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台机器就蹲在我的车库里,像一头沉默的、由垃圾和梦想拼接而成的金属巨兽。
那台机器就蹲在我的车库里,像一头沉默的、由垃圾和梦想拼接而成的金属巨兽。
它嗡嗡作响,声音很低,像夏天里濒死的风扇。
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氧和铁锈混合的、略带甜腥的味道,那是无数次短路和过载后留下的伤疤。
我把它造出来了。
我,陈硕,一个连大学物理系都没读完的废物,靠着在网上东拼西凑的理论和在废品站淘来的零件,真的把这台能撕裂时间的玩意儿给造出来了。
我应该狂喜,应该像阿基米德一样裸奔着冲上大街,大喊“我找到了”。
但我没有。
我只是拉开一罐冰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起一阵苦涩的嗝。
因为我造出这台时间机器,不是为了去见证恐龙灭绝,也不是为了去未来偷彩票号码。
我的第一站,也是唯一的一站,是回到过去。
回到2014年8月12号。
然后,杀了那个时候的我自己。
车库的卷帘门“哗啦”一声拉下,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光亮。
只有机器上几块拼凑的仪表盘散发着幽绿的光,像深夜墓地里的鬼火,照在我脸上。
我开始设定坐标。
时间:2014年8月12日,下午三点。
地点:滨海市,长风区,红旗路112号。
我的老家。
设定过程比想象中简单,那块被我魔改过的二手平板电脑屏幕上,代码像瀑布一样流淌。我早就把这一切演练了上千遍,在梦里,在每一个被悔恨啃噬得无法入眠的深夜里。
机器的嗡嗡声开始变大,从风扇的呻吟变成了某种巨兽苏醒前的低吼。
我能感觉到脚下的水泥地在轻微震动。
空气变得粘稠,好像被加热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
我没有穿什么防护服,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一条大裤衩。
死在自己手里,还需要什么仪式感吗?
我跨进那个由废旧服务器机柜改造的主体舱,空间狭小得可笑,只能容纳我一个人蜷缩在里面。
关上舱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十年的车库。
满地的工具,吃剩的泡面桶,堆积如山的理论物理书籍和电路图。
这里是我的避难所,也是我的疯人院。
再见了,这狗屎一样的人生。
我按下那个红色的、从一辆报废公交车上拆下来的启动按钮。
没有电影里那种炫目的光影特效。
没有天旋地转。
感觉更像是一次粗暴的溺水。
一瞬间,我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了,又在下一瞬间被强行灌入海量的信息。
我的耳膜里充斥着一万个电台同时播放的噪音,眼前是无数破碎的画面闪烁,像是被砸碎的万花筒。
我闻到了我妈做的红烧肉的味道,听到了我爸酒后唱跑调的歌,感觉到了小时候摔破膝盖的疼痛,看到了大学女友转身离开的背影……
所有好的,坏的,被遗忘的,刻意忘记的,都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刷着我的意识。
我感觉我的灵魂被扯成无数碎片,然后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揉捏在一起。
整个过程可能只有几秒钟,也可能过了几个世纪。
当一切平息下来时,我正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趴在一条又湿又黏的后巷里。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馊水和廉价炒饭的油腻气味直冲鼻腔。
我撑起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感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成功了。
我真的回来了。
巷子口,老旧的居民楼墙壁上,被雨水冲刷得斑驳的“专业开锁,办证”小广告,还是那么熟悉。
远处传来冰棍贩子“梆梆梆”的敲击声,还有一阵阵麻将牌清脆的碰撞声。
空气里有没散尽的午后热浪,还有那种老城区特有的、慵懒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味道。
我扶着墙站起来,腿还有点软。
巷子口斜对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树下几个大爷正围着一盘象棋杀得难解难分。
一切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掏出兜里那把从车库工具箱里顺手拿来的,沉甸甸的管钳。
金属的冰冷触感让我的手心出了汗。
好了,陈硕。
该去干正事了。
红旗路112号,三单元,402室。
我站在楼下,仰着头。
那扇熟悉的窗户开着,米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像是在呼吸。
我能想象出里面的场景。
我爸应该在单位还没回来。
我妈……我妈应该在厨房里忙活,准备晚饭,哼着不成调的电视剧主题曲。
而那个18岁的我,那个混蛋,应该正锁在自己的房间里,为三天后的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做最后的冲刺。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混合了近乡情怯和滔天恨意的复杂情绪。
我恨他。
我恨那个18岁的陈硕。
我恨他的自命不凡,恨他的目中无人,恨他把自己的那点狗屁才华看得比天还大。
更恨他……对身边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尤其是对我妈的爱。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不能从正门上去,邻居们都认识我,看到一个十年后的我,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绕到楼的背面。
这里有一排老式的外置排水管,锈迹斑斑,但看起来还算结实。
对于一个常年跟废品打交道、动手能力点满的人来说,爬上四楼不是什么难事。
我把管钳别在后腰,双手抓住冰冷的管道,开始向上攀爬。
生锈的铁管硌得我手心生疼,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
杀了他,一切就都可以重来。
或者,一切都可以在那个错误发生之前,彻底结束。
四楼的窗台比想象中要窄。
我像一只壁虎一样紧贴着墙壁,慢慢挪到我妈卧室的窗户下。
窗户没锁。
我轻轻推开一条缝,侧耳倾听。
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是那种午后重播的家庭伦理剧,女主角在声嘶力竭地哭喊。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我思念了整整十年的声音。
“小硕啊,出来吃点水果,刚买的西瓜,冰过的。”
是我妈。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点点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到她那个正在“闭关修炼”的天才儿子。
我的眼眶一瞬间就热了。
妈……
我咬紧牙关,把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能哭。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听到房间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属于少年的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烦不烦啊,我正算到关键地方呢!”
那个声音。
是我。
是18岁的我。
那一瞬间,滔天的怒火再次席卷了我。
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种态度。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窗户推开得更大。
然后,我看到了。
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站在我房间门口,脸上的笑容有点尴尬,又有点讨好。
她比我记忆中要年轻得多,头发还是乌黑的,脸上只有几条淡淡的眼尾纹。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碎花围裙,看起来有点累,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
但她的眼睛是亮的。
充满了对儿子的骄傲和期望。
她又说了一句:“就吃一块,啊?解解暑。”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然后门“砰”的一声被从里面关上了,差点撞到我妈手里的果盘。
我看到我妈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端着那盘西瓜,在紧闭的房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脸上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把西瓜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她自己一块也没吃。
她走到沙发旁,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些,然后拿起旁边的一个小簸箕和一把小刷子,开始清理地上的瓜子壳。
她的腰微微弯着,动作很慢。
就在她弯腰的时候,我看到她下意识地用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眉头也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就是这个动作。
就是这个被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忽略了的细节。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两个月后。
就是因为这两个月,因为这个该死的物理竞赛,因为我这个自私的混蛋,所有的一切都晚了。
当我拿着那个金光闪闪的奖杯和两万块钱奖金,像个凯旋的将军一样回到家时,我妈已经疼得直不起腰了。
去医院一查,胰腺癌,晚期。
医生说,如果能早两个月发现……
如果。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词,就是“如果”。
那两万块钱奖金,在那张诊断书面前,像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笑话。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用我的才华,我的智商,去换一个光明的未来,去让我爸妈过上好日子。
结果,我用我的才华,亲手断送了我妈最后的机会。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塌了。
我放弃了保送名牌大学的机会,陪着我妈辗转于各大医院。
我们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卖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债。
我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看着她被化疗折磨得不成人形,看着她从一个爱笑爱美的中年女人,变成一具只能靠吗啡维持呼吸的枯骨。
她去世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还在安慰我。
她说:“小硕,不怪你,千万别怪自己……妈知道你孝顺……”
她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恨自己。
我恨那个为了狗屁竞赛,关上房门,对我妈的关心不耐烦的自己。
我恨那个看到妈妈脸色不好,捶着腰,却只以为她是累了的自己。
我恨那个18岁的,愚蠢、自大、冷漠的陈硕。
是他杀了我妈。
而我,今天就是来执行死刑的。
我从窗户翻了进去。
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这里是我妈的卧室,空气里有她惯用的那款廉价雪花膏的淡淡香味。
一切都整洁干净。
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向客厅。
我妈正坐在沙发上,一边摘着豆角,一边看着电视,但眼神显然是放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躲在卧室门后,贪婪地看着她的侧影。
我的手在发抖。
管钳的金属手柄冰冷刺骨,但我感觉不到。
我想冲出去,抱住她,告诉她我好想她。
我想跪在她面前,求她马上去医院,现在就去。
但我不能。
我一旦出现,历史就会被彻底改变。
谁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蝴蝶效应?
也许我妈得救了,但下一秒,一颗陨石就砸了下来,世界毁灭了。
我不敢赌。
我唯一能做的,也是最保险的,就是抹掉那个错误的源头。
抹掉18岁的陈硕。
只要他死了,他就不会去参加那个竞赛。
他就不会在那关键的两个月里,对家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我妈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自己的身体,她那么怕死的一个人,一有不对劲肯定会去医院。
她就有可能活下来。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一个用我的命,换我妈的命的方法。
很公平。
我听到了。
那个房间的门,开了。
18岁的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穿着一件印着“I LOVE PHYSICS”的文化衫,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他径直走向冰箱,拉开门,拿出一瓶可乐,仰头就灌。
喉结上下滚动,充满了年轻的、该死的活力。
就是现在。
我从门后闪身而出,像一头捕食的猎豹,猛地扑了上去。
我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后拖。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蒙了,手里的可乐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冰凉的液体溅了我一脚。
他开始剧烈地挣扎,手肘向后猛击我的肋骨。
我比他高,也比他壮。这是十年搬运废品和扛煤气罐练出来的力气。
但我没想到,这个18岁的“我”,力气也大得惊人。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小牛犊,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我把他拖进了他的房间,然后用脚后跟“砰”地一声勾上了门。
客厅里,我妈被可乐瓶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喊了一声:“小硕?怎么了?”
我捂着他的嘴,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哑声音说:
“别出声,不然我杀了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这是一种本能的威胁。
果然,他听到这句话,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他只是瞪大了一双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房间里很乱。
书桌上、地上,到处都是摊开的书和草稿纸。
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元素周期表,还有爱因斯坦的黑白海报,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在嘲笑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我把他死死地按在墙上,勒着他脖子的胳-膊又加了几分力。
他开始咳嗽,脸涨得通红。
我能感觉到他喉咙里传来的震动,他在试图说话。
我稍微松开了一点点捂着他嘴的手。
他立刻用一种惊恐又愤怒的声音,含糊不清地问:“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看着他。
看着这张和我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年轻,更瘦削,脸上还带着几颗青春痘的脸。
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解和倔强。
“我是谁?”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是来杀你的人。”
我从后腰拔出了那把管钳。
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房间里划过一道寒光。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我不是在开玩笑。
“为……为什么?”他艰难地问,声音里带着颤抖。
“为什么?”
我把管钳的另一头,那沉重的钳口,抵在他的额头上。
“因为你该死。”
“因为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害死了我们最重要的人!”
我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愣住了。
“最重要的人?谁?我……我没有……”
“你没有?”我怒吼道,“你这个蠢货!你现在满脑子都是你的物理竞赛,你的狗屁前途!你有关心过这个家吗?你有关心过妈吗!”
“妈?”
他脸上的表情从恐惧变成了茫然,“妈怎么了?妈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
我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一寸寸断裂。
“你他妈的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她最近是不是经常喊累?是不是脸色很差?是不是总在捶自己的腰?”
“你这个混蛋,你只知道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你把她端进来的水果打翻,你嫌她打扰你!你知不知道,她快死了!”
最后那句话,我是吼出来的。
用尽了我所有的绝望和痛苦。
整个房间都安静了。
18岁的我,彻底僵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像墙壁一样惨白。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神里,是纯粹的、彻底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你胡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我举起了手里的管钳。
“重要的是,你必须死。”
“只有你死了,她才有可能活下去。”
我的手臂开始用力,准备砸下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我整个人都如遭雷击的话。
他说:“你……你是陈硕?”
我愣住了。
举在半空中的管钳,也停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惊骇、疑惑和某种……了然的复杂光芒。
“你的眼睛……你的眉毛……还有你说话的语气……”
他像是在分析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你不是抢劫的,你也不是寻仇的……你说的那些话……只有我自己才会那么想……”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就是我,对不对?”
“你是从未来回来的我。”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忘了,我忘了这个18岁的自己,有多聪明。
他的大脑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从最混乱的信息中,找到最核心的逻辑。
我松开了勒着他脖子的手,后退了两步,靠在冰冷的书柜上。
管钳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但他没有跑,也没有喊。
他只是扶着墙,慢慢站直了身体,然后用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所以……”他沙哑地开口,“妈……真的会死?”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窗外隐约的蝉鸣,和我自己,以及他,两个人同样沉重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
“什么时候?”
“两个月后确诊,胰腺癌晚期。”我麻木地回答,像在背诵一段与我无关的文字,“再过一年半,人就没了。”
他又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看到他缓缓地蹲了下去。
他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没有哭声。
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悲恸。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我恨了他十年。
我把他当成一个冷漠无情的凶手,一个必须被清除的错误。
但我忘了。
他也只是一个18岁的孩子。
一个会因为害怕失去妈妈而崩溃大哭的孩子。
他不是恶魔。
他只是……蠢。
跟我一样蠢。
“所以,你回来……是为了杀了我,然后阻止这一切发生?”
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但眼神却异常冷静。
我点了点头。
“这是唯一的办法。”我说,“只要你消失了,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悲凉。
“你觉得,杀了我,妈就会开心吗?”
他站了起来,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没有动。
“她一辈子都为了我活,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有出息。你杀了我,就等于杀了她。”
他走到我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不是。你只是一个被悔恨逼疯了的懦夫。”
“你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所以你想把犯错的自己给删掉。”
“你跟我,有什么区别?”
“你甚至比我更自私!”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是啊。
我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我是在用我的命换我妈的命。
可我从来没问过,这是不是我妈想要的。
她临死前,还在安慰我,让我不要自责。
她要的是我好好活着。
而我,却要回到过去,亲手毁掉她最珍视的儿子。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他眼中的冷静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管钳。
然后,他把管钳塞进了我的手里。
“你动手吧。”他说。
我愣住了。
“你不是要杀我吗?来啊!”他低吼道,抓着我的手,把管钳的钳口,重新对准了他自己的额头。
“杀了我!然后滚回你的未来,看看妈是不是真的就活过来了!”
“看看一个没有了儿子的她,活得是不是比死了还难受!”
“来啊!”
他的手很用力,我的手背被他的指甲掐得生疼。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和我如出一辙的、该死的倔强和疯狂。
我突然明白了。
我恨的不是他。
我恨的是我自己。
是那个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死去的,28岁的我自己。
我把所有的罪责,所有的悔恨,都推到了这个18岁的少年身上。
因为这样,我才能勉强活下去。
因为这样,我才有了一个可以憎恨的目标,一个可以为之疯狂的理由。
我造出时间机器,不是为了救赎。
是为了逃避。
“不……”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松开了手。
管钳再次掉落在地。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能杀你。”
“杀了你,就等于亲手杀了我妈第二次。”
他似乎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松开了我的手,靠着书桌大口喘着气。
我们两个,一个来自十年后,一个活在当下,就像两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彼此最狼狈、最痛苦的模样。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和希冀。
我看着他,也看着这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房间。
墙上爱因斯坦的海报,书桌上翻开的《费曼物理学讲义》,还有窗台上那盆快要被养死的仙人掌。
一切,都还有机会。
“现在。”我说,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现在,马上去医院。”
他愣了一下。
“就说你肚子疼,或者随便什么理由,拉着妈,一起去做个全身检查。”
“一定要做最详细的,尤其是腹部CT。”
“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我这些年打零工攒下的几张银行卡的密码。
“这些钱不多,但足够前期的检查和治疗了。”
“记住,一定要快。一天都不要耽搁。”
他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的数字,又看了看我。
“你呢?”他问。
“我?”
我笑了笑,感觉压在心头十年的那座大山,终于开始松动了。
“我该回去了。”
“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谢谢你。”
然后,他叫了一声。
“……陈硕。”
我也看着他,点了点头。
“陈硕。”
我们不再是互相憎恨的两个极端。
在这一刻,我们终于和解了。
不是和他,而是和我们自己。
门外,传来了我妈担忧的敲门声。
“小硕?你没事吧?我刚刚好像听到你跟谁吵架?”
我们对视了一眼。
“没事,妈!”18岁的我立刻提高了声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一点,“我……我看物理题看烦了,自己跟自己发脾气呢!”
这个蹩脚的理由,也只有我妈会信。
“你这孩子……”门外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宠溺,“别太累了,身体要紧。饿不饿?妈给你下碗面?”
“不饿不饿!”他赶紧说,“妈,那个……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你陪我去趟医院看看吧?”
门外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我妈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惊讶又担心。
“肚子不舒服?要不要紧啊?怎么突然就……”
“哎呀没事,可能就是吃坏东西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这是我十年都没有再用过的语气,“你陪我去嘛,我一个人怕。”
“好好好,妈陪你去,妈陪你去。”我妈的声音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你快穿好衣服,我们现在就去!”
我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我知道,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历史的河流,被我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开始偏向另一条未知的轨道。
“我该走了。”我对他说。
他点了点头。
“保重。”
“你也是。”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重新攀上那根冰冷的排水管,我的心情却和来时截然不同。
没有了杀气,没有了悔恨。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回到那个又湿又黏的后巷。
我没有立刻启动返回程序。
我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点了一根烟。
这是我十年来的第一根烟。
以前我妈不让我抽,她说对身体不好。
后来她走了,我更不敢抽了。
我怕她在天上看到,会不高兴。
但现在,我突然想抽一根。
烟雾缭D绕,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改变的这一切,到底会通向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也许我妈得救了,但我的存在会因为悖论而被抹消。
也许什么都没有改变,命运的惯性强大到无法撼动。
也许……会有一个更糟糕的结局。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剩下的,交给天意吧。
一根烟抽完,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
然后,我走回那堆由垃圾和梦想组成的废铁里,再次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溺水感。
但这一次,我没有看到那些破碎的记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我依旧躺在我的车库里。
机器的轰鸣声已经停止,只有几块仪表盘还在闪烁着微弱的余光。
空气里那股臭氧和铁锈的味道,似乎淡了一些。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我感觉很累。
是那种从灵魂深处泛出来的疲惫。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一天?两天?
直到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我才挣扎着爬了起来。
车库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我的人生,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狗屎一样的原点。
我输了?
还是……?
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我的手机。
那是一台用了好几年的老款智能机,屏幕上布满了裂纹。
我划开屏幕,手指悬在半空中,却迟迟不敢按下去。
通讯录。
那个我设置了置顶,却已经十年没有拨打过的号码。
那个我甚至不敢去看的名字。
【妈】
我的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如果……如果那个号码变成了空号……
如果……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拨号键。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
一声。
两声。
三声。
每一声,都像是一把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地挂断电话时。
电话,通了。
一个我熟悉到骨子里,却又陌生到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
声音里带着一点点被吵醒的慵懒和不满。
“喂?”
“谁啊……大清早的……”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想,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听筒里那个真实无比的声音。
“喂?说话呀?不说话我挂了啊……”
“……妈。”
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字。
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然后,那个声音的语调立刻变了,充满了担忧和关切。
“小硕啊?”
“怎么了?是不是又没钱了?”
“你这孩子,怎么声音跟哭过似的?在外面受欺负了?”
“你别怕,跟妈说,谁欺负你了,妈去给你……”
我再也听不清她后面在说什么了。
我只是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蹲在地上,像个傻子一样,嚎啕大哭。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我终于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不是在梦里,不是在回忆里。
是真实的。
她还活着。
她真的还活着。
我没有杀死过去的自己。
我救赎了现在的自己。
我看着车库里那台沉默的金属巨兽,它依旧丑陋,依旧破败。
但在我眼里,它不再是一台复仇的机器,也不是一台逃避的工具。
它是一台……时光机。
一台,能让爱,有第二次机会的时光机。
电话那头,我妈还在焦急地问着。
“小硕?小硕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妈啊!”
我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点。
“没事,妈。”
我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就是……突然有点想你了。”
来源:云来月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