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不多不少,是父亲耳朵能听清,又不至于让母亲觉得吵的刻度。这个数字像一枚钉子,把我们家夜晚七点半后的生活,牢牢钉在一种稳定又乏味的秩序里。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不多不少,是父亲耳朵能听清,又不至于让母亲觉得吵的刻度。这个数字像一枚钉子,把我们家夜晚七点半后的生活,牢牢钉在一种稳定又乏味的秩序里。
我从抽屉里拿出充电器,眼角余光瞥见一本褪色的相册,封面是我和表姐方芳咧着嘴笑的童年合影,照片的边角已经微微泛黄。
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出来,放在茶几上,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然后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盯着电视里花花绿绿的广告。父亲靠在另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敲着扶手,那是一种属于他的、烦躁或不安时的标志性动作。
“陈阳,你这次回来,能多待两天不?”母亲忽然开口,视线却没离开电视。
“看情况,公司事多。”我应付着,心里盘算着明天回程的高铁票。
“你爸这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她叹了口气,“幸好……幸好你小姨她们……”
话说到一半,她又停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父亲敲击扶手的频率更快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湿的雾气,慢慢弥漫开来。
“小姨怎么了?”我追问。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别过头,闷声说:“没事,女人家瞎操心。”
这种欲言又止的氛围最是磨人。我放下手机,坐直了身子:“妈,到底怎么了?小姨和方芳姐出什么事了?”
“不是她们出事,”母亲终于把目光从电视挪到我脸上,眼神里混杂着一丝愧疚和为难,“是你小姨和你姐,把你跟你爸的养老保险给交了。一年八千,她们姐妹俩一人一半。”
“什么?”我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八千!这个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骄傲。我,陈阳,一个在省城有房有车、月薪过万的所谓“白领”,我父母的养老保险,竟然要靠我小姨和表姐来交?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很有钱吗?”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你小姨说,当年她家里最难的时候,我们帮过她。现在她条件好了,这是应该的。”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
“应该的?那我呢?我这个儿子是死的吗?”我感到一阵血气上涌,冲到脑门。我不是没给过他们钱,每个月三千块的生活费,我一分不少地打到卡上。可他们,却默许了小姨这种近乎羞辱的“报恩”!
父亲猛地站起来,走到阳台,拉开窗户,点上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你懂个啥……”
我冲到他面前:“爸,你倒是说清楚,我到底懂个啥?是我给的钱不够花,还是你们觉得我没出息,宁愿要外人的钱?”
父亲狠狠吸了一口烟,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的心情。“这不是钱的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是什么事?”
他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转身回了屋,不再看我一眼。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依旧是35,不大不小,可现在听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讽我的无能。
我拿出手机,翻出小姨的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我该怎么问?质问她为什么看不起我?还是感谢她的“慷慨”?
胸口堵得厉害。我抓起车钥匙,摔门而出。
“陈阳!你去哪儿!”母亲在身后焦急地呼喊。
我没回头,钻进停在院子里的车里。狭小的空间里,我的愤怒和屈辱被无限放大。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尖锐的刺鸣,划破了村庄宁静的夜。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妻子林薇的电话。
“喂,老公,到家啦?爸妈还好吧?”电话那头,传来林薇温柔的声音,还夹杂着儿子乐乐的嬉笑。
我的喉咙发紧,那些准备好的抱怨和愤怒,在听到妻儿声音的瞬间,竟然有些说不出口。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才稳住声音:“嗯,到了。”
“怎么了?听你声音不对劲。”林薇很敏感。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养老保险的事情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你说这叫什么事?我像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我以为她会和我同仇敌忾,没想到她却说:“陈阳,你先别激动。小姨可能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这是好心吗?这是打我的脸!”我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她女儿方芳,不就在保险公司上班吗?这八成是她为了业绩搞出来的!拿我爸妈当人情!”
“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方芳姐不是那样的人。”林薇的语气也有些不悦了,“你就是自尊心太强了。”
“我自尊心强?换你你试试!你爸妈的养老钱,让你舅舅家给交了,你什么感觉?”
“这不是一回事!”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我们开始在电话里争吵,声音越来越大。
“陈阳,”林薇的语气冷了下来,“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爸妈有他们的难处?你每次回去,除了给钱,你跟他们好好聊过天吗?你知道爸去年冬天膝盖疼得下不了床,是谁天天去给他们送饭吗?是你小姨!”
我愣住了。这件事,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每次打电话,他们都说“好着呢,没事”。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妈告诉我的。你妈跟她打电话时哭着说的,千叮万嘱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分心。”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原来,在那些我自以为是的“孝顺”背后,藏着这么多我不知道的辛酸。我以为每月打钱就是尽孝,却不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或许并不是那些冷冰冰的数字。
“人最怕的,不是没钱,是觉得自己没用。” 林薇叹了口气,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我突然明白了父亲那句“你懂个啥”的含义。他们接受小姨的钱,或许不是因为需要,而是为了成全小姨那份“报恩”的心,为了证明他们曾经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而我,只看到了自己被冒犯的自尊。
挂了电话,我在车里坐了很久。夜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有点凉。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发高烧,半夜里,是父亲背着我,母亲打着手电,走了十几里山路,把我送到镇上的卫生院。那时候,他们就是我的天。
可现在,我却因为八千块钱,跟他们吼,跟他们发脾气。
我推开车门,走回院子。客厅的灯还亮着。我看到母亲在厨房里忙碌,是在给我煮夜宵。父亲则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我的手机,笨拙地戳着屏幕,嘴里念念有词。
我走过去,才发现他是在看我手机里乐乐的照片和视频。屏幕的光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神里满是温柔。
“爸。”我轻声叫他。
他吓了一跳,慌忙想把手机还给我,差点掉在地上。“我……我就是看看乐乐。”
“没事,你看吧。”我坐在他身边,把手机拿过来,点开相册,“我教你怎么用。”
我耐着性子,一步步教他如何放大、如何播放视频、如何切换照片。他的手指很粗糙,总是点不准,显得有些笨拙和局促。
“这个……这个怎么弄回去?”他指着一个视频,满脸困惑。
“点这里,这个小箭头。”
他试了好几次,终于成功了,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嘿,还真行。”
就在那一刻,我鼻子一酸。我有多久,没有这样耐心地陪在他身边,教他一件这么简单的小事了?我总觉得他们落后于时代,却忘了,他们是为了把我推向时代的前沿,才被留在了原地。
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饿了吧?快趁热吃了。”
我接过碗,热气熏得我视线有些模糊。我埋头吃着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匆离开。我帮着父亲给菜地浇水,听他讲着今年收成的好坏。阳光照在他微驼的背上,我才发现,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
临走时,我把一张银行卡塞到母亲手里。“妈,这里面有两万块钱。密码是乐乐生日。你们想买什么就买,别省着。小姨那边的钱,我去跟她说,这钱必须我们自己来出。”
母亲推拒着:“我们有钱,你留着自己用。”
“拿着吧。”我态度坚决,“我是你们儿子。”
母亲的眼圈红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回到城里,我的心依旧是悬着的。这件事,如果不解决,就会成为一根扎在我心里的刺。我必须把钱还给小姨,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作为一个儿子的尊严问题。
我鼓起勇气,拨通了小姨的电话。
“喂,小姨。”
“哎,陈阳啊,到家了?”小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
“嗯,到了。小姨,有件事……我想跟您说一下。”我斟酌着词句,“我爸妈养老保险的事,我知道了。谢谢您和我姐,但是……这个钱,我们不能要。我等下把八千块钱转给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甚至能想象到小姨脸上尴尬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语气有些复杂:“陈阳,你是不是觉得小姨多事了?”
“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事该我来做。”
“你听小姨说,”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这件事,它不只是钱的事。当年你小姨夫生病,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是你爸你妈,把准备给你盖房子的钱全拿了出来,还四处去借。这份情,我记一辈子。现在我们条件好点了,给你爸妈交个保险,怎么了?你非要跟小姨算得这么清吗?”
“小姨,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小姨打断我,“你觉得我们是可怜你爸妈,是看不起你!陈阳,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实,自尊心太强!”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钱你不用转,转了我也不要。”小D姨继续说,“你要是真有心,就多回来看看你爸妈。他们缺的不是钱,是人!”
我心里五味杂陈。小姨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坚硬的外壳,也敲得我生疼。
“陈阳,你和你姐小时候关系多好啊,现在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有些亲情,是用钱算不清的,一算,就生分了。”
挂掉电话,我坐在办公桌前,久久无法平静。窗外是城市的车水马龙,可我的心,却飞回了那个宁静的小村庄。
这件事,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我和林薇之间积压已久的矛盾。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脸色一直不好。林薇看出来了,小心翼翼地问:“给小姨打过电话了?”
“打了。”我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语气生硬。
“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劈头盖脸把我训了一顿,说我自尊心强,不识好歹。”我烦躁地扯了扯领带。
林薇叹了口气:“我就说嘛,小姨不是那种人。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放心?我放什么心?”我没好气地说,“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我爸妈的养老,凭什么要她来负责?”
“陈阳你怎么又来了!”林薇的音量也高了起来,“都跟你解释那么清楚了,你怎么还钻牛角尖?那是长辈之间的人情往来,你非要插一脚,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那是我爸妈!不是你爸妈!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林薇的脸瞬间白了。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受伤。“陈阳,你……你再说一遍?”
“我……”我张了张嘴,道歉的话却卡在喉咙里。我的骄傲,我的固执,在那一刻占了上风。
“好,好得很。”林薇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陷入了冷战。
家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了往日的说笑,只有餐具碰撞的冰冷声响。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中间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我好几次想开口,想说声“对不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的核心缺陷——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骄傲,再一次将我推入了困境。它让我误解了亲情,伤害了妻子,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一天深夜,我加班写一个方案,头昏脑涨。回到家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壁灯。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准备再看一会儿文件。
桌上,放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旁边贴着一张便签,是林薇的字迹:“喝了再睡,别熬太晚。”
我的心猛地一颤。这几天,她虽然不跟我说话,却依然每天早上给我准备好早餐,晚上等我回家。那些无声的关怀,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我端起杯子,手有些抖。蜂蜜水的甜,一直暖到心底。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混蛋。
第二天,我特意起得很早,想跟她好好谈谈。可她已经出门上班去了。
晚上,我特意去花店买了一束她最喜欢的百合。回到家,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桌上,又是一张便签:“我带乐乐回我妈家住几天,大家都冷静一下。”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就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陈阳,你快回来一趟!我……我找到一封你小姨当年写的信!”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信?什么信?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张桂芳(母亲)在打扫阁楼时,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子从架子上掉了下来。箱子摔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有陈阳小时候的奖状,有丈夫年轻时戴过的军帽,还有一沓泛黄的信件。她捡起其中一封,信封上的字迹很熟悉,是妹妹张桂兰(小姨)的。信的邮戳日期,是二十年前。
她颤抖着打开信纸,妹妹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姐,姐夫:
展信安。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跟你们联系。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建国(小姨夫)的病,医生说要一大笔钱,我去借遍了所有亲戚,没人肯帮我。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陈阳还小,你们还要攒钱给他盖房娶媳妇。可是姐,我只能求你了。你是我唯一的亲姐姐了。如果建国没了,我跟方芳也活不下去了……
这笔钱,就算我借的。等我们缓过来,做牛做马,也一定还给你们。
妹,桂兰泣上”
张桂芳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妹妹跪在她面前,哭得撕心裂肺。丈夫二话不说,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那准备给陈阳盖婚房的一万块钱,全部取了出来,又连夜冒着大雪,去村长家、去战友家,东拼西凑,最后凑了两万块钱,塞到了妹妹手里。
那时候的两万块,是他们半辈子的心血。
这件事,他们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陈阳。他们觉得,姐妹之间,互相帮扶是应该的。后来,妹夫的病好了,妹妹一家的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他们也从没想过要妹妹还钱。
可没想到,妹妹一直记在心里。这份养老保险,哪里是炫耀,分明是妹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偿还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救命”的恩情。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我连夜开车往家赶。母亲把信递给我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
看完信,我靠在墙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我一直纠结的八千块钱,在我自以为是的尊严背后,藏着这样一个沉重的故事。我错得离谱。我的骄傲,让我像个小丑,在所有知情人面前,进行了一场滑稽又可悲的表演。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藏在一句问不出口的‘为什么’里。” 我终于明白,我不敢问,不敢深究,是怕触碰到自己无能为力的真相。我宁愿把它归结为别人的炫耀,也不愿承认,在某些方面,我确实做得不够。
父亲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过去的事了。你小姨也是好心。”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苍老的脸,喉咙发紧:“爸,对不起。”
父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家人,说这些干啥。去,给你媳公(媳妇)打个电话,好好说说,把她接回来。一个家,不能散。”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我那可笑的自尊心,不仅伤害了亲人,也差点毁掉了我自己的小家庭。
我拨通了林薇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她的声音很冷淡。
“林薇,对不起。”我开口,声音沙哑,“我错了。我……我刚知道了一些事。我不该跟你发脾气,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你在哪,我去接你和乐乐回家。”我近乎乞求地说。
“……我在楼下。”
我愣住了,飞快地跑到窗边,看到楼下路灯旁,林薇正抱着熟睡的乐乐,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没有回娘家,她只是在等我一个电话,等我一句道歉。
我冲下楼,紧紧地抱住她们母子。乐乐在睡梦中呓语了一句:“爸爸,妈妈,不吵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和林薇站在阳台上,晨风带着一丝凉意。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我妈,其实早就跟我说过小姨家的事。”林薇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她说,你自尊心强,让我别直接告诉你,怕伤了你。她让我等你,等你自已想明白。”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晨光中,她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她靠在我肩上,摇了摇头。“我们是夫妻。你的骄傲,我懂。但有时候,你要学着放下来。”
“夫妻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不爱了,而是你在生气,我却以为你在开玩笑。” 我想起了这句话,心中百感交杂。这次冷战,让我明白了沟通和理解是多么重要。
“我知道了。”我紧了紧手臂,“以后不会了。”
正说着,乐乐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奶声奶气地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奶奶家呀?”
“你想奶奶了?”我笑着问他。
他点点头,然后歪着脑袋,一脸天真地问:“爸爸,为什么上次奶奶在电话里跟妈妈说,我们家欠了小姨婆好多好多钱呀?”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我心上。我蹲下来,摸着他的头,认真地说:“因为以前,小姨婆帮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忙。所以,我们要感谢她,记她一辈子的好。这不是欠钱,是情分,你懂吗?”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决定,要为父亲办一个隆重的六十大寿。我要把所有亲戚都请来,包括小姨一家。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地向小姨道谢,也为我之前的狭隘和无知道歉。
这不仅仅是一个仪式,更是我对自己内心的一次救赎。我的骄傲,让我犯了错,现在,我也要用同样郑重的方式,去弥补这个错误。
寿宴定在村里最好的饭店。那天,亲戚们都来了,热热闹闹的。小姨和方芳姐也来了,她们看起来有些拘谨。
我端起酒杯,走到主桌。父亲和母亲坐在主位,小姨和小姨夫坐在他们旁边。
“爸,妈,今天是你六十大寿,儿子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先敬了父母一杯。
然后,我转身,面向小姨和小姨夫,又倒满了一杯酒。
“小姨,小姨夫,”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前是我不懂事,因为养老保险的事,误会了您和小姨夫,还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今天,我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跟您二老郑重道歉。也谢谢您,这么多年,一直把我爸妈当亲哥亲姐一样照顾。这份情,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这杯酒,我干了,您二位随意。”
说完,我一饮而尽。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小姨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站起来,想说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
小姨夫拍了拍她的背,对我说道:“陈阳,好孩子,快坐下。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一场家庭风波,似乎就要在这杯酒中,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然而,我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表姐方芳,脸色异常苍白,她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攥着衣角。
宴席过半,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在走廊的拐角,我碰到了方芳姐。
“方芳姐。”我笑着打招呼。
她勉强笑了笑,眼神躲闪。“陈阳,恭喜你啊,工作顺利。”
“姐,你最近怎么样?还在原来那家保险公司吗?”
提到保险公司,她的脸色更难看了。“嗯……还在。”
“姐,我得谢谢你。我爸妈那保险,让你费心了。”
她突然抬起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陈阳,你跟我来一下。”
她把我带到了饭店后门一个堆放杂物的储物间里。这里光线昏暗,充满了旧桌椅的霉味。
“姐,怎么了?”我有些不安。
方芳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开口:“陈阳,对不起。关于那个保险,我……我骗了你们所有人。”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那个养老保险……是我……是我业绩不达标,马上要被辞退了。我们公司那个季度有个冲刺活动,签下一张这种高额的家庭养老保单,不仅能保住工作,还有一大笔奖金。”她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哭腔。
“所以……你是为了你的业绩?”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是……也不是……”她哭了出来,“我当时走投无路了。我不敢跟我妈说我工作要丢了,就想出了这个馊主意。我想着,把保单签下来,受益人写我舅舅舅妈,钱……钱就用我拿到的奖金和提成去交。这样,既保住了我的工作,也算……也算替我妈还了你们家的人情。我妈她……她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她以为就是单纯地给舅舅舅妈买个保障……”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不是报恩,不是炫耀,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谎言,包裹着一个年轻人的挣扎和虚荣。
而我,我那可笑的骄傲,让我一头扎进了这个精心编织的假象里,在里面横冲直撞,自怨自艾,却离真相越来越远。如果我不是那么在乎自己的面子,如果我能早一点、心平气和地和方芳姐沟通一下,也许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一步。我的骄傲,我的固执,成了这个谎言最好的保护色,让它持续了这么久,发酵得如此厉害。
“我……我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方芳泣不成声,“妈回家跟我说,你为了这事跟你媳妇吵架,还差点……我……我觉得我不是人!陈阳,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舅舅舅妈……”
储物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
“我们总在用自己的尺子,去量别人的人生,却忘了每个人的度量衡都不一样。” 我以为是报恩,林薇以为是人情,而真相,却是一个如此不堪又令人心酸的职场生存法则。我们每个人,都只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那一面。
我没有愤怒,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悲凉。我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城市里苦苦挣扎的我们自己。为了那份看起来光鲜的工作,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我们撒了多少谎,又咽下了多少苦。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姐,别哭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钱交了多少了?”我问。
“就……就第一年的八千。”
“你现在……工作怎么样了?”
她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那个项目做完,我还是被……被辞退了。我没敢跟家里说,每天还是假装去上班。”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走出储物间,回到喧闹的宴席上。看着推杯换盏的亲戚,看着满脸笑容的父母,看着一脸担忧的小姨,我忽然觉得,生活就像一场巨大的黑色幽默剧。
我走回座位,林薇碰了碰我的胳膊:“你去哪了?方芳姐怎么哭了?”
我摇摇头,低声说:“回家再说。”
寿宴结束后,我们送走了所有亲戚。小姨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嘱:“陈阳,以后常回家看看。你姐她……最近好像有心事,你要是方便,多跟她聊聊。”
我看着小姨关切的眼神,心里一阵酸楚。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小姨。”
回城的路上,我把方芳的事情告诉了林薇。她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我们……我们帮帮她吧。”我说。
林薇转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惊讶。她可能以为我会暴跳如雷。
“她是我姐。”我看着前方的路,平静地说,“一家人,不就是用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拉一把的吗?”
林薇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释然。“你长大了,陈阳。”
“真正的长大,不是扛起所有,而是懂得什么时候该弯腰。” 是的,我终于懂了。弯腰,不是认输,而是为了看清脚下的路,为了更好地拥抱身边的人。
回到家,我给方芳打了个电话。
“姐,我是陈阳。你那份保单,我去帮你问问,看能不能退。损失的钱,算我的。另外,我有个朋友公司在招人,职位跟你专业挺对口,我把你的简历推过去了,你准备一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哭声,但这一次,哭声里带着释放和感激。
几天后,事情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我去保险公司咨询退保事宜,却被告知,方芳当初签的那个产品,因为设计存在违规诱导,被银保监会通报了。公司为了挽回声誉,同意全额退还所有保费,并且还会给客户一笔补偿金。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和小姨。他们都惊呆了。
在关灯后的卧室里,我把所有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母。母亲听完,不住地叹气,眼泪直流。“这傻孩子……怎么不跟家里说呢……”
父亲抽着烟,一言不发。许久,他才把烟摁灭,说:“明天,让你小姨带方芳回来一趟。家里的事,在家里解决。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扛着。”
第二天,小姨带着方芳来了。方芳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父亲看着她,缓缓开口:“丫头,抬起头来。”
方芳颤抖着抬起头。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可以再挣。人,不能撒谎骗家里人。”父亲的语气很严厉,但眼神里没有责备,“你是我外甥女,陈阳是你哥。天大的事,家里给你顶着。怕什么?”
方芳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舅舅,舅妈,我错了……”
母亲赶紧把她扶起来,搂在怀里。“好孩子,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小姨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
那一天,我们家没有争吵,没有指责。我看着父母用他们最朴素的方式,包容和化解了这场风波。我忽然明白,家之所以为家,不是因为它从不出错,而是因为它永远是一个可以让你承认错误、并且被原谅的地方。
一个月后,方芳在我的推荐下,顺利入职了新公司。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开朗、自信。她时常会给我们打电话,分享工作的趣事。
而我,也变了。我不再执着于每个月打多少钱回家,而是每周都坚持和父母视频通话。我给他们买了个新的智能手机,耐心地教他们怎么用微信,怎么发朋友圈。
周末的晚上,我接到了父亲的视频电话。
屏幕里,父亲的脸凑得很近,他兴奋地举着手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向我展示他新种下的那几棵果树苗。“儿子,你看,这棵是桃树,你媳妇爱吃。这棵是梨树,乐乐爱吃……”
母亲在屋里喊:“老头子,你离那么近,脸都把屏幕占满了!”
我笑着看他们在镜头前斗嘴。
忽然,母亲又喊了一句:“哎呀,你把电视声音关小点!都38了!吵死人了!”
38。
不再是那个刻板的35。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个曾经像钉子一样,把生活钉死的数字,终于被撬动了。生活,好像变得有点“乱”,有点“吵”,但却充满了鲜活的、热气腾腾的生命力。
“爸,妈,我……”
我正想说点什么,视频画面突然卡住了,停留在父亲憨厚的笑脸上。网络信号不好,屏幕上跳出了一个旋转的圆圈。
我举着手机,看着那张定格的笑脸,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都化作了心底的一股暖流。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需要再用语言来表达了。
来源:率真葡萄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