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那座小城,被一座巨大的钢铁厂包裹着,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铁锈和煤灰混合的味道。
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是烫的。
我们那座小城,被一座巨大的钢铁厂包裹着,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铁锈和煤灰混合的味道。
我十六岁,身体像一根被过度拉伸的豆芽菜,瘦长,苍白,心里装着一整个海洋的秘密,却连一滴水都说不出来。
秘密的中心,是我的语文老师,林老师。
林老师是那年春天刚从省城分配来的大学生,像一只不小心飞进我们这个灰扑扑世界的彩色蝴蝶。
她和厂里那些嗓门洪亮、腰身粗壮的女人们不一样。
她说话声音很轻,像风吹过书页。她走路时,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会跟着摆动,像一朵会走路的蒲公英。
她教我们唐诗宋词,讲李白,讲苏轼,讲那些离我们很遥远的东西。
她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不是孤独,那是一种盛大的浪漫。
我们厂里的孩子,懂什么浪漫?我们只懂高炉的火光,懂下班铃声,懂我爸喝醉了酒回家后的沉默。
但林老师说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光,像星星,一下子就照进了我心里那片黑漆漆的海。
夏天最难熬的是午后。
太阳把水泥地烤得能煎熟鸡蛋,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喊破。
厂里的职工游泳池,是那时候唯一的乐园。
那不是什么正经游泳池,就是一个巨大的水泥方坑,引来旁边河里的水,浑浊,总飘着几片烂树叶。
但对我们来说,那就是天堂。
我不会游泳,是个旱鸭子。
我怕水,怕那种双脚离地、身体失重的感觉。
但我还是喜欢去游泳池,不是为了下水,而是为了看。
看那些和我一样半大的小子们像泥鳅一样在水里钻来钻去,看他们把水花泼到岸边女孩的身上,然后惹来一阵尖叫和笑骂。
那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地方,和我格格不入,却又让我着迷。
那天下午,我又去了。
我躲在游泳池边上那排半死不活的法国梧桐后面,这个位置很好,很隐蔽,能看到整个池子。
我没想到会看到林老师。
她竟然也在。
池子里人不多,都是些孩子。林老师在水最深的那一头,周围没什么人。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泳衣,不是我们这里女人们穿的那种带裙摆的、保守的款式,就是很简单的,贴在身上。
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架飞机低空飞过。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林老师。
在课堂上,她总是穿着长袖的衬衫,或是那条碎花裙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但在水里,她像一条鱼。
一条真正的鱼。
她的头发盘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像一段上好的羊脂玉。
她的手臂划开水面,动作很轻,很优美,不像厂里那些男人,游泳跟砸水缸似的。
阳光照在水面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金子,那些金子跳跃着,追逐着她。
她偶尔会仰起头,闭上眼睛,享受着水的清凉和阳光的温度。
那一刻,我觉得她不属于这里。
她不属于我们这个充满煤灰和汗臭味的世界。
她应该在更干净、更明亮的地方。
我看得入了迷,忘了时间,忘了自己在哪儿。
我像一个偷窥者,心里一半是青春期少年不可告人的悸动,一半是看到美好事物时纯粹的敬畏。
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发现我。
我又希望她能看到我。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两只手,在我的胸腔里互相撕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游到了岸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她扶着池壁,轻轻喘着气,水珠顺着她的脸颊、脖子,一路滑下去,消失在水面。
我屏住呼吸,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想跑,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然后,她一偏头,就看到了我。
隔着那片稀疏的梧桐树叶,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我完了。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
一个学生,躲在树后面,偷看女老师游泳。
传出去,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林老师会怎么想我?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流氓?她会不会去告诉校长?告诉我的父母?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比午后的太阳还烫。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等着她的呵斥,或者鄙夷的冷笑。
但什么都没有。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知了的叫声和水波荡漾的声音。
我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又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还在看着我。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愤怒或者厌恶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不像是嘲笑,倒像是……觉得有点好玩?
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穿过炎热的空气,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她说:“要不要一起下水?”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说什么?
下水?
和我一起?
我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看你热得满头大汗的,下来凉快凉快。”
她的语气,就像在问“你吃饭了吗”一样自然。
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紧张、羞愧、恐惧,都“咻”的一声,跑光了。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不知所措。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只能拼命地摇头,摆手。
她笑了,是真的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不会游泳?”她问。
我像小鸡啄米一样,疯狂点头。
“没事,水不深,我教你。”她说。
我教你。
这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心里那片平静下来的海,又激起了一圈圈的涟an漪。
我还是没说话,只是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
她看我那副窘迫的样子,也没再勉强。
她从水里上来,拿起挂在栏杆上的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水。
她就站在那里,离我不到十米远。
阳光下,她的皮肤白得发光。
我不敢再看了,把头扭向一边,假装看天上的云。
“你叫……陈默,对吧?我记得你,作文写得很好。”她一边穿上外衣,一边说。
我的心又是一跳。
她记得我。
她记得我的名字。
她还说我作文写得很好。
这比我们厂发一个月的奖金还让我高兴。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喜欢看书?”她又问。
我点点头。
“喜欢看什么书?”
“……什么都看。”
“挺好。”她穿好了衣服,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一股淡淡的,像香皂又像洗发水的味道,飘进了我的鼻子里。
很好闻。
“下次想游泳,就光明正大地来,不用躲着。”她说,“不过,最好还是学会了再下水,安全第一。”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红到了耳根。
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一直躲在树后面。
“我……”我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好了,我先回去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来。
“明天带本好书给你。”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那条碎花裙子在风里轻轻飘荡,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站在那棵法国梧桐下,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落山,游泳池里的人都走光了,我还在那儿。
我反复回味着她说的每一句话。
“要不要一起下水?”
“我教你。”
“你叫陈默,对吧?”
“明天带本好书给你。”
那个下午,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十六岁的夏天里。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第二天上语文课,我连头都不敢抬,把脸埋在书本里,假装自己是一尊雕塑。
我能感觉到林老师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身上,不带任何异样,就跟看别的同学一样。
但我的心,却像揣了只兔子,乱蹦。
下课后,她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我们厂的子弟学校,办公室很简陋,就是几张掉漆的桌子拼在一起。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
是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
那个年代,这种书是很难找到的。
“看看吧,我觉得你会喜欢。”她说。
我接过书,书页有点泛黄,带着一股旧书特有的味道。
我说了声“谢谢老师”,声音还是小的可怜。
“不用谢。”她笑了笑,“看完了,可以来找我聊聊。”
从那以后,去办公室找林老师借书,还书,聊书,成了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借给我很多书,《百年孤独》、《月亮和六便士》、《局外人》……
每一本书,都像一扇窗,为我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原来生活可以有那么多种样子。
我和她聊霍尔顿的迷茫,聊思特里克兰德的疯狂,聊默尔索的荒诞。
很多时候,都是她在说,我在听。
她的见解总是那么独特,那么深刻,像一把钥匙,能打开我脑子里所有生锈的锁。
在那些谈话里,我忘记了自卑,忘记了自己是个瘦弱苍白的旱鸭子。
我感觉自己和她是平等的。
我们是两个正在交流的灵魂。
她也跟我聊她的事。
她说她家在南京,父母都是大学教授。
她说她喜欢画画,喜欢听古典音乐。
她说她来我们这个小城教书,是因为想体验不一样的生活。
“生活不应该只有一个模板,陈默。”她看着窗外,那座永远冒着黑烟的大烟囱,轻声说,“你要去看更大的世界。”
去看更大的世界。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我的心里。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要离开这里。
我们厂里的孩子,大部分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初中毕业,进技校,然后进厂,当一个工人,娶一个厂里的姑娘,生一个孩子,孩子再重复我们的命运。
就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循环。
我以为我也会是其中一环。
但林老师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让我相信,我的人生,不应该只是围着那座高炉打转。
那年夏天,我没能学会游泳。
但我好像学会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学会了做梦。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尤其是语文和英语。
因为林老师说,语言是通往世界的桥梁。
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从班里中游,一下子冲到了前几名。
所有人都很惊讶,包括我的父母。
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想考出去。
我想去看看林老师说的那个更大的世界。
我想成为一个,能和她站在同一个高度对话的人。
那段时间,林老师是我的灯塔。
她不仅仅是我的老师,更像是我的朋友,我的引路人。
她会给我开小灶,给我讲更深的文学知识。
她会帮我修改作文,一个标点一个标点地抠。
她会鼓励我,在我偶尔泄气的时候,告诉我:“陈默,你很聪明,你一定可以的。”
除了学习,她也教我别的东西。
她教我听巴赫,听贝多芬。
她说,音乐是流动的建筑,能构建起一个无比丰盈的内心世界。
她教我看电影,带我去县城里唯一的那家录像厅,看《罗马假日》,看《天堂电影院》。
她说,电影是别人的梦,看多了,自己的梦也会变得更精彩。
我的世界,因为她,变得五彩斑斓。
我心里那片黑漆漆的海,开始有了光,有了色彩,有了潮汐。
当然,流言蜚语也随之而来。
在一个封闭的小城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和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学生走得太近,总会引来一些不那么善意的揣测。
我开始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有人说,林老师是不是看上我了。
有人说,我俩肯定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害怕,开始躲着林老师。
她叫我,我假装没听见。
她找我,我借口说有事。
我不敢再去办公室,不敢再和她单独说话。
我怕那些肮脏的猜测,会玷污我心中那份最纯净的美好。
她察觉到了我的疏远。
有一天放学,她把我堵在了校门口。
“陈默,你在躲我?”她问,眼神很平静,但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
“为什么?”她追问。
我还是不说话。
我们就那么僵持着,校门口人来人往,每个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像是带着钩子。
“是因为那些人说的话吗?”她突然问。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她看着我,目光清澈,坦荡。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说什么,我们管不了。”她说,“但心长在你自己身上,你要想什么,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如果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话,你就放弃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放弃了自己想成为的人,那你这辈子,就只能活在别人的嘴里了。”
“陈默,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别做傻事。”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傍晚的风里,站了很久。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把她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主动去了办公室。
我把一本我已经看完的书,放在她的桌子上。
她正在备课,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
“想通了?”
我点点头。
“这就对了。”她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心里那点可怜的,脆弱的自尊心,被她的话重新粘合了起来,而且变得比以前更坚固。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理会过那些流言蜚语。
我和林老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不,比从前更好。
我们之间,多了一种并肩作战的默契。
我们像两个战壕里的士兵,共同对抗着这个世界的愚昧和偏见。
高三那年,我迎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
高考。
那是一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战役。
我紧张,焦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是林老师一直陪着我。
她给我找来各种复习资料,给我划重点,给我讲题。
考试前一天,她把我叫到操场上。
夏天的夜晚,星星很亮。
我们坐在双杠上,谁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她说:“陈默,别怕。”
“你已经准备得很好了。”
“考得好,我们去南京,我请你吃盐水鸭。”
“考得不好……也没关系,人生不是只有一条路。大不了,回来我教你游泳。”
她又提起了游泳。
我笑了。
那是我那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老师,谢谢你。”我说。
“谢什么。”她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我只是给你指了指路,路,还是要你自己走。”
“你是一只会飞的鸟,不应该被困在这个小笼子里。”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去查。
是林老师跑到我家来,告诉我消息的。
她站在我家门口,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脸上却带着灿烂的笑容。
“陈默!你考上了!南京大学!”
我爸妈都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南京大学。
林老师的家乡。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掐了自己一把,很疼。
是真的。
我妈激动得哭了,抱着林老师一个劲地说谢谢。
我爸这个从来不苟言笑的钢铁工人,眼圈也红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递给林老师一根。
林老师笑着摆摆手,说她不会。
我看着她,心里那片海,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了。
而改变我命运的这个人,就站在我面前。
那个夏天,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红色的,烫金的字,像一团火。
我们家请客,请了所有亲戚朋友,也请了林老师。
饭桌上,我爸端着酒杯,走到林老师面前,一米八的汉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老师,我们家陈默,多亏了你。这杯酒,我敬你。”
说完,一饮而尽。
林老师也站起来,端着一杯汽水,说:“叔叔,您言重了,是陈默自己努力。”
那天,我喝了人生中第一口白酒。
很辣,烧得我喉咙疼。
但我很高兴。
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离开小城去南京上学那天,是林老师送我去的火车站。
站台上,人山人海。
她帮我提着行李,一路嘱咐我。
“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也要多交朋友。”
“钱不够了,就给我打电话。”
“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她像一个姐姐,絮絮叨叨。
我一直点头,嗯,嗯,嗯。
快要上车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塞到我手里。
“送你的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钢笔。
派克的,很贵。
“老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赶紧推回去。
“拿着。”她把我的手按住,“这是奖励。奖励你,终于游出了那片小池塘。”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汽笛声响起,催促着旅客上车。
“我该走了。”我说。
“去吧。”她说,“到了给我写信。”
我点点头,提着行李,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找到座位,我趴在车窗上,拼命地寻找她的身影。
我看到她了。
她就站在站台上,在拥挤的人潮里,那么显眼。
她一直看着我,微笑着,朝我挥手。
火车缓缓开动。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任凭眼泪肆意地流淌。
我知道,我正在离开的,不仅仅是一座小城,更是我的整个青春。
而林老师,就是我青春里,最亮的那束光。
到了南京,我开始了全新的大学生活。
南京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古老又现代。
我像一个闯入奇幻森林的孩子,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我遵守和林老师的约定,给她写信。
我告诉她我的学习,我的生活,我交了哪些新朋友,我看了哪些新书。
她也很快给我回信。
她的信,总是写在一种带着淡淡香味的信纸上。
她的字,清秀,有力。
她鼓励我,开导我,像从前一样。
我们像一对从未分开过的笔友。
大一的国庆节,她说要请我吃饭,吃正宗的盐水鸭。
我们约在她家附近的一家老字号饭店。
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新买的白衬衫,紧张得像要去相亲。
我见到了她的父母,两位和蔼可亲的大学教授。
他们很热情,问了我很多关于学习和生活的事情。
饭桌上,林老师的妈妈笑着说:“我们家小静,在信里天天提你,说你是她最得意的学生。”
林老师,她的名字叫林静。
真好听。
我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
林老师夹了一块盐水鸭放到我碗里,“快吃吧,话那么多。”
那顿饭,我吃得很开心。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她的家人接纳了。
吃完饭,林老师送我回学校。
我们走在南京的梧桐大道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我们那儿?”我问。
她沉默了一下,说:“我不回去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爸妈给我在这边找了工作,在一所中学,过完年就去上班。”
“那……我们学校怎么办?”
“会有新老师去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我知道她迟早会离开那个小地方,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陈默。”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
“嗯?”
“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她说,“所以,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难过。我们只是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前行。”
“你要记住,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一夜没睡。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了她说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我好像有点理解那种盛大的浪漫和孤独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
我忙于学业,她忙于新的工作。
信,从一周一封,变成了一个月一封,最后,变成了一年一张的贺年卡。
我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努力地生活着。
我大学毕业,留在了南京工作。
我进了一家报社,成了一名记者。
我跑过很多新闻,写过很多稿子。
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的人。
我真的看到了,她说的那个更大的世界。
我也谈了恋爱,和一个温柔善良的南京姑娘。
我们结婚,生子,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生活忙碌而充实,我把关于林老师,关于那个夏天的记忆,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可能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直到十几年后,我们厂的子弟学校要拆迁。
我妈打电话给我,说老邻居们要组织一次最后的聚会,问我回不回去。
我回去了。
我坐了很久的火车,回到了那座生我养我的小城。
一切都变了。
钢铁厂倒闭了,高炉熄了火,大烟囱也不再冒烟。
空气里,没有了那股熟悉的铁锈和煤灰味。
很多老房子都拆了,盖起了新的商品楼。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我们的子弟学校。
学校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只有那几棵半死不活的法国梧桐,还孤零零地站着。
我走过去,走到了那个我曾经偷看林老师游泳的地方。
游泳池也早就干涸了,池底长满了杂草。
我站在这里,闭上眼睛。
炎热的空气,嘶哑的蝉鸣,水的味道……
十六岁的那个下午,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要不要一起下水?”
那个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睛,笑了。
聚会上,我见到了很多小时候的同学和老师。
大家变化都很大,很多人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们聊着过去,聊着现在,感慨万千。
我问起了林老师。
“林静啊,”当年的班主任,一个已经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喝了口酒,说,“她后来不是回南京了吗?”
“是啊,我们后来还有联系。”我说。
“那丫头,是个好老师,就是命不太好。”老太太叹了口气。
我的心,猛地一紧。
“她怎么了?”
“听说,是生了很重的病,前几年就……”
老太太没说下去,但大家都懂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饭店,怎么走回的家。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个傻子一样,坐了一整夜。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那么美好的一个人,会就这么没了。
回到南京后,我开始发疯一样地找她。
我去了她当年工作的学校,但学校早就搬迁了,人事档案也找不到了。
我去了她家以前住的那个小区,但那里也拆了,变成了新的商业中心。
我甚至去了公安局,想查户籍信息,但没有直系亲属关系,人家根本不理我。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像一个在大海里迷失了方向的水手,找不到我的灯塔了。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变得很消沉。
我开始失眠,开始做梦。
我总是梦到那个夏天,梦到那个游泳池,梦到她穿着蓝色的泳衣,在水里像一条鱼。
她总是笑着问我:“要不要一起下水?”
我每次都在梦里拼命点头,说“要,要”,然后就醒了。
醒来,枕头湿了一片。
我妻子看我这样,很担心。
她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把我和林老师的故事,第一次,完整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抱着我,哭了。
“老公,我们再找找,一定能找到的。”她说。
我苦笑着摇摇头。
南京这么大,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或许,她真的已经……
我不敢再想下去。
生活还要继续。
我把这份巨大的悲伤和遗憾,又一次,埋进了心底。
我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
想起她说的,“你是一只会飞的鸟,不应该被困在这个小笼子里。”
老师,你看,我飞出来了。
飞得很高,很远。
可是,我找不到你了。
又过了几年,我的工作越来越忙,职位也越来越高。
我成了一家杂志社的主编。
有一天,我的部门来了一个实习生,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
小姑娘很活泼,也很聪明,叫叶子。
有一次闲聊,我问她是哪里人。
她说,南京本地的。
我又问,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说,爸爸是工程师,妈妈以前是中学老师,后来生病,就没再工作了。
中学老师?
我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你妈妈教什么?”
“语文。”叶子笑着说,“我妈可厉害了,是她们学校的特级教师呢。可惜,后来身体不好了。”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林静。”叶子说,“树林的林,安静的静。”
轰隆。
我感觉我的世界,像是被一道闪电劈开了。
林静。
是她。
她还活着。
她竟然还活着!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看着眼前这个和林老师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孩,感觉像在做梦。
“主……主编?您怎么了?”叶子被我的反应吓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叶子,你妈妈……她现在,还好吗?”
叶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不太好。”她低下头,声音哽咽,“是尿毒症,一直在做透析,等肾源。”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尿毒症。
怪不得,当年的老班主任会说她命不好。
怪不得,她会和所有人断了联系。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病弱的样子。
“主编,您……认识我妈妈?”叶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我……是她以前的学生。”
那天,我跟叶子聊了很久。
我才知道,林老师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容易。
她在查出尿毒症之后,就辞去了工作,不想拖累学校。
为了治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很多债。
她的丈夫,也就是叶子的爸爸,一直不离不弃,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她。
叶子也很懂事,从小学习就很好,考上了大学,现在出来实习,也是想早点挣钱,为家里分担。
“我妈总说,是她拖累了我们。”叶子擦着眼泪说,“但我和我爸从来没这么想过。她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人。”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既为她还活着而感到庆幸,又为她遭受的苦难而心痛。
“叶子,”我看着她,说,“带我去看看你妈妈,好吗?”
叶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们约在了一个周末。
我买了很多水果和营养品,紧张得像要去见一个久别的恋人。
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
叶子打开门,一股淡淡的药味飘了出来。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一个男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应该是叶子的爸爸。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爸,这是我们主编,他……是我妈以前的学生。”叶子介绍道。
男人很惊讶,但还是热情地请我进去。
“小静在房间里,她今天精神不太好。”他说。
我点点头,跟着叶子,走到了卧室门口。
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门开了。
我看到了她。
她躺在床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毯子。
她的头发白了很多,脸上布满了皱纹,因为长期的病痛折磨,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这和我记忆中那个,在阳光下的游泳池边,白得发光的林老师,判若两人。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清澈。
她看到我,先是迷茫,然后是惊讶,最后,嘴角慢慢地,绽开了一个微笑。
“陈默?”她轻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
我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她冰冷的手。
“老师,是我。”我的声音哽咽,不成语调。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是叶子,她在我们杂志社实习。”
她转头看了看女儿,笑了,“这孩子,什么都跟你说。”
“老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你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联系我?”
她摇摇头,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傻孩子,告诉你有什么用呢?让你跟着担心吗?”
“我只是一个老师,把你送出那座小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打扰你。”
我听着她的话,心如刀割。
“老师,你不是打扰。”我说,“你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那天,我在她家待了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
聊过去,聊现在。
聊我工作上的事,聊我家庭里的事。
她就像从前一样,静静地听着,偶尔给我一些建议。
她的声音很虚弱,说几句话就要喘一口气。
但她的眼神,始终那么专注,那么温柔。
临走的时候,我把一张银行卡塞到叶子爸爸手里。
“叔叔,这里面是我的一点心意,密码是六个零。请您一定要收下,给老师治病。”
他坚决不肯要。
“孩子,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这钱,我们不能要。”
“叔叔,这不是施舍。”我看着他,真诚地说,“这是我还给老师的。她给我的,远比这些钱要多得多。”
“如果不是她,我现在可能还是那个钢铁厂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工人。是她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他收下了。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去看林老师。
我给她带去最新的杂志,给她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
我陪她聊天,就像当年在那个小小的办公室里一样。
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叶子告诉我,医生说,她现在的心态很积极,对病情恢复很有帮助。
我也在动用我所有的人脉关系,帮她寻找合适的肾源。
终于,半年后,好消息传来。
医院找到了匹配的肾源,可以安排手术了。
手术那天,我和叶子父女俩,守在手术室外。
那几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
当手术室的灯变成绿色,医生走出来,说“手术很成功”的那一刻,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林老师的身体,在一天天康复。
她可以下床走路了,可以自己吃饭了。
出院那天,我去接她。
阳光很好。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碎花连衣裙,虽然还是很瘦,但气色已经好了很多。
我们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
“陈默,”她突然开口,“谢谢你。”
“老师,你再说谢谢,我就生气了。”
她笑了,像一朵在阳光下重新绽放的花。
“好,不说了。”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透过树叶洒下来的斑驳光影。
“你知道吗,生病的这些年,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很失败。”
“年轻时候的那些梦想,画画,旅行,都成了泡影。最后,还拖累了家人。”
“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我这辈子,教过很多学生。但能把你,从那个小池塘里带出来,看到你现在飞得这么高,这么远……”
“我觉得,我这个老师,当得值了。”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老师,你知道吗,”我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夏天,你问我要不要一起下水的时候,我没有点头。”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傻瓜,那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我后悔。”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当时我下了水,也许……我就能早一点学会游泳,早一点拥有,游向你的勇气。”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阳光穿过我们的之间,温暖而明亮。
过了很久,她轻声说:
“陈默,人生没有如果。”
“但现在,也不晚。”
“等你老师身体再好一点,我们一起去游泳。”
“这次,我一定,把你教会。”
我笑了,用力地点点头。
“好。”
那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觉得,我心里那片曾经波涛汹涌的海,终于,风平浪静。
而我的灯塔,一直都在。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为我照亮前方的路。
来源:博学明月4k9s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