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的声音,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依然带着那种不容置喙的干脆。
电话是女儿晓静打来的。
“爸,收拾收拾,下周我跟张伟开车回去接你。”
电话那头的声音,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依然带着那种不容置喙的干脆。
我正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阳春面,热气腾腾,白色的面条上飘着几星翠绿的葱花。
“接我干啥?”我吸溜一口面条,含糊地问。
“接你来养老啊!”晓静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好像我在问一个什么蠢问题,“你一个人在家我们怎么放心?妈走了都三年了,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来,我跟张伟还能照顾你。”
我没说话,把嘴里的面咽下去。
碗是老旧的搪瓷碗,边沿磕掉了一块瓷,露出底下黑色的铁皮。
这碗,跟我岁数差不多了。
“我这儿挺好。”我说的是实话。
我叫林卫国,今年六十三,退休前是红星机械厂的八级钳工。
退休金不高,一个月三千块。
但在我们这个四线小城,够了。
房子是厂里分的,两室一厅,住了快四十年。
老伴儿前几年走了,剩下我一个。
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醒,去楼下公园遛弯,跟老李老张他们下下棋,吹吹牛。
八点回家,煮一锅稀饭,配着楼下王胖子家的酱菜,能吃一大碗。
上午去菜市场转转,跟卖菜的小贩为了一毛两毛钱讨价还价,那不是小气,那是乐趣。
中午随便对付一口。
下午睡个午觉,起来泡一杯浓茶,坐在阳台上看楼下的人来人往。
晚上,一碗阳春面,或者两个馒头一盘小菜,喝二两小酒,看会儿新闻联播。
一天就过去了。
规律,平静,像那台跟了我半辈子的老座钟,滴答,滴答,不快不慢,但你知道,它一直在走。
“好什么好!”晓静在那头反驳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万一哪天摔了病了,都没人知道!你别犟了,就这么定了。”
她总是这样。
替我决定一切。
从小时候替我决定该穿哪件衣服,到后来替我决定电视该换多大的。
她觉得,那就是孝顺。
“你那房子,租出去,一个月也能有一千多块钱,你拿着当零花钱。”她连这个都想好了。
我捏着电话听筒,看着窗外。
邻居老王家的孙子,在楼下疯跑,摔了一跤,哭声震天。
老王颠儿颠儿地跑过去,把他抱起来,拍拍土,塞给他一根棒棒糖。
小孩儿的哭声立马变成了笑声。
这就是我熟悉的生活。
有烟火气,有人味儿。
“晓静,我……”
“爸,别说了,票我都看好了。你岁数大了,身边得有个人。乐乐也想外公了。”
她把乐乐搬了出来。
乐乐,我外孙,今年六岁。
我一年也就能见他一两次。
视频里见过几回,虎头虎脑的,抱着个iPad,头也不抬。
“行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挂了电话,碗里的面已经有点坨了。
那股子热乎气,散了。
心里,也跟着凉了半截。
收拾东西花了我整整三天。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都是穿了多年的,领口和袖口磨得发亮。
床底下那个樟木箱子,我犹豫了很久。
里面是老伴儿的东西。
几件她生前最喜欢的衣服,一方丝巾,还有我们年轻时的合影。
照片已经泛黄。
照片上,我穿着厂里发的工作服,英气逼人。
她扎着两个麻花辫,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好像又什么都有。
我叹了口气,把箱子合上。
带不走。
这些东西,离了这间屋子,就没了根。
就像我一样。
最后,我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帆布包。
里面装着我的退休证、身份证、银行卡。
还有那个被我盘得油光锃亮的紫砂茶壶。
那是老伴儿送我的退休礼物。
她说,人退了,心不能退,得有点念想。
临走前一天,我去跟老伙计们告别。
老李拍着我的肩膀,眼眶有点红。
“老林,去了大城市,可别忘了我们这帮穷哥们。”
“说的什么话。”我捶了他一拳,“等我安顿好了,接你们去享福。”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都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人老了,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别。
那天晚上,我没做饭。
去了巷子口那家“老地方”面馆。
要了一碗牛肉面,一碟花生米,二两白干。
老板跟我很熟,多给我加了一大勺牛肉。
“林师傅,要走了?”
“嗯,女儿接我去享福。”我笑着说。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在我走的时候,硬是没收我的钱。
“林师傅,你教我儿子修机器那恩情,一碗面算什么。常回来看看。”
我鼻子一酸,没敢回头,摆了摆手,走进了夜色里。
这个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阵风,都带着熟悉的味道。
而我,就要离开它了。
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老树。
晓静和张伟是开着一辆崭新的SUV来的。
车子很大,很亮,停在我们这破旧的老家属院里,像个误入凡尘的贵客。
邻居们都围过来看。
我提着我的小帆布包下楼。
晓静从车上下来,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
她走过来,接过我的包,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爸,你怎么就带这么点东西?”
“够了。”
张伟也下了车,对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他打开后备箱,里面塞满了给我的“礼物”。
全新的衣服,全新的鞋子,还有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保健品礼盒。
“爸,这些旧衣服就别要了,都给您买了新的。”晓静说。
我看着我身上这件穿了七八年的夹克,没说话。
乐乐坐在后排的儿童安全座椅上,正低头玩着手机。
我凑过去,想跟他打个招呼。
“乐乐,还认识外公吗?”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陌生。
“外公好。”
然后,又低下了头。
晓t静有点尴尬,拍了拍车门。
“乐乐,叫人啊,没礼貌。”
“叫了啊。”乐乐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我摆摆手,“没事,没事,小孩儿嘛。”
车子发动了。
我回头,看着那栋熟悉的红砖小楼,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住了四十年的家,就这么告别了。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留在了那里。
车程六个小时。
一路无话。
晓静和张伟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公司、项目、KPI。
乐乐全程戴着耳机,看着动画片。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一切都那么陌生。
到了晓静家,天已经黑了。
他们住在一个很高档的小区,进门要刷好几道卡。
电梯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邻居之间,门对门,谁也不认识谁。
这跟我们那栋楼不一样。
我们那栋楼,谁家晚上多炒个菜,整栋楼都能闻到香味。
晓静的家很大,装修得像电视里的样板间。
一尘不染,井井有条。
但也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气。
“爸,这是你的房间。”晓静把我领到一间朝北的小房间。
房间不大,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
窗外,是另一栋高楼的墙壁。
“被子、褥子都是新的,我给你铺好了。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做饭。”
我点点头,把我的帆布包放在床头。
那个紫砂壶,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了书桌上。
这间陌生的屋子里,总算有了一件属于我的东西。
晚饭很“健康”。
水煮的西兰花,煎的鸡胸肉,一小碗紫米饭。
没有一点油星。
晓静说:“爸,你年纪大了,血压高,以后就跟我们吃清淡点,对身体好。”
我看着那盘绿油油的西兰花,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我想念王胖子的酱菜,想念“老地方”的牛肉面。
乐乐有他自己的儿童餐,是张伟特意去买的。
他吃得津-津有味,眼睛还盯着桌上的iPad。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谁也不说话。
只有iPad里动画片的吵闹声。
这顿饭,吃得我消化不良。
晚上,我躺在那张柔软得让我腰疼的大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传来晓静和张伟的说话声。
声音很小,但我听得很清楚。
“……他能习惯吗?”是张伟。
“慢慢就习惯了。总比他一个人在家强。”是晓静。
“你那个主意,跟他说了吗?”
“还没,等过两天的。刚来,我怕他接受不了。”
“也是。不过这事儿得尽快,下个月房贷就又要还了……”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我翻了个身,把头蒙在被子里。
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什么主意?
跟房贷有什么关系?
我不敢想。
在大城市的生活,跟我格格不入。
早上五点半,我照例醒了。
轻手轻脚地起床,想出去走走。
结果,大门是指纹锁,我根本打不开。
我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怕吵醒他们。
只好回到房间,在原地踏步。
七点半,晓静和张伟才起床。
他们像两个高速运转的陀螺,洗漱,换衣服,吃早饭。
早饭是牛奶和面包。
我喝不惯牛奶,一喝就拉肚子。
晓静给我冲了一杯麦片。
甜得发腻。
“爸,我们上班去了。中午你自己热点剩饭吃,或者叫外卖。我教你怎么用手机点餐。”
晓静匆匆忙忙地教了我一遍。
我脑子笨,没记住。
“哎呀,算了,我中午给你点好,你到时候下楼取就行。”她放弃了。
他们走了,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乐乐被送去了托管班。
偌大的房子,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一只趴在沙发上睡觉的,叫“布丁”的猫。
我像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我想泡壶茶。
拿出我的紫砂壶,却发现家里的茶叶都是些花花绿绿的小袋子。
柠檬草,迷迭香,玫瑰花。
闻着香,喝到嘴里,什么味儿都没有。
我想念我的大叶浓茶。
中午,外卖送来了。
一份沙拉,几片鸡胸肉。
我看着那些生菜叶子,实在是咽不下去。
最后,我从厨房里翻出一包挂面,给自己煮了一碗。
连葱花都没有。
吃完面,我想把厨房收拾一下。
那个锃亮的不锈钢锅,我用不惯。
我想找个铁锅,炒个菜,要有“锅气”的那种。
晓静家里没有。
她的厨房,干净得像个手术室。
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油烟都不能有。
我洗碗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盘子打碎了。
那是套很漂亮的骨瓷餐具。
我慌了神。
赶紧把碎片收拾起来,藏到了垃圾桶最底下。
心里七上八下的。
下午,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看会儿电视。
遥控器上有几十个按钮,我研究了半天,也没打开。
那只叫“布丁”的猫,跳到我腿上。
我不敢动。
我怕它。
我怕把它弄脏了,或者弄疼了。
在这个家里,我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感觉自己不是来养老的。
我是来坐牢的。
晚上,晓静他们回来了。
一脸疲惫。
晓静在厨房倒垃圾的时候,还是发现了盘子的碎片。
“爸,你打碎的?”她拿着一片碎片问我。
“嗯……不小心……”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哎,跟你说了这个盘子薄,要轻拿轻放。这套是张伟他姐从国外带回来的,国内买不到。”
她语气里没有责备,但那种惋惜,比责备更让我难受。
“一套少了一个,这叫什么事啊。”她小声嘀咕着。
张伟从房间里走出来,“怎么了?”
“爸把盘子打碎了一个。”
张伟看了一眼,没说话,转身又回房间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
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活了一辈子,从来没这么丢人过。
在厂里,我是八级钳工,是老师傅。
徒弟们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林师傅”。
我做的零件,精度能到头发丝的几分之一。
我这双手,是厂里的宝贝。
可是在这里,我连一个盘子都拿不稳。
我成了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的,碍手碍脚的废物。
那天晚上,晓静跟我谈了。
就是我偷听到的那个“主意”。
“爸,你看,你现在也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了,老家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她坐在我床边,语气很温和。
“我跟张伟商量了一下,我们最近手头有点紧,想……想把你的房子卖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卖房子?
“晓静,那是我跟你妈的家……”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知道。但那房子太旧了,又不值钱。卖了,大概能有三十多万。这笔钱,正好可以帮我们把贷款提前还一部分,我们压力也能小点。”
“而且,钱放在你手里,我们也不放心。现在骗子那么多,专门骗老年人。不如交给我们管着,你需要用钱,随时跟我们说。”
她考虑得很“周到”。
周到得让我心寒。
“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了。”我几乎是在恳求。
“爸,人要往前看。你现在跟我们住在一起,这里才是你的家。”
这里?
这个让我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地方?
这个我打碎一个盘子都觉得是罪过的地方?
这是我的家?
“那房子,不能卖。”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跟她说话。
晓静愣住了。
“爸,你怎么这么固执?我们也是为了你好!钱放在银行里只会贬值,投资到我们身上,才是最稳妥的!”
“那房子,是我跟你妈结婚的婚房。你是在那里出生的。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念想。卖了,我的根就没了。”
“什么根不根的,都什么年代了!”晓静的耐心显然被耗尽了,“爸,我实话跟你说吧,张伟因为你来住,已经很有意见了!我们本来是二人世界,现在多了一个人,生活习惯完全不一样,他很不适应!”
“我们养乐乐,供房贷,压力已经很大了!你一个月三千块退休金,在这里能干什么?买菜都不够!我们没让你交生活费,已经很不错了!”
“现在让你把闲置资产盘活一下,帮我们减轻点负担,你还不愿意?你到底有没有为我们想过?”
一连串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扎在我心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是个负担。
我那三千块退休金,是个笑话。
我这个人,是个麻烦。
我看着她,这个我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女儿。
她长大了,变得我不认识了。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小时候的孺慕和依赖。
只有精明,算计,和不耐烦。
“房子,我不卖。”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退休金,从下个月开始,我每个月给你们两千。”
“我住在这里,不能白吃白喝。”
说完,我拉过被子,躺了下去,背对着她。
我听到了她的一声冷笑。
然后是摔门而去的声音。
那一晚,我一夜没睡。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
不像老家的天花板,有一块水渍,形状像一幅地图。
我研究了那幅地图二十年。
我开始想念我的老房子。
想念那个磕了边的搪瓷碗。
想念楼下老王的孙子的哭闹声。
想念“老地方”面馆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想念我那帮可以一起吹牛下棋的老伙计。
在这里,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一个多余的人。
一个会打碎盘子,会被猫吓到,会成为女儿女婿争吵源头的,没用的老头子。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晓静和张伟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早饭桌上,连那杯甜得发腻的麦片都没有了。
我饿着肚子,在房间里待了一上午。
中午,也没有人给我点外卖。
我知道,这是晓静在给我下马威。
她在逼我。
逼我妥协。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
我林卫国,硬气了一辈子。
年轻时在厂里,跟车间主任拍过桌子。
中年时为了工友的待遇,跟厂长理论过。
我没怕过谁。
现在老了,难道就要为了几口饭,把自己的尊严和唯一的根都卖掉吗?
我做不到。
下午,我穿上外套,第一次一个人走出了那栋大楼。
外面的世界,更加陌生。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该往哪儿走。
我走了很久,走到腿都酸了。
最后,在一个公交站台坐了下来。
看着一辆辆公交车来了又走,载着一张张麻木的脸。
这个城市,真大啊。
大到可以装下几千万人的梦想。
却装不下一个老头子的安宁。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那是一个晓静淘汰下来的旧智能手机。
我想给老李打个电话。
跟他说说我的委屈。
但我翻了半天通讯录,才发现,我根本没有存他的号码。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记号码都用脑子。
现在,离了手机,我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一阵巨大的孤独感,将我淹没。
我突然很想乐乐。
我想去接他放学。
我问了路人,辗转坐了两趟公交车,才找到乐乐的托管班。
门口已经站满了接孩子的家长。
都是些年轻的父母,或者时髦的爷爷奶奶。
我穿着我那件旧夹克,站在人群里,格格不入。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了。
乐乐背着一个小书包,跟在一个小女孩后面。
“乐乐!”我冲他招手。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外公,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我笑着,想去牵他的手。
他躲开了。
“我妈妈会来接我的。”
“外公接你,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他摇摇头,“我的同学都是爸爸妈妈接。被你接,他们会笑话我的。”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笑话我?
为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旧夹克,洗得发白的裤子,一双布鞋。
确实,跟那些开着车,穿着名牌的家长比起来,我像个捡破烂的。
“乐乐,你怎么跟外公说话呢?”一个小女孩的妈妈走了过来,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怜悯。
那种眼神,比刀子还伤人。
“没事,没事。”我赶紧摆手,脸烧得厉害。
这时候,晓静的车来了。
她从车上下来,看到我,脸色一沉。
“爸,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了我会来接吗?”
“我……我想乐乐了。”
“你这样会让他同学笑话他的!”她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责备毫不掩饰。
她把乐乐拉上车,然后对我说:“你先自己回去吧,我带乐乐去上钢琴课。”
车子,绝尘而去。
我一个人,站在黄昏的街头。
晚风吹来,有点凉。
我突然明白,我不止是跟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我是跟我女儿的世界,格格不入。
跟我的外孙,也格格不入。
在他们光鲜亮丽的世界里,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让他们丢脸的存在。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
晓静说得对。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有她的压力,她的生活,她的规则。
我强行挤进去,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我让她为难,也让自己委屈。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孝顺”吗?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养老”吗?
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
张伟已经回来了,正在电脑前忙碌。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看着桌上那个紫砂壶。
它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想起了老伴儿的话。
“人退了,心不能退,得有点念想。”
我的念想是什么?
是那栋老房子。
是那帮老伙计。
是那种我可以挺直腰杆,有尊严地活着的感觉。
而不是在这里,看人脸色,小心翼翼地讨生活。
我做出了决定。
我要回家。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心里反而豁然开朗。
就像憋了很久的一口气,终于顺了过来。
晚上,晓静带着乐乐回来了。
饭桌上,依旧是死一样的沉默。
我吃得很快。
吃完,我站了起来。
“晓静,张伟,我有话说。”
他们都抬起头看我。
“我决定了,我明天就回老家。”
晓静的筷子,“啪”地一声掉在了桌上。
“爸,你又闹什么?”
“我不是在闹。”我的声音很平静,“我想清楚了。这里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这里。我留下来,大家都不开心。”
“就因为卖房子的事?爸,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们是为了谁啊?”晓静激动地站了起来。
“是为了你们自己。”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晓静,你没有错。你有你的生活,你的压力。但你不能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安排我的人生,剥夺我最后一点念想。”
“我那三千块退休金,在你们这里,可能不够买菜。但在老家,我能活得很好,很有尊严。”
“我不需要你们‘养’我。我养了你二十多年,现在我老了,我能养活自己。”
“我来,是以为能离你近一点,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但我发现我错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几百公里,是两个世界。”
“我打碎一个盘子,会让你觉得可惜。我穿着旧衣服去接外孙,会让你觉得丢脸。我在这个家里,是个累赘,是个麻烦。”
“所以,我走。”
“你不用觉得愧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说完这一大段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
晓静愣在那里,眼圈红了。
张伟低着头,一言不发。
乐乐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爸……”晓静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说了。”我摆摆手,“我票已经买好了。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
其实我没买。
但我必须这么说。
断了自己的后路,也断了她的挽留。
“你住的这一个月,就算我打扰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放在了桌上。
“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我不能白吃你们的。”
然后,我转身回了房间。
关上门,我靠在门上,腿肚子都在发软。
我听到了晓静的哭声。
还有张伟的劝慰声。
“……让他走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是啊。
对大家都好。
我收拾东西,比来的时候快多了。
其实,也只有一个帆布包。
衣服是他们买的新的,我一件没动。
我还是穿我自己的旧夹克。
我把那个紫砂壶,用旧毛巾小心地包好,放进包里。
这是我唯一的行李。
第二天早上,我五点半就醒了。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像豆腐块。
这是我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
我写了一张字条,压在桌上。
上面只有一句话:
“晓静,好好生活,别太累了。有空,就回家看看。”
我提着我的帆布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一个月的“家”。
然后,我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不会用指纹锁。
但我记得,出门的时候,按一下那个开门的按钮就行。
电梯下到一楼。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
我走出了那个高档的小区。
天还没亮,路上已经有了清洁工。
橘黄色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找到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
车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乘客。
我买了一张最早回家的硬座票。
坐在候车大厅里,我给老李发了一条短信。
是我昨天晚上,翻箱倒柜从一个旧本子上找到的号码。
“老李,我回来了。中午,‘老地方’,我请客。”
很快,他回了过来。
“好!给你接风!”
看着那几个字,我的眼睛,突然就湿了。
火车开动了。
我看着窗外,那些高楼大厦,慢慢地被甩在身后。
这个我待了一个月的城市,它繁华,它现代,它充满机会。
但它不属于我。
我的根,在那个慢悠悠的,有点破旧的小城。
中午十二点,我走出了火车站。
阳光正好。
空气中,飘着一股熟悉的,煤烟和食物混合的味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家的味道。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提着包,直接去了巷子口的“老地方”。
老李,老张,还有几个老伙-计,已经在了。
桌上摆好了凉菜,温好了酒。
“老林!”
“你可算回来了!”
他们围了上来,拍我的背,捶我的肩膀。
那种实在的,带着力度的接触,让我觉得无比踏实。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李拉着我坐下。
老板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走了过来。
“林师傅,回来了!面给你下好了!”
还是那个搪瓷碗。
还是那勺分量十足的牛肉。
还是那几星翠绿的葱花。
我端起碗,闻了闻。
真香啊。
我夹起一筷子面,吸溜一声,吃了下去。
面条筋道,汤头浓郁。
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掉进了碗里。
我没擦。
就着那点咸味,我把一整碗面,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
的好吃。
下午,我回到了我的老房子。
推开门,一股灰尘的味道。
但很亲切。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放下包,把窗户全部打开。
风灌了进来。
屋子,好像也跟着活了过来。
我把我的紫砂壶拿出来,放在桌上。
烧了一壶水,泡了一杯我最爱喝的大叶浓茶。
茶香,很快就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坐在我的旧沙发上,喝着茶,看着窗外。
楼下,老王又在骂他那个调皮的孙子。
对门张大妈家,传来了炒菜的香味,是她最拿手的红烧肉。
远处,工厂的汽笛声,呜呜地响着。
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我掏出手机,屏幕亮了。
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晓静的。
还有一条微信。
“爸,对不起。”
我看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晓静。”
“爸!你到哪儿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快急死了!”电话那头,是她带着哭腔的,焦急的声音。
“我到家了。别担心。”我说。
“你……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不回去了。”我顿了顿,说,“晓静,这里才是我的家。”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爸,我……”
“行了。”我打断她,“都过去了。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我们谁也没错。”
“以后,你想我了,就回来看看。你不想回来,就给我打个电话。”
“我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
“那……那房子……”
“房子不卖。”我说,“等你老了,不想在城里待了,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夕阳西下,给屋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起身,走进厨房。
米缸里还有米。
柜子里还有半瓶酱油。
我给自己煮了一锅稀饭,炒了一盘青菜。
就着王胖子家那口咸菜。
我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楼道里。
邻居们进进出出,见了我都热情地打招呼。
“林师傅,回来啦!”
“嗯,回来了。”
我笑着回应。
是的。
我回来了。
回到这个属于我的,有烟火气,有人情味的世界。
我的退休金只有三千块。
但我有我的房子,我的朋友,我的生活。
我还有我的尊严。
这就够了。
至于养老,我想,真正的养老,不是被圈养起来,衣食无忧。
而是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自由地,有尊严地,活到最后一天。
来源:佳佳情感原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