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红笔在作文本上划出一道刺眼的长痕。我连忙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边,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他受伤了吗?”
引子
“喂,是陈老师吧?”电话那头的声音混着风声和机器的轰鸣,显得有些嘈杂。
我正拿着红笔,在一摞作文本上圈点,闻言赶紧扶了扶眼镜,“对,我是陈建国,请问您是?”
“我是东郊工地的张工头啊!你那个亲戚,叫王兵的,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红笔在作文本上划出一道刺眼的长痕。我连忙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边,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他受伤了吗?”
“人倒是没大事,就是跟人打起来了。”张工头的声音透着一股不耐烦,“陈老师,你这亲戚……不是我说,你还是自己来一趟吧。钱的事儿好说,主要是人,脾气太冲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太阳穴上。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上晚自习了,我备课的思路被彻底打断。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攥紧了冰凉的手机。
王兵是我老家一个远房表哥的儿子,算起来得叫我一声表叔。三个月前,他揣着家里凑的两千块钱,一个人跑到城里来,说是要闯出个名堂。表哥给我打来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说孩子老实,让我多照应。
我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两手空空地来到这个城市,那种无助和迷茫,至今还记得清楚。看着王兵那张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蜡黄的脸,我心一软,就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
妻子林慧当时就不同意。她把一盘切好的苹果放在我面前,眉头拧成个川字,“建国,帮人可以,但不能没底线。你给他租房子,给他找工作,吃穿用度你都管,这不叫帮扶,这叫供养。”
“他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不帮他谁帮他?”我辩解道,“等他稳定下来就好了。都是亲戚,总不能看着他睡天桥底下吧?”
林慧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是心疼我那点死工资,也怕引火烧身。可我总觉得,人不能那么现实,情义比什么都重要。我一个教历史的,要是连这点人情味儿都没有,还怎么在课堂上给学生讲仁义道德?
我给他租了个便宜的单间,离我们家不远。又托了以前的学生,就是这张工头,给他在工地上找了个小工的活。虽然累点,但好歹能糊口。我隔三差五就叫他来家里吃饭,林慧嘴上不说,但每次都多做两个他爱吃的菜。
我以为,我的这份善意,能为这个年轻人的未来铺上一块小小的垫脚石。
可我没想到,这块垫脚石,后来竟会变成一块压在我心口的巨石,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拿起外套,匆匆跟办公室的老李打了声招呼,让他帮忙代看一下晚自习。老李正端着他的保温杯喝着枸杞茶,抬眼看了看我,“又为你那小老乡的事儿?”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建国啊,水太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有时候,帮人也得带眼识人,别让自己的善心,喂了不知感恩的狗。”
当时,我只当他是好心提醒,并没有往深处想。我急匆匆地骑上那辆吱嘎作响的旧自行车,朝着东郊工地赶去。风从耳边刮过,带着初秋的凉意。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孩子还小,犯点错是难免的,我得去把他领回来,好好说说他。
那时候的我,还天真地以为,所有的错误,都可以通过说教和善意来纠正。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些坑,一旦跳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了。而我,正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为我量身定做的坑,一步步走近。
第一章 一份工作
我骑着车赶到工地时,天色已经擦黑。工地上尘土飞扬,搅拌机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发麻。张工头正蹲在工棚门口抽烟,看见我,他站起来,把烟头在鞋底上碾了碾。
“陈老师,你可算来了。”他脸上带着歉意,指了指旁边一个临时搭建的办公室,“人在里头呢,脸破了点皮,没什么大事。”
我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一股汗味和烟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王兵正低着头坐在一条长凳上,旁边还有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工友,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
看到我进来,王兵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有委屈,有倔强,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嘴唇动了动,喊了声:“表叔。”
我压着火气,沉声问:“怎么回事?”
还没等王兵开口,旁边的工友就抢着说:“他偷懒!下午让他去扛水泥,他躲在角落里玩手机。我说了他两句,他就跟我动上手了!”
“我没有!”王兵立刻站起来反驳,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是他先骂我,说我是乡下来的土包子!还克扣我的工钱!”
张工头走进来,摆了摆手,“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陈老师,事情我已经问清楚了。小王觉得工钱算错了,少了他五十块。李四呢,说话是难听了点。两个人脾气一上来,就动了手。”
我心里一阵烦躁。为了五十块钱,闹成这样,值得吗?
我心想,这孩子自尊心强,可能是被人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刚来城市,心里本来就敏感,加上年轻气盛,一点就着。我不能再火上浇油,得先把事情平息下去。
我转身对张工头说:“张经理,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这样,李师傅的医药费我来出,另外,今天这事,是我没管教好他,我替他给您和李师傅道个歉。”
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那个叫李四的工友。他又从我手里接过两百,塞给张工头,“今天耽误的工时,也算我的。”
张工头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他把钱推了回来,“陈老师,你这是干什么?你是我老师,这点面子我还是要给的。钱就不用了,让他给李四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拉了拉王兵的衣角,示意他说话。
王兵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事情总算是解决了。我领着王兵走出工地,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一路沉默不语,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跟他谈谈。这孩子,不能再这么由着性子来了。
走到一个路灯下,我停下自行车,看着他。他脸上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狼狈。
“王兵,你跟我说实话,到底为什么打架?”
他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就是因为工钱。他们看我是外地人,欺负我。”
“五十块钱,你就动手?”我的声音不由得高了八度,“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五十块钱,你差点把工作都丢了!我这张老脸也快被你丢尽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红了,“表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麻烦?要不,我明天就回老家去,不给你添堵了!”
他这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我所有的怒气,瞬间就泄了一半。我看着他这副样子,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刚到城里,被人排挤,受了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我心里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你。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学会忍耐,要学会保护自己,不是靠拳头。”
我掏出一百块钱塞到他手里,“拿着,今天受委屈了,去吃顿好的。工作的事,我明天再给张工头打个电话说说情。他是我学生,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但是,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能再这么冲动了,行不行?”
王兵攥着那一百块钱,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里最后那点火气也彻底熄灭了。我觉得,他只是一时糊涂,本质还是个好孩子。只要我耐心引导,他总会走上正路的。
我骑上车,让他坐在后座,把他送回了那个月租三百块的单间。临走时,我再三叮嘱他,有事多跟我商量,不要自己硬扛。
他站在门口,对我挥了挥手。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去的路上,夜风更凉了。我心里却踏实了许多。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挽救了一个差点走上歧途的年轻人。
我甚至开始在心里构思,等他稳定下来,可以鼓励他去读个夜校,学门技术。年轻人,有的是未来。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张工头在我走后,跟身边的工友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看着吧,陈老师这片好心,迟早得被当成驴肝肺。这种人啊,心里没数,你帮他越多,他越觉得你欠他的。”
这句我没听到的话,却在不久的将来,一字不差地应验了。
第二章 家庭会议
我推开家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林慧正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红烧排骨,女儿晓雯已经坐在饭桌旁玩手机了。
“回来了?赶紧洗手吃饭。”林慧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但我能听出里面的关心。
“爸,今天怎么这么晚?晚自习拖堂了?”晓雯抬起头问。
我一边换鞋一边含糊地应着:“嗯,有点事耽搁了。我先去洗个手。”
在卫生间里,我用冷水冲了把脸,想把一身的疲惫和烦躁都冲掉。镜子里的我,头发乱了,眼角也多了几条皱纹。我心想,这事儿可不能让林慧知道,不然又得唠叨个没完。她那张嘴,说起话来像机关枪,我可招架不住。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默。林慧给我盛了碗汤,状似无意地问:“今天去银行取钱了?我下午收到短信,账上少了五百块。”
我的心咯噔一下,拿筷子的手都顿住了。那三百块医药费,两百块的误工费,都是我从我们俩的联名账户里取的。我本想过两天发了工资再补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知道了。
“哦,是……是我取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埋头喝汤,“办公室的老李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先借给他周转一下。”
我说完,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烫。我这辈子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尤其是在林慧面前。
林慧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我碗里夹了一块排骨。晓雯在一旁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妈,嘴角撇了撇,什么也没说。
这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我心里清楚,我的谎言拙劣得像个笑话,林慧肯定不信。她不追问,只是在给我留面子。这种沉默,比直接的争吵更让我难受,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胸口,堵得慌。
吃完饭,晓雯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我主动收拾碗筷,想表现得殷勤一点。林慧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笨手笨脚地把碗码进水槽。
“是为王兵的事吧?”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泡沫顺着我的指缝往下滴。我转过身,靠在水槽上,点了点头,“嗯,他在工地上跟人打架了。”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当然,我稍微美化了一下王兵的角色,把他塑造成一个受了委屈才奋起反抗的受害者。
林慧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我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建国,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总是在出事?”
“他年轻,刚来城里,不适应……”
“不适应就可以打架?不适应就可以让你一次次去给他收拾烂摊子?”林慧的声调高了一些,“上个月,他说他钱包丢了,你给了他三百。上上个月,他说他想家,你带他去吃了顿大餐,花了两百多。还有,我们家抽屉里放着的备用金,上个月是不是少过五百块钱?当时我没问,我以为是你拿去用了。”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句句都扎在我心上。特别是那五百块钱的事,我根本不知道。我心里一惊,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连忙辩解道:“那钱的事肯定跟他没关系!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自尊心强了点!”
“自尊心强?”林慧冷笑一声,“自尊心强的人,是自己努力挣钱,不是三天两头找你要钱!自尊心强的人,是受了委屈自己扛,不是一出事就让你去给他擦屁股!陈建国,你醒醒吧!你这不是在帮他,你是在害他!”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被她的话激怒了,“他是我亲戚,是我把他带到这个城市来的,我就有责任管他!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他走上邪路吗?”
我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大,晓雯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皱着眉说:“爸,妈,你们能小点声吗?邻居都听见了。”
她走到我们中间,看着我说:“爸,我上学期社会学课上,教授讲过一个词,叫‘习得性无助’。就是说,一个人如果长期接受别人的帮助,他就会丧失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有一句老话,叫‘升米恩,斗米仇’。你现在给他的每一分钱,每一次帮助,都在提高他对你的期望值。有一天你帮不了他了,他不会感激你以前的好,只会恨你现在的无情。”
女儿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在我身上。我愣住了。这些道理,我一个教书的,难道不懂吗?可是一旦套在自己亲戚身上,我就下意识地选择了回避。
我心里乱极了。一方面,我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王兵最近的表现确实让我有些失望。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她们太冷漠,太没人情味了。难道就因为有风险,就见死不救吗?
林慧看我沉默了,走过来,拿毛巾擦了擦我手上的泡沫。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建国,我不是心肠硬。我是怕你被人当傻子。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就靠你我这点工资,晓雯马上要考研,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他的事,我不想再听到。你自己掂量着办。”
说完,她转身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听着水龙头里滴答滴答的水声,心里五味杂陈。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一边是需要我“拯救”的亲戚,一边是充满担忧的家人。我到底该怎么办?
那一刻,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善意,产生了怀疑。
第三章 变味的请求
和林慧吵完架后,家里冷战了好几天。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晚上给我热牛奶,早上给我准备好换洗的衣服。我们俩在同一个屋檐下,话说得比跟邻居还少。我知道她在生气,气我的执迷不悟。
我心里也不好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试着给王兵打过几次电话,想旁敲侧击地问问他最近的情况,顺便也敲打敲打他。可他总说挺好的,让我别担心。
这种表面的平静,在半个月后被彻底打破了。
那天我刚下课,手机就响了,是王兵打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垂头丧气,“表叔,我……我不想在工地干了。”
我心里一沉,“怎么了?又跟人闹矛盾了?”
“不是。”他支支吾吾地说,“太累了,也挣不到几个钱。我想自己做点小生意。”
我一听“做生意”这三个字,头皮就发麻。他一个刚从农村出来,连城市公交线路都还没摸清的半大孩子,做什么生意?
我耐着性子问:“你想做什么生意?”
“我想在咱们小区门口,盘个小摊位,卖水果。”他似乎早就想好了,说得头头是道,“我观察好几天了,咱们这片儿就一个大超市,水果又贵又不新鲜。我回老家那边进货,肯定有赚头。”
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但我还是觉得不靠谱。“你有本钱吗?你知道去哪里进货吗?你知道怎么应付城管吗?”
我一连串的问题,让他那边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表叔,我知道你最有办法了。你……你能不能先借我两万块钱?等我挣了钱,第一个就还你。我给你打欠条!”
两万块!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我们家所有的存款,加起来也就五六万,那是准备给晓雯读研和我们俩养老的。他一开口,就要走将近一半。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王兵,不是表叔不帮你。这两万块钱,对我们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而且做生意风险太大,万一赔了怎么办?”
“不会赔的!”他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我都算好了!只要你肯帮我这一次,我保证能干出个样来!表叔,你把我带到城里来,不能让我一辈子都在工地上搬砖吧?你不是总说,人要有志气吗?我现在就是想争口气!”
他的话,让我无法反驳。我好像被他架在了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上。如果我拒绝,就成了那个扼杀年轻人梦想、言行不一的伪君子。
我心想,也许他真的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如果我这次不帮他,他万一破罐子破摔,真走上歪路,我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可如果帮了他,林慧那边怎么交代?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我能感觉到,他的请求已经变了味。不再是当初那种小心翼翼的求助,而是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绑架。他似乎吃定了我,吃定了我的心软和那份所谓的“亲戚情分”。
“你让我想想。”我疲惫地说。
“表叔,你可一定要帮我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了。你要是不管我,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窗外的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了,越挣扎,勒得越紧。
晚上回到家,林慧已经做好了饭。她看我脸色不好,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饭后,我一个人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我打开存折,看着上面那个数字,心里天人交战。一边是妻女安稳的生活,一边是亲戚“上进”的请求。我该怎么选?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想起王兵那张充满期待又带着一丝偏执的脸,想起他说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心,又一次动摇了。
也许,林慧和晓雯都想错了。也许,王兵真的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万一他成功了呢?我不就证明给她们看了,我的坚持是对的吗?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它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为自己即将做出的疯狂决定,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我做出了一个让我后来悔断肠子的决定。我决定,瞒着林慧,把这笔钱“借”给王兵。
第四章 信任的裂痕
第二天一早,我趁林慧还没起床,偷偷拿了她的身份证和我们的联名存折,去了银行。柜员问我取钱的用途时,我心虚得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含糊地说是家里装修用。
两万块钱现金,厚厚的一沓,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把钱交给王兵的时候,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给我鞠躬,“表叔,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等我挣了钱,就接你和婶儿去城里最好的馆子吃饭!”
他还当场给我写了一张欠条,按了红手印。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心里那点不安,暂时被一种“做善事”的满足感给压了下去。我觉得自己像个拯救者,正在为一个迷途的年轻人指引方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王兵确实像模像样地忙活起来。他租下了一个小门脸,买了二手冰柜和货架,每天早出晚归地去批发市场进货。我下班路过,总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我心里踏实了不少,甚至开始幻想,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把钱还给我,我再神不知鬼鬼不觉地把钱存回银行,这件事就能天衣无缝地过去。
然而,我太天真了。我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却忘了林慧的精明和细致。
家里的暖气费该交了,林慧计划着再给晓雯添置一台笔记本电脑,方便她查资料。那天晚上,她拿着计算器在客厅里算账,算着算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建国,你过来一下。”她喊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走过去,看见她指着账本上的一个数字,“我们账上,是不是应该还有五万三千多?”
“应……应该是吧。”我支吾着。
“不对啊。”她拿起存折,“我今天去查了一下,上面只剩下三万三千多了。那两万块钱呢?”
她抬起头,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直直地刺向我。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瞒不住了。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声音清晰得可怕。
我艰难地开口:“我……我借给王兵了。”
林慧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想做点小生意,我……我就把钱借给他了。他打了欠条的,说很快就能还。”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陈建国!”林慧猛地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那是我们俩辛辛苦苦攒了十年的钱!是给晓雯上学用的!是给我们养老的!你凭什么一声不吭就拿去给一个外人!”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亲戚!”我还在做着无力的辩解。
“亲戚?亲戚就能把我们家掏空吗?”林慧气得眼圈都红了,“我早就跟你说过,那是个无底洞,你就是不听!你为了你那点可怜的面子和所谓的‘情义’,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吗?”
这是我们结婚二十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我们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不满和怨气,都朝着对方发泄出来。
我指责她冷漠无情,她痛骂我愚蠢糊涂。
晓雯闻声从房间里跑出来,看着我们俩,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争吵的最后,林慧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陈建国,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心里只有你的好亲戚,根本没有我和晓雯。从今天起,我们分房睡。什么时候,你把那两万块钱拿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再谈。”
说完,她抱着枕头,走进了晓雯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愣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心里一片冰凉。我看着这个我经营了二十年的家,第一次感觉到了破碎的痕或者。
我以为我是在帮助别人,却没想到,我亲手在自己最珍视的家庭关系上,划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我反复问自己,我真的做错了吗?为了帮一个亲戚,毁掉自己家庭的信任,这真的值得吗?
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欢声笑语,消失了。
第五章 无底的洞口
家庭的冷战,让我备受煎熬。我开始频繁地往王兵的水果摊跑,心里既希望他生意兴隆,能早日还钱,让我跟林慧有个交代;又隐隐有些担忧,怕他经营不善,让我血本无归。
然而,现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
王兵的生意,从一开始就没好过。他进的水果,要么是贪便宜进了次品,放两天就烂了;要么是看不准行情,进了些不好卖的品种,全都砸在手里。他不懂得招揽顾客,嘴笨,也不会吆喝,整天就坐在小马扎上玩手机,等着客人上门。
不到一个月,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摊位上的水果越来越少,脸上的神情也从最初的意气风发,变成了愁云惨淡。
我心里着急,下班了就过去帮他看摊,教他怎么跟顾客说话,怎么给水果保鲜。可他似乎根本听不进去,总觉得是我在教训他,一脸的不耐烦。
“表叔,你别总拿你那套教书的理论来教我做生意,行不行?这不一样!”他冲我嚷嚷。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我心想,我好心好意帮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可一想到那两万块钱,我只能把火气压下去。
又过了半个月,那两万块钱的本钱,终于被他折腾得一干二净。水果摊关门了,那个小门脸也被房东收了回去。
那天晚上,他提着两瓶劣质白酒,找到了我家。
当时林慧和晓雯都不在,我一个人在吃晚饭。他一进门,就把酒“砰”地一声放在桌上,眼睛红红的。
“表叔,我对不起你。钱……钱都赔光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那可是两万块钱啊!
“怎么会……怎么会都赔光了?”我声音发颤。
“我被人骗了!”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口灌下去,呛得直咳嗽,“上次进货,有个老板说有一批进口车厘子,便宜卖给我。我把剩下的钱都投进去了,结果拉回来一看,上面一层是好的,下面全是烂的!我去找他,他人早就跑了!”
他说得声泪俱下,仿佛自己是天底下最无辜的受害者。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是同情?是愤怒?还是失望?我自己也分不清了。我只觉得,我当初的决定,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问。
他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恳求和感激,反而多了一丝理直气壮的依赖。
“表叔,你得再帮我一次。”他说,“我欠了那个批发商五千块钱的货款,他说再不还钱,就要来找我麻烦。你先借我五千,让我把这个坎过去。等我缓过来,我一定去打工,连本带利还给你!”
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终于明白,我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上进青年,而是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我的善意,我的帮扶,没有让他学会自立,反而让他学会了如何更心安理得地索取。
他甚至开始搬出我去世多年的父亲,“表叔,你忘了?当年要不是我爸,你爸在村里能当上那个民办教师吗?咱们两家人的情分,可不是钱能衡量的。”
他这是在用恩情绑架我!
那一刻,我所有的耐心和同情,都被消耗殆尽。我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够了!”我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你给我走!马上从我家出去!钱的事,我认栽了!就当我那两万块钱喂了狗!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两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王兵愣住了,他没想到我 会发这么大的火。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好啊,陈建国!”他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没一个好东西!当初说得好听,现在看我落难了,就想一脚把我踢开!你就是个伪君子!假善人!我算是看透你了!”
他把桌上的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酒水溅得到处都是。
“你会后悔的!”他撂下这句狠话,摔门而去。
我一个人站在狼藉的客厅里,浑身发抖。我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就像看到了我那颗被摔得粉碎的心。
我终于明白,过度地帮扶一个没有感恩之心、没有自立能力的人,就像用自己的血去喂养一只永远也喂不饱的狼。当你的血被吸干时,它不但不会感激你,反而会因为你无法再提供血液,而对你恨之入骨。
第五章 无底的洞口
然而,现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
当时林慧和晓雯都不在,我一个人在吃晚饭。他一进门,就把酒“砰”的一声放在桌上,眼睛红红的。
“表叔,我对不起你。钱……钱都赔光了。”
“那……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的心,彻底凉了。
他这是在用恩情绑架我!
我终于明白,过度地帮扶一个没有感恩之心、没有自立能力的人,就像用自己的血去喂养一只永远也喂不饱的狼。当你的血被吸干时,它不但不会感激你,反而会因为你无法再提供血液,而对你恨之-入-骨。
第六章 高潮与对峙
我以为王兵摔门而去,就代表着这件事的终结。我错了,那只是一个更可怕的开始。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给高三(二)班上历史课,讲到商鞅变法。我讲得正投入,教室的后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陈建国!你给我出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安静的课堂上炸响。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从我身上,转向了门口。只见王兵衣衫不整,满身酒气地站在那里,眼睛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我教了二十多年书,一直把教师这份职业看得无比神圣。三尺讲台,就是我的阵地,我的尊严所在。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闯进我的课堂。
“你……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强作镇定,声音却在发抖。
“我干什么?”王兵冷笑着,一步步向讲台走来,“我来找你这个大善人要个说法!你把我骗到城里来,现在又不管我了,你安的什么心?大家快来看啊,这就是为人师表的陈老师!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的吼声,引来了隔壁班的老师和走廊里的学生。越来越多的人围在教室门口,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的脸涨得通红,感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王兵!你给我出去!我们有事出去说!”我压低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他。
“出去说?我偏要在这里说!”他一把挥掉我讲台上的教案,纸张散落一地,“你借给我两万块钱,让我做生意,现在生意赔了,你就翻脸不认人!是不是想让我去死啊?我告诉你,我要是过不好,你也别想好过!”
学生们一片哗然。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好奇和鄙夷。在他们心中,那个博学、温和的历史老师形象,瞬间崩塌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众人面前的小丑。我的职业尊严,我二十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声誉,在这一刻,被王兵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年级主任和几个男老师闻讯赶了过来。老李也在其中,他看到这副情景,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架住王兵的胳膊。
“小伙子,有话好好说,别在这里影响老师上课!”
“放开我!”王兵疯狂地挣扎着,“你们都是一伙的!陈建国,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就死在这儿!”
场面彻底失控了。
我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看着学生们惊恐的眼神,看着同事们同情又无奈的目光,我的心,像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切割。
我终于意识到,我的善良,我的退让,换来的不是感恩,而是得寸进尺的疯狂。我试图用情义去感化他,却最终引火烧身,烧掉了我最珍视的尊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亲手结束这场由我一手造成的闹剧。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王兵面前。他还在叫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说:“王兵,你闹够了没有?”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110吗?这里是市第一中学,有人在学校里寻衅滋事,严重扰乱了教学秩序。请你们过来处理一下。”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王兵的耳朵里。
他脸上的疯狂和嚣张,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和一丝恐惧。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对他心软的表叔,会真的报警。
“你……你敢报警?”
“我为什么不敢?”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你,一步步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从你踹开这扇门开始,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就彻底断了。”
警察很快就来了。当王兵被两个警察架着胳膊带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有恨,有悔,也有一丝绝望。
我没有再看他。我转过身,对着全班同学,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同学们。因为老师的私事,影响了大家上课。现在,我们继续。”
我弯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教案,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我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时一样沉稳,但开口的第一个字,就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哽咽。
第七章 尘埃落定后
王兵因为寻衅滋事,被拘留了十五天。
他被放出来后,没再来找我。我后来从老家亲戚那里听说,他灰溜溜地回去了。有人说他在县城一个饭馆里当服务员,也有人说他又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了。总之,他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学校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传了一段时间,但很快也就平息了。同事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件事,见了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客气地打招呼。老李有一次碰到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建国,别往心里去。谁家还没本难念的经呢。”
我知道,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影响,远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我的年度评优,毫无意外地落选了。一些原本对我尊敬有加的学生,眼神里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失去了很多,但我也想通了很多。
那天晚上,林慧主动走进了我的书房。她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就像我们冷战之前那样。
“都过去了。”她在我身边坐下,轻声说。
我接过牛奶,杯壁的温度,暖了我的手,也暖了我的心。我看着她,眼眶一热。
“对不起,小慧。”我说,“都是我不好。我差点……差点就把这个家给毁了。”
林慧摇了摇头,她握住我的手,“不怪你,你就是心太软了。其实那天,我就在学校门口。我接到你同事的电话就赶过去了。我看到你报警的时候,说实话,我心里是松了口气的。我知道,那个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陈建国,终于回来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那两万块钱,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吧。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我们一家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女儿晓雯也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卡,放在我桌上。
“爸,这是我这几年攒的奖学金和稿费,一共一万五。剩下的五千,我们一起想办法。家里的困难,我们一起扛。”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妻子和女儿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失去了一个所谓的“亲戚”,却重新找回了家庭的温暖和信任。我终于明白,真正的情义,不是无底线的付出和纵容,而是关键时刻的理解与支撑。
日子,渐渐回到了正轨。
我又开始专心备课,给学生们讲那些泛黄史书里的兴衰更替。只是现在,我讲到人性、讲到恩情、讲到选择的时候,总会有更深的感触。我的课堂,似乎比以前更有味道了。
林慧也不再提那件事,她只是默默地把家里的开销算得更精细了。我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和我一起填补那个窟窿。
一个周末的深夜,我批改完成绩单,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窗外月光如水,洒在书桌上。我拉开抽屉,拿出日记本,写下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反思。
我终于想明白了那三个扎心的真相。
第一,永远不要用你的善良,去挑战人性的贪婪。当你的帮助变得廉价和理所当然时,它就不再是恩情,而是对方眼里的义务。一旦你停止,你就会从恩人变成仇人。
第二,永远不要试图去填补一个人的欲望黑洞。真正的帮扶,是授人以渔,而不是授人以鱼。是激发他自力更生的能力,而不是让他产生依赖的惰性。否则,你填进去的所有,最终都会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第三,永远不要高估你和任何人的关系,尤其是在利益面前。人和人之间,最稳固的关系,是建立在彼此独立、相互尊重的基础上的。任何一方的过度依附,都会导致关系的失衡与崩塌。
写完这些,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变得冷漠和心硬。我依然会在学生有困难时伸出援手,会在邻居需要帮忙时搭把手。只是,我的善良,从此有了锋芒,有了底线。
我走到卧室,林慧已经睡熟了,呼吸均匀。月光透过窗纱,温柔地照在她脸上。我俯下身,轻轻地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
谢谢你,让我明白,家,才是永远的港湾。平凡生活里的相互守护,才是一个男人最值得骄傲的尊严。
来源:藏在面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