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刚从乌篷船下来,身上还穿着卸任时的素色长衫 —— 前几天还是广东罗定知州,如今只是个退休老头。可脚还没站稳,十几个族人就围了上来:有人拎着半袋发芽的糙米,有人揣着皱巴巴的纸,还有个婶子直接拽住他的袖子,嗓门亮得整个码头都能听见:"凤治啊,侬总算归哉!"
光绪六年九月的浙江山阴,码头上的风裹着水汽,吹得 66 岁的杜凤治直缩脖子。
他刚从乌篷船下来,身上还穿着卸任时的素色长衫 —— 前几天还是广东罗定知州,如今只是个退休老头。可脚还没站稳,十几个族人就围了上来:有人拎着半袋发芽的糙米,有人揣着皱巴巴的纸,还有个婶子直接拽住他的袖子,嗓门亮得整个码头都能听见:"凤治啊,侬总算归哉!"
杜凤治心里咯噔一下,他预感到,退休后的日子,怕是比在广东应付总督府还麻烦。
一
回家的第二天一早,族里的七叔公就堵在了院门口。
手里攥着张墨迹晕开的 “笔据”,称其子上山砍柴摔断腿,需借五十两治伤。杜凤治接过纸一看,上面连个手印都没有,字写得歪歪扭扭,连借钱的日期都没标。
他心里门儿清,这哪是借,多半是要。
五十两在当时是什么概念?能买 5 亩好地,够普通农户一家吃两年。杜凤治在广东当知县时,一个月养廉银也就百十来两,还得刨去给上司的 “节礼”。(《江南土地志》载杭嘉湖平原约10两/亩)
可七叔公不依,堵着门说:“都说你们当官送礼,一送就是上百两,还能缺我这五十两?你不管,就是忘本!”
最后他还是掏了十两,看着七叔公揣着银子走,转头在日记里写:“贪心不足,比广东府里的吏役还难缠。”(《归田日记》光绪六年十月初六条)
更麻烦的还在后面。没几天,又有族人来借粮,说田亩歉收;远房堂兄找他托关系,想让儿子去县衙当差。他拒了堂兄,结果对方在族里说他 “当了官就眼高于顶”,他只能在日记里叹:“归家未及月,应付十余起求助,夜里都睡不安稳。”(《归田日记》光绪六年十月廿二条)
二
清末士绅家庭
杜凤治退休带回山阴的钱,约合 4.5 万两白银 —— 相当于他 750 年的基本工资,这在当时算妥妥的 “有钱人”。
可从他的日记看,这笔钱根本经不起花。
晚清士绅家族 “养家 + 族务” 开支本就繁重:家里十几口人要养,每天的油盐酱醋、冬衣夏布都得花钱;族里的事更躲不开:私塾漏雨要修,得掏二十两;族中老人去世,要送十两 “奠仪”;连祠堂门口的石狮子裂了缝,族人都来找他出钱补,还要定期给族中贫困者 “周济”,单笔虽少,累积起来却占了大头。
他每天晚上都要记账,一笔一笔记得格外细:
“十月初三,买冬米十石,银三两二钱;”
“十月初五,给孙子买糖两文,补窗户五文;”
“十月初七,族叔看病,给五两。”(均引自《归田日记》光绪六年十月条目)
有次他对账,发现少了六十文。
愣是把家里的丫鬟、老妈子都问了一遍,最后才知道是管家顺手拿去买了烟丝。他没发火,却在日记里特意标了句:“虽小钱,亦需分明,家计不能乱。”(《归田日记》光绪六年十一月初八条)
有人说他 “抠门”,可他对该花的钱从不含糊。族里的私塾年久失修,孩子们没地方读书,他一次就捐了二百两;邻居家的孩子考上秀才,他送了一套《四书五经》和十两银子 —— 这些事,他在日记里没解释原因,只简单记了句 “该花之钱,不省”。(《归田日记》光绪七年二月十九条)
三
杜凤治没了官印,可当了二十多年县官,看见不平事还是忍不住想管,只是从不敢像在职时那样直接升堂,他一生谨慎,更不会学有些士绅去县衙拍桌子。
光绪七年夏天,山阴县闹水灾。糙米从三十文一斗涨到五十文,老百姓买不起粮,去县衙告状,县官却没动静 —— 据说收了粮行东家的好处。
邻居天天来敲门,说家里快断粮了,孩子饿得哭。杜凤治没法坐视不管,想了个办法:给绍兴知府写封信。这位知府是他在广东任官时的旧识,当年两人一起汇报过工作。
信是八行红格笺,里面没说 “你得管”,只写:“昔年与公共事,知公念民生。今山阴水灾粮贵,百姓苦甚,略陈浅见,供公参考。”
既给足了旧僚面子,又把事说了。十天后,粮价慢慢降了下来。有百姓提着自家腌的咸菜来谢他,他都婉拒了,只说 “我没做什么”。这件事,他在日记里只记了一行:“致信绍兴府,言粮价事,后价略降。”(《归田日记》光绪七年六月廿四条)
还有次,一个外地商人被地痞讹了二十两银子,告状无门,找他帮忙。他没去跟地痞对峙,而是给县衙的典史写了张便条 —— 这人曾是他在广东时的下属。便条上只写了句 “依律办事即可”,没提自己的身份,也没逼对方必须怎么样。
后来商人拿回了银子,特意来谢他,他在日记里写:“非我之力,是旧僚顾念往日情分。”(《归田日记》光绪七年八月初三条)
四
杜凤治退休后,每天雷打不动要做一件事:写日记。
这是从任官时就养成的习惯,那会儿记审案的细节、上司的脸色、送礼的金额;退休后,记的全是家常:
“今日七叔公又来,未理;”
“明日去族里商量私塾修缮;”
“今日咳嗽加重,夜不能寐。”(均引自《归田日记》光绪七年条目)
没有文采,全是大白话,连自己的 “糗事” 都不瞒。比如算错账被管家提醒,他会记 “今日对账有误,被仆役指出,愧甚”;比如被亲戚气到,会写 “终日被缠,心烦意乱”。(均引自《归田日记》光绪七年条目)
光绪七年冬天,他得了场重病,咳嗽得连笔都握不住。还是让儿子扶着自己,在日记上写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字:“今日稍愈,仍记几笔,恐日后忘事。” 儿子劝他:“都这样了,还写这些干什么?” 他说:“这辈子的事,记下来,好歹有个念想。”
他从没说过要把日记流传出去,更没想着当 “史料”。去世前,他只让儿子把日记整理好,藏在箱子里。光绪八年(1882 年)年底,杜凤治去世,日记自此终止。谁也没想到,这些记满家长里短的本子,后来会成为研究晚清官场和民间生活的珍贵资料。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他病重时写的:“为官二十二年,归田两年,无大过,亦无大功。”(《归田日记》光绪八年十一月廿八条)
来源:六得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