。
他把所有的苦和累都咽进肚子里,只在深夜的日记里,写下对我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期盼。
而我呢?
我以为他是不爱了,是厌倦了,是受够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窘迫。
我恨他的冷漠,恨他的不告而别,恨他亲手毁掉了我们的一切。
我用三年的时间,努力工作,拼命赚钱,就是想向他证明,没有他,我过得更好。
我成了一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都市白领,出入高档写字楼,用着最新款的电子产品,偶尔也会买一两个奢侈品包包犒劳自己。
可我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为了我,为了我们那个被我遗忘的梦,活得那么卑微,那么辛苦。
笔记本的最后几页,贴着一些照片和图纸。
有那个老厂房的照片,从春夏拍到秋冬。
有他手绘的书店设计图,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全都是按照我当年的喜好来的。
甚至还有一张他和一个老大爷的合影,两人都笑得一脸灿烂,背景就是那个厂房的大门。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和房东李大爷,他人很好,答应我,只要我不拆承重墙,院子里的树随便我种。”
我的视线已经完全被泪水模糊了。
我抱着那本笔记本,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
他不是不爱了,他是爱得太深,深到宁愿自己坠入深渊,也要把我推向光明。
他用最伤人的方式离开我,只是为了给我一个更好的未来。
这个傻瓜。
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我把笔记本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在笔记本的下面,还压着一个文件袋。
我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份房屋租赁合同,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合同的承租人,写的是我的名字。
地址,就是那个城西的老厂房。
租期,十年。
租金,已经一次性付清了。
我打开那个红布包,里面是一把黄铜钥匙,和一个小小的、用檀木雕刻的牌子。
牌子上面,是三个隽秀的字:
南风书屋。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扶着车门,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腿,软得根本站不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几乎要窒息。
三年了。
我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怨恨和不甘里。
我以为我是那个被抛弃的、可怜的受害者。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才是那个最残忍的人。
我用我的无知和怨恨,误解了他那么深沉的爱。
我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过他。
我就那么轻易地,给他判了死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的。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那个箱子,哭了一整个下午。
我把那本日记,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两遍,三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凌迟着我的心。
天黑了,我又把它打开。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一点微弱的光。
我就着这点光,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日记本上他写下的字迹,感受着纸张上凹凸不平的触感。
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三年来,我再也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
因为我的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它一直被周靳然用这种我不知道的方式,妥善地保管着。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取消了卖车的订单,也给搬家公司打了电话,推迟了搬家的日期。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找到他。
我必须找到他。
我要当面告诉他,他是个傻瓜,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然后,我要告诉他,南风书屋,我们一起开。
我翻遍了手机通讯录,却发现,我们离婚后,他换了手机号,微信也把我删了。
我们共同的朋友不多,这几年我刻意回避,也几乎都断了联系。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给了我们大学时最好的哥们儿,张远。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哪位?”张远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张远,是我,南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惊呼:“南乔?!我没看错吧?你居然会给我打电话?”
“我……我想找周靳然,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开门见山,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张远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说:“南乔,你找他干什么?你们都……三年了。”
“你别管我找他干什么,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的语气有些急切。
“他不在这个城市了。”
我的心一沉:“那他去哪儿了?”
“他爸前年走了,他把家里的债都还清了,就回老家了。一个靠海的小渔村,叫……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哦,对,叫‘望海镇’。”
望海镇。
我挂了电话,立刻上网订了去望海镇的机票。
最近的机场离那里还有两百多公里。
我没有丝毫犹豫。
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把那个装满旧书和日记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后备厢。
这一次,它不再是沉重的过去,而是我奔赴未来的,所有希望。
飞机落地,我又转了三个小时的大巴,最后坐上一辆颠簸的中巴车,才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那个叫望海镇的地方。
这是一个很小、很安静的海边小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咸湿的海风味,夹杂着鱼腥和阳光的味道。
小镇的房子都不高,墙壁被海风侵蚀得有些斑驳。
路上的行人很少,节奏很慢,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安逸。
我按照张远给的模糊地址,在小镇上打听。
“请问,您认识一个叫周靳然的人吗?大概三十岁左右,个子很高,人很清瘦。”
我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摇摇头。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难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正在织渔网的大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找小周啊?他不住镇上,他在海边那块儿,自己开了个修船的铺子。”
大妈给我指了路。
我道了谢,拖着行李箱,朝着海边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把海面染成了一片金红色。
海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远远的,我看到海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房子前面,挂着一个木头招牌,上面写着“靳然修船铺”。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定住了。
是他。
真的是他。
我看到一个人影,正蹲在房子前,修理着一张破旧的渔网。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影宽阔而落寞。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拖着箱子,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脚下的沙子很软,每一步都走得很深,很用力。
他似乎听到了声音,抬起头,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粗糙了许多,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沧桑。
他看到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梭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
海风吹起我的长发,也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一个世纪都过去了,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把行李箱扔在一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那个檀木雕刻的牌子,和那把黄铜钥匙,递到他面前。
“周靳然,你这个大傻瓜!”
我终于把这句话,吼了出来。
声音里,带着三年的委屈,三年的怨恨,和此刻满溢的心疼。
他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瞳孔猛地一缩。
他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错愕,再到一丝慌乱。
“你……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我哭着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了你整整三年!”
他看着我,眼圈也红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然后颓然地垂了下去。
“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我只是……不想拖累你。”
“拖累?”我笑出了声,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周靳然,我们是夫妻!夫妻是什么?是同林鸟吗?大难临头各自飞?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的!南乔,你不是!”他急切地抬起头,看着我,“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正因为你那么好,我才不能毁了你。”
“你没有毁了我!是你自己,毁了我们!”我一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了出来,“你以为你这是为我好吗?你这是自私!你这是懦弱!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剥夺我跟你一起承担的权利?”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任由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的手背上。
滚烫滚烫的。
我哭累了,也骂累了。
我松开手,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也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终于,轻轻地,把我揽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不再像从前那样温暖,带着海风的凉意和淡淡的机油味。
可是,却让我无比心安。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仿佛要把这三年来所有的委,所有的思念,都哭出来。
他一下一下,笨拙地拍着我的背,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南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们就在那片金色的沙滩上,抱着彼此,哭了很久。
直到夕阳完全沉入海平面,天边只剩下一抹绯红的晚霞。
我哭得累了,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问:“为什么是修船铺?”
我记得,他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他有才华,有灵气,他本该在那个领域里,大放异彩的。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爸以前就是个船工,我从小耳濡目染,会点手艺。回来之后,发现镇上很多渔民的船坏了,都要去很远的地方修,不方便,我就……开了这么个铺子,也能糊口。”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心如刀割。
一个曾经满怀梦想的设计师,如今却在一个偏僻的小渔村里,修着渔船,勉强度日。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那……书店呢?”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提到书店,他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道光,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苦笑了一下,说:“那个地方,我租下来了。想着,等我攒够了钱,就把他装修好……就当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钱,我这里有。”我说。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他手里。
“这是我这几年攒的,不多,但应该够装修了。”
他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把卡推了回来:“不行!南乔,这钱我不能要!我把你叫来,不是为了……”
“不是你叫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打断他,“周靳然,你听好了。南风书屋,不是你一个人的念想,它是我们两个人的梦。”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所以,这家书店,我们一起开。我负责设计,你负责施工。盈利了,我们二一添作五。亏了,也算我们一起。你,愿不愿意?”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眶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
我不是在施舍他,也不是在可怜他。
我是在邀请他,以合伙人的身份,重新回到我们的梦里。
也是在给他,给我们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海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然后,他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的光,重新被点燃了。
那束光,照亮了他,也照亮了我。
我们没有立刻回到那个繁华的城市。
我在望海镇住了下来。
他那个小小的修船铺后面,还有一个小房间,被他收拾得很干净。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当。
我住进了那里。
我们像回到了刚毕业时,租住在城中村的日子。
白天,他去修船,我就坐在海边,拿出纸和笔,开始画南风书屋的设计图。
海风,沙滩,鸥鸣,都成了我最好的灵感。
晚上,他收了工,会给我带回来最新鲜的海产。
我们就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支起一个炉子,他负责烤,我负责吃。
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这三年的辛苦,聊我这三年的生活。
我们把彼此缺失的三年,一点一点,重新拼凑完整。
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心疼和理解。
原来,分开的这三年,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
一个月后,我画好了所有的设计图。
我们决定,回到那个我们相遇、相爱,又分开的城市。
离开望海镇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们把修船铺交给了镇上的一个年轻人。
走的时候,很多渔民都来送我们。
他们往我们车里塞满了各种海鲜和土特产,拉着周靳然的手,让他常回来看看。
我看到,周靳然的眼眶,又红了。
我知道,这个小镇,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可以栖身的角落,给了他温暖和善意。
回到熟悉的城市,一切都像一场梦。
我们去了那个城西的老厂房。
它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破旧,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但是,当周靳然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那扇落满灰尘的大门时,我仿佛看到了它未来的样子。
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旧时光的味道。
“南乔,”周靳然站在门口,回头看我,眼睛里闪着光,“欢迎来到,我们的南风书屋。”
我笑了,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是啊,欢迎回家。
我们,终于回家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了紧张而忙碌的装修工作。
我们没有请装修队,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们亲力亲为。
周靳然包揽了所有的体力活,砌墙,铺地,做木工。
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天都干劲十足。
我则负责所有的软装设计,跑建材市场,淘旧货,挑选每一本书,每一个摆件。
我们很累,但很快乐。
每天从工地回来,都是一身的灰尘和油漆。
我们会相视一笑,然后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一顿简单的晚餐。
我们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有说有笑,有商有量。
好像那分开的三年,只是我们之间开的一个,有点漫长的玩笑。
半年后,南风书屋,终于开业了。
开业那天,我们没有搞任何仪式,只是在门口挂上了那个檀木的招牌,然后推开了大门。
阳光很好,洒满了整个书店。
书架上,摆满了我们一本一本淘回来的书。
窗边的沙发上,放着我亲手缝制的靠垫。
吧台后面,是我们一起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咖啡机,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一只橘色的猫,是我们在装修时捡到的流浪猫,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太阳。
我们给它取名叫“南风”。
张远带着一群大学同学来了,送上了一个大大的花篮。
他拍着周靳然的肩膀,笑着说:“你小子,可以啊!把我们南大校花又给追回来了!”
周靳然只是憨憨地笑着,挠了挠头。
他转过头,看向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我也在看他。
阳光下,他穿着我给他新买的白衬衫,干净,清爽,又变回了那个我初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
只是,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笃定和安然。
我知道,我们都变了。
我们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做梦的年轻人。
生活给我们上了最深刻的一课,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我们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更多。
那天晚上,送走所有的客人,我们两个坐在书店的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南乔,”他忽然开口,叫我的名字。
“嗯?”
“我们……复婚吧。”
他说得很轻,很慢,像是在说一件很郑重的事情。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映着满天星光,也映着我的影子。
我笑了。
“好啊。”
“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再一个人扛着。天塌下来,我们一起顶。”
他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好,我答应你。”
他的手心,很温暖,很粗糙,却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定的力量。
我知道,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因为我们都懂了,真正的爱,不是我为你遮风挡雨,让你岁月静好。
而是,我愿意和你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所有的风雨。
哪怕前路漫漫,荆棘丛生,只要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就什么都不怕了。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
南风书屋的生意,不好不坏,足够我们维持生计,也足够我们过上简单而安宁的生活。
我们每天一起开店,一起关店,一起看书,一起喝咖啡,一起逗猫。
日子平淡得像一杯温水,却有着最熨帖的温度。
那个装满旧书和日记的箱子,我没有扔掉。
我把它放在了书店的阁楼上,我们的小家里。
偶尔,我还会拿出来,翻一翻那本牛皮纸日记。
每一次看,都还是会心疼,会感动。
它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我们拥有现在的一切,有多么不容易。
也提醒着我,永远不要轻易地,去评判一份感情,去定义一个人。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他为你,付出了什么。
有一次,我问周靳然:“如果我一直没有打开那个箱子,你会怎么办?”
他正在擦拭着书架上的灰尘,听到我的问题,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想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那我就等。”
“等你一辈子。”
来源:阿德聊汽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