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水珠顺着叶脉滚下去,在积了薄薄一层灰的窗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像一滴眼泪。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一盆快要干死的绿萝浇水。
水珠顺着叶脉滚下去,在积了薄薄一层灰的窗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像一滴眼泪。
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动,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蜜蜂,声音又急又闷。
屏幕上跳动着“姨妈”两个字。
我盯着那两个字,仿佛它们有千斤重,能把木头桌面压出一个坑来。
最终,我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姨妈。”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点夸张的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你大舅住院了!你知道吗?情况很不好,医生说要马上手术,不然人就……”
她顿住了,似乎在等我接话,等我表现出应有的惊慌和关切。
我没说话,只是听着。听着她在那头刻意加重的呼吸声,听着背景音里嘈杂的人声和隐约的广播声,是医院没错了。
空气里仿佛都飘来了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着一丝丝腐败和绝望的气味。
这气味,我太熟悉了。
“喂?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姨妈的语气变得不耐烦,那种高高在上的质问感,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刮着我的耳膜。
“我在听。”我说,“大舅得了什么病?”
“哎呀,你问那么多干嘛!就是心脏上的大毛病!医生说手术费加上后期的费用,至少要三十万打底!三十万啊!这要去哪里凑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琴弦,尖锐得刺耳。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看着窗台上的那块水印慢慢蒸发,变浅,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家里亲戚,我们都商量了,得一起想办法,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大舅就这么……对不对?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一颗包裹着糖衣的石子,砸在我的心上,不疼,但硌得慌。
我轻轻“嗯”了一声。
她似乎从我这声敷衍的回应里得到了鼓励,立刻切入了正题。
“你表哥表姐他们,条件也就那样,一家能凑个两三万就顶天了。你现在不是在大城市混得挺好吗?听说都当上什么主管了,工资高得很。”
我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眉毛挑着,嘴角撇着,一副“我都知道”的精明样子。
“姨妈,您有话就直说吧。”我不想再跟她绕圈子。
“行!那我就直说了!”她像是等我这句话等了很久,“我们大家凑一凑,大概能有个十几万,剩下的缺口还很大。你这边,怎么也得拿出六万块钱来。”
六万。
她说得那么轻巧,仿佛是在说六块钱。
我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像水一样,慢慢地从听筒里溢出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闷而有力,像一面被蒙在厚布里的鼓。
“怎么了?六万块多吗?你大舅可是你亲大舅!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做人可不能忘本啊!”姨妈的声音又尖锐起来,带着道德绑架的压力,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我笑了,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声笑,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姨妈,”我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您准备捐多少?”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反问她。
“我?我当然是出大头了!我跟你姨夫砸锅卖铁也得凑个三四万出来啊!我们还得跑前跑后地照顾,出钱又出力,我们容易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自我牺牲的悲壮。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初秋的风灌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房间里沉闷的空气。楼下小花园里,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像一串串银铃,清脆地飘上来。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吵闹又鲜活。
可我的世界,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拉回了十几年前那个同样萧瑟的秋天。
那一年,我十六岁。
我爸也是因为心脏病,倒在了车间里。
那时的天,好像总是灰蒙蒙的,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儿,比现在闻到的要浓烈一百倍,呛得人眼泪直流。
我妈守在病床前,几天几夜没合眼,整个人像一被风就能吹倒的纸片。
医生说,手术,必须马上手术,不然就来不及了。
手术费,十六万。
十六万,在那个年代,对我们这样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家里所有的积蓄掏空了,还差一大截。
我妈抹着眼泪,挨个给亲戚打电话。
电话打到姨妈家的时候,是我接的。因为我妈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电话那头,姨妈的声音不像今天这样急切,而是充满了警惕和疏离。
“什么?心脏病?要做手术?”
“要多少钱?”
“十六万?我的天!你们家怎么搞的?怎么会要这么多钱?”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当时敏感又脆弱的神经上。
我攥着电话线,指节发白,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姨妈,您能不能先借我们一点?多少都行,等我爸好了,我们一定马上还给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是当时最火的一部喜剧,里面的罐头笑声一阵阵传来,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姨妈才慢悠悠地开口:“不是我们不肯借啊,我们家也不宽裕。你姨夫厂里效益不好,你表哥马上要上大学,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啊。”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那句话,我记了十几年。
她说:“再说了,这病就是个无底洞,万一钱花了,人也没救回来,那我们这钱不就打水漂了吗?你们拿什么还?”
“打水漂”三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插进了我十六岁的心脏。
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妈听完我的转述,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存了很久的储钱罐给砸了。
那是一个小猪造型的陶瓷储钱罐,很土气,是我用零花钱一点点喂胖的。
硬币和纸币撒了一地,叮叮当当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心碎的交响乐。
我一张一张地数,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皱巴巴的,带着我的体温。
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我把钱用一个塑料袋包好,递给我妈,我说:“妈,别哭了,我们还有钱。”
我妈抱着我,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我爸的同事、邻居、甚至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东拼西凑,加上我妈找她娘家那边借来的钱,总算凑够了手术费。
我爸的手术很成功。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我爸的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眼睛里有了光。
他说,等他好了,第一件事,就是把欠的钱,一笔一笔都还上。
我们家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才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那五年,我几乎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我妈为了省钱,每天去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子。
那段日子很苦,但我们一家三口的心,贴得很近。
从那以后,我们家和姨妈家就很少走动了。
逢年过节,我妈还是会让我提着东西过去一趟,她说,亲戚就是亲戚,血缘是断不了的。
我每次去,姨妈都很客气,客气得像是在招待一个陌生人。
她会拉着我的手表扬我学习好,有出息,然后话锋一转,就开始抱怨她儿子不争气,工作不好,赚不到钱。
我大舅,总是坐在旁边,默默地抽着烟,一言不发。
他不像姨妈那么刻薄,但他的沉默,在当年,也像一把刀子。
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我妈去他们家借钱那天,他也在场。
他就坐在那张红木沙发上,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沉默,是一种默许,一种无声的附和。
……
思绪被电话那头姨妈不耐烦的声音拉了回来。
“喂!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又不说话了?六万块钱,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吧?你可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我们家的血!”
“我们家的血”。
呵。
我深吸了一口气,秋天的空气清冽,让我的头脑无比清醒。
“姨妈,”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六万块,我没有。”
“没有?!”她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怎么可能没有!你别跟我哭穷!你在大城市买房买车的,会没这六万块钱?你就是不想出!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一连串的辱骂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
我没有生气,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心若是已经冷了,再滚烫的开水泼上来,也只会“滋”的一声,化作一缕白烟,然后什么都剩不下。
“我是没有。”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很轻,但很坚定,“我所有的钱,都用来给我爸妈买了一份最好的商业医疗保险。因为我怕,怕再有一次,我需要跪着去求人。”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我能想象到姨妈的表情,一定是错愕的,僵硬的。
我继续说:“姨妈,您刚才说,一家人,要互相帮助,不能忘本。这些话,我都记着呢。”
“我记得,十几年前,我爸躺在手术室门口,等着救命钱的时候,您是怎么说的。”
“您说,那是个无底洞,怕钱打水漂。”
“您说,我们家不宽裕,您表哥要上大学。”
“我还记得,我大舅就坐在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句话都没说。”
我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复述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当年的温度,或者说,是冰冷。
电话那头,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
是姨妈的。
她大概没想到,十几年前的事情,我记得这么清楚,连细节都分毫不差。
“你……你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虚,但依然强撑着,“那时候我们家是……是真的困难!跟你现在能比吗?”
“是吗?”我反问,“我记得那年过年,我去您家拜年,您家新买了一台两千多块钱的大彩电。我爸妈结婚时买的那台黑白电视,还是雪花点呢。”
“我记得您给表哥买了一双八百块钱的耐克鞋,说是上大学不能穿得太寒酸,丢人。而我,整个冬天,穿的都是我妈给我做的棉鞋。”
“姨妈,困难不困难,不是嘴上说的,是看钱花在了哪里。”
电话那头彻底没声了。
我仿佛能穿过电波,看到她涨得通红的脸。
“我大舅的病,我会管。”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我不会把钱交给您。”
“我会自己去医院,了解清楚情况。该出的钱,我会直接交到医院的账户上。一分都不会少。”
“至于您说的六万,我出不了。”
“我只会出我该出的那一份。不多,也不少。”
说完,我没等她再开口,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瞬间清净了。
只有窗外的风声,和孩子们远远传来的笑声。
我站在窗前,站了很久。
那盆被我浇了水的绿萝,叶子似乎挺立了一些,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的光。
第二天,我请了假,坐上了回老家的高铁。
车窗外,景物飞速地后退,城市的高楼变成了郊区的平房,又变成了田野和山峦。
我的心情也像这窗外的风景,一幕一幕地,放映着过去。
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
但有些伤害,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
它就像一根刺,扎在你的肉里,平时你感觉不到,可一旦被触碰,就会钻心地疼。
到了市里的医院,我直接去了心胸外科的住院部。
走廊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我找到了大舅的病房。
门口围着几个人,是姨妈,还有表哥表姐他们。
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姨妈的声音最大,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
看到我,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姨妈的脸色很难看,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你来干什么?”她没好气地问。
“我来看看大舅。”我越过她,朝病房里看了一眼。
大舅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灰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看上去比我爸当年还要虚弱。
他的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我的心,还是被刺了一下。
不管过去怎样,躺在里面的,终究是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
“看?看有什么用?现在最要紧的是钱!钱你带来了吗?”姨妈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
表哥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说:“妈,你少说两句。”
“我少说两句?我说的不是实话吗?现在火烧眉毛了,没钱,医院就不给动手术!”姨妈甩开表哥的手,声音又大了起来。
周围有病人家属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不想在医院的走廊里跟她争吵。
“我们出去说吧。”我指了指走廊尽头的窗户。
姨妈瞪了我一眼,还是跟了过来。
表哥表姐也犹豫着跟了上来。
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太阳。
“钱的事,我已经想好了。”我开门见山,“手术费三十万,我们家兄妹几个,加上大舅自己家,一共五家。平均下来,一家六万。”
姨妈一听,眼睛亮了。
“这还差不多!算你还有点良心!”
她以为我妥协了。
我看着她,继续说:“但是,这个钱,不是这么算的。”
姨妈的笑僵在脸上:“什么意思?”
“意思是,要算旧账。”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很有分量。
“十几年前,我爸做手术,需要十六万。当时我们家也求到了您门上。”
姨妈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表哥和表姐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他们显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你……你又提这个干什么!都过去多久了!”姨妈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啊,过去很久了。”我点点头,“久到您可能已经忘了,但我们家没忘。”
“当年那十六万,是亲戚朋友,是我爸的同事,东拼西凑借给我们的。我们家用了五年,才把这笔钱连本带利地还清。”
“那五年,我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您知道吗?”
我看着姨妈,也看着表哥表姐。
“我妈为了省几毛钱的菜钱,每天天不亮就去早市等,等菜贩子把卖剩下的菜叶子扔掉,她再去捡回来。”
“我爸手术后身体不好,不能干重活,厂里效益又差,他就在外面找了个给人看大门的活,一个月几百块钱,风雨无阻。”
“我上高中,是学校里唯一一个还在穿打补丁的裤子的学生。我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别人的三分之一。”
我的声音不大,但走廊里很安静,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表告别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姨妈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是在卖惨,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当年,我们家最难的时候,作为亲戚,你们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还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现在,轮到你们家了。你们凭什么觉得,我应该理所当然地,不计前嫌地,拿出六万块钱来?”
“就凭那句‘我们是一家人’吗?”
我笑了,笑里带着一丝悲凉。
“一家人,是在对方落难时,能伸手拉一把的人。而不是在对方爬起来之后,再跑过来说‘我们是一家人’的人。”
“所以,这六万块钱,我不会就这么给您。”
姨妈的脸,已经从煞白变成了猪肝色。
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你……你这是要报复!你这是见死不救!”
“我不是见死不救。”我摇摇头,“大舅的命,要救。但当年的账,也要算。”
我看向姨妈,目光灼灼。
“当年的十六万,按照现在的物价和通货膨胀来算,翻一倍,不算多吧?”
“三十万的手术费,减去这笔钱,剩下的,我们再来平摊。”
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这三十万的手术费,应该先由您家,来承担当年的那笔‘旧账’。”
“您家先拿出十六万。剩下的十四万,我们四家再平摊,一家三万五。”
整个走廊,死一般的寂静。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姨妈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表哥和表姐也是一脸震惊。
“你……你疯了!”姨妈终于反应过来,尖叫道,“你让我们家拿出十六万?我们家哪有那么多钱!”
“有没有,您自己心里清楚。”我淡淡地说,“表哥前年不是刚换了辆二十多万的车吗?表姐去年不是刚在市中心买了套一百多平的房子吗?你们家,比我们家当年,可宽裕多了。”
“那是他们的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姨妈还在狡辩。
“他们是您的儿子女儿,您现在有难,他们不该出钱吗?就像您现在要求我一样。”我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姨妈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
“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接受。”我给了她最后的选择,“那也简单。大舅的手术费,三十万,我们五家平摊,一家六万。”
姨妈的眼睛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这六万,不是捐,是借。”
“我会写好借条,白纸黑字,写清楚利息。等大舅病好了,你们家,必须连本带利地还给我。”
“就像我们家当年,还清所有人的钱一样。”
“两条路,您选一条吧。”
我说完,就不再看她,转身望向窗外。
我知道,我的这番话,很绝情,很刻薄。
在很多人眼里,我可能就是那个“见死不救”“斤斤计较”的白眼狼。
可他们不知道,当年那根扎在我心里的刺,有多深。
我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我只是想用同样的方式,让他们也尝一尝,当年我们家所承受的万分之一的滋味。
那是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几道复杂的目光落在我背上,有愤怒,有震惊,也有……羞愧。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这个话题就要这么僵持下去的时候。
表哥的声音,沙哑地响了起来。
“我同意。”
我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表哥的眼圈红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歉意和疲惫。
“妈,别闹了。”他对姨妈说,“他说得对。”
“当年,是我们家……做错了。”
“这些年,我心里也一直过意不去。只是……拉不下这个脸。”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姨妈。
“妈,这张卡里有十万,是我准备年底买车位的钱,你先拿去用。”
然后,他又看向表姐。
表姐也沉默着,从包里拿出另一张卡。
“我这里有六万。是我和我老公的积蓄。”
姨妈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两张银行卡,又看看我,嘴唇翕动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眼泪却掉了下来。
那不是委屈的眼泪,也不是愤怒的眼泪。
那是一种,迟到了十几年的,悔恨的泪水。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以为我会很痛快,会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但没有。
我的心里,很平静,甚至有一丝空落落的。
原来,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报复。
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想要一句,迟来的“对不起”。
“剩下的十四万,我们四家分。”我打破了沉默,“一家三万五,我现在就转给表哥。”
我拿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把钱转了过去。
表哥收到钱,对我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这两个字,很轻,但也很重。
重到,仿佛把我心里那根扎了十几年的刺,给融化了。
大舅的手术,安排在第二天。
我们都在手术室外等着。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的橡皮筋,绷得人喘不过气来。
姨妈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她不再大声嚷嚷,也不再指手画脚,只是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我和我妈也来了。
我妈看着姨妈的样子,叹了口气,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姨妈抬起头,看到我妈,眼泪又下来了。
“姐……”她哽咽着,叫了一声。
我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递给她。
“喝点热水吧,暖暖身子。”
姨妈接过去,双手捧着,杯子里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眼眶。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血缘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
它可以让你恨之入骨,也可以让你在某一瞬间,放下所有的怨怼。
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
当手术室的灯变成绿色,医生走出来,说“手术很成功”的时候。
姨妈“哇”的一声,哭倒在我妈的怀里。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走廊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大舅被推了出来,还在昏迷中。
我们隔着玻璃,看着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回家的路上,我妈一直没说话。
快到家的时候,她才轻轻地对我说:“孩子,你长大了。”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夸我,还是在说别的。
“妈,你是不是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我问。
我妈摇了摇头。
“不。”她说,“妈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当年,是我们对不住你,让你跟着我们受了那么多苦。”
“妈只是觉得……心里难受。”
“看着你姨妈那个样子,我就想起了当年我自己。那种滋味,太不好受了。”
我沉默了。
是啊,那种滋味,太不好受了。
所以我才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因为钱,而体会到那种绝望。
大舅在ICU待了一个星期,才转到普通病房。
我去医院看他。
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姨妈回家去给他熬汤了。
他已经能坐起来了,虽然还是很虚弱,但精神好了很多。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来了。”他声音沙哑地说。
“嗯。”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牵动了胸口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我们俩都沉默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轻微的“滴滴”声。
“当年的事……”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是我……对不住你们。”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姨妈那个人,刀子嘴,一辈子都改不了。但我……我当时要是能站出来说句话,或许……或许就不会那样了。”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懊悔。
“我不是个男人,一辈子活得窝囊。让你和你爸妈……受委屈了。”
他说着,眼角渗出了泪花。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躺在病床上,像个孩子一样流泪。
我心里的那点怨气,在这一刻,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都过去了,大舅。”我说,“您好好养身体吧。”
他点了点头,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存折,递给我。
“这里面……有三万块钱。是我这些年攒的私房钱。你姨妈不知道。”
“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愣住了。
“你小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舅舅长,舅舅短的。你爸妈忙,是我带你去公园,给你买糖葫芦。”
“这些年……是我们疏远了。”
“这钱,你拿着。我知道你刚买了房,压力大。”
我看着手里的存折,很旧了,边角都起了毛。
我的生日……
我竟然不知道,他还记得我的生日。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存折,又塞回了他的手里。
“大舅,这钱我不能要。”
“您现在更需要钱。好好养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当年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是一家人。”
说完最后那句话,我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十几年的包袱。
轻松了。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凡间。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今晚不回去了,在外面跟朋友吃饭。”
“好,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过一家糖果店,我看到橱窗里摆着红彤彤的糖葫芦,在灯光下,晶莹剔剔透。
我走进去,买了一串。
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大舅也是这样,把我扛在他的肩膀上,穿过拥挤的人群,给我买了一串最大最甜的糖葫芦。
那时候的他,很高大,像一座山。
而我,坐在他的山巅上,以为拥有了全世界。
原来,有些东西,是刻在记忆里的。
无论时光如何冲刷,都不会褪色。
怨恨会过去,伤害会愈合。
但那些温暖的瞬间,会永远留在心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提醒你,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
后来,大舅康复得很好。
出院那天,我们全家人都去了。
表哥开着他的新车,姨妈坐在副驾驶,脸上是久违的笑容。
我们一起,在外面吃了顿饭。
饭桌上,姨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看你瘦的。”
她还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但语气里,多了几分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柔。
表哥和表姐,也时不时地跟我碰杯,聊着工作,聊着生活。
仿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隔阂。
我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恍如隔世。
一顿饭,吃得很尽兴。
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了表哥发来的一条微信。
“今天,谢谢你。”
后面,还跟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我笑了笑,回了他一句:“客气啥,一家人。”
发完这条信息,我抬起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夜景。
我知道,那根扎在我心里的刺,真的不见了。
它没有消失,只是融化了,变成了我成长的一部分。
它教会我,善良需要带点锋芒。
它也教会我,宽恕,最终是为了与自己和解。
生活,就是这样。
它会给你一道道伤疤,但也会在某个转角,为你准备一份意想不到的温柔。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些伤疤,勇敢地走下去。
直到,我们也能成为那个,可以温柔待人的人。
又过了一年,我爸妈过六十大寿。
我给他们办了一场热闹的寿宴。
亲戚朋友都来了,姨妈一家也来了。
姨妈给我爸妈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我妈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宴席上,大家都很开心。
我爸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他说:“今天,我很高兴。不是因为我过生日,而是因为,我看到了我们这个家,又像一个家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活着,往前看,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着,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姨妈。
姨妈的眼圈,又红了。
她也站起来,端起酒杯,对着我爸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姐,姐夫,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她说了出来,声音不大,但整个宴会厅的人都听见了。
我妈赶紧扶起她,说:“都过去了,快坐下。”
我看着她们,心里百感交集。
是啊,都过去了。
人生有多少个十几年,可以用来记恨和疏远呢?
血浓于水,亲情,终究是斩不断的。
宴席散了之后,我送姨妈他们下楼。
临上车前,姨妈拉着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只小小的,纯金的长命锁。
“你小时候,我就想给你买一个。那时候……没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握着那只沉甸甸的长命锁,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姨妈,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她摆摆手,“这是姨妈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弃。”
“以后,常回家看看。”
我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好。”
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夜色里。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长命锁,在路灯下,闪着温暖的光。
我忽然明白,我爸说得对。
人活着,要往前看。
但有时候,我们也不得不回头看。
回头看,不是为了沉湎于过去的伤痛。
而是为了看清楚,我们是如何一步步,从那些伤害里走出来,变成了今天这个,更强大,也更温柔的自己。
那场关于六万块钱的争执,像一场暴雨,冲刷了我们这个家庭积压了十几年的尘埃和隔阂。
雨过之后,虽然地上还留有泥泞,但天空,却变得格外晴朗。
我们每个人,都像是被重新洗涤了一遍。
学会了理解,学会了宽容,也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并不完美的家人。
这,或许就是成长吧。
它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用一种最激烈的方式,教会你一些最重要的道理。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接受它,感谢它。
然后,带着这份领悟,继续我们的人生。
回家的路上,月光很好。
我把那只长命锁,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它挨着我的心脏,暖暖的。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心里,再也没有那根刺了。
取而代 F之的,是这枚长命锁的温度。
它会一直提醒我,无论走多远,家,永远是那个,可以让你卸下所有防备,回归本真的地方。
而爱,是治愈一切的,最终的良药。
来源:心灵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