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很阴,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抹布,拧不出水,就那么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张桂芬的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
天很阴,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抹布,拧不出水,就那么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我穿着一身黑,站在告别厅门口,机械地对着前来吊唁的人鞠躬,说谢谢。
他们看我的眼神,大多带着同情和一丝了然。
“这闺女,不容易啊。”
“是啊,不是亲生的,比亲生的还孝顺。”
“老太太也算有福气了。”
我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
福气?或许吧。
可我的苦,谁又知道呢?
我那个名义上的弟弟,李浩,缩在角落里,揣着手,像个来旁听的远房亲戚。
他那双小眼睛里,没有悲伤,只有不耐烦和一丝藏不住的窃喜。
他大概在盘算,这场拖沓的葬礼什么时候结束,他好名正言顺地接管一切。
送走最后一波宾客,我累得几乎站不住。
李浩凑了过来,身上一股隔夜的烟酒味。
“姐,辛苦了。”他假惺惺地说。
我懒得看他。
“律师约的明天上午十点,在律所,宣读遗嘱。”
他眼睛一亮,那点微光,像是黑暗里野狼见了血。
“行,行,我知道了。”他搓着手,“那……妈这房子,我是不是该找人来打扫打扫了?”
我的火“噌”一下就上来了。
“人还没凉透,你就惦记着房子了?”
他脖子一缩,又梗着脖子顶嘴:“什么叫我惦记?这本来就是我的!我是妈唯一的儿子!”
唯一的,儿子。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闭上眼,懒得再跟他吵。
跟一摊烂泥计较,只会弄脏自己。
“明天再说。”我扔下三个字,转身就走。
回到那个我住了十几年,却始终不属于我的家,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张桂芬留在人间的,最后的气息。
我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这五年,我的人生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从她第一次中风开始,我的生活就围着她转。
我辞掉了前途大好的设计工作,改成在家接点散活。
因为她随时可能需要人。
李浩呢?
他永远在“忙”。
“姐,我在跟个大项目,走不开啊。”
“姐,我女朋友这边有点事,下次,下次我一定回去。”
他的“下次”,永远是下次。
只有要钱的时候,他比谁都积极。
电话打过来,永远是那句:“妈,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张桂芬每次都骂,骂他是讨债鬼,是废物。
但骂完,总会颤颤巍巍地让我把钱转过去。
“不能让他饿死。”她总这么说,眼睛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劝过她。
我说:“妈,你不能这么惯着他,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
她眼皮一耷拉,拐杖在地上“笃笃”地敲。
“我生的,我乐意!你管不着!”
一句话,就把我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管不着。
我不是她生的。
我爸走得早,在我上初中的时候。
没过两年,他就娶了张桂芬进门。
张桂芬带着比我小三岁的李浩。
于是,一个屋檐下,凑成了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家。
我爸在世的时候,日子还算过得去。
他是个老好人,总想着一碗水端平。
他会给我买新裙子,也会给李浩买游戏机。
张桂芬对我,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就是那种客客气气的疏离,像对待一个必须存在的房客。
我爸意外去世后,这个家就彻底变了味。
张桂芬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和戒备。
仿佛我,是来跟她儿子抢东西的贼。
我大学毕业后,就想过搬出去。
可看着她一个人拉扯着不成器的李浩,我又有点不忍心。
我想,好歹她是我爸的妻子,我爸走了,我总得照应一下。
就是这一念之差,我被套牢了整整十五年。
尤其是最后这五年。
屎尿屁,吃喝拉撒。
一个久病在床的老人,能磨掉你所有的体面和耐心。
多少个深夜,我被她的一声呻吟惊醒,冲进房间,给她擦身,换洗。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也曾崩溃过。
有一次,我给她喂饭,她突然发起脾气,一把将碗打翻在地。
滚烫的粥,洒了我一腿。
“我不吃!你想烫死我啊!你安的什么心!”她声嘶力竭地吼。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涌了上来。
我蹲在地上,看着一地狼藉,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到底图什么?
我图她能念我一点好?
图她能把我当半个亲人?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哭,眼神里没有一丝心疼。
“哭什么哭?没用的东西!”
我擦干眼泪,默默地收拾干净,重新去给她做了一碗。
从那天起,我对自己说,林晚,别再有任何期待了。
你就当,这是在还债。
还你爸把她娶进门的债。
还你在这个屋檐下,多吃了那几年饭的债。
还清了,你就解脱了。
现在,她走了。
我好像,真的要解脱了。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到了律所。
李浩已经到了,还带着他那个一脸精明相的女朋友。
两人坐在一起,交头接耳,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马上要被扫地出门的穷亲戚。
我面无表情地在他们对面坐下。
王律师是这条街上的老律师了,跟我爸也算认识。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
“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他清了清嗓子,打开文件夹,取出一份文件。
“这是张桂芬女士生前立下的具备法律效力的遗嘱,由我代为宣读。”
李浩立刻坐直了身体,连他女朋友都屏住了呼吸。
我垂着眼,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那双手,因为常年做家务,有些粗糙,指节也有些变形。
“遗嘱内容如下:”
“本人张桂芬,在头脑清醒、意识清楚的情况下,决定将本人名下所有财产,进行如下分配……”
王律师的声音很平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本人名下,位于城南路XX小区3栋401室的房产一套,建筑面积98.6平方米,产权归本人所有,在我去世后,由我的儿子,李浩,继承。”
李浩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向上扬起。
他女朋友更是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
“本人名下,在XX银行的存款,共计人民币三十七万四千二百元整,在我去世后,也由我的儿子,李浩,继承。”
“本人名下所有首饰、家具及其他有价物品,同样由我的儿子,李浩,继承。”
王律师念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
整个办公室里,只听得到李浩和他女朋友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声。
我依旧低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王律师抬眼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忍,但还是继续念了下去。
“关于我的继女,林晚。”
终于,提到我了。
我心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林晚在我晚年病重期间,给予了我诸多照顾,对此,我表示感谢。”
感谢。
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
五年的青春,五年的血汗,就换来一句“感谢”。
“但,林晚与我并无血缘关系,我名下所有财产,均为我与前夫共同财产及我个人积蓄,与她父亲无关。”
“为确保我儿李浩日后生活无忧,我决定,不将任何财产份额,分配给林晚。”
“遗嘱宣读完毕。”
王律师合上了文件夹。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是被打破的寂静。
李浩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他语无伦次,一把抱住他女朋友,“听见了吗?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他女朋友也笑得花枝乱颤,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胜利者的炫耀和鄙夷。
仿佛在说:看吧,你忙活了半天,不过是个外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缓缓抬起头,看向王律师。
“王叔,这就是全部了?”
王律师点点头,叹了口气:“小晚,这是你张阿姨的决定。”
我“哦”了一声,站起身。
李浩拦在我面前,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大概一两千块的样子,塞到我手里。
“姐,这些年你也辛苦了。这点钱你拿着,算是我个人……对你的补偿。”
他的语气,充满了施舍和优越感。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得意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再看看他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钱,散落一地。
“用不着。”
我的声音很冷,冷得像冰。
“李浩,你妈给你留了这么多东西,你最好……守得住。”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走出了律所。
身后的门一关上,我听见他女朋友尖锐的笑声。
“什么态度啊!给脸不要脸!以为自己是谁啊?”
我没回头。
阳光刺眼,照得我眼睛生疼。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那个我住了十几年的家,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
我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
心,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我恨张桂芬。
我恨她的绝情,恨她的偏心,恨她把我当成一个用完即弃的免费保姆。
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
利用我的心软,利用我对父亲的那点愧疚,把我牢牢地绑在她身边,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然后,一脚踢开。
这个想法,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手机响了。
是李浩。
我挂断。
他又打过来。
我再挂断。
第三遍,我接了,开了免提。
“林晚!你什么意思?你赶紧回来把你的东西收拾走!我告诉你,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你要是不搬走,我就把你那些破烂全扔出去!”
他的声音,嚣张到了极点。
“还有,妈的后事还差了点钱没结,你不是说你先垫付了吗?你把账单拿来,我看看,该给你的我一分不会少。不该给的,你也别想多要一分钱!”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我气得浑身发抖。
后事的钱,大部分是我这些年接散活攒下的积蓄。
当时他哭穷,说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我说,我来出,就当是我为阿姨尽的最后一份孝心。
现在,他居然有脸跟我提“该不该给”?
“李浩,你还是个人吗?”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怎么不是人了?我这是按规矩办事!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我们?”他振振有词。
“你放心,你的东西,我会一样不少地拿走。”我说,“至于后事的钱,不用你给了。我嫌你的钱……脏。”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拉黑。
我需要一个地方,冷静一下。
我打车,回到了那个“家”。
打开门,李浩和他女朋友正坐在沙发上,拿着一张户型图,指指点点。
“这里,打通,做个开放式厨房。”
“这个房间,朝南,阳光好,做我们的主卧。”
“那个小北屋……就当储物间吧,反正她也没多少东西。”
他们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
仿佛我只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幻影。
看到我进来,李浩的女朋友立刻收起图纸,站了起来,抱着手臂,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让你收拾东西吗?”
李浩也站了起来,皱着眉:“林晚,我话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这房子现在是我的了,请你尽快搬走。”
我没理他们。
我径直走向我的房间。
那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的私人空间。
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北屋。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就是全部。
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我吃饭的家伙——一台半旧的电脑。
李浩的女朋友跟了进来,靠在门框上,像个监工。
“哎,我说,你那些旧衣服就别要了吧?占地方。还有那些书,都什么年代的了,卖废纸都嫌重。”
她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我没说话,继续收拾。
她又说:“你那个电脑,看起来也挺旧的了,要不……三百块钱卖给我们?我们正好缺个电脑查查资料。”
我停下动作,转头看着她。
“三百块?你打发叫花子呢?”
她撇撇嘴:“你这破电脑,拿到二手市场,人家给不给一百都难说呢。三百,是看在大家认识一场的份上。”
我气笑了。
这台电脑是我去年才花八千多配的,是我干活的命根子。
“滚出去。”我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提高了音量:“你什么态度?你搞搞清楚,现在是谁求谁!这是我的房子!”
“你的房子?”我冷笑,“房产证上写你名字了?”
她被我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转向客厅喊:“阿浩!你快来看啊!她欺负我!”
李浩冲了进来,一把将我推开。
“林晚!你干什么!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我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撞在桌角上,腰上传来一阵剧痛。
我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心里的恨意,几乎要冲破天际。
“李浩,你会后悔的。”我咬着牙说。
“后悔?我后悔什么?”他笑得猖狂,“我只后悔没早点把你这个外人赶出去!拿着我妈的钱,住着我妈的房,你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
我深吸一口气,扶着腰,站直了身体。
“好,我走。”
我不再收拾,只拿了我的电脑包和随身的背包。
走到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付出了全部青春和心血的地方。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张桂芬的房间。
房门紧闭着。
她所有的遗物,都还在里面。
李浩说,那些也都是他的。
“等一下。”我说。
李浩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张阿姨房间里,有几件她生前最喜欢的衣服,我想带走,留个念想。”
我说谎了。
我只是想进去再看一眼。
看一眼那个我伺候了五年的战场。
李浩的女朋友立刻反对:“不行!遗嘱上说了,所有东西都是阿浩的!谁知道你会不会偷拿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看向李浩。
李浩犹豫了一下。
他大概也觉得,几件旧衣服,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她拿吧。”他摆摆手,显得很大度,“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我推开张桂芬的房门。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药味和老人身体的味道,再次传来。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她生前的样子。
床铺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放着她的老花镜和一杯没喝完的水。
我环视着这个房间。
墙角,立着一个半旧的樟木箱子。
那是我爸当年,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她说,她要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放在里面。
我走过去,想打开看看。
箱子上了锁。
一把很小的黄铜锁。
我记得,她总是把钥匙挂在脖子上。
她去世后,那串钥匙被我收了起来,就在我的背包里。
我鬼使神差地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掀开箱盖。
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首饰,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古董。
最上面,是一叠叠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的存折和房本。
我拿起最上面一本房本。
打开,户主姓名:李浩。
地址,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套。
我心里一沉。
果然,她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拿起一本存折。
开户人:李浩。
余额:零。
我一连翻了好几本,全都是李浩的名字,余额也大多是零或者只有几十块钱的活期。
我自嘲地笑了。
张桂芬啊张桂芬,你真是把你的宝贝儿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连存折都替他开好了,就等着用你的遗产去填满了。
我把那些房本和存折扔回箱子里,心已经冷到了极点。
就在我准备合上箱盖的时候,我看到了压在最底下的一样东西。
一个很旧的,铁皮饼干盒。
上面印着牡丹花的图案,边角都磨掉了漆。
我认得这个盒子。
是我小时候,我爸给我买进口饼干,吃完后我舍不得扔,留下来装我的“宝贝”的。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张桂芬手里。
我把它拿了出来。
盒子很沉,不像空的。
我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我的弹珠和糖纸。
最上面,是一张银行卡。
卡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信纸。
我打开信纸。
上面是张桂芬那熟悉的,因为中风而变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
“给晚晚。”
我的心,猛地一颤。
她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她要么叫我“林晚”,要么直接“哎”一声。
“晚晚,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遗嘱的事,你一定很恨我吧。”
“我知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你是个好孩子,比我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好一百倍,一千倍。”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赶紧眨了眨眼,逼回了眼泪,继续往下看。
“可我没办法。李浩那个废物,你比我清楚。他从小就被我惯坏了,没担当,没脑子,耳根子还软。我这笔钱,这套房子,如果直接给了你,你猜他会怎么样?”
“他会像个疯狗一样,天天缠着你,闹着你,搅得你一辈子不得安宁。他会觉得,是你抢了他的东西。”
“我不能害了你。我不能让你后半辈子,都活在他的骚扰里。”
“所以,我只能把所有东西,都在明面上留给他。”
“这样,他就没话说了。他会觉得,他赢了。”
“但是,我那个傻儿子,他不知道,我留给他的,不是财富,是一个炸药包。”
看到这里,我愣住了。
炸药包?
我急忙把信纸翻过来。
“这个饼干盒里,除了这张卡,还有别的东西。”
“卡里有二十万,是我这些年,背着所有人,偷偷攒下的私房钱。密码是你的生日。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干净的钱。你拿着,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别再为别人活了。”
“至于盒子里的其他东西……是我留给你,对付李浩的武器。”
我放下信,连忙把盒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除了那张银行卡,还有一叠厚厚的单据,和一个用牛皮纸袋装着的,很厚的本子。
我先打开了那些单据。
全都是借条。
“今借到母亲张桂芬人民币五万元整,用于投资……”
“今借到母亲张桂芬人民币十万元整,用于买车……”
“今借到母亲张桂芬人民币三万元整,用于周转……”
每一张借条下面,都有李浩的签名和红色的手印。
日期从五年前,一直到几个月前。
我粗略地加了一下,总金额,竟然高达七十多万!
我一直以为,张桂芬给李浩的钱,是“给”。
没想到,她每一次,都让他打了借条!
我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我拿起那个牛皮纸袋里的本子。
打开一看,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账本。
张桂芬用她那工工整整的小楷,记录了每一笔钱的去向。
“201X年X月X日,浩子来电,称与人合伙开饭店,需启动资金五万。已转账。附借条一张。”
“201X年X月X日,浩子饭店倒闭,欠供应商货款三万七,被人堵门。我代为偿还。让他补签借条,不肯,大闹一场后签字。”
“202X年X月X日,浩子称要与女友结婚,需购车,要十万。我知其女友并非善类,劝阻无效。钱已给,借条已签。”
“202X年X月X日,浩子赌博,欠高利贷二十万。对方扬言要断其手脚。我卖掉最后一件金首饰,凑齐十万,又向邻居张姐借了十万,才将此事摆平。让他在借条上签字时,他哭了,说再也不敢了。我不知该不该信。”
一笔笔,一桩桩,触目惊心。
这个本子里记录的,是一个母亲,对一个无底洞般的儿子,绝望的拯救。
我翻到最后一页。
是她去世前一个月的笔迹,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我的身体,我知道,撑不了多久了。”
“我这一生,一事无成。没当个好妻子,也没当个好母亲。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可能就是没有把晚晚这个好孩子,彻底推开。”
“我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给了李浩。但他不知道,这套房子,早在我替他还那笔高利贷的时候,就已经被我拿去做了抵押,借款人是我自己。相关的法律文件,我也一并放在了盒子里。”
“也就是说,他继承的,不光是一套房子,还有一笔以这套房子为抵押的,超过房子本身价值的巨额债务。”
“这个债务的债权人,就是我。我死后,就是我的遗产继承人。”
“晚晚,我把这些借条,这个账本,还有这份至关重要的抵押合同,都留给你。”
“按照法律,虽然遗嘱没分你财产,但作为遗产的债权,你有权向债务人李浩追讨。”
“他要是还不起,你就可以向法院申请,拍卖这套房子,来偿还债务。”
“晚晚,我把刀,交到了你手里。”
“是捅进去,还是放过他,由你决定。”
“如果你觉得,他还有救,他对你,还有一丝一毫的姐弟之情,你就把这些东西烧了,让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如果他还是那个混账东西……那就让他,为他自己的人生,买一次单吧。”
“别怪我,我只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我想保护你,也想……给我那个傻儿子,上最后一课。”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拿着那些纸张,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那歪歪扭扭的字迹。
张桂芬……
这个跟我斗了半辈子,让我又敬又怕,又恨又怜的老太太。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她自己的方式,布了一个这么大的局。
她用最绝情的方式,给了我最深沉的保护。
她把所有的不堪和算计都留给了自己,却把选择的权利和最终的体面,留给了我。
我突然想笑。
不是苦笑,不是冷笑。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荒诞又心酸的大笑。
我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和笑声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林晚!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呢!还不出来!”
门外,传来了李浩不耐烦的催促声。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将所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回饼干盒,再装进我的背包里。
然后,我推开了门。
李浩和他女朋友,正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拿几件破衣服要这么久?赶紧走吧,别耽误我们打扫。”李浩的女朋友说。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那志得意满的嘴脸。
我笑了。
我真的,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李浩皱起了眉,觉得我的笑容很刺眼。
“我笑……”我拉长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笑你们,太天真了。”
“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走到那个樟木箱子前。
“这里面的东西,我也要带走。”我说。
李浩的女朋友立刻尖叫起来:“凭什么!那是我未来婆婆的遗物!遗嘱上写了,都是阿浩的!”
“是吗?”我晃了晃手里的背包,“那正好,我们来算一笔账。”
我当着他们的面,拉开背包拉链,把那个铁皮饼干盒,拿了出来。
我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了那张他们刚才还在规划未来的餐桌上。
借条,一张一张铺开。
账本,翻到了记录着高利贷的那一页。
最后,是那份足以致命的,房屋抵押合同。
李浩的脸色,随着我拿出的东西越来越多,从不屑,到疑惑,再到惊恐。
当他看到那张房屋抵押合同时,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这……这是什么?”他声音发颤。
“这是什么,你不认识吗?”我指着那一沓借条,“你亲笔签的字,按的手印,不认账了?”
“我……”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女朋友也凑过来看,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倒吸一口凉气。
“七十多万?阿浩,你……你问你妈借了这么多钱?”
李浩的汗,顺着额角就流了下来。
“我……我那是……”
“你那是借,不是拿,对不对?”我替他说了下去,“张阿姨在她的账本里,记得清清楚楚。”
我把账本推到他面前。
“现在,张阿姨不在了。作为她的遗产,这些债权,自然也需要清算。”
李浩的女朋友脑子转得快,她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不对!遗嘱上说了,所有财产都给阿浩了!那这些债……就是左手倒右手,自己欠自己的,应该作废了!”
“是吗?”我拿起那份房屋抵押合同,在她面前晃了晃,“那这个呢?”
“根据合同,这套房子,已经抵押给了债权人张桂芬女士。现在,债务人李浩先生,继承了这套房子,但也同时继承了这笔债务。”
“而我,”我顿了顿,看着他们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我手里,拿着全部的债权证明。也就是说,李浩先生,你现在,欠我七十多万,外加这些年的利息。”
“如果你还不上,我随时可以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这份抵押合同,拍卖这套房子,用于偿还你的债务。”
“你……你胡说!”李浩终于崩溃了,他指着我,色厉内荏地吼道,“这是我妈的房子!她留给我的!你个外人,凭什么!”
“就凭这些!”我指着桌上的白纸黑字,“法律,不认亲疏,只认证据。”
李浩的女朋友,脸色已经变了。
她看着李浩,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李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阿姨给你留了一大笔钱吗?怎么还欠了这么多债!”
“我……我没有……”李浩还在嘴硬。
“你没有?”我冷笑,“要不要我把高利贷那笔账,给你念叨念叨?张阿姨为了给你平事,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搭进去了,还找邻居借了十万。这笔钱,邻居张阿姨可是有借条的。你说,我要是把你的事捅出去,你以后在这小区,还怎么做人?”
李浩彻底蔫了。
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他女朋友见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起自己的包。
“李浩!我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你就是个骗子!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我说:“这事跟我没关系啊!他的债,你找他还!我们……分手了!”
说完,她“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失魂落魄的李浩。
他呆呆地坐着,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没有丝毫快感,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张桂芬,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用尽一生去保护的儿子。
大难临头,各自飞。
不,连“难”都还没到,只是露了个苗头,他身边的人就跑光了。
我把桌上的东西,重新收回饼干盒。
“李浩。”我开口。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乞求。
“姐……姐……我错了……你是我亲姐……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开始打感情牌了。
“我不是你亲姐。”我冷冷地打断他,“我只是一个被你妈算计了一辈子的外人。”
“你现在有两条路。”
“第一,把房子卖了,还清你欠下的债。剩下的钱,够你租个小房子,找份正经工作,重新开始。”
“第二,你继续住在这里。但是,你要每个月付给我房租,并且,开始分期还款。什么时候还清了,这房子,才真正是你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你别想着耍赖。”我提前堵住了他的话,“也别想着把房子偷偷卖了跑路。这份抵押合同,已经在房管局备了案。没有我签字,这房子,你过不了户。”
张桂芬,把所有路,都替他堵死了。
也把所有后路,都给我铺好了。
李浩看着我,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
他知道,他没得选了。
“我……我选第二条。”他声音嘶哑地说。
卖了房子,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住在这里,好歹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还能留个念想。
“好。”我点点头,“我会让王律师拟一份还款协议,你签字。房租按市场价,每个月一号,打到我卡上。还款额,我们按你的收入来定。如果你敢拖欠一个月……”
“我不敢!我不敢了!”他连忙摆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最后一点怨气,也散了。
我站起身,背上我的背包。
“你好自为之吧。”
我走出这个房间,走出这栋楼。
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
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不适。
我反而觉得,很温暖。
我拿出手机,解除了对李浩的拉黑。
然后,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厨房的柜子里,有米和面。冰箱里还有一些菜。省着点吃,够你吃一个星期。下个月的房租,记得准时打过来。”
发完,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XX银行。”
我要去把张桂芬留给我的那笔钱,转到我的卡里。
然后,我要去租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房子。
一个有大大的落地窗,阳光可以洒满整个房间的房子。
我还要给自己报一个我一直想学的陶艺班。
我要把这五年错过的时光,一点一点,都补回来。
车窗外,城市的景象飞速倒退。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突然觉得无比轻松。
张桂芬,谢谢你。
也,再见了。
你用你的方式,给了我新生。
而我,也用我的方式,给了你儿子,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我们之间,两清了。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我只为自己而活。
来源:花少情更真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