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客厅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明明是初夏,我却觉得寒气顺着脚底板,一寸一寸往上爬,要把我的心脏都冻住。
我婆婆让我滚的时候,江川就站在旁边。
他就站在那儿,离我三步远,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木雕。
客厅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明明是初夏,我却觉得寒气顺着脚底板,一寸一寸往上爬,要把我的心脏都冻住。
婆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结着一层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带着白色的寒气。
“结婚半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江家不能在你这儿断了根。”
“你走吧,趁着年轻,对谁都好。”
她说完,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整个过程,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件需要被处理掉的、碍眼的旧家具。
我看着江川。
我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波动,哪怕是为难,是痛苦,是挣扎。
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把他整个人都隔绝在了一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他的指节捏得泛白,那是他紧张时下意识的动作。
可他为什么紧张?
因为他妈妈的决绝,还是因为我的离去?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半年,才半年啊。
半年前,是他拉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辰的夜空,他说:“嫁给我,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的誓言还在我耳边回响,滚烫滚烫的。
可现在,他的人,却冷得像一块冰。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干又涩。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好。”
我说。
“离就离。”
说完这两个字,我感觉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站起来,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卧室,去收拾我的东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身后,依旧是一片死寂。
没有挽留,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句告别。
原来,童话故事的结尾,不一定都是“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也可能是,门在你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衣服,化妆品,还有几本我没看完的书。
最后,我看到了床头柜上那个上了锁的旧木匣子。
那是江川的宝贝。
从我认识他第一天起,这个匣子就跟着他。
我问过他里面是什么,他总是笑着摸我的头,说:“是我的命。”
我撒娇,耍赖,想尽了办法,他就是不给我看。
他说,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他会亲手为我打开。
我一直以为,那个合适的时机,会是我们白发苍苍,坐在摇椅上晒太阳的时候。
没想到,这个时机,永远都不会来了。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匣子上雕刻的纹路,那是一种很老旧的花纹,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一丝凉意从指尖传来,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全身。
鬼使神差地,我把那个木匣子,放进了我的行李箱。
或许,我是想给自己留一个念想。
又或许,我是想偷走他的“命”,算是一种幼稚的报复。
拉着行李箱走出卧室,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婆婆大概是觉得,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让她多看一眼。
江川也不在。
茶几上,放着一张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江川”那两个字,龙飞凤舞,和他平时温润内敛的字迹,判若两人。
仿佛签下这两个字的人,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决绝的狠心。
我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夫妻双方感情破裂”那几个冰冷的铅字上,迅速晕开,像一朵朵破碎的小花。
我拿起笔,用尽全身力气,在协议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走出那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外面下起了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像一首哀伤的歌。
我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在雨里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才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一家酒店。
洗完热水澡,我把自己扔在柔软的大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怎么也驱散不掉。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地回放着我和江川的过去。
我们是在一次画展上认识的。
他站在一幅画前,看得入神。
那是一幅画着向日葵的油画,色彩浓烈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我当时是画展的志愿者,看他站了那么久,就走过去,想为他讲解。
“这幅画,画的不是向日
葵。”他突然开口,声音清澈得像山间的泉水。
我愣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我,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它画的是太阳,一个坠落在人间的,孤独的太阳。”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后来我才知道,他自己也是个画画的。
他画得很好,尤其擅长素描,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人的神韵。
他给我画过很多张画像。
我笑的,哭的,生气的,发呆的。
每一张,他都小心翼翼地收好。
他说,要画到我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他说,他要为我画一辈子的像。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泡在蜜罐里一样。
他会记得我所有不经意间说过的话。
我说喜欢栀子花的香味,第二天,我的窗台上就摆了一盆盛开的栀子花。
我说想看海,他会立刻订好车票,带我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他温柔,体贴,浪漫,满足了我对爱情所有的幻想。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因为我没有怀孕吗?
可我们才结婚半年,我们甚至都没有刻意去备孕。
江川是那么喜欢孩子,他说过,他想要一个像我一样可爱的女儿。
难道,就因为这半年的等待,他就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和爱意?
我不信。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从床上坐起来,打开行李箱,拿出了那个旧木匣子。
匣子是黄花梨木的,很沉,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已经生了绿色的锈迹。
我摇了摇,里面传来轻微的晃动声,似乎装的不是什么重物。
我开始疯狂地找钥匙。
我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翻遍了每一个口袋,每一个夹层。
没有。
我又开始回忆。
江川平时会把钥匙放在哪里?
他是个很有条理的人,东西总是放在固定的地方。
我想了很久很久,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突然,一个画面闪过我的脑海。
那是我们去爬山的时候,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冲锋衣,脖子上挂着一串东西,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我当时问他是什么,他说是钥匙。
那件冲锋衣!
离婚的时候,我帮他收拾过换季的衣物,那件冲锋衣,被我收进了衣柜最里面的一个收纳箱里。
可我已经离开那个家了。
我还能回去吗?
我还有资格回去吗?
我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回去。
我必须回去。
我必须要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
第二天一早,我算好了时间,趁着婆婆去公园晨练,江川去上班的时候,悄悄回了家。
用我还没来得及上交的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门。
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的拖鞋还摆在鞋柜里,沙发上还放着我没织完的围巾。
仿佛我只是出了个门,很快就会回来。
可我知道,这里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
我没有时间感伤,直奔卧室,打开衣柜,找到了那个收纳箱。
那件蓝色的冲锋衣,就静静地躺在最上面。
我的心跳得飞快,手甚至有些颤抖。
我把手伸进冲锋衣的内侧口袋。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小小的金属物体。
是钥匙!
我把它拿出来,是一把很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铜钥匙,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捏紧钥匙,像捏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没有片刻停留,拿着钥匙,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回到酒店,我迫不及待地拿出木匣子。
我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
锁,开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慢慢地,慢慢地,打开了匣子的盖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情书,没有我和江川的合照,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只有一沓厚厚的素描本,和一个陈旧的日记本。
还有几张折叠起来的纸。
我先拿起了最上面的那张纸。
展开。
是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
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我却一个都看不懂了。
“阿尔茨海默病”。
患者姓名:江川。
诊断日期,是我们结婚前一个月。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江川才28岁。
阿尔茨海M病,那不是老年人才会得的病吗?
我的手抖得厉害,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如千斤。
我不敢相信,我把那张诊断证明翻来覆去地看,每一个字都看得仔仔细细,甚至连医生的签名和医院的红章都看了好几遍。
是真的。
不是梦。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我拿起旁边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封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看得出,主人经常翻看。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是江川的,清秀有力。
“今天,我被确诊了。医生说,这是一种早发性的阿尔茨海默,我的记忆会慢慢衰退,直到有一天,我会忘记所有人,所有事,甚至忘记我自己是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马上就要和她结婚了,我那么爱她,我怎么能把她拖进这样一个无底的深渊?”
“我告诉了妈妈,她哭了一整天。她说,不能结这个婚,不能害了人家姑娘。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也是为她好。可我舍不得。我是个自私的混蛋,我想抓住这最后一点点的幸福,哪怕只有一小段时间。”
“我们结婚了。婚礼上,她笑得那么开心,像个孩子。看着她,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人。我偷来了本不属于我的幸福,我该怎么偿还?”
“最近,我开始记不住一些小事。昨天,我忘了我们约好要去看电影。她有点不开心,但我很快就哄好了她。我不敢告诉她真相,我怕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我只能假装,我只是有点健忘。”
“我的手,开始不听使唤了。画画的时候,线条总是会抖。我最引以为傲的天赋,正在一点一点地离我而去。我躲在画室里,毁掉了好多张画。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我的心,也跟着一页一页地被撕碎。
原来,那些我以为的不经意,那些我没有放在心上的小事,全都是他病情恶化的征兆。
他忘了我们的纪念日,我以为是他工作太忙。
他打碎了我最喜欢的杯子,我以为是他不小心。
他有时候会对着我发呆,很久很久才回过神来,我以为他在想画稿。
原来,他不是不爱我了。
他只是,在慢慢地忘记我。
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他要忍受着记忆一点点消失的恐惧,要忍受着身体不受控制的痛苦,还要在我面前,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扮演那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
这对他来说,该有多残忍?
而我,我都做了什么?
我还在为他偶尔的疏忽而生气,还在为他短暂的沉默而失落。
我真是个傻瓜。
是个全世界最笨的傻瓜。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日记本的纸页,把他的字迹都浸染开来。
我哭得泣不成声,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婆婆要用那么残忍的方式逼我离开。
她不是讨厌我。
她只是,不想让我被她儿子的病拖垮。
她宁愿让我恨她,也不愿意让我陪着江川一起受苦。
这是一个母亲,最深沉,也最悲壮的爱。
而江川,我那个傻傻的江川。
他用他仅剩的清醒和理智,配合着他妈妈,演了这一场戏。
他亲手推开了他最爱的人。
他签下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心里该有多痛?
他看着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又该有多绝望?
我拿起那些素描本。
一本一本地翻开。
第一本,画的全是我。
各种各样的我。
吃饭的我,睡觉的我,看书的我,画的旁边,还标注着日期和当时的情景。
“今天,她第一次为我做饭,把糖当成了盐,但我觉得,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她睡着的样子,像一只猫,很安静,很乖。我希望能一直这样看着她。”
“她看书的时候很专注,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边。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女神。”
画里的我,笑靥如花,眼里的光,明亮而温暖。
翻到后面几本,画风开始变了。
线条不再那么流畅,开始出现断断续续的痕迹。
画的内容,也开始变得模糊。
有时候,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海。
有时候,是一棵孤零零的树。
有时候,是一扇紧闭的门。
画面里,透着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绝望。
最后一本素描本,几乎是空白的。
只有最后一页,画着一个女人的背影。
一个拉着行李箱,在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
线条抖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出人形。
但那个背影,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
画的旁边,只有一行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写出来的。
“对不起。忘了我。”
我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块,痛得无法呼吸。
我怎么能忘了你?
江川,我怎么可能忘了你?
你是我生命里最亮的光,是我所有幸福的源泉。
就算你忘了我,忘了全世界,我也要让你记住,曾经有一个人,那么那么地爱你。
我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婆婆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婆婆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妈,是我。”我的声音,异常地平静。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我继续说,“我知道江川的病了。”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低低的啜泣。
“他在哪儿?”我问。
婆婆没有回答我,她只是在哭。
我知道,她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都崩塌了。
“告诉我,他在哪儿。”我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最后,她告诉我一个地址。
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海边疗养院。
我挂了电话,立刻订了最快一班去那里的车票。
我把木匣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然后,我拉着我的行李箱,再次出发。
这一次,我不是在逃离。
我是去奔赴我的战场。
我的爱人,还在那里等着我。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经过几个小时的车程,我终于来到了那个海边疗养院。
这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海水咸味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在护士的指引下,找到了江川的房间。
门没有关。
我站在门口,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大海,一动不动。
他瘦了好多,整个人都陷在宽大的椅子里,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可那轮廓,却显得那么寂寥。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我慢慢地走进去,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声放得很轻。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依旧痴痴地望着窗外。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
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我。
他的眼神,很陌生,很空洞,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带着一丝茫然和戒备。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干涩而沙哑。
“你……是谁?”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他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泣不成声。
“江川,是我啊,我是你的妻子。”
“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我拉着他的手,眼神里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迷茫。
我知道,他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了。
但我不在乎。
你不记得我,没关系。
我记得你就好了。
我帮你记着,我们所有的过去。
我帮你记着,你曾经是多么优秀的一个画家。
我帮你记着,你曾经是多么温柔地爱着我。
我抬起头,擦干眼泪,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好,江川,我叫林晚。从今天起,由我来照顾你,好吗?”
他看着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光。
或许,是我的错觉。
但这就够了。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婆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我坐在江川的床边,正在给他读我们以前看过的书。
他很安静,偶尔会抬头看我一眼。
婆婆站在门口,眼圈红红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我对着她笑了笑。
“妈,我回来了。”
她愣住了,然后,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个一向坚强的女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好孩子,苦了你了。”
“是妈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她:“不苦。只要能陪着他,就不苦。”
从那天起,我就在疗养院住了下来。
我每天陪着江川,给他讲我们过去的故事,给他读他喜欢的书,带他在海边散步。
他的情况,时好时坏。
有时候,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对我笑,拉着我的衣角,寸步不离。
有时候,他会变得很暴躁,不认识我,把我推开,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谁也不理。
我知道,这是病魔在折磨他。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静静地陪在他身边,等他平静下来。
然后,再给他一个拥抱。
医生说,他的记忆,就像一块被虫子蛀空的木头,外面看着还好,里面已经千疮百孔了。
想要恢复,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不要他恢复。
我只要他活着。
只要他还在我身边,就好。
我把他的画具都搬了过来。
我把他的素描本,摊开在他面前。
“江川,你看,这些都是你画的。”
“你画得真好。”
他拿起画笔,手抖得厉害,连一条直线都画不出来。
他很沮丧,把画笔扔在地上。
我捡起来,重新塞到他手里。
我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画画。
我们画太阳,画大海,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片向日葵花田。
他的手,渐渐地,不那么抖了。
他的眼神,也渐渐地,有了一点点光彩。
有一天,我正在给他念诗,他突然打断了我。
他指着窗外的一棵树,对我说:“树。”
我愣住了。
然后,欣喜若狂。
他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了。
从那天起,我像教一个孩子一样,教他认识每一样东西。
桌子,椅子,杯子,花。
他学得很慢,常常是今天教了,明天就忘了。
但我不厌其烦。
忘了一遍,我就教他第二遍。
忘了十遍,我就教他第十一遍。
直到有一天,我指着我自己,问他:“江-川,你看,我是谁?”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晚……晚……”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抱住他,哭得像个傻子。
他记得我。
在他的记忆深处,还留着我的名字。
这就够了。
这比什么都重要。
日子,就在这样平淡而琐碎的重复中,一天天过去。
春天的时候,疗养院里的栀子花开了。
满院子,都是清甜的香气。
我推着江川,在花坛边散步。
他突然停下来,指着一朵白色的栀子花,对我说:“你……喜欢。”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我喜欢栀子花。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但那深处,分明有了一丝我熟悉的温柔。
“是啊,我喜欢。”我笑着回答他,“因为,那是我们爱情的味道。”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摘下了一朵栀子花,递到我的面前。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笑。
但在我眼里,这比世界上最贵的玫瑰,还要珍贵。
我接过花,别在我的耳边。
“好看吗?”我问他。
他看着我,咧开嘴,笑了。
像个孩子一样,纯粹,干净。
阳光下,他的笑容,比栀子花还要灿烂。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之前受的所有苦,都值了。
爱情是什么?
或许,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
而是,当全世界都抛弃你的时候,有个人,愿意紧紧地握着你的手,不离不弃。
是,当你忘记了全世界的时候,有个人,愿意成为你的记忆,陪你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江川的病,没有奇迹般地好转。
他依旧会忘记很多事情,依旧会像个孩子一样,需要我照顾。
但我们,找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相处方式。
我会每天都告诉他,我是谁,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会每天都给他讲一个我们过去的故事。
我会握着他的手,教他画画。
他画得最多的,还是我的样子。
虽然线条依旧歪歪扭扭,但在我看来,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画。
因为,我知道,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灵魂深处,一直,一直都有我。
婆婆有时候会来看我们。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妇人,她会和我一起,给江川喂饭,给他擦脸。
她常常会拉着我的手,说:“晚晚,是我们江家对不起你。”
我总是笑着摇头。
“妈,爱情里,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有愿不愿意。”
而我,心甘情愿。
有一天,我们坐在海边看日落。
夕阳把整个海面都染成了金色,很美很美。
江川靠在我的肩膀上,很安静。
我以为他睡着了。
他却突然开口,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林晚。”
他的声音,很清晰,很温柔。
就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
我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我。
那眼神,不再是空洞和迷茫。
那里面,有星辰,有大海,有我熟悉的,化不开的深情。
“江川?”我试探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笑了。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又那么温暖。
“对不起。”他说,“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不知道,这一刻的清醒,能持续多久。
也许,只有一分钟。
也许,只有几秒钟。
也许,这只是他漫长而黑暗的记忆隧道里,偶然闪过的一丝微光。
但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我紧紧地抱住他,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揉进我的骨血里。
“不晚。”我说,“只要最后是你,等多久,都值得。”
海风轻轻地吹过,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很艰难。
但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我们的手还牵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因为,爱,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它可以抵御遗忘,可以战胜时间。
它可以让两个残缺的灵魂,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成为彼此生命里,永不熄灭的光。
后来,江川的清醒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大部分时候,他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任何人。
但我不再为此感到难过。
因为我知道,在他灵魂的最深处,那个真正的江川,一直都在。
他只是,被困住了。
而我,就是那个守在他身边,等他偶尔回来看看的人。
我把他的画,整理了出来,办了一个小小的画展。
画展的名字,就叫《致林晚》。
来看画展的人很多。
他们看着那些画,有的感动,有的惋惜。
有一个小姑娘问我:“阿姨,画这些画的人,一定很爱很爱你吧?”
我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
他用他前半生的清醒,画下了对我的爱。
而我,要用我后半生的陪伴,来回应这份爱。
这很公平。
画展的最后,我放上了江川最后一本素描本上的那幅画。
那个在雨中,拉着行李箱,渐行渐远的背影。
画的旁边,我写下了一行字。
“别怕,我没有走远。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回到你身边。”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告别。
我们不断地遇见,又不断地失去。
但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时间带不走的。
比如,刻在骨子里的爱。
比如,融进血液里的记忆。
江川,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把所有都忘了。
没关系。
请你记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林晚的女人,她会带着你们两个人的记忆,好好地,认真地,活下去。
她会替你,看遍这世间所有的风景。
她会替你,记住每一个日出和日落。
然后,在故事的最后,她会找到你,告诉你:
“嗨,江川,我是林晚,你的妻子。我来,带你回家。”
来源:聪明铅笔0wC7j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