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下午三点打来的,我正把一篮子贴了红色打折标签的酸奶往冷柜里塞。
电话是下午三点打来的,我正把一篮子贴了红色打折标签的酸奶往冷柜里塞。
“阿宜。”
是霍敬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酸奶盒子,冰凉的塑料硌得我指节生疼。
“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超市里人声鼎沸,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清仓大甩卖”,我猫着腰躲在货架后面,像个做贼的。
“有个事。”他那边的信号不太好,声音混着滋啦的电流声,却依旧沉稳得像块石头,“今年随军的名额下来了,只有一个。”
我的呼吸停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那句话在耳边无限循环。
一个名额。
我和他结婚三年,分居三年。他在西北的风沙里戍边,我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打转。随军,是我这三年里唯一的念想,像沙漠里的旅人念着绿洲。
“然后呢?”我听见自己干涩地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秒,随即传来他斩钉截铁的声音。
“我跟政委说了,先给阿宜。”
“先给阿宜。”
这四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紧绷了三年的神经。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我赶紧仰起头,死死盯着超市惨白的天花板。
不能哭,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霍敬深……”我哽咽着,叫他的名字。
“行了,别哭哭啼啼的。”他好像能看穿电话线,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但更多的是一种笨拙的安抚,“你准备一下,下周一之前把申请材料交到军嫂联络处去。我这边要进山执行任务,可能一个月联系不上。”
“一个月?”我的心又被揪了起来。
“老规矩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等我回来,就能在营区里看见你了。”
“好。”我重重地点头,仿佛他能看见一样,“我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我把那篮子酸奶胡乱塞进冷柜,也不管它们是不是摆放整齐。
经理从旁边经过,皱着眉瞪了我一眼:“林宜!你那酸奶怎么放的!东倒西歪的!”
我没理他,直起身,脱下身上的红马甲,往他手里一塞。
“我不干了。”
经理愣住了,举着马甲,像举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干了。”我重复了一遍,感觉从未有过的畅快。
去他妈的打折酸奶,去他妈的刻薄经理。
我要去随军了。
我要去找我的丈夫了。
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那间租来的三十平米小屋,第一次显得如此可爱。
我打开衣柜,把所有的衣服都拖了出来,在床上堆成一座小山。
这件不行,太旧了。
那件不行,款式太老气。
西北风沙大,得多带点保湿的面霜。对了,还得给他买几双厚袜子,他那人一向粗心大意。
我一边盘算着,一边在屋子里团团转,像一只终于要归巢的鸟。
行李箱在床底积了灰,我拖出来,用湿布仔仔细细擦了三遍。
我的未来,我的新生活,就要从这个箱子开始了。
我甚至开始想象在军营里的生活。
或许能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我可以种上格桑花。
或许我能在那里的子弟学校找一份工作,教孩子们读书。
我不用再每天挤一个小时的地铁,不用再看经理的脸色,不用再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吃饭。
霍敬深会在那里。
这就够了。
第二天,我揣着结婚证和户口本,去了军嫂联络处。
那是一个设在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小办公室,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姓张的大姐,很热情。
“是霍团长的爱人林宜吧?早就听说了,小霍可是我们这儿的标兵,你总算能过去团聚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材料递过去。
张大姐一边帮我登记,一边闲聊似的说:“这回名额可真紧张,就一个。赵营长家的那位,叫刘晓云的,为了这事儿都跑来好几趟了,哭得眼睛跟桃儿似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
刘晓云?
我有点印象。去年过年,家属院组织过一次线上联欢,我见过她。长得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
“她……也申请了?”我问。
“可不是嘛。”张大姐叹了口气,“听说她带着孩子在婆家住,婆婆身体不好,老公又常年不在家,日子过得也难。这不想着过去,一家人能团聚,孩子也能有个照应。”
张大姐压低了声音:“不过你放心,小霍是团长,又是重点培养对象,政委那边肯定优先考虑你。这事儿,基本上是定了。”
我捏着申请表的一角,指尖有些发凉。
从联络处出来,阳光晃得我眼睛疼。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张大姐那句“哭得眼睛跟桃儿似的”。
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在婆家过得艰难。
而我,无牵无挂,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个名额,对她来说,或许比对我更重要?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让?
这名额是霍敬深给我争取来的,是我应得的。我等了三年,盼了三年,我也有我的委屈,我的难处。
我攥紧了拳头,快步往家走,想把那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海。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疯狂地采购。
给霍敬深买的,给我自己买的,还有一些准备送给未来邻居的小礼物。
我想用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件,来填满内心的那一丝不安,来坚定自己的决心。
我的行李箱,一天比一天满。
我的心情,却一天比一天沉。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刘晓云抱着孩子的样子。那个孩子,虎头虎脑的,冲着屏幕笑,露出一口小米牙。
如果我去了,那个孩子就得继续当个留守儿童。
而他的爸爸,是霍敬深的兵。
霍敬深在前方带兵打仗,我在后方抢他手下兵的名额。
这话说出去,像话吗?
我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不行,不能这么想。这是部队的规定,是正常的流程,我没有错。
我没错。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周五下午,我去了一趟家属院,想找人问问后续流程。
刚走到楼下,就听见几个军嫂在树荫下聊天。
“听说了吗?这次随军的名额,给霍团长家那位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赵营长家的小刘更困难吗?还带着孩子呢。”
“谁知道呢,官大一级压死人呗。人家是团长夫人,能一样吗?”
“唉,小刘也真是可怜。前两天我还见她去联络处问,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她说孩子最近老生病,晚上哭着喊爸爸,她一个人实在撑不住了。”
“这事儿闹的……霍团长家那位,听说在市里有工作,一个人过得也挺好的,怎么就非得争这个呢?”
“就是啊,一点都不懂得体谅别人。”
那些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上。
我躲在墙角,手脚冰凉。
原来在她们眼里,我是个仗势欺人、不懂体谅的恶人。
原来我满心欢喜的期盼,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的自私和不堪。
我落荒而逃。
回到那间小小的出租屋,看着满地的行李,第一次感觉那么刺眼。
我以为的奔赴山海,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场仗势欺人的掠夺。
我瘫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
手机响了,是我的发小李静。
“喂,宜宜,你那工作辞了,是准备去西北找你家霍团长了?”
“嗯。”
“可以啊你!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姐妹为你高兴!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听着她真心实意的祝福,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静静,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错了?你去跟你老公团聚,天经地义,错哪儿了?”
我把刘晓云的事,把下午听到的那些话,一股脑地都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宜宜,我问你,你想去吗?”
“想。”我毫不犹豫。
“那不就结了。”李静的声音很冷静,“别人的嘴,你管得了吗?你让了这一次,她们就会念你的好?不会的,她们只会觉得你好欺负,下次有别的事还让你让。你家霍敬深在前面拼死拼活,给你争取个名额,是让你去当圣母的吗?”
“可是那个孩子……”
“孩子可怜,当妈的更要自强。她自己老公也是军人,申请随军是她的权利,但争不过,就得认。把责任推到你身上,算怎么回事?道德绑架嘛!我最烦这个。”
李静的话,像一剂强心针。
是啊,我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想?
我只要霍敬深。
我只要我们的家。
周一很快就到了。
是提交材料的最后一天。
我起了个大早,把所有文件工工整整地放进文件袋里。
化了一个淡妆,换上新买的连衣裙。
我要以最好的姿态,去迎接我的新生活。
出门前,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家属院。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最后看一眼这个我从未真正融入过的地方。
然后,我看见了刘晓云。
她正领着她的孩子,在小区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缺了角的奥特曼,正咿咿呀呀地跟她说着什么。
刘晓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嗯”一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马路,像是在等什么人。
一阵风吹过,把她额前的碎发吹乱了。她抬手拢了一下,我才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张被生活磋磨得失去了光彩的脸。
憔悴,疲惫,眼神里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空洞。
她比视频里看起来,要瘦小得多,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孩子忽然闹了起来,把手里的奥特曼往地上一摔,哭着喊:“爸爸!我要爸爸!”
刘晓云的身子猛地一颤。
她没有去哄孩子,也没有去捡那个玩具。
她只是抱着膝盖,把头埋了下去,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
压抑的、细碎的哭声,顺着风,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那一刻,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据理力争,都崩塌了。
李静说得都对。
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我没办法踩着一个母亲无声的眼泪,去奔赴我自己的幸福。
霍敬深知道了,会怎么想我?
他的兵在外面保家卫国,他自己的老婆,却在后方让战友的妻儿流泪。
他会失望的吧。
他那样一个把荣誉看得比命还重的人。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了联络处。
办公室里,张大姐正在整理文件。
看见我,她笑着说:“来了啊,小林。材料都带齐了吧?”
我把文件袋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然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张大姐,我不申请了。”
张大姐愣住了,扶了扶眼镜:“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名额,我不要了。”我的声音很平静,“我想把它让给刘晓云,赵营长家的那位。”
“你……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大姐急了,“这可是霍团长特意给你申请的!政委那边都批了!”
“我知道。”我笑了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霍团长那边,等他任务结束,我会亲自跟他解释。”
“你可想好了!这名额今年就这一个,你让了,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我想好了。”
我没再多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
但我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回到出租屋。
看着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觉得有些可笑。
我把它拖到床底,重新塞了回去。
然后,我拿出手机,订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这个城市,我不想再待了。
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温暖的地方,重新开始。
不是作为“霍团长的妻子”,而是作为“林宜”。
我给李静发了条信息:
“静静,我把名额让了。我要去广州了,勿念。”
她几乎是秒回,一连串的问号和感叹号。
我没有回复。
我知道她会骂我傻,骂我烂好人。
可我已经做了决定。
走之前,我给霍敬深写了一封信。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看到。或许是一个月后,或许更久。
信里,我没有提刘晓云,没有提那些流言蜚语。
我只是告诉他,我想换一种方式生活。
“敬深,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这三年来,我一直在等你,等一个结果。现在我发现,我不能只为了一个结果而活。我也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你保家卫国,是你的战场。我也想去闯一闯我自己的战场。等我安顿好了,会联系你。勿念,勿寻。”
我把信和家里的钥匙,一起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三年的小屋。
再见了。
我的等待,我的期盼,我那场做了三年的梦。
火车开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窗外城市的灯火,迅速倒退,模糊成一片光晕。
我靠在窗边,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霍敬深,对不起。
还有,再见。
一个月后。
西北边境,某部营区。
一辆军用越野车卷着漫天黄沙,在训练场上一个漂亮的甩尾,稳稳停住。
车门打开,一个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跳了下来。
肩上扛着两杠三星,正是刚从山里执行任务归来的团长,霍敬深。
他摘下帽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神锐利如鹰。
“政委!”他冲着不远处走来的一人喊道,声音洪亮。
“敬深,回来了!辛苦了!”张政委笑着迎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任务完成得很漂亮,师里都通报表扬了。”
霍敬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应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朝家属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我媳妇儿呢?来了吗?安顿好了?”他连珠炮似的问道,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急切和期待。
他不在的这一个月,全靠这个念想撑着。
他想着,等他回来,推开门,就能看到林宜。她可能在做饭,可能在看书,会嗔怪地瞪他一眼,说他怎么弄得这么脏。
张政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这个……敬深啊,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们回头再说。”
霍敬深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目光如炬地盯着张政委。
“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大事。”
“我问你,阿宜呢?她人呢?”霍敬深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张政委叹了口气,知道瞒不住了。
“她……她没来。”
“没来?”霍敬深眉头紧锁,“申请材料没通过?不可能!我走之前明明跟你们说好了!”
“不是没通过。”张政委的脸色有些为难,“是林宜她自己……把名额让出去了。”
“让出去了?”霍敬深的声音陡然拔高,难以置信,“让给谁了?”
“让给了三营的赵刚家属,刘晓云。”
霍敬深愣在原地,仿佛被一道雷劈中。
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让出去了?
她怎么敢!
她凭什么!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从脚底窜上天灵盖,烧得他理智全无。
“谁他妈让她让的?!”他低吼出声,眼睛都红了,“我霍敬深的老婆,需要去当这个烂好人吗?!”
他一把推开张政委,大步流星地就往家属楼冲。
“敬深!你冷静点!”张政委在后面喊。
霍敬深充耳不闻。
他现在只想找到林宜,把她揪过来,好好问问她,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给她争取来的名额,是让她拿去送人的吗?
他辛辛苦苦在外面拼命,不就是为了让她能过得好一点,能来自己身边吗?
她倒好,转手就送了人情!
她把他当什么了?
把他的一片心意当什么了?
他一脚踹开分给他的那套家属房的门。
里面空空如也,一层薄薄的灰。
没有他想象中的饭菜香,没有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只有冰冷的空气和死一般的寂静。
霍敬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转了一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林宜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
好,好得很!
他咬着牙,又拨通了林宜在老家的电话。
是他丈母娘接的。
“妈,阿宜呢?”
“敬深啊?阿宜不是去你那儿了吗?她半个多月前就辞了工作,说要去随军了啊。”
霍敬深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她没回家。
也没来部队。
那她去哪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找遍了整个军区。
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她消息的人。
都没有。
林宜,他的阿宜,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霍团长,这是林宜同志留下的。”
一个通讯员跑过来,递给他一个信封。
是家属联络处的张大姐托人转交的。
霍敬深颤抖着手,撕开信封。
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把钥匙。
信上的字迹,是他熟悉的娟秀小楷。
“敬深,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他一目十行地往下看,越看,手抖得越厉害。
“……我不能只为了一个结果而活。”
“……我也想去闯一闯我自己的战场。”
“勿念,勿寻。”
“呵。”
霍敬深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却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
闯她自己的战场?
说得好听!
这不就是离家出走吗?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地上。
“林宜!”
他对着空旷的营区,发出一声怒吼。
声音在风沙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他找遍了军区,却找不到他的妻子。
她用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告诉他,她不需要他的安排。
接下来的日子,霍敬深像变了个人。
他把自己完全埋进了工作里。
训练场上,他比以前更狠,对自己狠,对兵也狠。三营的兵一看到他的车,腿肚子都打哆嗦。
办公室里,他经常通宵不睡,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桌上的烟灰缸永远是满的。
他瘦了,也更沉默了。
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气,能把人冻出三里地去。
政委找他谈了好几次话。
“敬深,跟家里人闹别扭,正常。但你不能这么折腾自己。你这样,问题也解决不了。”
霍敬深只是抽着烟,不说话。
解决?怎么解决?
他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关系,去查林宜的下落。
身份证购票记录,银行卡消费记录……
查出来的结果,让他心里的火又烧了起来。
她去了广州。
在一个月前,她离开老家的第二天,就到了广州。
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记录了。
她好像是铁了心,要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他甚至想过,请假,去广州找她。
可广州那么大,人海茫茫,怎么找?
更何况,他心底里憋着一股气。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低这个头?
是他做错了吗?他想让她来身边团聚,这有错吗?
是她自己,一声不吭地跑了。
要找,也该是她想通了,自己回来找他!
他就这么跟自己较着劲。
白天在训练场上发泄所有精力,晚上就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对着那封被他捡回来又抚平的信,反复地看。
信纸上,每一个字他都认识。
可连在一起,他就是看不懂。
她到底为什么要走?
就因为他没在家,她一个人应付不了家属院那些闲言碎语?
她就这么脆弱?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想来?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他想起他们结婚的时候。
他临时有任务,婚礼都办得仓促。他只请了三天假,陪了她一天,就归队了。
这三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次都是他休假,来去匆匆。
他以为,她懂。
军嫂,不都这样吗?
他以为,她跟他一样,盼着团聚。
可现在看来,好像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这天晚上,他又失眠了。
索性穿上衣服,在营区里瞎逛。
不知不觉,走到了家属楼下。
深夜的家属楼,一片寂静,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
其中一户,传来了婴儿的哭声,还有一个女人轻声哼唱摇篮曲的声音。
霍敬深认得,那是分给赵刚家的房子。
刘晓云和她的孩子,已经住进来了。
住进了本该属于林宜的房子。
霍敬深站在树影里,听着那摇篮曲,心里五味杂陈。
他并不怨刘晓云。
都是军属,都不容易。
他只是……心疼他的阿宜。
也气她的“懂事”。
如果她不懂事一点,自私一点,现在住在那房子里,哼着摇篮曲(虽然他们还没有孩子)的人,就是她了。
一个身影从楼道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袋垃圾。
是赵刚。
他也刚从任务里回来不久。
“团长?”赵刚看见霍敬深,有些惊讶,赶紧立正敬礼。
“别客气。”霍敬深摆了摆手,递给他一根烟。
两个男人就在楼下的花坛边上,默默地抽着烟。
“嫂子……还好吧?”赵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霍敬深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嗯。”
“团长,这事儿……是我家晓云对不住嫂子。”赵刚的脸涨得通红,“我回来听说了,骂了她一顿。她也是一时糊涂,被逼急了。我让她去跟嫂子道歉,可……”
“不关她的事。”霍敬深打断了他,“是我没安排好。”
是他太想当然了。
他以为他一句话,事情就能办妥。
他忘了,他不在家,林宜一个人,要面对多少他看不见的压力和为难。
“团长,嫂子她……真是个好人。”赵刚由衷地说,“晓云跟我说,她去找过嫂子,本来是想……想求求她。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嫂子就主动把名额让了。嫂子说,孩子还小,离不开妈,也离不开爸。”
霍敬深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林宜的信里,一个字都没提。
她把所有的委屈,都自己咽了下去。
“团长,大恩不言谢。以后我赵刚这条命,就是您的!”赵刚掐灭了烟头,说得斩钉截铁。
霍敬深没说话。
他只是抬头,看着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
心里那股较劲的气,忽然就散了。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以为她脆弱,其实她比谁都坚强。
他以为她不想要,其实她比谁都渴望。
她不是不想要,她只是……太善良。
善良到,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去伤害别人。
而他这个做丈夫的,却还在跟她赌气,还在等她低头。
他算什么男人!
霍敬深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赵刚。”
“到!”
“帮我请一个星期的假。”
“是!”赵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团长,您是要去找嫂子?”
“嗯。”霍敬深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南方,“我要把我老婆,找回来。”
广州。
城中村,握手楼。
林宜端着一盆刚换下来的水,小心翼翼地从狭窄的楼道里走过。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杂着各种食物味道的气息。
这里和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北方城市,完全是两个世界。
但她很喜欢。
她在这里的一家花店找了份工作。
老板娘是个爽朗的本地大姐,教她认花,教她插花,还教她讲蹩脚的广东话。
她租了个小小的单间,窗台上摆满了她从店里带回来的各种花花草草。
生活很平静,也很充实。
她好像真的找到了自己。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起霍敬深。
不知道他任务结束了没有。
不知道他看到那封信了没有。
他会不会很生气?
会不会骂她是个傻子?
他肯定会。
他那个人,霸道又强势,最讨厌别人忤逆他的决定。
想到他可能暴跳如雷的样子,林宜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她换了新的手机号,断了和过去几乎所有的联系。
除了李静。
李静是她唯一的树洞。
“你个死丫头!你玩消失啊!你知道霍敬深都快把天翻过来了吗?”电话一接通,李静的咆哮就传了过来。
“他……找我了?”林宜的心一紧。
“找?何止是找!我跟你说,他都快成私家侦探了!我爸单位的战友,他爸单位的同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全被他问候了一遍!就为了找你!你到底躲哪儿去了?”
林宜沉默了。
“宜宜,你听我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他都做到这份上了,你就给他个台阶下吧。他一个大团长,拉下脸来这么找你,不容易。”李静的语气软了下来。
“静静,我不是在跟他赌气。”林宜轻声说,“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需要时间想明白什么?想明白你这辈子除了他谁都不要了?”
林宜被她逗笑了:“差不多吧。”
挂了电话,林宜看着窗台上的那盆茉莉。
花苞鼓鼓的,马上就要开了。
或许,是时候了。
等这盆花开了,就给他打个电话吧。
她这么想着。
第二天,花店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一个很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休闲服,皮肤晒得黝黑。
他一进店,就把所有客人都吓跑了。
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凶了。
像是来寻仇的。
“老板,买花。”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
老板娘吓得躲到我身后,捅了捅我的腰。
我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先生,请问您想买什么花?”
他没说话,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是他。
霍敬深。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他瘦了,也黑了,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看起来,风尘仆仆,又疲惫不堪。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店里的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林宜。”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全部决堤。
“你来干什么?”我开口,声音却是哽咽的。
“来买花。”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顺便,把我离家出走的老婆,抓回去。”
他的话,还是那么霸道。
可我却听出了一丝委屈。
老板娘在旁边看傻了眼,看看他,又看看我,小声问:“宜宜,这……你老公啊?”
我没回答,只是哭得更凶了。
霍敬深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把将我拉进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宽阔,那么温暖。
带着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和阳光的味道。
“好了,别哭了。”他用粗糙的手掌,笨拙地拍着我的背,“再哭,这花店都要被你淹了。”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你混蛋!”我捶着他的胸口,“你凭什么来找我!我不是让你别找了吗!”
“我是你男人,我不找你谁找你?”他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林宜,你长本事了啊,学会玩失踪了是不是?”
“我没有!”
“还没有?电话关机,工作辞了,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我……”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我抬起头,看到他通红的眼眶。
这个铁打的汉子,这个流血不流泪的军人,眼睛里,竟然有了水光。
我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对不起。”我小声说。
“对不起?”他冷笑一声,“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你知道我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
“我……”
“我他妈快疯了!”他低吼道,把我抱得更紧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愣住了。
我从没想过,我的离开,会让他有这样的想法。
“我没有……”我急切地解释,“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面对我?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能吃了你?”
“我把名额让了……我怕你生气。”
“我是生气!”他咬着牙说,“我气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我气你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我气你宁可自己委屈,也不肯让我帮你分担!林宜,我们是夫妻!夫妻是什么?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演什么伟大圣母!”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心上。
是啊。
我总想着,不能给他添麻烦,不能让他分心。
却忘了他也是我的丈夫,是我最亲密的人。
我把他,推得太远了。
“对不起,敬深,我错了。”我抱着他的腰,泣不成声。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生气了。
然后,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他的声音软了下来,“不怪你,怪我。是我没把你照顾好。”
他捧起我的脸,用粗糙的拇指,一点点擦去我的眼泪。
“阿宜,跟我回家吧。”
他的眼神,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带着一丝恳求。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回程的路上,我们坐的是卧铺。
霍敬深把我的行李安顿好,就让我躺下休息。
他自己则坐在旁边,哪儿也不去,就那么看着我。
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你看什么?”我把脸埋进被子里。
“看我老婆。”他理直气壮地说,“怕你再跑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我才不跑。”
“那可说不准。”他哼了一声,“胆子那么大,都敢离家出走了。”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瞪着他:“你还说!”
他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好了,不说了。睡吧,看你瘦的,都没几两肉了。”
火车轻轻晃动着,像一个摇篮。
我枕着他的手臂,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安心。
“敬深。”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还是很好奇。
他沉默了一下。
“山人自有妙计。”
“不说算了。”我撇了撇嘴。
他又笑了,低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等你回了家,我再慢慢告诉你。”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宠溺。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不是请了一个星期假吗?现在都过去三天了。”
“嗯。”
“那来得及回去吗?”
“来不及。”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啊?那怎么办?算旷工吗?”我急了。
“没事。”他一脸的无所谓,“大不了,回去让政委关我禁闭。”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他挑了挑眉,“为了抓老婆,关几天禁闭,值了。”
我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男人。
还是那么霸道,那么不讲道理。
但我知道,这份霸道背后,是他笨拙却深沉的爱。
火车一路向北。
窗外的风景,从满眼的绿色,渐渐变成了熟悉的黄土高坡。
家,越来越近了。
回到军区,已经是三天后。
霍敬深果然被张政委狠狠地训了一顿,罚他写了一万字的检讨。
他倒是一点不在意,乐呵呵地领了罚,回来还跟我炫耀:“看见没,你老公我,文笔还是不错的。”
我哭笑不得。
我们的新家,还是那套空荡荡的房子。
但这一次,我不再觉得冰冷。
因为,他在这里。
我们一起去买了家具,窗帘,锅碗瓢盆。
我把从广州带回来的那盆茉莉,放在了阳台上。
霍敬深看着那盆花,眼神复杂。
“就是为了这破玩意儿,把我一个人扔下?”
“它才不破!”我护着花盆,“它快开花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从身后抱住我。
“阿宜,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他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轻声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有我呢。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我的眼眶一热。
“嗯。”
生活,终于回到了我期盼已久的轨道。
霍敬深去上班,我就在家属院里,把我们的家一点点布置成我想要的样子。
刘晓云来看过我一次。
她提着一篮子鸡蛋,站在门口,局促不安。
“嫂子,对不起……”
“都过去了。”我笑着把她请进来,“快进来坐。”
我们聊了很多。
聊孩子,聊丈夫,聊那些作为军嫂的,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和坚持。
送她走的时候,她说:“嫂子,你跟我们团长,感情真好。”
我愣了一下。
好吗?
我们常年分居,聚少离多。
他不懂浪漫,脾气又臭。
我呢,敏感,爱胡思乱想,还干过离家出走这种蠢事。
我们好像,都不是完美的爱人。
可就是这样的我们,分开了,会拼了命地想念对方。
遇到了困难,会毫不犹豫地冲到对方面前。
这就够了。
晚上,霍敬深写完他那份一万字的检讨,伸了个懒腰,走到我身边。
“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感情真好。”我学着刘晓云的语气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一把将我捞进怀里。
“那当然。”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也不看看我是谁。”
我笑着捶他。
窗外,夜色温柔。
阳台上的那盆茉莉,在晚风中,悄然绽放了一朵。
洁白的,小小的花瓣,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虽然下一个随军名额,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虽然未来的日子,可能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挑战和不如意。
但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的战场,就在他的身边。
而他,永远是我最坚实的依靠。
来源:雪飘叶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