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老伴张兰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刚好扎在我耳膜最不舒服的地方。我没说话,只是默默起身,走进我们那间朝北的小卧室,关上了门。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老伴张兰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刚好扎在我耳膜最不舒服的地方。我没说话,只是默默起身,走进我们那间朝北的小卧室,关上了门。
门缝里,依旧漏出电视剧里男女主角激昂的对白,混杂着张兰时不时对外孙乐乐的呵斥:“说了多少遍,吃饭别看手机!”
我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一股樟脑球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抽屉深处,躺着一本褪了色的相册。我翻开第一页,一张黑白照片里,十八岁的我穿着崭新的工装,跨在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照片背后,是我用钢笔写的四个字:大有作为。
我盯着那四个字,指尖轻轻抚摸着,直到照片的边角都有些温热。
客厅的吵闹声忽然停了。我听到张兰压低了声音在打电话,是打给儿子林凡的。我没动,继续装作在整理东西。
“……你爸?他没事,就是人老了,闷得慌。”张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乐乐的那个什么逻辑思维课,一万二?行,我知道了……你爸这儿还有点,我明天去银行给你转过去。”
电话挂断,客厅里陷入一种反常的沉寂。我知道,张兰在等我出去,等我问,然后我们又会为钱的事情,为儿孙的事情,为这日复一日的琐碎,进行一场心照不宣的、没有赢家的拉锯。
我没有出去。
过了大概五分钟,卧室门被推开一条缝,张兰探进头来,看见我手里的相册,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句:“老林,你最近怎么老发呆?有事就说,别……”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乐乐在客厅大喊:“奶奶,我的酸奶!”
“来了来了,小祖宗!”张兰应着,匆匆关上了门。
那句没说完的“别……”,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沉了下去。别什么?别憋着?别多想?还是……别给她添乱?
我关上抽屉,拿出枕头下的旧智能手机。这是林凡淘汰下来的,屏幕有一道裂痕,像我这六十五年的人生,布满细纹,却还在勉强发光。我点开那个绿色的通讯软件,在一个叫“同城零工”的群里,一条消息被反复刷着屏:
“急招!新疆阿克苏拾花工,包吃住,包路费,手快多劳多得,两个月保底一万五!”
下面附着一张照片:蓝得不像话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白色棉田,一群戴着头巾的工友,背着巨大的布袋,脸上是汗水和笑容。
我的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我把那张招聘图片,放大了,再放大,仔細看着那些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皮肤黝黑的脸。他们身后是广袤的天地,而不是一方小小的、音量被设定在35的客厅。
一个念头,像一株野草,疯了一样从我心底的裂缝里钻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张兰在我身边均匀地呼吸着,她大概梦见了外孙乐乐考上名牌大学,或是儿子林凡又升了职。而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那片白色的棉田。
第二天一早,我趁张兰送乐乐去幼儿园,拨通了招聘信息上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嗓门洪亮的男人,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
“喂?看棉花活儿的?”
“啊,对,我问问。”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年龄多大?身体咋样?高血压心脏病有没?”
“六十五,身体……身体还行,没啥大毛病。”
“六十五?”对方顿了一下,“叔,这活儿可是累得很,弯腰一天,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我干了一辈子体力活,在工厂里,扛得住。”我急切地补充道,“真的,我能干。”
对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这样吧,叔。我们后天早上八点,在火车站广场东边集合,统一坐大巴走。你带上身份证,自己掂量着来。来了,我们就带你走。不强求。”
挂了电话,我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不是紧张,是兴奋。像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走进工厂,准备“大有作为”一样。
我决定了。
我没有告诉张兰和林凡。我知道,他们会一百个不同意。他们会说,我这么大年纪是去添乱,是去“作”。他们的关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我觉得温暖,更觉得窒息。
我开始偷偷准备。我找出我那身最耐磨的旧工装,一双解放鞋,又去楼下小超市买了两条毛巾,一个大水壶。我把这些东西塞进一个很多年没用过的帆布包里,藏在床底下。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像一个即将离家出走的少年。
出发前一天晚上,林凡一家三口回来吃饭。饭桌上,儿媳陈静又在说她新报的一个早教班理念多好多科学,张兰在一旁附和着,时不时给乐乐夹一块他根本不爱吃的排骨。林凡则埋头看着手机,眉头紧锁,大概又在为工作上的事烦心。
没有人看我一眼。
我像一个透明的背景板,存在,却不被看见。
“爸,”林凡忽然抬起头,“乐乐那个逻辑思维课的钱,妈给你说了吧?”
我点点头:“说了。”
“你那还有多少?我这边最近……”他搓了搓后颈,这是他一贯的标志性动作,每当他感到压力或者为难的时候。
“有。”我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够了。”
“那就好。”林凡松了口气,又低头去看手机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株野草,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
引子结束
第一章:逃离
凌晨四点半,天还是墨黑的。我蹑手蹑脚地起床,张兰在身边睡得正沉。我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摸索着穿好衣服。然后,我俯下身,从床底拖出那个塞得满满的帆-布包。
拉链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停下动作,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张兰的呼吸。平稳,均匀。她没醒。
我松了口气,将帆布包背在身上。包很沉,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但我心里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三十年的家。墙上挂着我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张兰笑靥如花,依偎在我身旁。电视机静静地立在角落,屏幕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我想象着,今天晚上,它的音量可能依然会被调到35,只是,再也不会有人因为这个音量而默默走进卧室了。
我从钱包里抽出两千块钱,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现金了。然后,我拿出手机,给林凡发了一条信息。我斟酌了很久,删删改改,最后只写了几个字:
“我出去走走,勿念。”
没有说去哪,没有说去多久。
关上家门的那一刻,我没有回头。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着我下楼的背影。一步,一步,像是走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火车站广场上,天刚蒙蒙亮。东边的角落里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大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男男女女,个个背着大包小包,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忐忑和期望的神情。
那个河南口音的工头,正拿着一个大喇叭在点名。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朝我招招手:“叔,还真来了?身份证带了没?”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记下名字,把身份证还给我:“林卫国。行,上车吧。”
大巴车很旧,车窗上布满灰尘。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身边的人都在用方言大声交谈,谈论着家里的收成,谈论着这次去新疆能挣多少钱。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一种廉价方便面的味道。
很嘈杂,但我却觉得心安。
车子缓缓开动,驶出城市。我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楼房、立交桥,一点点向后退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我没有一丝留恋。
车程漫长得超乎想象。两天两夜,我们吃在车上,睡在车上。车子一路向西,窗外的景色从高楼林立,到平原沃野,再到黄土高坡,最后,地平线上出现了连绵不绝的山脉和戈壁。
我的手机响了无数次。全是林凡和张兰打来的。我没有接,直接调成了静音。
我知道他们肯定急疯了。我能想象到林凡在电话里暴跳如雷,张兰在家急得团团转,甚至可能会哭。
心里不是没有一丝愧疚,但那种想要逃离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第三天下午,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新疆阿克苏地区的一个团场。
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干燥而清冽的空气涌了进来。我下了车,站在原地,有些怔住了。
天,是那种在城里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纯粹的、宝石一样的蓝色,高远得让人心慌。脚下是坚实的土地,一望无际。远处,白杨树挺拔地站成一排,像忠诚的卫兵。而眼前,就是那片在照片上看过无数次的棉田。
白色的棉桃,像雪一样铺满了大地,一直延伸到天边。
“都别愣着了!拿好自己的东西,跟我来!”工头老王挥着手,把我们领到一排低矮的平房前。
这就是我们的宿舍。十几个人一间的大通铺,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条件很简陋,但没人抱怨。对我们这群出来卖力气挣钱的人来说,有瓦遮头,有炕能睡,就足够了。
晚饭是白面馒头,一大盆土豆炖白菜,还有管够的白开水。我饿坏了,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饭菜的味道谈不上好,但吃下去,胃里暖暖的,很踏实。
吃完饭,工头给我们开了个短会,讲了讲拾棉花的技巧和注意事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下地,干到天黑。按斤算钱,多劳多得。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身边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却毫无睡意。我拿出手机,屏幕上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林凡和张兰的。还有几十条微信消息。
我点开了林凡的语音,他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愤怒:“爸!你到底去哪了!你这么大年纪了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急死我们!赶紧给我回电话!”
接着是张兰的,带着哭腔:“老林啊,你快回来吧,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大声放电视了,你想怎么样都行,你快回来啊……”
听着他们的声音,我的鼻子一酸,视线有些模糊。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把那股涌上来的情绪压了下去。
我没有回复。
我点开了那张棉田的照片,又看了一遍。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关掉了手机。
世界,瞬间清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起床了。露水很重,空气冰冷。我们每人领了一个巨大的布袋子,系在腰上,走进了棉田。
我学着旁边老乡的样子,弯下腰,开始动手。棉花不像想象中那么柔软,棉桃的壳有些扎手。而且,要不停地弯着腰,时间长了,腰像要断掉一样。
第一天,我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七点,只拾了不到三十公斤。手指被棉壳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腰酸背痛,晚上躺在炕上,感觉骨头架子都散了。
同屋一个比我小几岁的甘肃老汉拍拍我的肩膀:“老哥,第一天都这样,熬过去就好了。”
我咬着牙,没吭声。
第二天,我继续。第三天,第四天……
我渐渐找到了窍门。我的动作越来越快,腰也似乎没那么疼了。每天,我都是第一个下地,最后一个收工。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浸湿了我的衣背,在太阳下晒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霜。我的手上,旧的伤口还没好,又添了新的。
很苦,很累。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在这里,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麻烦的老头。我和所有人一样,凭力气吃饭。我每天看着自己背篓里的棉花越来越多,秤上的数字越来越大,那种感觉,是我这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
那是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我的价值,不再是儿子口中“还有点”的存款,不再是那个能帮忙接送孙子、做做家务的免费保姆。我的价值,是我自己一双手,一天天挣出来的。
大概是到新疆的第十天,我终于攒够了一百公斤。工头老王给我结了当天的工钱,两百多块。他把一沓崭新的、带着油墨香的钞票递给我时,我感觉那比我之前给儿子的一万二还要沉。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买了一瓶啤酒,一个人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慢慢地喝着。
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我忽然想,家,原来不是你回去的地方,而是让你想逃离的地方。
这时,旁边一个工友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大声地和电话那头的孩子说着话,满脸都是笑。
我摸了摸口袋里关机了十天的手机。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开机键。
手机震动了许久,屏幕亮起,无数的消息和未接来电提示涌了进来。最新的,是林凡五分钟前发的一条微信。
我点开。不是语音,是文字。
“爸,我们教了你几百遍怎么用微信视频,你学会了,就是为了让我们找不到你吗?”
我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想起了去年冬天,林凡和陈静手把手教我用智能手机的场景。他们坐在我两边,一个教我怎么打字,一个教我怎么发语音。乐乐在一旁不耐烦地跑来跑去。
“爸,这个绿色的键按下去,就能说话。”
“不是这个,爸,是这个,你看,这个小话筒。”
“哎呀,你怎么又点到游戏里去了!”陈静有些烦躁,“乐乐,别闹!”
我笨手笨脚,学得很慢。林凡一开始还耐心,后来也开始不耐烦了:“爸,你用心点行不行?这么简单的东西。”
我涨红了脸,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盯着那个小小的屏幕。学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学会了怎么打视频电话。我打通的第一个视频,是给乐乐的。乐乐在屏幕那头做了个鬼脸,就跑开了。
林凡说:“行了,爸,你学会了就行。以后有事,就打视频,方便。”
他们以为,教会我使用这个工具,就是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们不知道,真正让我们疏远的,从来不是科技。
我看着林凡发来的那条信息,眼前又有些模糊。我关掉手机,把剩下的半瓶啤酒一饮而尽。
啤酒是苦的,但好像,没有心里的滋味苦。
第二章:价值
日子在弯腰、直起、再弯腰的重复中一天天过去。我的腰渐渐适应了这种强度,手指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不再轻易被划破。我每天拾的棉花,从三十公斤,到五十公斤,再到八十公斤。最多的一天,我拾了一百一十公斤。
我成了我们这群人里,最能干的老头之一。
工头老王经常在众人面前表扬我:“看看人家林叔,六十五了,比你们这些小年轻还能干!都学着点!”
每当这时,我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心里却是满满的当当的。在这里,我的年龄不再是“麻烦”和“累赘”的代名词,反而成了一种荣誉。
我开始和工友们熟悉起来。和我睡一个通铺的甘肃老汉叫老马,比我小三岁,家里有三个儿子等着盖房娶媳生子。他对面铺的是个四川小伙子,才二十出头,说要挣钱回去给女朋友买个好点的手机。
我们白天在棉田里,各自埋头苦干,偶尔隔着几行棉花树,吼上几嗓子山歌。晚上回到宿舍,就着一盘花生米,喝几口廉价的白酒,天南海北地胡侃。
他们说家里的婆姨,说不懂事的娃,说涨了价的化肥。我静静地听着,很少说话。他们也不问我的家事。在这里,大家都有一个共识:能抛家舍业跑到这几千公里外吃苦的,家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说出来,不过是给别人的下酒菜添一丝苦涩罢了。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用挣来的第一笔大钱,四千块,给自己买了一部新的智能手机。不是什么好牌子,一千多块,但屏幕亮堂,没有裂痕。
我还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一双舒服的运动鞋。
当我穿着新衣服新鞋,拿着新手机,站在团场的供销社门口时,我看着玻璃门里映出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那个人,头发白了,脸也黑了,皱纹更深了,但腰板,却比在家的时候直了许多。
我用新手机,登陆了那个很久没上的微信。我没有联系林凡和张兰,而是点开了“朋友圈”。
我拍了一张照片。蓝天,白云,还有一望无际的棉田。我学着年轻人的样子,配了一行字:
“天高云淡。”
发出去不到一分钟,就有人点赞。是林凡。
紧接着,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
“爸!”林凡的声音听起来松了一大口气,但随即又转为严厉,“你总算肯接电话了!你到底在哪?发个朋友圈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快急疯了!”
“我……我在新疆。”我低声说。
“新疆?!”他的音量瞬间拔高,“你去新疆干什么?你一个人?你疯了是不是!赶紧给我回来!”
“我来这儿……挣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想象到林凡脸上错愕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挣钱?爸,你缺钱你跟我们说啊!你至于跑那么远去受那个罪吗?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不孝顺,给你的钱不够?”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我的心。
“不是……”我试图解释,却发现喉咙发紧,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啊,我该怎么说?难道说,我在家里,感觉自己像个废物?难道说,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一边“孝顺”我,一边又觉得我是个负担的眼神?难道说,我想证明,我林卫国,就算六十五了,也还能靠自己的力气,活得有尊严?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一辈子了,我都学不会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
“不是钱的事,那是什么事?”林凡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爸,你别闹了行不行?赶紧买票回来!你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在外面出了事怎么办?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责任”两个字,又一次刺痛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挺好的。不用担心。等这边活干完了,我就回去。”
“干完?干到什么时候?你赶紧回来!”
“我说了,我干完就回。”我的语气也硬了起来,“我不是小孩子了,林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林凡似乎被我的强硬态度噎住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张兰的声音:“是不是你爸?电话给我!”
电话被抢了过去。张兰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更多的是一种积压了许久的怨气:“林卫国!你长本事了啊!离家出走!你把这个家当什么了?旅馆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有没有良心啊你!”
我沉默地听着。
“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乐乐谁接送?晚饭谁做?家里一大堆事!我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你倒好,一个人跑出去逍遥快活了!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这个家吗?”
她一句句的控诉,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心上。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离开,只是少了一个干活的劳力。
我突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疲惫。
“张兰,”我平静地说,“乐乐可以叫外卖,家务你可以请钟点工。你们离开我,一样能活。我离开你们,也一样。”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靠在供销社的墙上,看着远处的天空。夕阳正缓缓落下,把整个戈壁滩染成一片壮丽的金色。
汗水是咸的,但心里的苦,是又苦又涩,尝不出味儿的。
那次通话后,家里人消停了几天。也许是被我的决绝态度镇住了。
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拾棉花中。我每天都比别人多干一个小时,只为了多挣几十块钱。钱,成了我衡量自身价值的唯一标准。我把每天挣的钱,都工工整整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看着上面的数字一点点累加,我心里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又被打破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和工友们吃饭,收到了儿媳陈静发来的一条微信。是一张照片,乐乐的数学考卷,上面一个鲜红的“72分”。
紧接着是她的文字信息:“爸,你看乐乐的成绩。自从你走了,没人盯着他写作业,他心思全玩野了。你再不回来,这孩子就毁了。”
我看着那张考卷,心里五味杂陈。
在家的时候,确实是我每天陪着乐乐写作业。他好动,坐不住,我得像个监工一样守在他旁边。遇到不会的题,我得耐着性子给他讲。讲一遍不会,讲两遍,讲三遍……有时候,我讲得口干舌燥,他还在那东张西望,我气得心口疼,却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陈静和林凡工作忙,他们总说:“爸,乐乐就拜托你了,我们对你最放心。”
我成了孙子学习的“责任人”。考得好,是孩子聪明,是老师教得好;考得不好,就是我这个爷爷没尽到责任。
现在,他们又把这张考卷发给我。这是在告诉我,我的“价值”,又多了一项——孙子的成绩。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没回复。
同屋的老马看我脸色不好,递给我一瓶酒:“咋了老林?家里来电话了?”
我点点头,苦笑了一下。
“唉,”老马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那三个小子,天天打电话催我寄钱回去。从来没问过我一句,在这边累不累,吃得好不好。”
他的话,让我找到了共鸣。我们就像一头头被家庭豢养的牛,只被期望着产奶,没人关心我们吃的是草还是料。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一边是家人的“需要”,一边是我在这里好不容易找到的“自我”。我该何去何从?
就在我辗转反侧的时候,林凡的电话又来了。这次,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
“爸,你回来吧。算我求你了。妈这几天血压又高了,天天在家唉声叹气。乐乐也想你了。我们家不能没有你。”
“不能没有我?”我冷笑了一声,“是没有我这个免费的保姆,免费的提款机,免费的家教吧?”
这句话,我说得又快又急,像一颗压抑了许久的子弹,终于射出了枪膛。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第三章:对峙
“爸……你怎么能这么想?”林凡的声音听起来很受伤,“我们什么时候把你当成提款机和保姆了?”
“没有吗?”我反问,“你每次打电话,除了要钱,除了让我帮你带孩子,你问过我一句,‘爸,你今天过得开心吗’?你问过我一句,‘爸,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没有!一次都没有!”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激动得有些发抖。旁边床铺的老马被我吵醒了,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我……”林凡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在你眼里,在你妈眼里,我就是个摆设!是个工具!有用的时候拿来用一下,没用的时候,就嫌我碍地方!电视声音开那么大,你妈考虑过我受不受得了吗?你们夫妻吵架,把我夹在中间,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陈静天天说我带孩子的方法不科学,她尊重过我这个爷爷吗?”
我一口气把积压在心里几十年的怨气,全都吼了出来。吼完,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整个胸腔都在疼。
电话那头,林凡久久没有说话。我甚至能听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爸,”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对不起。我……我们真的没那么想。我们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
多可怕的三个字。习惯了我的付出,习惯了我的沉默,习惯了我的“理所当然”。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我一字一句地说,“林凡,让我清净两个月。等活干完了,我自然会回去。但回去以后,我要怎么活,我自己说了算。”
说完,我再次挂断了电话。这一次,我直接把林凡和张兰的号码,都拉进了黑名单。
我需要一场彻底的隔绝。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异常平静。没有了电话和信息的骚扰,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清净了。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拾棉花上,我的记录一天天被自己刷新。
工友们都说我像变了个人,话少了,但脸上的笑容多了。
老马私下里问我:“老林,跟家里说开了?”
我点点头:“算是吧。”
“那就好。”老马拍拍我的肩膀,“人活一辈子,总得为自己活几天。”
人老了,不是怕死,是怕活着没一点声响。这句话,是我在棉田里,听着风声,看着落日,自己悟出来的。我以前活着,就像那台被调到35分贝的电视机里的背景音,嘈杂,却毫无意义。而现在,我每天听着棉花被摘下时“簌簌”的声响,听着自己有力的心跳,我觉得,这才是活着的声音。
就在我以为可以安安稳稳地干到结束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是到新疆的第四十五天。我正在棉田的最深处干活,突然听到地头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林卫国!林师傅!有人找!”
我直起腰,眯着眼往地头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焦急地站在那里,是林凡。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背着沉甸甸的棉花袋,一步步向地头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像灌了铅。
林凡看到我,快步迎了上来。他比上次视频里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和这片尘土飞扬的棉田格格不入。
“爸!”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我,“你……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看着我黝黑的皮肤,干裂的嘴唇,还有那身沾满泥土和棉絮的工装,眼睛里满是震惊和心疼。
“我挺好的。”我挣开他的手,语气疏离。
“好?这叫好?”他指着我的手,“你的手都成什么样了!走,跟我回去!立刻!马上!”
他说着,就要来拉我。
“我不走。”我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他。
“爸!”林凡急了,声音里带了哭腔,“你别再任性了行不行!妈快不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说什么?”
“妈病了!高血压引起的中风前兆,前天晚上进的医院!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她天天念叨着你的名字!你赶紧跟我回去!”林凡吼道。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张兰……病了?
我看着林凡焦急得通红的眼睛,不像是在说谎。
“在……在哪个医院?”我的声音在发抖。
“市中心医院。爸,我机票都买好了,今晚就走。你赶紧去收拾东西。”
我愣在原地,手脚冰凉。我离家出走,是为了寻找自己。可如果代价是张兰的健康,那我找到的“自己”,还有意义吗?
周围的工友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劝我。
“老林,家里出事了就赶紧回吧。”
“是啊,挣钱什么时候都行,人最重要。”
老马走过来,把我的棉花袋接过去:“去吧,老林。这边我帮你看着。”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林凡,心里乱成一团麻。
最终,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和林凡坐在回城的车里。这是一辆从团场到阿克苏市区的班车,车里挤满了人。我们父子俩坐在最后一排,一路无话。
车厢里很闷,空间狭小得让人窒息。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心里第一次对这次“逃离”产生了怀疑。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到了市区,林凡带我进了一家看起来很干净的饭馆。他给我点了一碗牛肉面。
“爸,先吃点东西吧。你肯定饿了。”他的语气很温和。
我确实饿了,从早上到现在,我只喝了几口水。我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来。面很香,但我却吃不出任何味道。
林凡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爸,”他突然开口,“对不起。”
我吃面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看他。
“以前,是我混蛋。我总觉得,我给你钱,给你买东西,就是孝顺了。我从来没想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搓着后颈,那个熟悉的动作,但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不耐烦,只有深深的愧疚,“你走了一个多月,我才发现,这个家,没了你,真的不行。不是没人做饭,没人带孩子。是……是家里没有那个主心骨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妈住院那天晚上,一直拉着我的手,说她后悔了。她说她不该跟你吵,不该把你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她说,她只是……只是害怕。怕我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没人管她,怕你也像我一样,离她越来越远。所以她就想用各种事把你拴在身边……”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乐乐前几天在幼儿园画画,画我们一家人。他把爷爷画得最大,站在最中间。”林凡的眼圈红了,“他跟老师说,‘我爷爷是超人,他什么都会’。可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却把超人当成了佣人。”
他说完,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着。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又酸又胀。我没想到,我的离开,会让他们想这么多。
吃完饭,我们去了机场。在候机大厅,我收到了工头老王的短信。
“老林,你的工钱我给你算了下,扣除预支的,还剩一万八千块。你儿子把你卡号给我了,我等下就给你打过去。家里事要紧,别担心这边。好好保重。”
一万八千块。
我看着这个数字,心里没有了当初的激动和自豪。我用这两个月的自由和辛苦,换来了这个数字,也换来了家人的“觉醒”。这笔交易,到底值不值?
我不知道。
第四章:回归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已经是深夜。走出机场,一股湿润而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和新疆的干冷截然不同。
我跟着林凡,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驶上高架,窗外是熟悉的万家灯火。这个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此刻却让我感到一丝陌生。
“直接去医院吗?”我问。
“不,”林凡摇头,“先回家。妈已经出院了,在家休养。医生说没有大碍,就是血压太高,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我心里一紧:“出院了?那你还骗我说……”
“爸,我不这么说,你会回来吗?”林凡苦笑了一下,“妈确实住院了,但情况没那么严重。我只是……太想你回来了。”
我沉默了。车内的空间很小,我们父子俩的呼吸都显得很沉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气他骗我,还是该……感谢他骗我。
车子停在楼下。我抬头看着那个熟悉的、亮着灯的窗户,突然有些近乡情怯。
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传来。张兰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她听见开门声,探出头来。
看到我的一瞬间,她愣住了,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们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她比我走的时候瘦了,也憔悴了,头发好像也白了更多。
“你……你回来了。”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一边说,一边用围裙擦着眼睛,“快,洗手吃饭,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那顿晚饭,吃得异常沉默。陈静和乐乐不在,林凡说陈静带乐乐回娘家住几天,想让我们老两口单独待会儿。
饭桌上,张兰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她自己却没吃几口。
“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面肯定没吃好吧?”她的口头禅还是那句“还不是为了你好”,但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理直气壮,只剩下小心翼翼的关切。
吃完饭,我主动起身收拾碗筷。张兰赶紧拦住我:“别动别动,我来!你坐了那么久的车,快去歇着。”
她把我按在沙发上,又给我端来一杯泡好的热茶。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做了一辈子的夫妻,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客气”过。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这是两个月来,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谁都没有睡意。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老林,”她突然开口,“对不起。”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比从林凡嘴里说出来,更让我震惊。张兰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我从没听她说过一句软话。
“我那天……不该那么说你。”她翻了个身,面对着我,“你走了以后,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这个家,突然就空了。我一睁眼,身边没人,心里就慌得厉害。”
她顿了顿,吸了吸鼻子。
“我以前总觉得,你在家,我使唤你,是看得起你。我总觉得,我们是夫妻,就该这样。我忘了,你也是个人,你也会累,会烦。”
“电视机我已经很久没开过了。”她轻声说,“你不在家,屋里太静了。我开了电视,更觉得吵得心慌。我才明白,以前我把音量开到35,不是为了听清楚,是想用那个声音,盖住我们俩没话说的尴尬。”
我的心,被她的话狠狠地揪了一下。原来,那个让我烦躁的35分贝,背后藏着的是她这样的心思。
“老林,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去干。我再也不拦着你了。”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很凉。
“睡吧。”我只说了这两个字。
那一晚,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躺着。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一辈子的夫妻,最后活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而这一次,我们似乎又从陌生人,往回走了一步。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张兰已经不在床上了。我走出卧室,看到她正在阳台上,伺候她那些花花草草。晨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对我笑了笑:“醒了?早餐在桌上,我给你热了牛奶,煮了鸡蛋。”
我走到她身边,看着那些被她养得很好的绿植。其中一盆君子兰,开得正盛。
“这花,开得真好。”我说。
“是啊,”她叹了口气,“你不在家,我就天天跟它们说话。跟它们说,你这个老东西,跑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我们相视一笑,几十年的隔阂,仿佛在这一笑中,消融了许多。
我以为,我的“回归”,会让一切回到原点,甚至变得更好。
但生活,远比我想象的复杂。
林凡和陈静带着乐乐回来了。一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只是,所有人都变得小心翼翼。
陈静不再对我的带娃方式指手画脚,甚至会主动问我:“爸,你看乐乐这样穿,冷不冷?”
林凡下班回家,不再是第一时间躺在沙发上看手机,而是会先问我一句:“爸,今天身体怎么样?”
张兰更是把我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家务活不让我插手,吃饭时不停给我夹菜,甚至连我出门散步,她都要问上三遍,要不要她陪着。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着对我的“亏欠”。
可我,却感到一种新的窒息。
这种“好”,是一种不平等的、带着愧疚的“好”。他们把我高高地供了起来,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我感觉自己又一次失去了“自我”。从一个被忽视的工具,变成了另一个被过度关注的“神龛”。
我依旧没有话语权。我所有的需求,都被他们“预设”和“满足”了。
比如,我想去楼下公园和老伙计们下下棋,张兰会说:“外面风大,别去了,在家看电视吧。”
比如,我想自己去买点菜,林凡会说:“爸,你想吃什么,手机上下单,半小时就送到了,别自己跑了。”
他们以为这是对我好。他们不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是被当成一个“正常人”的尊重。
这种日子,过了一个星期,我心里的那股烦躁,又开始升腾起来。
一天晚饭后,林凡又在饭桌上谈起工作上的烦心事。陈静则抱怨着乐乐的学校又搞什么活动,要家长配合。张兰在一旁唉声叹气,说菜价又涨了。
又是这种熟悉的、充满了抱怨和焦虑的氛围。
我默默地听着,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透明的背景板。
“爸,”林凡突然转向我,“我下个月可能要出差,乐乐上学……”
我没等他说完,就站了起来。
“我的钱,花完了。”我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去新疆挣的一万八,加上我自己的老本,我准备在附近租个小房子。一室一厅就行。”我平静地宣布我的决定,“以后,我就一个人住。”
第五章:新家
“什么?!”
我的话音刚落,客厅里瞬间炸开了锅。
“爸!你说什么胡话!”林凡第一个站了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老林!你疯了是不是!”张兰的声音尖锐得刺耳,“好好的家不住,你要出去租房子?你是不是存心要气死我!”她捂着胸口,一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你个老东西,作死啊!”她情绪一激动,老家的方言都飚了出来。
陈静也皱起了眉头:“爸,您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不满意?您可以说出来,我们改。没必要这样吧?”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三种不同的表情,却传达着同一种意思:我的决定,是错误的,是不可理喻的。
“我很清醒。”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不满意。我只是,想过几天自己的日子。”
“自己过日子?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过?谁照顾你?”张兰激动地质问。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迎上她的目光,“在新疆那两个月,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那能一样吗!那里有人跟你搭伴干活,这里呢?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万一出点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我会每天给你们报平安的。”
“爸,你别闹了!”林凡走过来,想拉我的胳膊,“这事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
我甩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情绪激动之下,我的句子也变得短促起来。
“你不同意?”
“我凭什么要你同意?”
“我六十五了!”
“不是六岁!”
“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我一连串的话,把他们都镇住了。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他们,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我不是要跟你们断绝关系。我只是想有个自己的空间。我想几点起就几点起,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想出门下棋就出门下棋。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听任何人的安排。”
“你们的家,很好。但是,那是你们的家,是林凡、陈静和乐乐的家。不是我林卫国的家。”
“我的家,应该是我自己说了算的地方。”
钱是挣到了,可那个想回的家,好像已经没了。我突然想起在新疆时的这个念头。不,家还在,只是,我不想再住在那个“家”的屋檐下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的反应,转身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知道,这又是一场战争。但这一次,我不想再退让。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场冷战。张兰不跟我说话,见了我就是一副怨毒的表情。林凡和陈静轮番来做我的思想工作,从亲情说到责任,从我的健康说到乐乐的成长。
我一概不听。
我开始在手机上,默默地看租房信息。
这场对峙,持续了一个星期。直到有一天,乐乐放学回来,跑到我房间,抱着我的腿说:“爷爷,你别走好不好?你走了,就没人给我讲故事了。”
孩子无意识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在我心上。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爷爷不走远,就在附近住。你想听故事,随时可以来找爷爷。”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晚上,林凡又来找我。他看起来很疲惫。
“爸,你真的决定了?”
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帮你找房子。”
张兰知道林凡“叛变”了,跟我大吵了一架。我们把几十年的积怨,翻来覆去地吵。吵到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尽。
吵架的间隙,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双手,心里忽然一软。我起身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她愣愣地看着我递过来的水杯,没接,眼泪却掉了下来。
最终,她妥协了。
“房子……租得近一点。”她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我……我还能随时过去看看。”
林-凡的效率很高。不到三天,他就在我们小区隔壁,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一室一厅。房子不大,四十平米,但朝南,带一个 ছোট্ট阳台。月租三千。
我用在新疆挣的一万八,付了半年的房租和押金。
搬家的那天,是个周末。林凡和陈静都来帮忙。我们三个人,像一支沉默的队伍,把我的东西,一点点从这个家,搬到那个家。
我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一些书,还有那个装满了我青年时期梦想的旧相册。
张兰没有出门,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我知道,她在生气,也在难过。
新家很空。除了房东留下的一张床和一个旧衣柜,什么都没有。
林凡帮我把东西放好,搓着后颈说:“爸,缺什么东西,你列个单子,我给你买。”
“不用,”我摇摇头,“我自己慢慢添置。”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夕阳从阳台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
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自由。
我开始布置我的新家。我买了一张小小的饭桌,两把椅子。买了一套新的锅碗瓢盆。我在阳台上种上了几盆绿萝和吊兰。我还买了一个小小的收音机,在我打扫卫生的时候,放着京剧或者评书。
我每天早上六点自然醒,去公园里打一套太极拳。然后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蔬菜。回来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早餐。
上午,我看书,或者去楼下找老伙计们下棋。下午,我睡个午觉,然后打扫一下房间。
晚上,我有时会自己炒两个小菜,喝上一两白酒。有时,我也会去林凡家,蹭一顿饭。
张兰还是不怎么搭理我,但每次我去,她都会多做一个我爱吃的菜。
乐乐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跑到我这里来。他不做作业,也不看电视,就喜欢坐在我旁边,看我摆弄那些花草,或者听我讲过去工厂里的故事。
有一天,他问我:“爷爷,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啊?”
我想了想,说:“因为爷爷想把自己的生活,过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他好像听懂了,点点头说:“我也想。我想把我的房间,全都摆满奥特曼。”
我笑了。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规律,而且充满了掌控感。我不再需要为家庭的琐事而烦恼,不再需要去平衡复杂的人际关系。我只需要对我自己负责。
自由不是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是你终于可以不想回哪儿就不回哪儿。
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不想回就可以不回”的权利。
这天,我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手机响了。是林凡。
“爸,我跟陈静商量了一下,我们想给你请个钟点工,每天来帮你打扫一下卫生,做做饭。”
“不用。”我直接拒绝,“我自己能行。”
“爸,我们就是想让你轻松点。”
“我现在就很轻松。”我说,“林凡,你们不用再为我做什么了。你们过好你们的日子,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楼下,几个老太太正围在一起聊天。不远处,孩子们在追逐嬉闹。
这就是我想要的晚年生活。不依附于谁,不拖累谁。有自己的空间,有自己的节奏。和儿孙保持着“一碗汤”的距离,既能享受亲情,又能保有自我。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第六章:距离
我搬出来独居的第三个月,张兰的生日到了。
林凡提前给我打了电话,说在外面订了个包间,一家人一起给她庆祝一下。
我答应了。
那天,我特意去商场,用自己剩下的工钱,给张兰挑了一条深紫色的羊毛围巾。她一直怕冷。
晚上,我提前到了饭店。包间里,林凡、陈静和乐乐已经在了。乐乐一看见我,就扑了过来。
“爷爷!”
我笑着抱起他,感觉沉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张兰来了。她穿了一件新买的暗红色外套,头发也像是特意打理过,但神情依旧有些不自然。
“妈,生日快乐!”林凡和陈静迎上去,送上他们准备的礼物,一个金手镯。
张兰脸上露出笑容,但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我。
我走上前,把手里的礼品袋递给她:“生日快乐。”
她愣了一下,接过袋子,拿出那条围巾。她摸了摸,眼神闪烁了一下:“挺好看的。”
“我给你戴上试试。”我说着,很自然地拿起围巾,绕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我给她系好围巾,退后一步看了看:“嗯,很衬你。”
她的脸,微微有些红了。
那顿饭,气氛比我想象的要好。也许是距离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化学反应。我们聊了些家常,聊了聊乐乐在学校的趣事。张兰的话不多,但眉眼间,没有了之前的怨气。
饭吃到一半,林凡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说了几句,脸色就变了。
挂了电话,他搓着后颈,一脸为难地说:“公司有点急事,我得马上过去一趟。”
陈静也说:“乐乐明天有个考试,我得带他早点回去复习。”
一场好好的生日宴,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我和张兰走在最后。林凡已经开车带着陈静和乐乐走了。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不用,”她摇摇头,“我自己走走。”
我们俩并排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林,”她突然开口,“你一个人住,还习惯吗?”
“挺好的。”
“钱……还够花吗?”
“够了。我花不了多少。”
她沉默了。走了几步,又问:“那……你还回来吗?”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的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我心里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回那个家。
“张兰,”我说,“我现在住的地方,离你们,走路也就十分钟。我想乐乐了,随时可以过去看他。你想我了,也可以随时过来坐坐。这不挺好的吗?”
她没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我把她送到她家楼下。
“上去吧,早点休息。”
她点点头,慢慢地转身上楼。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的黑暗里,我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我以为我找到了最好的生活方式,但似乎,我还是伤害了她。
从那以后,张兰来我这儿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她总会找各种借口。有时候是送来她自己包的饺子,有时候是拿来一些水果,有时候,就只是说“路过,上来坐坐”。
她来了,也不多说话。就是帮我收拾收拾屋子,擦擦桌子,或者坐在沙发上,看我摆弄花草。她标志性的动作,还是用抹布不停地擦拭,仿佛要把所有不顺心的东西都擦掉。
我没有阻止她。我知道,这是她关心我的一种方式。
我们就像两个重新开始磨合的室友,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新的相处模式。
有一天,她又来了。手里拎着一袋子菜。
“今天我做饭。”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走进了厨房。
我没拦她。
她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在客厅看报纸。收音机里放着单田芳的评书。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和谐。
饭做好了,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我们俩对坐在小小的饭桌前,慢慢地吃着。
“老林,”她突然说,“林凡他们,下个月要去三亚旅游,一家三口去。”
我“嗯”了一声,没觉得有什么。
“他们没叫我们。”她的声音有些低落。
我抬起头,看到她眼里的失落。我突然明白了。她不是在抱怨儿子儿媳,她是在向我表达她的孤独。
那一刻,我心里有些愧疚。我追求我的自由,却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个越来越空的“家”里。
“等开春了,”我说,“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去趟江南。我们俩去。”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我们还没一起出去旅游过。”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
那一天,她在我这里待到很晚。我们聊了很多,聊年轻时候的事,聊工厂里的趣事,聊林凡小时候的调皮捣蛋。我们好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聊过天了。
送她下楼的时候,她突然说:“老林,其实……你一个人住也挺好。起码,清净。”
我愣住了。
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真的消失了。我们不再是丈夫和妻子,不再是怨偶,而是两个相伴了几十年的老人,终于开始学着,如何做彼此的朋友。
然而,生活总是在你以为一切都好的时候,给你一个新的难题。
这天,我接到陈静的电话,她的声音很焦急:“爸,你快来一下医院!乐乐……乐乐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赶紧打车去了医院。
急诊室外,陈静抱着头蹲在地上哭。林凡在一旁焦躁地走来走去。张兰也赶到了,脸色煞白。
“怎么回事!”我问。
“都怪我!”陈静哭着说,“我让他自己下楼扔垃圾,我没想到楼梯那么滑……他滚下去了……头上全是血……”
医生出来了,说孩子脑震荡,腿骨折了,需要马上手术。
我们全家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自责中。
乐乐的手术很顺利。但需要住院观察,腿上的石膏,要三个月才能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全家的生活,都围绕着乐乐展开。
陈静公司忙,只能请几天假。林凡更是天天加班。照顾乐乐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我和张兰身上。
我搬回了那个“家”。
我的独居生活,被迫中止了。
第七章:未完
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卧室,睡在那张熟悉的床上。只是这一次,我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白天,我和张兰轮流去医院照顾乐乐。乐乐很懂事,虽然腿很疼,但他很少哭闹。他最喜欢听我讲在新疆拾棉花的故事。
“爷爷,棉花真的像雪一样吗?”
“是啊,比雪还白。”
“那……你还回去吗?”
我摸摸他的头,笑了笑,没回答。
晚上,我和张兰从医院回来,家里空荡荡的。林凡和陈静都还没下班。张兰会默默地去做饭,我则负责打扫卫生。我们俩之间,有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都累坏了,谁都不想做饭。我提议:“出去吃吧。”
张兰点点头。
我们去了楼下的一家小面馆。一人要了一碗阳春面。
面馆里人不多。我们俩默默地吃着面。
“老林,”张兰突然说,“等乐乐好了,你……还搬回去吗?”
我吃面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我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说实话,我很怀念那段独居的日子。自由,清净,自在。但是,经过乐乐这件事,我看到了这个家的脆弱。我看到了林凡和陈静的无助,也看到了张兰的衰老。
如果我真的只顾自己,那和当初那个自私地逃离的我,又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张兰,她正紧张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我笑了笑,说:“不搬了。”
她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房子,租期到了就不续了。”我继续说,“东西,慢慢再搬回来。”
张兰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低下头,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我看到一滴眼泪,掉进了汤里。
“面……有点咸。”她小声说。
我没戳穿她,只是把我的那碗面,往她那边推了推:“尝尝我的,我的淡。”
她摇摇头,笑了。那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好看。
乐乐出院后,还需要在家休养很长一段时间。他离不开人。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轨迹。接送他上下学(等他腿好了之后),辅导他功课,陪他玩。
不同的是,我的心态变了。我不再觉得这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甜蜜的责任。
张兰也不再把所有家务都揽在自己身上。她会主动说:“老林,今天你做饭,我歇歇。”或者“老林,地我拖了,你把窗户擦擦。”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伙伴一样,分担着这个家的重量。
林凡和陈静也变了。他们不再把我们当成理所当然的后援。林凡开始主动减少不必要的应酬,下班就回家。陈静也学会了做几样家常菜。
周末的时候,林凡会主动提议:“爸,妈,我们带乐乐去公园逛逛吧。”
我们会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出门。推着乐乐的轮椅,走在阳光下。
那种感觉,很温暖。
有一天,林凡拿回来一个包裹,递给我。
“爸,你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新疆的工头老王寄来的。里面是一袋子新摘的棉花,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今年的棉花收成特别好。他还说,工友们都挺想我的,问我明年还去不去。
我拿着那朵洁白的棉花,它很轻,但在我手里,却感觉有千斤重。
那两个月的经历,像一场梦。一场让我脱胎换骨的梦。我逃离了家,却最终,更好地回到了家。
我找到了我的价值。我的价值,不是那一万八千块钱,也不是工友们的夸赞。我的价值,是这个家需要我。不是需要一个工具,而是需要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爷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那本旧相册拿了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林凡和乐乐凑过来看。
“爷爷,你年轻时候好帅啊!”乐乐指着那张我骑自行车的照片说。
林凡也笑着说:“爸,你这张照片,比我当年可精神多了。”
张兰也走了过来,她拿起相册,翻看着,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这张,是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拍的。”她指着一张我们俩的合影。
“这张,是林凡刚出生的时候。”
我们一家人,围着一本旧相册,聊了很久很久。
我看着他们,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终于明白,我想要的,不是逃离,而是被看见。
现在,我被看见了。
又是一个晚饭后。电视机开着,放着新闻,音量不大不小,刚刚好。乐乐在旁边玩着积木。林凡和陈静在厨房里洗碗,传来他们低声交谈和碗碟碰撞的声音。
张兰坐在我旁边,织着一件毛衣。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叫“同城零工”的群。群里,又有人在发去新疆拾棉花的消息。
我看着那片熟悉的蓝天和白色的棉田,心里很平静。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像天上的繁星。
真好看。
我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苹果,开始慢慢地削。刀刃在果皮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圈,又一圈,长长的果皮,没有断。
张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林凡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擦了擦手。他走到我身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
“给。”
他接过去,咬了一大口。
“爸,”他含糊不清地说,“挺甜的。”
我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又调高了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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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卫国,今年65岁。这是我过去几个月的故事。我不知道我最后的决定是对是错,或许生活本就没有标准答案。有人说,我这是“瞎折腾”,也有人说,我活出了自我。
朋友们,你们怎么看?如果你是我,你会选择搬出去一个人住,享受那份清净和自由?还是会选择回归家庭,承担起这份责任和牵绊?欢迎在评论区留下你的看法。
来源:率真葡萄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