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1月12日晚，他被押解上飞机时仍在微笑，但下飞机时双腿发软打颤。佘智江涉嫌主导KK园区的非法活动，并通过妙瓦底亚太城项目为跨境赌博、电信诈骗及人口贩卖提供据点。
文/一墨
编辑/漆菲
缅甸妙瓦底KK电诈园区头目佘智江日前被押解回中国，他将是诈骗行业涉案人员中在中国受审的最高级别人物之一。
11月12日，佘智江被押送到曼谷机场，准备引渡回中国受审。
11月12日晚，他被押解上飞机时仍在微笑，但下飞机时双腿发软打颤。佘智江涉嫌主导KK园区的非法活动，并通过妙瓦底亚太城项目为跨境赌博、电信诈骗及人口贩卖提供据点。
与佘智江一同颤抖的，还有他创建的KK园区。缅甸军方11月9日表示，正在对KK园区进行严打，其中101栋建筑物已被拆除，其余47栋建筑物正在拆除中。另据缅甸独立媒体“Khit Thit Media”披露，缅甸军方当天在KK园区进行了爆破。爆炸威力巨大，其产生的建筑碎片击中了对面泰国湄索县的民宅。
自10月下旬突袭KK园区以来，缅甸军方每天都在进行拆除工作。现场目击者称，爆炸声“震耳欲聋”，浓烟滚滚，火光照亮夜空。
一位网名为“小秋HR”的缅甸克钦族小伙自称负责妙瓦底御龙湾、亚太城等电诈园区的招聘工作。他告诉《凤凰周刊》，“由于缅甸军方的打击，KK园区已暂停招人，但御龙湾、亚太城等其他园区不受影响。”
此次突袭KK园区，缅甸军方逮捕了2000多人，并缴获数十台星链网络终端。另据缅甸军方披露，截至11月10日，今年已拘留10762名非法入境的外国人，其中大部分经由泰国入境。
厦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暨南洋研究院副教授张旭东认为，缅甸军方选择此时严打KK园区，与该国复杂的国内外局势有着紧密关系。“自2021年缅甸军方发动政变以来，该国受到严重制裁，加之地震等自然灾害，经济陷入萧条。”张旭东告诉《凤凰周刊》，“缅甸军政府屡次许诺将举行大选，还政于民，却屡次爽约，引起国内外不满。电诈亦严重破坏了缅甸的国际形象，导致该国旅游收入下降。”
2025年9月29日，缅北明家11名电诈分子被中国地方法院判处死刑。
KK园区位于缅甸边境城镇妙瓦底南部，与泰国湄索县隔莫艾河相望。过去五年来，这里一直是网络诈骗、洗钱和人口贩卖的代名词。
它从2019年开建，里面除了设有电诈中心、赌场、酒店、夜总会，也包括超市、医院、餐厅等民生设施，堪称一座五脏俱全的城市。只不过它是封闭的，周围是4米高加装通电铁丝网的围墙，每隔百米设有武装哨兵站。
据称，园区内的电诈团伙会以高薪工作为诱饵将受害者诱骗至园区，强迫他们从事电诈活动。若业绩不达标或想逃跑，会遭到电击及关水牢、毒打和灌辣椒水。园区还建立了器官贩卖的庞大管道，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可能会被取走器官贩卖。
缅甸军方的突袭，使得KK园区发生大规模人员逃亡。据“Khit Thit Media”报道，10月22日上午8时左右，300多名外国人从该园区逃离。据称，缅甸克伦边防军（BGF）于21日晚打开了园区大门，让工作人员逃往妙瓦底市区，以躲避逮捕。与此同时，某些人员被转移至妙瓦底各地的出租屋中。
KK园区在缅泰边境的位置。
更多人员争先逃往莫艾河对面的泰国。一名成功逃出的菲律宾人回忆称，当军方突袭时，所有人都跑了，“这是我们逃脱的机会”。最终，他与30多名同胞一起乘船渡河抵达泰国。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由于情况紧急，很多人无视河水湍急，纷纷跳河游往泰国一侧。有些人紧紧抓住泡沫箱，才艰难游到河对岸。渡河过程中，至少三人不幸溺亡。当地民族武装团体克伦民族联盟（KNU）外事负责人索陶尼（Saw Taw Nee）形容，“大多数人都在逃跑，就像世界末日一样。”
KK园区的部分电诈分子坐船逃往莫艾河对面的泰国。
11月1日，泰缅边境指挥中心的数据显示，共有1595名人员从KK园区逃往泰国。这些人员来自28个国家和地区，以印度人最多，也有不少中国人和菲律宾人。泰国当局向他们提供了人道主义援助，包括设立临时收容所，提供食物、水和药品等生活物资。泰国当局对他们进行调查，以识别有犯罪记录的人和被迫从事劳动的人口贩运受害者，并开展遣返工作。
缅甸军方打击电诈的场面，尽管搞得壮观，但质疑之声此起彼伏。在不少专家看来，缅甸要想彻底解决电诈问题，这些努力远远不够。联合国在2023年的一份报告中估计，缅甸境内至少有12万人被困在电诈园区工作。
“全球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倡议组织”（GI-TOC）高级分析师托尔（Jason G Tower）认为，即便清除1万名电诈分子，对缅甸电诈活动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尽管大张旗鼓地进行拆除，KK园区的损坏程度并不像缅甸军方宣传得那般严重。当地居民披露，园区内许多建筑物仍然完好无损，拆除工作主要集中在AA2区，此为KK园区的六个区域之一。卫星地图显示，截至11月9日，KK园区内大多数建筑物仍然屹立不倒，大约100座建筑物遭到破坏。
一名来自泰国的电诈分子10月22日之前因家庭原因返回泰国湄索县的家中。但在11月5日晚，他收到雇主的召回信息，再次越境进入缅甸。当时有一辆车前来接他回去，次日他向母亲报了平安。他告诉朋友，KK园区的工作仍在继续，但可能很快要搬到新的地方了。
缅甸军方突袭后，KK园区内的电诈人员进入泰国湄索县。
这并不是KK园区首次遭遇打击，但它总能获得新生。
2022年8月佘智江被捕后，部分电诈团伙开始往仰光等地转移；2023年4月，由于当地战事激烈，KK园区内大部分电诈团伙连夜撤离，逃往国外；2023年底，缅北电诈园区覆灭后，KK园区进行了大规模扩建。
2025年初，中国演员王星被绑架事件成为转折点。起初在中国和泰国的压力下，缅甸当局采取行动，使得约7000人从中被解救出来。但仅仅过了几周，KK园区再度活跃起来。虽说泰国当时已对当地断电断网，但依靠发电机和星链网络，园区依然恢复运营。法新社今年10月的一项调查显示，包括KK园区在内的电诈园区工程建设仍在继续，星链网络服务接收器也被大规模安装。
即便KK园区彻底被端，也无法撼动缅甸乃至整个东南亚电诈猖獗的局面。在缅泰长达2400公里的边境线上，仍有40多个电诈园区活跃着，而此类园区在东南亚有数百个。今年10月，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BC）记者沿着泰缅边界线的泰国一侧驾车行驶时，看到一些园区正在进行大规模建设。
“如果去三塔山口（位于泰缅边境），你会看到一个由25到30栋建筑组成的庞大电诈园区，里面估计能有四五千人。”长期跟踪研究东南亚电诈情况的托尔指出。
最近，不少来自KK园区的电诈分子又被其他电诈团伙招聘了。“也有一些人正在寻找新的电诈窝点，他们可能真的把这当成一份工作了。”
一名仍在从事电诈“工作”的中国人告诉法新社，10月23日，数百名离开KK园区的人来到他所在的三公里开外的另一个诈骗点，只因那里每月1400美元的工资太具吸引力了。他透露，“有些人可能会被不良老板诱惑而上钩，有些人则被不错的公司招募，这完全取决于运气。”
专家估计，约2万人曾在KK园区从事电诈，逃往泰国的人数可能不到总人数的10%，但留下来的人未必是自愿的。有知情人透露，KK园区被清剿后，当地武装团体争相从中牟利，某些失业的电诈分子在这期间被“卖”给其他团伙，价格高达7万美元。
位于缅甸妙瓦底的KK园区，一直是网络诈骗、洗钱和人口贩卖的代名词。
“小秋HR”目前人在御龙湾，他告诉《凤凰周刊》，里面生活设施、吃喝玩乐应有尽有。“KK园区出事后，很多人从那边过来应聘。”他说，“只要进入御龙湾，就要一直待在园区内。不过可以申请调到亚太城或妙瓦底的其他园区。但安全起见，需要当地武装人员陪同才能成行。若想回国就只能辞职，我们这里只要不欠公司钱，随时可以走人。”
“小秋HR”毫不隐瞒地介绍，自己所招的人员就是从事电诈活动的，岗位包括电销、客服、聊手、刷单、开发、精聊（感情诈骗）以及财务等。“不分岗位，每月底薪为1万元人民币。有业绩能拿提成，没有就只能拿底薪，提成是5%起步。”他强调，御龙湾园区的工资要比KK园区低些，“但没有那边公司黑”。
“由于全球经济不景气，缅甸及其周边电诈业为一些想不劳而获的人提供了获得相对高额收入的机会。”张旭东称，“缅甸军方打击KK园区，并不能解决这些青年的就业问题，因此出现了所谓的求职热潮。”
在托尔看来，缅甸军方大力打击电诈是非常巧妙的策略：既能安抚国际社会，又能从中榨取更多钱财。
“缅甸军方突袭KK园区主要是受到利益的驱使。据我所知，缅甸军方深知这些活动的暴利性质，他们清楚来自柬埔寨的犯罪头目在某处藏匿了150亿美元加密货币。”托尔说，“缅甸军方试图争取更大的份额，但KK园区的电诈头目拒绝交出更多赃款。”
缅甸军方近期突袭KK园区，对里面的建筑物进行爆破拆除。
张旭东则认为，缅甸军方之所以下重手，跟当前地区局势息息相关。“该园区位于缅泰边境，一些抵抗军政府的组织总部就设在该地区，并从泰国那边获得人员和资金支持。而泰国当前正在经历泰柬边境冲突，政局变动，无暇关注泰缅边界。”
“小秋HR”对缅甸军方的举动丝毫不意外。据他说，前些时候为了争夺KK园区，各方已经开战了，“御龙湾这边由于一直在上交保护费，所以有人护着”。
不可忽视的还有，国际社会给缅甸军方施加了压力。美国财政部称，2024年，美国人因东南亚电诈损失了至少100亿美元。为此，今年9月，美国对缅甸和柬埔寨的涉诈企业进行制裁。
由于缅甸互联网受到限制，电诈园区严重依赖星链网络。星链网络的持有者——美国SpaceX公司最近表示，该公司已在缅甸停用超过2500台涉嫌被电诈团伙使用的星链设备。不过，园区仍能连接上缅甸的Mytel电信以及来自泰国的光纤。
缅甸军方没收了KK园区的星链天线设备。
今年年初王星失踪案发生后，中国政府一直要求缅甸当局严打电诈。11月4日，中国地方法院判处缅北白家电诈犯罪集团成员白所成等5人死刑；早前的9月29日，明家有11名成员亦因电诈等罪名被判处死刑。
盘据在缅甸东部山区的克伦民族联盟认为，缅甸军方加大打击力度，意在缓解来自中国的压力，并希望在选举前能获得中国的支持。
缅甸将于今年12月28日起分阶段举行选举，军政府声称要通过选举“还政于民”。然而，缅甸各地战火尚未停歇，选举只能在全国330个县镇中的202个进行投票。
缅甸军方目前控制了几乎所有连接妙瓦底江与其他地区的道路，这是军政府在第一阶段选举前设定的目标。外界认为，这对克伦民族联盟的打击比占领KK园区更大。
尽管国际压力增大，但缅甸军方想要彻底根除电诈无疑是自断手臂。自2021年发起军事政变以来，缅甸一直深陷内战泥潭，电诈行业也在这一时期疯狂发展。分析称，缅甸军方依靠电诈活动的收入来资助其军事行动，以及维持地方武装力量的忠诚；若打击力度过大，可能会严重削弱这些关键盟友的资金来源。
“小秋HR”预计，KK园区的电诈活动未来仍会恢复，只是要等久一点而已。“我想他们（军方）也舍不得放弃这块肥肉。毕竟如果没有政府默许，缅甸的电诈行业是发展不起来的。”
来自美国和平研究所的报告显示，电诈活动被认为是缅甸军方的丰厚收入来源，它每年能从妙瓦底水沟谷的项目中收取约1.92亿美元收益的一半。
“一些消息不灵通的人会开始说，‘看，军方正在拆电诈窝点。’”托尔说，“事实上，这不过是又一场政治秀。过去两年，我们看到缅甸在打击电诈问题上不断上演政治秀。”
据缅甸《伊洛瓦底江》杂志披露，KK园区虽然建在克伦民族联盟旗下公司租用的土地上，但实际受到克伦边防军的保护。早在今年5月，克伦边防军领导人苏奇督（Saw Chit Thu）与他的两个儿子就因涉及KK园区电诈而被美国制裁。
克伦边防军领导人苏奇督（Saw Chit Thu ）曾被缅甸军方授予荣誉称号。
“如果他们（军方）是认真的，会对已知的犯罪分子发出逮捕令，展开调查。会有法律程序，会有军事行动，但现在什么都没看到。”托尔说。
张旭东亦称，“缅甸军方不会对电诈动真格，更不可能对其造成灭顶之灾。自独立以来，缅甸政府就没有真正掌控过全境，尤其是北部和东北部的山区。”
当被质疑与电诈团伙狼狈为奸时，缅甸军方往往持否认态度，反而指控是克伦民族联盟允许电诈团伙在境内发展，从中收取土地租金以及安保服务费。这支民族武装团体与缅甸军方交战数十年。
2025年2月，KK园区内出现克伦边防军，该武装力量效忠缅甸军方。
克伦民族联盟外事负责人索陶尼认为这是军方在“贼喊捉贼”，“他们多年来一直为了自己的利益这样做，而当国际社会向他们施压时，他们就试图找到替罪羊，把罪名栽赃给我们。”
“KK园区大部分区域曾由‘克伦民族解放军’（克伦民族联盟旗下军事组织）控制，一定程度上为其提供了资金。”张旭东分析说，“2023年10月，缅甸地方武装曾联合对军政府进行行动，军政府的这次行动可能是对上述行为的报复。”他强调，“打击‘克伦民族解放军’可以杀鸡儆猴，既能对其他民间反叛组织起到震慑作用，也能挽回缅甸的国际形象，拯救该国旅游业。”
谈到东南亚电诈难以遏制的现状时，张旭东坦言，由于缅泰柬三国之间存在历史恩怨或边境争端，加之东盟奉行“东盟方式”的不干预内政主张，使得无法形成统一的联合行动进行打击。“若真想遏制（电诈），一方面可由联合国相关组织或者东盟提供舞台，设立联合督办协调组织、建立相关法规；另一方面也要敦促周边各国采取措施，促进就业，消灭形成电诈的温床。只有两方面相互作用，才能消除屡禁不止的电诈现象。”
来源：凤凰WEEKLY 凤凰WEEKLY官方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