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出院那天,天阴沉沉的,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抹布,拧不出水,也见不到光。
出院那天,天阴沉沉的,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抹布,拧不出水,也见不到光。
我抱着女儿暖暖,裹在厚厚的包被里,只露出一张睡得通红的小脸。
张诚,我丈夫,在一旁笨手笨脚地收拾东西,把一个保温壶弄得叮当响。
婆婆站在病房门口,双手揣在袖子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从我办完住院手续那天起,就是这副表情。
不,应该说,从护士把暖暖抱出来,告诉她“恭喜,是个女孩”的那一刻起。
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脸上的那点稀薄的笑意,瞬间就凝固了,然后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句干巴巴的“哦”。
就一个“哦”字。
然后她就转过头,去看走廊尽头电视里播的养生广告了。
仿佛我刚刚经历的那场撕心裂肺的生产,和我怀里这个皱巴巴的小生命,都不过是她人生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张诚把最后一个包塞进车里,回头冲她喊:“妈,上车了。”
婆婆这才挪动步子,拉开后车门,一屁股坐了进来。
车里空间小,她身上的那股膏药味和油烟味混合的气息,立刻充满了整个车厢。
我下意识地把怀里的暖暖抱得更紧了些。
一路无话。
后视镜里,我能看到婆婆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好像在数一共有多少棵树从她眼前掠过。
她一眼都没看暖暖。
一眼都。没。有。
回到家,张诚把我安顿在床上,手忙脚乱地去给我烧水。
婆婆跟着进了卧室,在屋里站定,像个来视察的领导。
她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摆着我妈昨天送来的鸡汤,还温在保温壶里。
“亲家母倒是挺勤快。”她冷不丁地说。
我没接话。
我累,浑身上下,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
我不想吵架。
“女孩也好,女孩是贴心小棉袄。”她又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差点笑出声。
这话她已经说了不下三遍了,每一次都像在背台词,毫无感情。
她大概觉得,只要重复这句话,就能说服自己,也说服我,她对生了个孙女这件事,是满意的。
真是可笑。
“妈,您也累了,去歇会儿吧。”张诚端着水杯进来,试图打圆场。
婆婆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对了,小莉下个月也快生了。”
小莉,张莉,我小姑子。
“医生说是儿子。”
说完这句,她才真的走了。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客厅的光线,也把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暂时关在了门外。
我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女儿,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小的扇子,呼吸一起一伏。
我的女儿。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混杂着委屈和酸楚,瞬间就涌了上来。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暖暖的包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张诚慌了,把水杯往旁边一放,坐在床边搂住我。
“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
我摇头,说不出话。
“别理我妈,她就那老思想,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他笨拙地安慰我。
“你别往心里去,暖暖多好啊,长得像你,多漂亮。”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
我不是因为婆婆的态度才哭。
我是心疼我的女儿。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才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要因为自己的性别,而被亲奶奶这样冷漠地对待。
凭什么?
坐月子的日子,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拉锯战。
身体的疼痛,睡眠的严重不足,喂夜奶的疲惫,还有无处不在的低气压。
婆婆负责做饭,每天雷打不动的三菜一汤。
青菜,豆腐,炒鸡蛋。
汤永远是寡淡的紫菜蛋花汤。
我妈来看我,掀开锅盖一看,脸都绿了。
“亲家母,这哪行啊!产妇哪能吃这个?得喝点下奶的汤啊!”
婆婆正在择菜,闻言头也不抬。
“我们那时候,能吃上白面馒头就不错了,哪有那么多讲究。”
“现在跟那时候能一样吗?”我妈急了。
“都一样,都是生孩子。”婆婆把一根烂菜叶扔进垃圾桶,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我妈气得说不出话,第二天就自己拎了一只老母鸡过来,在厨房里炖了一下午。
那一下午,婆婆的脸都拉得老长。
鸡汤端到我面前时,她站在门口,凉飕飕地飘来一句。
“吃吧,多吃点,别到时候没奶,饿着我大孙女。”
她第一次,叫暖暖“大孙女”。
可那语气里的嘲讽,比刀子还尖。
我端着碗,看着那碗金黄油亮的鸡汤,突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张诚下班回来,我把这事跟他说了。
他叹了口气,一脸疲惫。
“晚晚,我妈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她就是不会说话。”
又是这句话。
刀子嘴豆腐心。
我以前也信。
但现在我不信了。
有些人的心,就是刀子做的。
“张诚,你摸着良心说,你妈那是不会说话,还是心里根本就没我们娘俩?”
他沉默了。
他没法回答。
因为答案,我们都心知肚明。
月子的后半段,小姑子张莉那边,开始频繁传来消息。
今天胎动得厉害,婆婆在电话里激动地说:“这小子,肯定跟他爸一样,以后是个运动员的料!”
明天张莉胃口不好,婆婆念叨了一整天:“得吃啊,不吃孩子哪有营养?我明天就去给她送点好的。”
然后第二天,我家的餐桌上,就真的少了一个菜。
婆婆的电话,一天能响七八次。
每一次,都是小姑子打来的。
每一次,婆婆都笑得合不拢嘴。
“哎哟我的宝贝金孙,可得好好在你妈肚子里待着啊!”
“小莉啊,你想吃什么就说,妈给你做!”
她讲电话的时候,从来不避讳我。
那一声声甜腻的“宝贝金孙”,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抱着怀里小小的暖暖,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我常常会想,如果我生的是个儿子,现在的一切,会不会完全不同?
我会不会也能喝上婆婆亲手炖的鲫鱼汤?
她会不会也对着我的肚子,喊一声“宝贝金孙”?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恶心。
为自己感到恶心。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开始嫉妒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我开始因为自己的女儿,而感到自卑。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终于,在一个清晨,小姑子发动了。
婆婆凌晨五点就接到了电话,整个人像上了发条一样,瞬间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她在客厅里团团转,嘴里不停念叨着:“要生了,要生了。”
张诚被她吵醒,出来问怎么了。
“你妹妹!你妹妹要生了!”婆婆激动得脸都红了。
“快,快给我叫个车,我要去医院!”
张诚说:“妈,现在还早,你先别急,等天亮了我开车送你过去。”
“等什么等!我大金孙要出来了,我能不急吗!”婆婆一把推开他,自己跑去门口换鞋。
那天早上,她甚至忘了给我做早饭。
我听着她匆匆下楼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响,然后消失。
我抱着暖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
心里空落落的。
上午十点,消息传来。
张莉生了,是个儿子,七斤六两。
婆婆在家族群里发了一条语音,声音是抖的,带着哭腔。
“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我们老张家有后了!”
群里瞬间就炸了。
各种恭喜,各种红包,刷得飞快。
婆婆紧接着发了一张照片。
是那个刚出生的婴儿,躺在小床上,闭着眼睛。
说实话,跟暖暖刚出生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都是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小团。
可是在群里那些亲戚的嘴里,这个孩子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哎哟,这鼻子,这额头,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这孩子,长得真壮实!”
“大姐,恭喜你啊,终于抱上大金孙了!”
婆婆乐呵呵地一一回复。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不想再看。
张诚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喜悦。
“晚晚,我妹生了,是个儿子。”
“我看见了。”我淡淡地说。
“妈……妈挺高兴的。”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没理他。
我有什么可说的?
难道我要跟着一起高兴?祝贺她终于得偿所愿,生了个带把的?
下午,张诚说要去医院看看。
我让他去了。
我不想去,我怕我看到婆婆那张笑开了花的脸,会忍不住当场吐出来。
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消息。
一个让我震惊到半天没说出话来的消息。
“我妈……给了小莉一个红包。”
“哦。”我心想,这不正常吗?估计得有个万八千的吧。
当初我生暖暖,她可是一毛钱都没给。
“多少?”我随口问了一句。
张.诚的表情很古怪,他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万?”我挑了挑眉,心里冷笑,真是大手笔。
他摇摇头。
“五千?”
他又摇摇头。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会是……五百吧?”我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荒谬。
张诚却沉重地点了点头。
“五百。”
“五百?”我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牵扯到了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你确定是五百?不是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小莉两口子脸都绿了。”张诚说,“我妈把红包塞给小莉,说‘妈也没什么钱,这点心意你拿着,给孩子买点东西’。小莉她老公当场就打开了,五张红票子,他当时那表情,别提多精彩了。”
我脑子有点懵。
这不合逻辑。
这完全不符合我婆婆的人设。
那个把“大金孙”挂在嘴边,为了这个孙子能激动到半夜三更不睡觉的老太太,在孙子出生后,就给了五百块钱?
这比一毛不拔还更具侮辱性。
一毛不拔,可以说她就是抠门,一视同仁。
给了五百,这算什么?
打发叫花子吗?
“小莉什么反应?”我追问。
“还能什么反应,当时就哭了。”张诚叹气,“她老公脸黑得像锅底,抱着孩子就说要去办手续,一句话都没跟我妈说。”
“我妈呢?她怎么说?”
“我妈就站在那,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那样子……也挺可怜的。”
可怜?
我一点都不同情她。
我只觉得这出戏,越来越好看了。
我心里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火,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不是幸灾乐祸。
是一种……荒诞的、解气的、又带着一丝困惑的复杂情绪。
我甚至有点想笑。
原来在她心里,她心心念念的“大金孙”,也就值五百块钱。
那我女儿呢?
我女儿在她心里,是不是连五百块都不值?
这个念头一出来,那点解气的感觉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寒意。
这件事,很快就在我们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小姑子张莉出院后,一天都没在娘家待,直接回了自己家。
她老公,那个我只见过几面的男人,据说在医院就跟婆婆吵了一架。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家小莉?还是看不起我?”
“我没有……”婆婆辩解。
“没有?你这五百块钱拿出来,是打谁的脸?我儿子出生,你这个当奶奶的就给五百?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我……我手头紧。”
“手头紧?你手头再紧,也不至于就五百块吧?林晚生孩子你一分没给,我们还以为你就是这个习惯。结果到我这儿,你拿出五百块来恶心我?你还不如不给!”
我是在张诚的转述里,听到这番对话的。
他去小姑子家送东西,被人家老公指着鼻子骂了一通,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说话太难听了。”张诚一脸憋屈。
我正在给暖暖换尿布,闻言冷笑一声。
“他说的不是实话吗?”
“可那是我妈!”
“你妈怎么了?你妈就能这么做事?她对我不闻不问,冷嘲热讽,就因为我生的是女儿。现在她宝贝孙子出生了,她就给五百块。张诚,你告诉我,她到底想干什么?”
张诚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我也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我问她,她什么都不说,就一个劲儿地哭。”
婆婆确实变了。
自从小姑子生完孩子,她整个人都蔫了。
不再咋咋呼呼,也不再整天把“大金孙”挂在嘴边。
她每天还是给我们做饭,但做得更沉默了。
有时候我半夜起来喂奶,会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开灯,就那么黑漆漆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心里虽然有气,但看她那样子,也说不出什么更重的话。
更何况,我自己的麻烦也来了。
我的奶水,开始变少了。
暖暖经常吸着吸着,就因为吸不出来而急得大哭。
我妈急得团团转,到处找偏方,给我炖各种各样难以下咽的汤。
婆婆看着,什么也不说。
有一天晚上,暖暖又哭得撕心裂肺。
我抱着她,又急又累,眼泪也跟着往下掉。
婆婆在门外站了很久,然后推门进来。
她走到我身边,看着我怀里哭得快要抽过去的孩子。
“加奶粉吧。”她哑着嗓子说。
“不行!都说母乳对孩子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再好,也得吃得饱。”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你懂什么!”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你管过我们娘俩吗?暖暖出生到现在,你抱过她几次?你给她换过一次尿布吗?现在你倒跑来充好人了?晚了!”
婆婆被我吼得愣住了。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是受伤吗?
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再说话,转身默默地出去了。
那天晚上,张诚回来,破天荒地对我发了火。
“林晚,你今天太过分了!你怎么能那么跟我妈说话?她再不对,也是长辈!”
“长辈?长辈就能为所欲为吗?长辈就能重男轻女,就能不尊重人吗?”我也火了。
“我妈她心里苦!她不容易!”
“她不容易?她哪里不容易?我不容易的时候,她在哪?我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在想她的大金孙!我女儿饿得哇哇大哭的时候,她在心疼她女儿没胃口!现在她儿子女儿都得罪了,她想起我来了?她不容易?那我呢?我就活该吗?”
我们大吵了一架。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最后,张诚摔门而出。
我抱着暖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泣不成声。
这个家,从暖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变得面目全非。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和张诚的婚姻,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僵局,在小姑子儿子的满月酒那天,被推向了高潮。
张莉两口子,压根就没打算请我们家这边的人。
是婆婆自己,非要去的。
她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甚至去商场买了一件新衣服。
一件暗红色的、带着廉价金丝线的上衣。
她还特意去烫了头发,那种小卷,让她看起来更老了。
满月酒那天,她一大早就起来了,在镜子前照了又照。
张诚劝她:“妈,要不别去了吧,人家不一定待见你。”
“那是我亲孙子!我怎么能不去!”婆婆梗着脖子说。
最后,我们一家三口,还是去了。
我抱着暖暖,张诚开车,婆婆坐在副驾驶,一路沉默。
到了酒店,那场面,真是热闹。
气球,彩带,巨大的背景板上印着孩子的艺术照。
张莉的婆家,显然对这个孙子极为重视,把满月酒办得像婚礼一样隆重。
我们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射了过来。
尤其是张莉的婆婆,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女人,看到我们,脸上的笑容淡了三分。
张莉抱着孩子,坐在主桌,看到我们,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她老公更是直接把头转向了一边。
婆婆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搓着手,局促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个……小莉啊,孩子……孩子挺好的。”她结结巴巴地说。
张-莉没理她。
场面尴尬到了极点。
我真想抱着暖暖直接走人。
张诚拉着婆婆,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席间,婆婆一口菜都没吃。
她的眼睛,一直追随着那个被众人围着的孩子。
她的“大金孙”。
那眼神里,有渴望,有羡慕,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凉。
中途,我去了一趟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在走廊的拐角,听到了张莉和她老公的对话。
“你妈还有脸来?她那五百块钱的红包,我到现在还给我儿子留着呢!等他长大了,我就告诉他,你亲奶奶就值这个价!”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
“你小点声!”张莉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能怎么办?那是我妈!”
“你妈?她心里有你这个女儿吗?她心里只有她那个没出息的儿子!现在好了,儿子指望不上,又想来巴结我儿子了?门都没有!”
“她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是什么意思?你别给我装糊涂!我告诉你张莉,以后你妈的事,你少管!我们家的钱,一分都别想给她!”
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发冷。
原来在他们眼里,婆婆已经成了一个想来占便宜的落魄亲戚。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回到座位上,婆婆已经不在了。
张诚说:“妈说她不舒服,先回去了。”
我看着桌上那些几乎没动过的菜,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婆-婆发起了高烧。
她躺在床上,烧得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
“我的钱……我的钱……”
“别抢我的钱……”
“金孙……我的大金孙……”
我和张诚守了她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烧退了,人也清醒了。
但是,她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头发白了一大片,眼神也变得空洞。
她不怎么说话了,大部分时间,就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张诚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我,暖暖,和这个沉默的老人。
暖暖醒了,开始哼哼唧唧。
我把她抱起来,准备喂奶粉。
婆婆忽然开口了。
“我来吧。”
我愣住了。
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朝我伸出干枯的双手。
“我来喂她。”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暖暖递给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抱暖暖。
她的动作很生疏,甚至有些僵硬。
但她抱得很稳。
她把奶瓶塞进暖暖嘴里,暖暖立刻大口大口地吸吮起来。
婆婆看着暖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暖暖的脸颊。
暖暖吸得正欢,没理她。
她就那么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忽然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流泪。
眼泪顺着她深刻的皱纹,一滴一滴,掉在被子上。
“我对不起你……”她对着暖暖,喃喃自语。
“我对不起你们……”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不知道她这句对不起,是对谁说的。
是对我,还是对暖暖,还是对小姑子,或者是对她那个只值五百块的“大金孙”。
也许,是对所有人。
事情的真相,是在一个星期后,以一种极其戏剧性的方式揭开的。
那天,家里来了两个男人。
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看起来像是中介。
他们敲开门,问:“请问,这里是张秀兰女士的家吗?”
张秀兰,是我婆婆的名字。
我点点头。
“我们是XX房产的,关于您之前委托我们购买的,位于城南‘金色未来’小区的房子,首付款的最后期限快到了,想跟您确认一下尾款什么时候能付清。”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买房?
婆婆买房了?
我把他们让进屋,婆婆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看到他们,婆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们……你们来干什么?”她声音发抖。
“张阿姨,我们也是没办法。您这套房子,当初交了十万块的定金,签了合同,说好三个月内付清剩下的四十万首付。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半月了,我们联系不上您,只能上门来问问了。”
四十万?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婆婆哪里来的四十万?
不,是五十万!
她毕生的积蓄,我听张诚说过,大概也就这个数。
她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房了?
“那房子……我不要了。”婆-婆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阿姨,这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啊!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您违约,那十万块定金可就退不了了!”中介急了。
十万块!
婆婆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从沙发上摔下去。
我赶紧扶住她。
“你们先回去吧,这事我们商量一下。”我对那两个中介说。
他们走后,我看着婆婆。
“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婆婆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那天晚上,张诚回来,我把事情跟他一说,他也懵了。
我们俩,坐在婆婆床前,像审犯人一样,问了她整整一个晚上。
她终于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原来,从知道小姑子怀的是个男孩那天起,她就疯了。
她觉得老张家终于有了根,她这个当奶奶的,必须得为这个“金孙”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
她想来想去,觉得给钱太俗气。
她要给这个孙子一个未来。
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
于是,她动了买房的念头。
她瞒着所有人,拿出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五十万。
她去城南那个新开的楼盘,看中了一套最小的户型,一室一厅。
她想,等孙子长大了,这就是他的婚房。
她甚至连房产证上写谁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写她大金孙的名字。
她把这个计划,当成一个天大的惊喜,准备在孙子出生后,隆重地宣布。
所以,她交了十万块定金,签了合同。
她以为,剩下的四十万,等小姑子生完孩子,她跟儿子女儿一说,大家凑一凑,总能凑齐。
毕竟,这是为了老张家的香火。
她做着这样美好的梦。
直到,我生了暖暖。
她的计划,从那一刻起,就开始动摇了。
她对我的冷漠,不仅仅是因为我生了女儿。
更深层的原因是,她害怕。
她怕张诚因为我生了女儿,而不愿意出钱,帮她完成这个“伟大”的计划。
她的冷漠,是一种心虚的伪装。
然后,小姑子生了。
她的大金孙,千呼万唤始出来。
她冲到医院,本想把这个惊天的好消息告诉所有人。
可是,她看着小姑子两口子那理所当然的、等着接红包的脸,她忽然又犹豫了。
她怕她一说出来,小-姑子两口子会觉得,这房子是他们应得的。
她怕自己的这份“伟大”的付出,被当成理所当然。
于是,她做了一个让她悔恨终生的决定。
她要考验他们。
她从自己仅剩的一点生活费里,抽出了五百块钱,包了一个红包。
她想看看,在只有五百块钱的情况下,女儿女婿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他们不在乎钱,说明他们是真心孝顺。
那她就可以放心地把房子的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如果他们在乎钱……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
他们非常在乎。
她的考验,换来的是女儿的眼泪,女婿的羞辱。
她的“伟大”计划,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不敢再说房子的事了。
她没脸说。
她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还欠着四十万的首付。
她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
她每天活在恐惧和悔恨里。
怕中介找上门,怕事情败露。
那五百块,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成了堵在她和女儿之间,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听完这一切,我和张诚都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骂她愚蠢?还是该可怜她可悲?
这个一辈子都活在“重男轻女”思想里的女人,用一种最极端、最笨拙的方式,上演了一出自我毁灭的悲剧。
她想用钱,来证明血脉的价值。
结果,钱,却成了对她最大的讽刺。
“那房子……怎么办?”张诚沙哑地问。
“不要了……定金不要了……”婆婆闭上眼睛,眼泪又流了出来。
十万块。
那是她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养老钱。
就这么打了水漂。
“不能不要!”张诚忽然站了起来,“那是我妈的血汗钱!”
“那怎么办?我们去哪弄四十万?”我问他。
我们自己的房子还有贷款,手里根本没什么存款。
张诚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晚晚,我们……我们把我们这套房子卖了,行不行?”
我看着他,感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张诚,你疯了?”
“我没疯!那是我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没了!”
“为了她那个荒唐的念头?为了她那个所谓的‘大金孙’?张诚,你别忘了,我们也有女儿!我们把房子卖了,暖暖怎么办?我们住哪?”
“我们可以先租房子住……”
“我不同意!”我斩钉截铁地说。
“林晚!”
“你别喊!张诚,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不会帮你。那是你妈自己作的,就让她自己承担后果!”
我们又一次不欢而散。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比冰点还冷。
张诚到处打电话借钱,可是亲戚朋友一听是四十万,都找各种理由推脱了。
他去找小姑子。
小姑子两口子,直接把他赶了出来。
“想让我们出钱?门都没有!她自己买的房子,凭什么让我们来填坑?再说了,房产证上写的是我儿子的名字吗?她就是口头一说,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张诚被现实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
他终于明白,这个烂摊子,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管。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抽烟,人也瘦了一大圈。
婆婆的情况,更糟糕了。
她彻底垮了,每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
我看着这个家,感觉它正在一点点地分崩离析。
我恨婆婆。
我恨她的愚昧,恨她的偏心,恨她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进了这个泥潭。
可是,看着她那副生不如死的样子,我心里又会泛起一丝不忍。
尤其是在我抱着暖暖的时候。
我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脸,我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老了,我也会为了我的孩子,做出一些在外人看来很愚蠢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我的女儿,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怨恨和争吵的家庭里。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张诚叫到房间里。
“我们聊聊吧。”
他以为我又要跟他吵架,一脸戒备。
我把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有十五万,是我结婚前的存款,也是我爸妈留给我应急的。”
张诚愣住了。
“你……”
“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我打断他。
“这十五万,可以给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第一,城南那套房子,必须卖掉。不管是亏是赚,必须立刻出手。我们不能为了你妈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背上几十年的债务。”
“第二,卖掉房子后,所有的钱,必须由我来保管。包括你妈剩下的那些钱。她的养老,我来负责。但是,她不能再有任何自己 распоряжаться 钱的权力。”
张诚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张诚,这个家,不能再这么乱下去了。你妈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我们改变不了她。但是,我们可以改变规则。”
“我不想我的女儿,以后还活在‘重男轻女’的阴影里。我不想她以后看到奶奶,还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
“你妈的钱,我会用来给她养老,也会给暖暖,给小莉的孩子,准备一份一样的教育基金。不多,但必须公平。”
“至于小莉那边,你去告诉她,房子我们处理掉了,她妈的养老我们负责,以后不用他们管了。他们愿不愿意跟我们来往,是他们的事。”
我说完这一大段话,感觉自己都有些虚脱。
张-诚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看着我,眼神从震惊,到挣扎,到最后,变成了一种释然。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晚晚,谢谢你。”
他的手心,全是汗。
“你别谢我。”我抽回手,“我不是为了你妈,我是为了暖暖,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们就离婚。”
我把话说得很绝。
因为我知道,对付张诚这样的人,必须快刀斩乱麻。
他点了点头,很重很重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张诚拿着我的钱,又找他最好的朋友借了二十五万,总算把首付的尾款给付清了。
然后,他立刻委托中介,把那套还没捂热的房子,挂牌出售。
因为是新房,地段也不错,房子很快就卖掉了。
刨去各种费用,最后还小赚了三万块。
张诚把所有的钱,连同婆婆剩下的积蓄,都转到了我名下的一张新卡里。
他把卡交给我的时候,表情很复杂。
“老婆,以后这个家,你说了算。”
我收下卡,心里并没有什么胜利的喜悦。
我只是觉得很累。
小姑子那边,在知道我们把房子卖了,并且不打算让他们负责养老之后,彻底跟我们断了联系。
听说她老公在外面说,她妈就是个,她哥就是个妻管严。
无所谓了。
婆婆的身体,在房子卖掉之后,慢慢好了起来。
她不再整天躺在床上,开始下地走动,也会帮我做点家务。
她的话依然很少,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敬畏和躲闪。
她对暖暖的态度,也变了。
她会主动抱暖暖,给她喂奶,逗她笑。
虽然动作还是那么笨拙。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婆婆正抱着暖暖,在阳台上看夕阳。
暖暖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小手抓着她的衣服。
婆婆低着头,看着暖暖,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金孙”,没有“香火”,没有算计,没有不甘。
只有最纯粹的,一个老人对一个孩子的喜爱。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忽然眼眶就湿了。
我没有进去打扰她们。
我知道,这条路,还很长。
那些根植于骨子里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我和婆婆之间,也永远不可能像真正的母女那样亲密无间。
但是,至少,我们都在努力,让这个家,回到它应该有的样子。
我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冰箱里有张诚昨天买的鲫鱼。
我想,今天晚上,可以炖个汤。
大家一起喝。
来源:情浓月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