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妈雷打不动地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枚钉子,精准地楔入饭后七点半的客厅,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我丈夫建军曾偷偷调到过36,第二天,我妈就擦着手从厨房出来,默默地按回35,眼神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妈雷打不动地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枚钉子,精准地楔入饭后七点半的客厅,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我丈夫建军曾偷偷调到过36,第二天,我妈就擦着手从厨房出来,默默地按回35,眼神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
这个家,我妈就是那根调节音量的手指,精准,固执,不容置喙。
我正低头削苹果,果皮在我手里连成一条长长的线。客厅的空气里,除了新闻联播的片头曲,还有一种常年不散的紧绷感。我爸坐在他那张旧藤椅里,捧着报纸,镜片后的眼睛却并未聚焦。我们都在等,等我妈收拾完厨房的最后一支碗。
抽屉里那张泛黄的姐妹合影,被一本《家庭常用菜谱》压着,照片上,年轻的妈妈和二姨笑得像两朵迎着太阳的向日葵。可自我记事起,我妈提到二姨,嘴角那点本就不多的笑意就会瞬间收敛。她从不主动说,也最怕我们问。那种反常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像一堵墙。
“晓梅,”我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水汽,“你那件旧羽绒服,拿出来给你爸明天去公园穿。”
“妈,那件都起球了,爸有新的。”我头也不抬。
“新的穿着不自在,旧的暖和。”她走了出来,双手习惯性地在蓝布围裙上反复擦拭,那是我妈的标志性动作,每当她要做一个决定,或者已经做完一个决定时,都会如此。
“就这么定了。”她补充道,这是她的口头禅,像一个句号,终结所有讨论的可能。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划破了新闻联播的背景音。
我妈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擦手的动作停滞了一秒。她没接,任由铃声固执地响着。我瞥见屏幕上跳动的两个字:秀芳。
是二姨。
我爸放下了报纸,藤椅发出一声轻微的“嘎吱”声。建军也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我们三个人的目光,像三束探照灯,齐齐打在我妈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铃声终于在响了快一整分钟后停了。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声,音量35,一格不多,一格不少。
“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妈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却像是对我们所有人说。她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要是当年……”
她的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那句悬在半空的话,像一根鱼刺,从此卡在了我的心里。我知道,“当年”那两个字背后,藏着我们家最大的秘密,也藏着我妈心里最硬的那块疤。
我决定,这一次,我必须知道答案。
第一章
那个未接的电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家激起的涟一圈圈荡开,久久不散。
第二天一早,我妈像往常一样五点半起床,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准备早餐。我被吵醒,索性也起来了。晨光熹微,透过阳台的玻璃照进来,我看到我妈正在给一盆吊兰浇水,背影有些萧索。
“妈,”我走过去,“昨天二姨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浇水的动作没停,水珠顺着翠绿的叶子滚落。“没事。问个好。”
“问好能打一分钟不挂?”我追问。我太了解我妈了,她越是轻描淡写,事情往往越严重。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吃你的早饭去。”她放下水壶,又开始在围裙上擦手。
我心里一阵烦躁。这种沟通方式,在我们家持续了三十多年。所有的问题都被掩盖在“为你好”“别多问”的棉被下,直到发霉、腐烂,散发出让人窒息的气味。
吃早饭的时候,我爸终于开了口,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妈一眼,对我说道:“晓梅,你二姨家的远航,就是你表弟,来市里找工作了,想……想先在你家借住几天。”
“不行!”我妈几乎是吼出来的,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豆浆溅出来,在她手边形成一小滩乳白色的污渍。
我儿子豆豆被吓得一哆嗦,嘴里的包子都忘了嚼。
“李秀琴!”我爸也提高了音量,“你这是干什么!孩子还在这儿呢!”
我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滩豆浆。我知道,她又进入了那种刀枪不入的沉默状态。
建军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下,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别再火上浇油。
一顿早饭,在压抑中结束。
送豆豆上学的路上,我给建军打电话。“你说我妈到底怎么回事?不就住几天吗?至于吗?”
“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家里就这么大,突然来个人,确实不方便。”建军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那是我亲二姨!亲表弟!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几乎是在和他吵架。
“晓梅,你冷静点。妈肯定有她的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能让亲姐妹三十年跟仇人一样?”我挂了电话,心里堵得慌。
回到家,我看到我妈正在整理客厅。她把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仿佛想通过整理外部的环境,来平复内心的秩序。
我决定绕开她,从我爸那儿寻找突破口。
我爸正在阳台侍弄他的花草。我走过去,给他递了杯茶。
“爸,你跟我说实话,妈为什么这么恨二姨?”
我爸叹了口气,接过茶杯,手指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陈年旧事了,提它干嘛。”
“爸!远航都要来借住了,这还叫陈年旧事?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我的语气有些急了。
我爸被我逼得没办法,眼神躲闪着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有一年,你二姨找你妈借钱,你妈没借。就为这个,疙瘩就结下了。”
“借钱?借多少?”
“两千块。”
“两千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了两千块钱?至于记恨三十年?”
那可是1987年。我后来算过,那时候我爸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百出头。两千块,对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那后来呢?二姨家是不是因为这个就……”
“别问了,别问了。”我爸摆着手,一脸的悔意,好像说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反正,你妈有你妈的难处。你别再提了,让她听见,又要闹。”
我爸越是这样,我心里的疑团就越大。难处?能有什么难处,比姐妹亲情还重要?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被《家庭常用菜谱》压着的抽屉。那个抽屉是锁着的,钥匙一直由我妈保管。我小时候好奇,想打开看看,被她狠狠骂了一顿。从那以后,那个抽屉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禁区。
直觉告诉我,答案就在那个抽屉里。
晚上,等我爸妈都睡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月光像水一样洒在地板上。我来到那个五斗橱前,轻轻拉了拉那个上锁的抽屉,纹丝不动。
钥匙在哪儿呢?
我忽然想起,我妈有个习惯,她会把一些不常用但重要的东西,放在她床头柜最里面的一个铁皮茶叶罐里。
我深吸一口气,悄悄推开爸妈卧室的门。房间里弥漫着我妈常用的花露水味,混杂着我爸的鼾声。我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找到了那个茶叶罐。打开它,里面果然有一串小钥匙。
我攥着那串冰凉的钥匙,心跳得像打鼓。我不知道我即将打开的是一个抽屉,还是一段被尘封了三十年的往事。
第二章
我拿着钥匙,回到客厅,手心里全是汗。
一共有三把小钥匙,我试了第二把,锁芯“咔哒”一声轻响,开了。我的心也跟着这声轻响,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我缓缓拉开抽屉。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老照片,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一个牛皮纸信封,已经泛黄发脆,边角都磨损了。信封上没有贴邮票,看样子是亲手送达的。上面用钢笔写着两个娟秀的字:姐收。
是我二姨的字迹。
我的手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出信纸。信纸很薄,折叠得整整齐齐。展开的瞬间,一股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信的开头是“姐,见字如面”。
信的内容不长,但我却看了很久。二姨在信里说,她丈夫,也就是我姨夫,跟人合伙在南方盘了个小厂子,万事俱备,就差两千块钱的启动资金。她把家里所有能凑的都凑了,还是不够。亲戚朋友也都问遍了,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我妈。
信的结尾,二姨的字迹有些潦草,甚至能看到几处被泪水洇湿的痕迹。她写道:“姐,我知道这笔钱对你家也不容易,但建国(我姨夫)说,这是我们这辈子唯一翻身的机会了。只要半年,最多一年,我们连本带利一定还上。姐,你就当疼疼我,拉妹妹一把吧。不然,我们这一家子,真没活路了。”
落款日期是:1987年10月5日。
我拿着信,呆呆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全身发冷。两千块,一条活路。我妈拒绝了。她亲手掐断了自己妹妹的“活路”。
难怪二姨恨她,难怪我妈绝口不提。这不是一个疙瘩,这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三十年了,还在流脓。
第二天,我揣着那封信,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妈。
吃午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把那封信拍在了饭桌上。
“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妈看到那封信,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你……你翻我东西?”
“我只想知道真相!”我红着眼眶,“就为了两千块钱,你让二姨一家走投无路!那是你亲妹妹!”
“你懂什么!”我妈的声音尖利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拒绝了她!我知道你让她没活路了!”我激动地喊着。
“你住口!”我妈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我是你妈!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能像个妈一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争吵陷入了僵局。我爸在一旁唉声叹气,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就在这时,我想起一件事,一股无名火“噌”地冒了上来。我拿出手机,点开支付软件,调出转账页面,推到我妈面前。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不用写信求人了!你看看,手机上按几下,钱就过去了!很简单的!我教你!”我的语气里充满了挑衅和怨气。
我妈看着那个花花绿绿的界面,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抗拒。“我不用这些乱七八糟的。”
“你必须学!”我固执地说,“你看看,点这里,输入金额,再输入密码,钱就转给你想给的人了!多方便!你要是早会这个,二姨当年也不用那么求你!”
我抓住她的手,想让她亲自操作。她的手指冰凉而僵硬。
“我说了我不用!”她猛地把手抽回去,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
“为什么不用?你就是不想给!你心里就是没有二姨!”
“李晓梅!”我妈气得浑身发抖,她突然抬手,一巴掌扇了过来。
巴掌没有落在我脸上。我爸抓住了她的手腕。
“秀琴!你疯了!”
我妈愣住了,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又看看我,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看着她脸上纵横的皱纹,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来气。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在用一种新的方式,去伤害一个已经被过去伤害得很深的人。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债,不是钱,是心。】
我妈欠二姨的,或许不仅仅是那两千块钱。她欠的,是一个解释,一个拥抱,一句“姐在”。而我,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又在她心里的旧账上,添了一笔新债。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我妈压抑的抽泣声。电视机不知何时被关掉了,那个恒定的音量35,第一次在它该响起的时间里,缺席了。
第三章
那场失败的“手机教学”和那记悬在半空的耳光,像一道分水岭,将我们家本就脆弱的和平彻底劈开。
我妈开始和我冷战。
她不和我说话,吃饭的时候,眼神从不落在我身上。她做的菜依旧是我爱吃的,但盛饭时,总会“不小心”跳过我。我只能自己去盛,碗碰到锅沿,发出空洞的声响。
整个家里的气压低得吓人。我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不停地叹气。建军也察觉到了不对,几次想开口调解,都被我妈一个冰冷的眼神给冻了回去。
我心里又委屈又憋闷。我没错,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可看着我妈日渐沉默的背影和悄悄增添的白发,我又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二姨带着表弟远航,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窝在沙发上发呆。门铃响了,我以为是催缴水电费的。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个人,我瞬间僵住了。
二姨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她局促地站在那里,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她身后的远航,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一脸的腼腆和不安,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
“晓……晓梅?”二姨试探着叫我,声音有些沙哑。
“二姨?”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们……怎么来了?”
“你妈在家吗?”二姨的眼神越过我,往屋里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妈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手里还拿着半根没削完皮的黄瓜,看到门口的两人,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你来干什么?”我妈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冬天里冻住的石头。
“姐……”二姨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我们就是来看看你。远航在这边找工作,我……我不放心……”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没死呢!”我妈的话像刀子一样。
“秀琴!”我爸从房间里冲出来,一把拉住我妈,“你怎么说话呢!秀芳好不容易来一趟!”
他转头对二姨和远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快进来坐。远航是吧?都长这么大了。”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远航把东西放在墙角,低着头,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二姨站在客厅中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我妈把黄瓜重重地扔进水槽,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就这么定了。”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我妈的这句口头禅。这一次,她用关门的动作,说出了这句话。她决定了,不欢迎,不原谅,不和解。
我爸搓着手,尴尬地招呼着:“别理她,她就那臭脾气。来,秀芳,坐,喝水。”
建军也赶紧出来打圆场,给远航递烟,问他工作找得怎么样。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吗?被三十年的怨恨和误解隔开,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晚饭是建军和我张罗的。我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步都没出来。
饭桌上,死一般的沉寂。我爸不停地给二姨和远航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试图用食物的热气来融化这冰冷的气氛。
二姨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低着头,偶尔抬眼飞快地看一眼我妈紧闭的房门。
就在这时,我儿子豆豆,用他清脆的童音,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爸爸,奶奶为什么不喜欢姨姥姥呀?”
一句话,像一颗炸雷,在饭桌上炸响。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我爸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建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二姨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
我看到远航的脸涨得通红,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我心里一痛。孩子是无辜的,他的世界里,喜欢和不喜欢都那么直接。可他不知道,大人世界里的“不喜欢”,背后牵扯着多少盘根错错节的恩怨。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会记两本账。】一本是金钱账,一本是感情账。我妈心里的那两本账,三十年了,还没算清。
那一刻,我真想冲进房间,把我妈拖出来,逼着她和二姨坐在一起,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可是我不能。我怕她们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让场面变得更加无法收拾。
晚饭后,二姨执意要走,说已经在附近找了个小旅馆。
我爸怎么留也留不住。
我送他们到楼下。昏暗的路灯下,二姨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
“晓梅,”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我说,“别怪你妈。当年……当年是我不对。”
“二姨……”
“你妈她……她有她的苦。”二姨说完,摆了摆手,和远航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我妈的苦?她到底有什么苦?一个宁愿背负三十年骂名,也要死守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我回到家,客厅里空荡荡的。我妈房间的门依旧紧闭着。我走过去,正想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我爸压抑的声音。
“秀琴,你到底要犟到什么时候?秀芳都找上门了,你连见一面都不肯吗?”
里面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心里有坎,可那都过去三十年了!你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有意思吗?”
还是沉默。
“那笔钱……那笔钱的真相,你打算瞒一辈子吗?你就不怕将来到了地下,没脸见咱爸咱妈?”
我爸的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脑中的锁孔。
钱的真相?难道那两千块钱背后,还有别的隐情?
第四章
我爸那句“钱的真相”,在我脑子里盘旋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妈依旧对我视而不见。家里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建军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下班后特意没回家,而是打电话让我去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小饭馆。
昏黄的灯光下,两盘小菜,一瓶啤酒。
“还在想妈和二姨的事?”建军给我倒了杯酒。
我点点头,把昨天我爸在房里说的话告诉了他。
“钱的真相?”建军皱起了眉头,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里面肯定有事。但我劝你,晓梅,别再掺和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那是我妈和我二姨,我怎么能不管?”
“因为你管不了。”建军一针见血,“这是她们姐妹俩三十年的心结,不是你这个做小辈的问几句就能解开的。你越是逼问,妈的反弹就越大,你看,现在不是连你都恨上了吗?”
“可我……”
“我知道你委屈。”建军打断我,“但你有没有想过,妈这么做,可能是在保护什么?或者,保护她自己。”
我沉默了。建军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一头热的冲动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追求真相,是在为二姨打抱不平,可结果呢?我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把我妈逼到了墙角。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看着?”我无力地问。
“等。”建军说,“等一个契机。或者,等妈自己想通。”
这顿饭,我们吃得异常沉默。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坐在车里,一路无话。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压抑的气氛。
“建军,”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突然开口,“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女儿?”
建军愣了一下,把车停在了路边。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连我妈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我只会跟她吵架,逼她,让她更难受。”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晓梅,”建军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你不是失败的女儿,你只是太想为她好了。但有时候,好心会办坏事。”
“我该怎么办?”我看着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们先顾好我们自己的小家。”建军说,“妈那边,我们慢慢来。别急。”
他的话让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可是,我妈显然不打算“慢慢来”。
就在二姨来过的第三天,我妈在晚饭桌上,毫无征兆地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我已经跟你王叔说好了,南边那套老房子,不租了。收拾收拾,给秀芳他们住。”
“什么?!”我、我爸、建军,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那套老房子,是我结婚前我们一家住的地方。后来我们搬到这边,那套房子就一直出租,每个月的租金,是我爸妈养老金之外一笔不小的补充。
“妈,你疯了?”我第一个反对,“那房子租金一个月三千多呢!你说不租就不租了?你让二姨住进去,那我们喝西北风啊?”
“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我妈冷冷地看着我,“我的房子,我愿意给谁住就给谁住。”
“李秀琴!”我爸也急了,“你跟钱有仇啊?那房租是你每个月买药的钱!你给秀芳住,你吃什么?喝什么?”
“我吃糠咽菜,也用不着你们管!”我妈梗着脖子,一脸的决绝。
“妈,”建军也忍不住开口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件事太突然了。您看,那房子租客的合同还没到期,我们这样单方面毁约,要赔违约金的。而且,远航只是来找工作,又不是定居,也许住一两个月就走了,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
“就这么定了。”我妈又祭出了她的口头禅,但这一次,她的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强硬,反而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悲壮,“违约金我来赔。他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说完,她站起身,又开始在围裙上擦手,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手上的皮都擦掉一层。
我看着她固执的背影,心里一片混乱。
我不明白。前几天还恨不得跟二姨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怎么突然就愿意把房子腾出来给她住了?这不是简单的愧疚或者补偿能解释的。这更像是一种……赎罪。一种不计后果的、决绝的赎罪。
她到底在赎什么罪?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二姨的信,我妈的眼泪,我爸那句“钱的真相”,还有我妈这突如其来的决定。
这些碎片像拼图一样,在我脑中飞速旋转,却怎么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案。
我悄悄起身,走到客厅。月光下,我妈那张藤椅静静地立在那里。我坐上去,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和我爸在上面时一模一样。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再去翻翻那个抽屉。
也许,里面还有别的线索。
我再次用那把小钥匙打开了抽aws。信封还在。我拿出信封,借着月光,又看了一遍。
就在我准备把信放回去的时候,我手指触到了信封底部,感觉里面好像还有一层纸。
我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把手指伸进信封,夹出了一张薄薄的、已经发黄的纸条。
那不是信纸,而是一张电报。
电报的内容很短,只有几个字,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我脑中所有的迷雾。
上面写着:“建国合伙人系骗子,速劝阻,切勿给钱。——林。”
落款的那个“林”,我知道,是我妈年轻时最好的一个工友,林阿姨,她后来远嫁到了姨夫他们当时要去闯荡的那个南方城市。
我拿着那张小小的电报,手抖得不成样子。
真相。
这就是真相。
我妈不是不借钱,她是在救二姨!她知道那是个骗局,她不想让二姨一家掉进火坑!
可她为什么不说?她为什么宁愿让妹妹恨自己三十年,也不愿意说出真相?
我捏着那张电报,冲到我妈的房门前,疯了一样地敲门。
“妈!你开门!开门!”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1987年,秋。
李秀琴攥着那封妹妹写来的信,一夜没睡。两千块,她拿得出来。丈夫单位分的奖金,加上她省吃俭用攒下的,刚好够。
可是,就在她准备第二天把钱给妹妹送去的时候,她收到了林姐从南方发来的加急电报。
“建国合伙人系骗子,速劝阻,切勿给钱。”
李秀琴当时就懵了。
她冲到邮局,给林姐打长途电话。电话里,林姐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那个所谓的“合伙人”,在当地就是个有名的无赖,已经用同样的手段骗了好几家。
挂了电话,李秀琴腿都软了。
她拿着电报,第一时间去找了妹妹李秀芳。
“秀芳,这钱不能借!那个人是骗子!”她把电报拍在桌上。
可当时的李秀芳,已经被“发财梦”冲昏了头脑。她不信。
“姐,你就是不想借给我!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李秀芳红着眼睛喊,“你编出这么个谎话来骗我!你安的什么心?”
“我骗你做什么?这是林姐发的电报!她还能害我们不成?”
“林姐?她远在千里之外,她知道什么?我看就是你跟她串通好了,不想让我过上好日子!”
姐妹俩大吵一架。李秀琴的解释,在李秀芳看来,全是借口。是姐姐嫉妒自己,是不想让自己翻身的托辞。
李秀琴嘴笨,脾气又硬。她看着油盐不进的妹妹,又气又急,最后撂下一句狠话:“行!这钱我就是不借!有本事你就去别处借!将来被人骗光了,别来找我哭!”
她以为,断了钱,妹妹就能冷静下来。
可她没想到,这一句话,成了姐妹间三十年无法逾越的鸿沟。
后来,那个骗子果然卷款跑了,坑了好几家人。李秀芳的“发财梦”碎了,但她不觉得是姐姐救了她。她觉得,是姐姐的“诅咒”应验了。如果当初姐姐借了钱,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李秀琴想过去解释,可她拉不下那个脸。她的骄傲,她的固执,让她选择了沉默。她想,总有一天,妹妹会明白的。
可她一等,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来,那张电报,她一直藏在信封里。那是她清白的证明,也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她无数次想拿出来,又无数次放回去。
【沉默,是成年人最响亮的哭声。】
她用三十年的沉默,哭诉着自己的委屈、骄傲和悔恨。她不是不爱妹妹,她是太爱了,爱到用了一种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去保护她。
第五章
我妈终究没有开门。
我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凉,才攥着那张电报,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间。
建军被我吵醒了,他看着我煞白的脸,担忧地问:“怎么了?”
我把那张电报递给他。
他看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妈她……太不容易了。”
“她为什么不说?”我喃喃自语,眼泪掉了下来,“她为什么宁愿被所有人误会,也不说出来?”
“因为她是妈。”建军把我揽进怀里,“在她的世界里,有些事,做了比说了重要。她以为自己是在保护二姨,却没想到,这种‘保护’,比伤害更伤人。”
那一夜,我和建军聊了很久。
我们聊我妈的固执,聊二姨的偏执,聊那个年代的人特有的、那种别扭的爱。
“现在怎么办?”我问他。
“把电报给二姨看。”建军果断地说,“只有二姨,才能解开妈的心结。”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我找到了二姨住的那个小旅馆。
旅馆又小又旧,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我敲开门,看到二姨正在给远航洗衣服,一盆一盆的,手都泡白了。
“晓梅?”二姨看到我,很惊讶。
我把她拉到走廊的尽头,把那张电报和那封信,一起放在她手里。
“二姨,你看看这个。”
二姨疑惑地接过,当她看清电报上的字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反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是……”她的声音在发抖。
“这是我从我妈锁着的抽屉里找到的。和你的信放在一起,放了三十年。”
二姨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哭得像个孩子,所有的委屈、悔恨、怨怼,都在那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我姐……我姐她……”她泣不成声,“我错怪她了……我错怪她三十年啊……”
我扶着她,鼻子也一阵阵发酸。
三十年的隔阂,三十年的怨恨,原来都源于一场笨拙的保护和一场致命的误会。
那天下午,二姨跟着我回了家。
她站在我家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我推开门,我妈正在客厅里擦桌子。她看到我们,愣住了。
“姐……”二姨叫了一声,眼泪又下来了。
我妈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她的手,又开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
二姨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姐!我对不起你!是我混蛋!是我没良心!”
我妈慌了,她想去扶,可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
“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姐,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我把那张电报拿出来,放在我妈手里。“妈,二姨都知道了。”
我妈看着手里的电报,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妹妹,三十年的委屈和骄傲,在这一刻瞬间崩塌。她一把抱住二姨,姐妹俩哭成一团。
我爸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这一幕,红了眼眶,悄悄别过脸去。
建军站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
客厅里,只有她们姐妹俩压抑了几十年的哭声。
哭声停了之后,我妈拉着二姨,坐到了沙发上。她一边给二姨擦眼泪,一边絮絮叨叨地骂:“你个憨憨,脑子就是一根筋!我说的话你就不信,非要去撞南墙!”
二姨哭着笑:“是是是,我憨,我蠢。姐,你再骂我几句吧,你骂我,我心里好受。”
我妈瞪了她一眼,眼圈却还是红的。“骂你有啥用?都过去了。”
那天晚上,是我家三十多年来,最热闹的一个晚上。
我妈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她不停地给二姨和远航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远航也多吃,在外面找工作辛苦。”
饭桌上,她们聊起了小时候的糗事,聊起了早已过世的外公外婆。那些尘封的记忆,像一坛老酒,越品越香。
我看着她们,突然觉得,这才是家的样子。
晚饭后,我妈把我拉到一边。
“晓梅,”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老房子的事……就那么定了吧。”
“妈……”
“你二姨这些年,不容易。你姨夫走得早,她一个人把远航拉扯大,吃了多少苦。那房子,就当是我……是我这个做姐姐的,补偿她的。”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充满了力量。
这一次,她的口头禅“就这么定了”,听起来不再是独断专行,而是一种温柔的坚定。
我点点头:“好,妈,都听你的。”
我妈笑了,那是她三十年来,第一次对我,对二姨,发自内心的笑。
【日子,就是把一地鸡毛,掸干净,再等它落下来。】我们家的那地鸡毛,终于被掸干净了。
第六章
心结解开,日子仿佛也跟着明媚起来。
我妈开始忙着收拾老房子。她把租客送走,赔了违约金,眼睛都没眨一下。然后,她像一只筑巢的鸟,每天往老房子里搬东西。
新的被褥,新的锅碗瓢盆,甚至还给远航买了一张新书桌。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这是要把三十年亏欠的爱,一次性都补回来。
建军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
一天晚上,我们俩在楼下车里,他突然开口:“晓梅,我觉得妈这么做,有点过了。”
“什么意思?”我有些不悦。
“你看,她把房子给二姨住,我们都同意。但现在,她几乎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搭进去了。买这买那,远航的工作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连电脑都看好了。这不合适。”建军冷静地分析。
“那是她心甘情愿的。她高兴就好。”我反驳道。
“她那是高兴吗?我看不见得。”建军推了推眼镜,“我倒觉得,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她觉得亏欠了二姨,所以想倾其所有去弥补。这是一种自毁倾向。”
我愣住了。我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而且,”建军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妈这样做,会让二姨心里怎么想?会让远航怎么想?他们会觉得心安理得吗?这种过度的‘好’,有时候会变成一种巨大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沉默了。建军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被亲情和解的喜悦所蒙蔽的双眼。
是啊,我妈的爱,太沉重了。无论是三十年前的决绝,还是三十年后的倾尽所有,都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力度。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问他。
“跟妈谈谈。”建军说,“也跟二姨谈谈。这件事,不能只靠妈一个人用力。爱是相互的,不是单方面的给予和接受。”
第二天,我先找到了二姨。
我把建军的担忧跟她说了。二姨听完,沉默了很久。
“晓梅,建军说得对。”她叹了口气,“你妈对我越好,我心里越难受。我总觉得,我像个罪人,在接受她的施舍。这份情,我怕我还不起。”
“二姨,你别这么想……”
“这几天,我天天睡不着。我跟你姐说,我们住进来,房租照付。她死活不同意,还跟我发脾气。”二姨一脸的为难,“远航也跟我说,压力太大了。他说,他宁愿去住地下室,也不想欠这么大的人情。”
我明白了。我妈的“补偿”,正在变成一种新的负担,压在了二姨和远航的身上。
晚上,我鼓起勇气,和我妈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们坐在阳台上,就像那天和解的早晨一样。
“妈,老房子的事,我们能不能换种方式?”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换什么方式?”我妈正在给花浇水,动作顿住了。
“房子给二姨住,没问题。但是,房租,得让他们付。不按市价,就按亲情价,意思一下。不然,二姨和远航心里不安。”
我妈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天际线。
“还有,您也别再给他们买东西了。您把什么都准备好了,远航成什么了?一个来享福的少爷吗?他是个成年人了,他需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布置自己的家,去过自己的日子。您这样,不是爱他,是在剥夺他成长的机会。”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紧张地看着我妈的反应。
我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又要发脾气了。
她却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晓梅,”她说,“你长大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妈,我不是想管你。我只是觉得,真正的亲情,不是谁欠了谁,谁要去还。而是我们像两棵独立的树,靠得很近,根却长在自己的土里。我们可以相互遮风挡雨,但不能缠在一起,让对方窒息。”
【原谅,不是忘了,是算了。】我妈原谅了二姨的误解,二姨原谅了我妈的笨拙,而我,也终于原谅了那个曾经只会用吵架来解决问题的自己。我们都学会了“算了”,算了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我妈听完我的话,点了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她站起身,拍了拍我,“行,就按你说的办。”
那件事之后,我们家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状态。
我妈不再执着于“补偿”,她开始学着放手。她会邀请二姨来家里吃饭,但不再大包大揽。她会关心远航的工作,但不再替他做决定。
二姨一家也搬进了老房子。他们坚持每个月给我妈一千块钱的房租,我妈推辞不过,最后收下了。她说,这钱她存着,将来给远航娶媳妇用。
远航也很争气,很快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找到了工作。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们所有人都买了礼物。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以为,这个故事,会就此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直到有一天,我妈在厨房准备早餐时,突然身子一晃,晕倒了。
第七章
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人想流泪。
我妈躺在病床上,还没醒过来。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溢血,幸好送来得及时,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我爸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坐在病床边,紧紧握着我妈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秀琴,你醒醒啊,你看看我……”
二姨也赶来了,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嘴里反复说着:“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我,姐也不会这么累……”
建军忙前忙后地办手续,缴费,安慰着每一个人。
只有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无法接受。那个永远精力充沛,永远像个战士一样的妈妈,怎么会突然就倒下了?
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们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谁也不说话。空气里,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我看着我爸花白的头发,看着二姨红肿的眼睛,看着建军疲惫的脸,突然觉得,我们这个家,就像一艘船,我妈是那个舵手。现在舵手倒下了,我们所有人都失去了方向。
终于,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说:“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因为出血点在大脑功能区,可能会有一些后遗症,比如语言障碍,或者半身活动不便。具体的,还要等病人醒来后做进一步评估。”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心又立刻被揪了起来。
我妈醒了。
她能认出我们每一个人,但她说不出话。她想抬起右手,可那只手却像不属于她一样,纹丝不动。
她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恐惧。然后,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那个坚强了一辈子,固执了一辈子的女人,在病床上,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从那天起,我们全家总动员,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康复战。
我爸学着做饭,煲汤。二姨辞掉了在老家的零工,全心全意地在医院照顾。建军负责所有的开销和对外联络。我则负责每天给我妈做康复训练。
我教她重新发音,从最简单的“a、o、e”开始。就像小时候,她教我说话一样。
我扶着她,练习走路。每走一步,她都全身冒汗,累得气喘吁吁。
她变得很爱发脾气。有时候,一个字说不出来,她会急得把手边的东西都推到地上。有时候,一步走不稳,她会气得一天不吃饭。
我知道,她不是在气我们,她是在气她自己。那个曾经能掌控一切的李秀琴,如今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这种落差,对她来说,是最大的折磨。
每当这时,二姨总会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像哄孩子一样,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讲她们小时候的故事。慢慢地,我妈的情绪就会平复下来。
姐妹俩的手,在经历了三十年的风雨后,终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远航也经常来看她。他会给我妈读新闻,讲公司里的趣事。有一次,他拿到了一个项目奖金,他把厚厚的一沓钱塞到我妈手里,说:“大姨,这是我孝敬您的。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我妈看着那沓钱,又看看远航,嘴唇动了动,含混不清地说出了两个字:“好……好……”
那一天,我们所有人都哭了。
日子在艰难和希望中,一天天过去。
我妈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她能慢慢地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了,也能在搀扶下,自己走一小段路了。
出院那天,天气特别好。
我们把她接回了家。
家里的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客厅里干干净净,阳台上的花草也绿油油的。
我妈坐在她那张熟悉的藤椅上,环顾着这个她用一生心血守护的家,眼神里充满了眷恋。
【有些墙,推倒了,才能看见对面的光。】那道横亘在姐妹之间三十年的墙倒了,那道阻碍母女沟通的墙倒了,那道我妈自己困住自己的墙也倒了。光,终于照了进来。
晚饭后,电视机开着,新闻联播正在播出。
我儿子豆豆拿着遥控器,好奇地按来按去,他把音量一下子调到了40。刺耳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向我妈,准备去把音量调回来。我怕这个失控的数字,会刺激到她。
可我妈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电视,然后,她转过头,拿起一个苹果,用那只还不太利索的左手,颤颤巍巍地开始削皮。她削得很慢,很吃力,果皮断成了好几截。
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了坐在她身边的二姨。
电视机的音量,就那么一直停在40。
那个曾经代表着我妈绝对权威和固执内心的数字35,在经历了这场变故后,终于失去了它的魔力。
我看着我妈的侧脸,灯光下,她的白发显得那么刺眼。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我想问她,还疼吗?还难受吗?还后悔吗?
可最后,我什么也没问。
我只是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水果刀,拿起另一个苹果,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地,为她削了一个苹果。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电视的声音和我们削苹果时,刀刃划过果肉的“沙沙”声。窗外,夜色温柔。
【互动引导】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我们总是用自己以为对的方式去爱,却常常忽略了对方是否真的需要。你和你的家人之间,是否也有过类似的“中国式误会”?欢迎在评论区分享你的故事,聊聊那些因为“为你好”而产生的隔阂与遗憾。
来源:率真葡萄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