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没拿那五百块就走了,俺得给她送去,一个女娃身上没钱可不行。”
1
考上清北那天,我递给父亲一封断亲书。
“签字,我觉得你不配当我爹。”
父亲拿着锄头的手骤然一抖,愣在原地。
我迎着亲戚的冷眼,平静地继续开口。
“虽然你按月给我五百生活费,但你还是冷血。”
“对我好,只不过是觉得对我娘有愧罢了。”
父亲死死地咬着牙,但始终沉默。
他知道,我是在怪他放弃治疗母亲,还怪母亲下葬他都没流一滴泪。
大伯给了我一记耳光,邻居们也劝我赶紧和父亲道歉,
我冷笑着撂下一句话,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家门。
“养我十八年的情分我会认,等我大学毕业,还你五十万。”
直到毕业后的第三天,我拿着兼职攒够的五十万回家。
却只发现了父亲的尸体,和他留下来的三件遗物。
一本日记,三十二张车票,和那封签了字的断亲书。
我赶回家时,父亲已经躺在了棺材里。
大伯盘腿坐在炕上,盯着泛黄的日记本一动不动。
直到烟卷烧到手指,他才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四年都不回来一次,现在还回来干什么?”
“滚出去,老顾家没有你这种不孝的子孙。”
我瞥了一眼门外的棺材,冷冷地怼了一句。
“车票贵,我要养活自己,还要还他五十万,没那么多闲钱。”
为了攒够断亲的五十万,我没日没夜的在外兼职。
往返的卧铺票要两千多块,顶得上我将近一月的工资。
这个没人味的家和那个冷血的父亲,不值得我花这么多钱回来。
大伯冷哼一声,从日记本中抽出一沓车票甩在我面前。
“车票贵?你爹去看了你十六次,他怎么从来没嫌过车票贵?”
“读了那么多书,没学会孝顺,倒是学会了找借口。”
父亲来京城看过我十六次?
我低头拾起车票,一张一张的翻看。
下一秒,车票却被我甩了出去,散落一地。
“哄鬼呢?造假都造不明白吗?”
“这才三十一张,怎么,剩下那一张忘了印吗?”
大伯浑身一僵,刚拿出的烟卷也掉在了桌上。
“你说你爹造假?一个父亲会对女儿的爱造假吗!”
“行,你不是说我们骗你吗,那我就把每张车票的故事都告诉你!”
大伯拾起车票,将日期最早的一张拍在桌上,翻开了日记本。
“翠芬,今天是2019年9月3日,小微开学第三天。”
“她没拿那五百块就走了,俺得给她送去,一个女娃身上没钱可不行。”
“俺知道小微恨俺,没能保护好你,所以俺不怪小微,是俺做的不够好。”
“可学校的保安不让俺进,给闺女的钱还被毛贼偷了,我真是个没用的爹。”
“没办法哩,只能先搬些砖凑上路费回去,过几个月再来送钱吧,苦了俺的娃了!”
大伯撸起衣袖,擦拭着湿润的眼角。
“为了见你,你爹来回扛了上千斤的砖,只为能买张无座车票。”
“从那次回来后,他肩膀就落下了病,一到刮风下雨疼的厉害,只能靠止疼药硬挺。”
我坐在对面,双臂交叉挡在胸前,眼神露出一丝鄙夷。
“车票你们都能做三十一张,谁又知道这日记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种没证据的狗血鸡汤故事,我一天能编十八个!”
“咚咚咚!”大伯攥紧拳头,狠狠地砸了几下桌子。
“你这个小畜生,你爹用命对你好,你居然管我要证据?”
“行!”他翻身下炕,拽着我的胳膊。
“你不是要证据吗,我现在就带你去寻!”
大伯语气坚定,粗糙的双手磨得我手臂生疼。
一声闷雷般的叫喊恰到好处的在院内炸响,我心脏猛地一抽。
“顾大哥在家没,我......我来送送顾二哥!”
2
村里的赤脚医生卢毅站在门外,目光钉在父亲的遗像上。
“二哥前两天定下的药,虽然用不上了,但给了钱,我就该送来。”
“可我还是想不通,二哥那么坚强的一个人,怎么会喝农药自杀!”
他把药缓缓地放在桌上,声音像淬了冰。
“小毅,有心了。”
“你二哥下去是享福了,这么多年撑着这个家,他也累了。”
大伯松开我的手,坐在炕沿上摸了摸父亲的遗像。
卢毅抿着嘴,沉默许久,鞠了三个躬。
“也好,下去了就不用再扛砖看闺女了,二哥确实该歇歇了。”
他剜了我一眼,推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院内。
“这证据,够了不?”
大伯指了指袋子里的药,声音夹杂着怒意。
我嘴唇微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布洛芬,盐酸曲马多,整整一兜子,全是止疼药。
每一瓶药都在和我讲一句话。
笔记的内容,是真的。
父亲真的在骄阳下,穿着破烂的衣裳,扛过那千斤的砖。
只为凑够见我一面的路费。
可仅仅片刻,我便将手中的药袋子甩在一边。
“那他为什么不联系我,哪怕给我打个电话呢,我还能不管他?”
“说到底,不过就是想用这一身伤,换我愧疚罢了,真是好算计。”
大伯冷笑一声,指了指到处漏风的土房。
“你爹有钱买手机吗,你又给你爹留电话号码了吗?”
“你说你爹不联系你,可19年的春节,保安给你打那个电话,你又是怎么说的?”
19年春节的电话?
我眼神中露出迷茫,怎么也想不起那个电话的内容。
“想不起来了?没事,和你有关的事,你爹全都记着呢。”
大伯轻啐一口,将日记翻了页。
“翠芬,今天是2020年2月4号,小微在外面过得第一个年。”
“这回俺带了三千块,还给小微买了几件新衣服,咱家娃不能比那城市娃差!”
“保安还是不让俺进,翻墙还让墙上的尖刺把俺肚子都划破了,俺真是帮不上忙还倒添乱。”
“也不怪那个保安大哥,学校有规矩,他人还怪好哩,把俺送到医院,还给小微打了电话。”
“可小微,咋说俺是骗子啊!这咋上个学,连爹也不认了。”
日记的内容瞬间勾起我尘封的记忆。
那年春节我是去男友家过的,却在半夜收到保安的电话。
忙着阖家团圆的我,理所应当的认为是诈骗电话,怼了回去。
可我没想到,在我搂着男友看烟花的时候。
城市的另一端,父亲正躺在病床上,一个人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我使劲地摇着脑袋,想告诉自己。
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们编出来骗我的。
刺耳的手机铃声却在房间内炸响,把我拉回了现实。
“顾时微同学是吗?我们这是清北大学保安室。”
“今天我们清理杂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书包,上面缝着你的名字。”
“麻烦你通过一下好友申请,确定一下是不是你的东西。”
3
我沉默地挂断电话,对着屏幕点了三次,才点到了通过申请的按钮上。
手机震动五下,图片像炮弹一样炸进了我的眼睛。
一个破旧的书包,歪歪扭扭地绣着顾时微三个字。
那是八岁的时候,父亲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一个破烂的书包,在那时的我眼里,比香奈儿还要贵重。
书包旁还放着几件花裙子。
父亲不懂什么耐克阿迪,他只记得一件事。
十二岁的我说过,自己喜欢花裙子。
“是,是我父亲的遗物,请你们留好,我回学校的时候就去拿!”
一条语音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手机瞬间砸在了我脚面上。
可我感觉不到疼。
大伯点上烟卷,把日记推在了我面前。
“你知道你爹为了省钱,坚持不用麻药,还要求用最便宜的材料缝合吗?”
“到现在,他肚子上还有一道大疤。”
“这省下来的钱,都是为了能让你过得好点,这些你又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父亲不识几个字,但这本日记却有整整三十多页。
父亲只是个农民,可昂贵的车票,他却有三十多张。
内心像是被融化了一块,我再也做不到心如磐石。
汉字夹杂着拼音,每一行都蕴含了这个农村老汉的爱。
“翠芬,今天是2021年6月7日,你的生日。”
“三年过去了,按村里的习俗,小微可以回来烧纸了。”
“俺本想带着她一起回来,可她又不在,她同学说她去大厂参观了,让俺给她打电话。”
“之前大哥还劝俺买个手机,联系小微方便。”
“可那玩意太贵,钱要给小微留着,俺多来几次,总能见到俺的娃的!”
我难以想象,之前从来没出过乡镇的父亲,在这偌大的京城里,该是何等窘迫。
而在高楼林立的CBD中,我是他唯一的牵挂。
我用牙狠狠地啃着自己的手背,强行让自己不哭出来。
后面的日记也越来越短,短到只有一行字。
“翠芬,今天是2021年9月23日,小微生日,俺又没见到她。”
“翠芬,今天是2022年1月31日,小微又一年没回来过年。”
“翠芬,今天是2022年6月7日,俺快背不动砖了,可俺还没见到小微,俺不能停。”
“翠芬,今天是2023年3月1日,听隔壁村孙大强那小子说,小微还有六个月就毕业了。”
“今年你生日俺不去了,攒下钱来,等毕业那天,去接咱娃回家!”
我不停的翻页,就想多听父亲说两句话。
而每一页的日记,都有对应的车票日期。
他从未缺席我的任何日子,春夏秋冬,每年四次。
可他来了16次,却被拦在门外15次。
除了,最后一次。
4
“翠芬,今天是2023年9月25日,小微生日那天考研上岸了,俺高兴坏了。”
“可她......她居然对着全校数万学生和老师,说自己......父母双亡!”
我不忍读下去。
回忆像把尖刀,一刀一刀把我刻成了白眼狼的模样。
毕业那天,我同时接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
我作为毕业生优秀代表上台发言,而校领导却问了我一个尖锐的问题。
“顾时微同学,我不是让你请你父亲来参加毕业典礼吗,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怔住许久,说出了一个惊天的回答:
“我父亲四年前去世了,所以......”
所有人都震惊了,纷纷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可只有我知道,我是不愿意让那个农村的父亲丢我的人。
更不想当着数万人的面,感谢这位冷血的父亲。
可我并不知道的是,那天父亲混进了礼堂。
他默默地蹲在角落,听我说完了这段不孝的话。
没有站起来让我难堪,没有大声怒骂我狼心狗肺。
只是心寒的踏上了归家的火车,满足了我在台上的心愿。
“啪!”一记大耳光抽的我嘴角渗出鲜血。
大伯咬着牙,恶狠狠地指着我的鼻子。
“老子就想问问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你是怎么敢当着几万个人和你爹的面,说自己父母双亡!”
“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句话,彻底把你爹活下去的念想断了!”
他拽着我来到院外,一脚踢在我腿弯。
“给你爹磕头认罪,要不然老子抽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玩意!”
我被按在棺前时才发现,一口小小的棺材,居然就可以装下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鬓间的白发和脸上的沟壑,都在无声的抱怨着我这四年的冷漠。
他肩头的老茧和肚子上的大疤,更像扎进我心里的一颗刺。
我每看一眼,心脏便刺痛一下。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颊。
可母亲离世前痛苦的模样,却让我收回了手。
“跪下,我他妈的让你这个不孝子跪下,给你爹磕头!”
大伯的催促声在耳旁炸响,肩头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我的委屈和怒火在同一时间爆发。
“我承认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他的爱!”
“可我更恨他,我恨他不救我母亲,我恨他在我母亲去世后,一滴眼泪都不流!”
“我欠他的,我会还,可他欠我母亲的,拿什么还!”
大伯瞪大了双眼,久久没有回答我。
我双目通红,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伯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长叹一声。
“本来这件事,你爹让我一辈子不要告诉你。”
“可今天我忍不住了,我不能看我的兄弟死了还要被自己的女儿戳脊梁骨!”
他缓缓地从口袋中掏出两样东西。
消失的第三十二张车票,以及一份被眼泪打湿过的信。
大伯抽了口烟,将信和车票递给了我。
“你不是说少一张车票吗,它在这!”
“你父亲死之前,一手攥着农药瓶,一手攥着这封信和车票。”
“看吧,看完你就都明白了。”
5
车票和信都有些褶皱,想必是父亲生前攥的很紧。
我将车票收进口袋,打开了那封信。
“小微,见字如面。”
“这封信是拜托你孙叔家大儿子写的,爹认字不多,好多话想说,但不会写。”
“既然给俺娃留的最后一封信,爹不想用拼音了。”
短短两行字,我的热泪止不住地流淌。
即便心内还是带着对他的恨,可血脉的力量还是让我情不自禁的动容。
“从19年到现在,爹去看过你三十二回。”
“可是你为啥,一次也不见爹啊?”
“虽然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但爹知道,你是嫌弃爹人穷还没文化,同学见了会笑你。”
“可哪怕是在校外,或者远远地让爹见上一眼,不行吗?”
我的心像是被踩在了脚底,反复蹂躏。
刚开学的时候,我羡慕室友有父母来帮他们铺床。
更羡慕他们的父母带着他们,耐心的试着周围到底哪家饭馆好吃。
每当他们阖家团圆时,我总是那个最落寞的人。
我开始又恨上了父亲。
我恨他真的冷血,整整四年,居然没有一次主动来看我。
可刚有这个想法,我就觉得荒谬。
明明要断亲的是我,可舍不得的,还是我。
“京城太大了,最便宜的招待所都要100元一晚,爹住不起。”
“俺想过去睡桥洞,等第二天俺再接着寻你,毕竟车票好贵,来一次也不容易。”
“可京城的规矩大啊,俺刚躺下,就有俩警察要带俺走,还说要联系你。”
“俺吓得一溜烟就跑了,俺......俺怕给你惹麻烦啊。”
情绪开始决堤,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小声啜泣起来。
父亲说的话像是孩童般的我。
那时在学校惹了祸,最怕老师说要找家长。
因为要是他被叫去,回来准是一顿臭骂。
可年近半百的父亲,却为了见我,甘愿去睡桥洞。
就连警察想帮他寻我,也被他误以为是犯了事,担心连累我。
这四年,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爹真是不愿意走啊,可那毛贼趁俺在桥头揽工的时候,给俺钱包摸了。”
“给你的钱都叫俺搞丢了,俺......俺没脸见你啊!”
我的嘴唇颤抖着,浑身想过了电。
隔着文字,我都能想象到那时的父亲有多无助。
可我在干什么?
我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图书馆看书。
我在父亲一辈子都没吃过的kfc店里打工。
更可笑的是,我这么努力,为的是攒钱断亲。
“第二次去看你的时候,赶上过年了。”
“爹这回带够了钱,缝在棉裤里了,这次指定不会让贼偷了去!”
“可爹去你学校的时候,那保安说,你都放假了。”
“小微,放假你都不愿意回家,你是真不要爹了吗?”
“算了,俺不搞那矫情的一套,你孙哥也忙,不能让人家一个劲的陪俺在这胡扯。”
“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的事吗?”
“俺告诉你,但你,可得挺住了!”
6
“放弃你娘的治疗,是她自己决定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记闷雷砸进了我心里。
母亲得了癌症,为什么会自己放弃。
我赶紧将信翻页,急于知道真相。
可冥冥中仿佛有股力量,我搓了三遍都没搓开沾着的信纸。
大伯叼着烟卷,接过信纸搓开,递给了我。
“那时候医院其实已经下了通知,你娘就剩最后三个月了。”
“第二天,你娘拉着俺的手,和我说不治了。”
“俺说翠芬,你不要担心钱的事,俺的身子还壮实着哩,能搬砖救她!”
“可你娘却只说了一句话。”
“把钱给小微留着,咱家娃聪明,指定能考上好大学。”
“咱家已经让孩子比别人输了一大截,不能再给她拖后腿了!”
我攥着信的手不断发抖,起身对着大伯怒吼。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大人都这么自私!”
“我娘说不治你们就不治,上不了大学又怎么样,一个大学能比我娘还重要吗?”
大伯狠狠地将烟头踩灭,拽住我的衣领。
“你当我们不想救?你娘不仅是你娘,还是我的弟媳,你爹的老婆!”
“要是有办法,哪怕把咱家掏空了,我们都会治。”
“你娘得的是骨癌!是晚期,在医院除了烧钱,就是让她更痛苦!”
“亏这四年你读的还是医学院,这么简单的问题,难道你不明白吗!”
大伯的怒吼声彻底将我骂醒。
当初我学医,就是为了像母亲这样的病人,能够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她的片子我看过上百遍,事实早已是注定的。
所有人都看开了向前走,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原地踏步。
我不是不明白道理,我只是,不愿意接受结果。
剧烈的心痛压得我喘不上气。
我挣脱开大伯的束缚,蹲在地上不停地干呕。
“这封信,你给老子好好的看!”
“不要再和我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我捂着起伏的胸口,再一次的翻开了信。
“你娘走的前一天,是爹唯一一次没下地干活。”
“她说和俺结婚这一辈子,还没和俺划过一回船。”
“俺知道,你娘这是要走了,所以特意叫你在学校住一天。”
“俺也想,学学你们年轻人的浪漫劲,和你娘,过一次二人世界。”
“俺划着桨,你娘坐在船头,可美了。俺顾二军这辈子,能娶到你娘,是俺的福气。”
“可俺划着划着就哭了。”
“俺舍不得你娘,要是俺能替你娘死,该多好。”
我的眼泪止不住喷涌而出,落在信纸上。
母亲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代她去死。
“小微,你娘走的那天,你骂俺是冷血动物,问俺为啥不流眼泪。”
“因为俺的眼泪,前一晚都流干了。”
“俺不能看你娘一眼,因为看一眼,俺就忍不住想陪她一起死。”
“可俺还有你,俺还得供着你上了大学,看着你成家立业。”
“俺不是冷血,等你什么时候不需要俺,俺自然会去陪你娘的!”
我咬着牙,将信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翠芬,小微当着几万人的面,说自己父母双亡。”
“俺不怪她,这辈子你我欠闺女的,下辈子再还。”
“翠芬,咱闺女过得很好,俺现在可以去见你了。”
7
泪水终于决堤。
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下我的嚎哭声。
我嘶吼着,将信揉成一团不断地砸着自己的胸口。
我从来没想过,真相原来如此残酷。
瘦削的父亲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家,用肩膀上的老茧送我直上青云。
而我的回报,却是一封断亲书。
大伯斜了我一眼,起身走进屋内。
片刻后,他拿出几页纸走了出来。
“这是你上大学那天交给你爹的断亲信。”
“他签过字了,你收好!”
我看着眼前的那封断亲书,迟迟不肯接过去。
“怎么,给的时候很硬气,现在不敢往回要了?”
“拿上,滚出顾家,你不想要我们,我们也不想要你!”
我接过断亲书,一把撕碎。
“当初是我不懂事,大伯,求你,让我给我爹赎罪。”
大伯刚想开口,远处传来一阵嘈杂。
全村的村民在村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向我们走来。
“大军,按祖制,今天得给二军下葬。”
“俺们怕你们家人少,特意都来帮忙!”
大伯拉着村长的手,连连点了三下头。
“郭叔,我代二军谢谢大家伙了。”
村长摆了摆手,转头喊起了号子。
“老少爷们们,二军在咱村里是大善人,谁家有事他都要伸把手!”
“今天二军出事,咱能看着吗!”
“不能!”“不能!”齐声怒吼喊得我心一揪。
原来那个不善言辞的父亲,在村里居然有这么高的威望。
更可笑的是,就连外人,都比我更爱他。
“大虎,三喜,你们带上人,给你二军叔把棺抬起来!”
“咱,上后山!”
大虎和三喜应声而动,四个人顿时从队列中走出。
可我却默默地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棺边。
“微丫头,这棺重,你抬不起来,赶紧起开。”
大伯瞥了我一眼,神色复杂。
“郭叔,叫这丫头抬吧。”
“正好让她知道知道,他爹生前扛砖养她,到底遭了多少罪!”
村长嘴唇微张,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起棺!”
我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棺材一角。
可那棺材似有千斤重,即使是大虎和三喜他们三人用力帮我分担,我还是颤颤巍巍。
大伯冷哼一声,将我扯向一边。
“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这棺材都抬不动,可笑。”
“现在知道你爹下了多少苦力吗,你能有现在,都是你爹一块一块搬出来的!”
“上一边去吧,别让你爹下去了,都不得安宁。”
大伯弯腰抬起棺边,跟着大部队缓缓向后山走去。
以前我总想着,这后山的路要是近点就好了。
可现在我却想着,这后山的路要是远点就好了。
这样,我还能跟父亲多待些时刻。
可离别是注定的。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母亲墓前。
而墓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碑。
大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毛巾,递给了我。
“去给你爹妈擦擦墓碑,最后尽尽孝。”
8
接过毛巾的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老头。
他生茧开裂的手有些乌脏,拘错的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翠芬,俺来看你了。”
他摩挲着立在坟土上的墓碑,将它搂入怀内,诉说着无尽的思念。
我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两块墓碑。
母亲的和父亲的,可谓是天壤之别。
鎏金的字体写着母亲的名字,整块墓碑气派又漂亮。
可父亲那块,却像是用边角料做的,上头歪歪扭扭地刻着自己的名字。
“你妈这块,是你爹咬牙请隔壁村秦三爷刻的,就连石料都是最好的。”
“他说你娘生前跟他遭罪吃苦,死后不能再受穷了,得走的风光些。”
“至于你爹这块,是你娘的料子剩下的,字都是他自己写的。”
“你娘走的那天,这块碑就刻好了。”
我攥着毛巾的手骤然一停。
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的年代,车马很慢,一生只爱一个人。
他从未和母亲说过一句我爱你,可点点滴滴,字里行间,都铺着汹涌的情。
“时候不早了,大军,你和小微再看一眼二军,咱就入土吧。”
村长的话将我拉回现实。
我挣扎着起身,立于棺前。
“开棺!”一声令下,棺盖缓缓打开。
父亲那张充满沟壑的脸,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内。
大伯按着棺木,死死地抠着手心里的肉。
我知道,他也舍不得父亲,舍不得他的弟弟。
我颤抖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脸颊。
小时候,我只要搂着父亲的脖子,他总会将我打开。
笑嘻嘻地说一句,自己身上脏。
可现如今,他干干净净地躺在棺材内,我却再也不能像儿时一般,抱他一次。
肩膀上的老茧,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戳进我心窝。
每一道疤,都在诉说着一件事。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时间差不多了,大虎,把微丫头拉开。”
“再不下葬,就误了吉时了,让你二军叔走吧!”
身后传来一股巨力,我拼命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
棺盖缓缓闭合,脑海中猛然想起一句话。
“爹!断亲书我撕了!这辈子,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儿!”
最后半句出口时,棺盖早已封死。
我从未想过,今生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养我十八年的情分我会认,等我大学毕业,还你五十万。”
可我欠父亲的,又何止五十万。
今生今世,我都还不起。
村长带着众人,将父亲棺木慢慢放到土坑中。
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棺木和父亲的棺木,同样天差地别。
这个老汉朴素了一辈子,一分钱都不舍得给自己花。
可对于我和我母亲,却愿意倾其所有。
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看向了爹娘的墓碑。
“封土,家人上香磕头,礼成!”
9
下葬后,我将父母的遗物封存起来。
告诉我大伯,自己要回趟学校。
不仅是要拿回父亲留下的东西,还有,一个重要的决定。
“顾时微,钟教授的研究生可是很难考的,你真的想好了,要退学?”
“我劝你和家人商量商量,你要是留在大城市,未来前途无量啊!”
我背起熟悉的那个小书包,朝着导员笑了笑。
“谢谢老师为我考虑,可我回家,就是为了我的家人。”
“大城市不缺我一个医生,但小山村,缺一个能看病的人。”
我昂首挺胸走出学校大门,最后望了一眼。
或许这一切,才是最好的安排。
离开学校后,我走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
我把父亲的照片设成了屏保。
我带着他,去了最高档的西餐厅,去了鼓楼和什刹海。
我带着他,去了故宫,在长城看了日落那一刻。
我带着他,出入各大CBD,逛遍整个京城的名胜古迹。
自始至终,我都穿着他买的那件花裙子。
“爹,京城很大,大到你进来会迷路。”
“京城也很小,小到你无数次就站在我楼下,我却一眼都看不见。”
做完这一切后,我踏上了返乡的列车。
刚进村口,就看到扛着锄头下地的大伯。
“爹......大伯,我回来了!”
熟悉的背影,让我下意识的喊出那个称呼。
可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回应我了。
大伯露出一丝诧异的目光。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留在大城市了。”
我摇了摇头,看向远处的田地。
“只是拿些东西,爹娘都在这,心思被拴住了。”
“今后,不走了。”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的明白那句话。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大伯愣了几秒,狠狠吸了两口烟卷,转头向地里走去。
“晚上,回家吃饭!”
回到家乡后,我和卢毅一样,成了赤脚大夫。
至于攒下的五十万,我全捐给了村里。
村里用它买下了活动中心,还将医务室翻新,添了很多医疗用品。
村里的老人们欢呼雀跃,纷纷说二军生了个好姑娘,光荣,伟大。
可每当我听到这话,也只是自嘲的笑笑。
和父亲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么伟大。
之后的一年四季,我都会去看二人。
陪母亲说说话,和父亲喝两杯。
就这样,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三年。
直到第四年的清明节,我和卢毅请了假,独自踏上了去往拉萨的火车。
之前我总刷到短视频,说拉萨有个天上邮局。
传出的信件,故去的家人都能看到。
我怀揣满肚子的心里话,走进了邮局大门。
“您好,是要寄信吗,请自己挑选一个封面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婉拒了工作人员。
“我自己带了,应该可以用吧?”
我掏出那封信,封面画着一家三口。
男人挥舞着锄头,女人缝着针线活。
而那个小女孩,正在地里追着蜻蜓。
我将信夹到了最显眼的地方,深深地望了一眼。
“爹,娘,见字如面。”
“爹走后,我从京城回到了家乡,成了村里面的医生。”
“我知道,你们一直希望我有出息,可以留在大城市。”
“可我觉得,成就不在于某一个地方,做小事,也不见得不伟大。”
“更重要的是,我想你们,想离你们近一些。”
“不知道你们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家里面有我,我会照顾好大伯。”
“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们,我去年,和晓歌结婚了。”
“最遗憾的是,你们从未见过他,也没能为我送上祝福。”
“不过,你们要当爷爷奶奶了,开不开心?”
“如果你们真的挂念我和你们的小孙子,可不可以来梦里见我一次?”
“爹,娘,闺女现在过得很好。”
“你们现在,可以来见我了。”
来源:江七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