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袄,把手缩进袖子里,靠着高高的麦草垛,感觉自己像个稻草人。
夜风刮过打谷场,带着新翻麦秸的生味儿。
还有一点儿土腥气。
我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袄,把手缩进袖子里,靠着高高的麦草垛,感觉自己像个稻草人。
除了比稻草人多一口哈出来的白气。
队里派我看夜,说是防贼,防阶级敌人搞破坏。
可这穷乡僻壤的,除了这些不值钱的麦秸,还有什么值得偷?
贼来了,怕是都要哭着走,顺便留下一斤粮票当扶贫。
至于阶级敌人,这些年都快被批斗成濒危物种了,哪还有精力大半夜跑来烧麦草垛。
说白了,就是个熬人的差事。
我叫陈进,上海来的知青,到这村里插队第三年了。
刚来时的那点儿改造天地的豪情,早被日复一日的锄头和扁担磨得一干二净。
现在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哪天政策松动,能想办法回城。
所以,队里这些活儿,我都是应付。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就像今晚,我缩在草垛的背风处,脑子里过着电影,一会儿是黄浦江的汽笛,一会儿是姆妈做的红烧肉。
正迷迷糊糊,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很轻,踩在虚浮的麦秸上,像猫。
我一下子警醒了。
谁?
我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半截砖头。这是我唯一的武器。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离我三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了。
一个黑影,瘦瘦小小的,站在月光和草垛的阴影交界处。
“谁?”我压低声音,喝了一声。
那黑影哆嗦了一下,没动。
“再不说话我喊人了!”我直起身,摆出随时准备干一架的姿态。
心里却在打鼓。
真要是碰上个不要命的,我这身板可不够看。
“陈进……”
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传来。
是个女的。
我愣住了。
这声音有点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是我,林舒。”
林舒?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是她。
那个总低着头,走路贴着墙根,全村最安静的姑娘。
她是“黑五类”的子女,她爸以前是镇上的中学老师,运动一来,打成了右派,下放到我们村监督劳动。
一家人都灰头土脸的,在村里像透明人。
她来干什么?
大半夜的,一个姑娘家,跑到打谷场来找我。
这要是被人看见,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这辈子也算完了。
“你……你疯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
“你快走!赶紧回去!”
她没动,还是站在那儿。
月光终于从云层里钻出来,一点点照亮她的脸。
一张很清秀的脸,但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和胆怯,显得蜡黄,没有血色。
此刻,那张脸上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两颗被水洗过的星星,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不走。”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我……我就是来找你的。”
我头皮都炸了。
大姐,你找我干嘛啊?我们很熟吗?
平时在路上碰到,我都恨不得绕着走,生怕跟你们家扯上一点关系。
这年头,同情心是奢侈品,我消费不起。
“你到底要干什么?再不走我真喊人了!”我这是在吓她,也是在给自己壮胆。
她往前走了一步。
“陈进,”她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当场石化的话。
“我喜欢你很久了。”
时间好像停了。
风也停了,虫子也不叫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这句话,在我耳朵里,脑子里,反复回荡。
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或者是我熬夜熬出了幻觉。
我使劲眨了眨眼,没错,眼前站着的确实是林舒,不是什么狐仙鬼怪。
“你……你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
“我说,我喜欢你。”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更大了些,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从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就注意你了。”
我彻底懵了。
我刚来的时候?
那是三年前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愣头青,穿着从上海带来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跟村里格格不入。
因为识几个字,大队书记让我负责读报,在全村大会上念那些冗长又空洞的社论。
我念得慷慨激昂,自以为很有革命青年的范儿。
现在想想,傻透了。
可她说,她就是那个时候注意到我的。
“你跟他们不一样。”她说。
“你读报纸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光?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现在这里面只有疲惫、麻木,还有对未来的迷茫。
哪还有什么光。
“你……你别开这种玩笑。”我缓过神来,第一反应是荒谬,然后是巨大的恐惧。
“这玩笑开不得!会死人的!”
我不是在夸张。
在1976年,男女之间别说“喜欢”了,就是多说几句话,多看几眼,都可能被扣上“搞腐化”“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帽子,拉去批斗。
更何况,我们俩的身份都这么敏感。
我,一个前途未卜的知青。
她,一个“黑五类”的女儿。
我们俩要是扯上关系,那就是火星撞地球,自取灭亡。
“我没开玩笑。”她的眼神异常坚定,“我想了很久很久,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想,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
“所以,我今天必须来。”
我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里微微发抖,心里五味杂陈。
有惊吓,有荒唐,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在这个所有人都用“革命同志”来称呼彼此,把个人情感视为洪水猛兽的年代,竟然有个人,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在深夜跑来,对我说出“喜欢”这两个字。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不敢想。
“你……你喜欢我什么?”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问完就想抽自己一嘴巴。
这不是给人家希望吗?
她好像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脸颊上泛起一抹微红。
“我……我也不知道。”
“就是觉得你好。”
“你上次帮我妈扶起那袋土豆,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你……你过来了。”
“还有,上次队里分玉米,王强(村霸王二麻子的儿子)故意把我挤开,是你……是你把你那份分了一半给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说的都是些小事。
小到我自己都快忘了。
扶一把,是因为她妈实在太瘦弱了,一阵风就能吹倒,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老人摔倒。
分玉米,是因为我看见她捧着空空的布袋,眼神黯淡得像蒙了灰的玻璃珠。
而我一个大小伙子,少吃几口饿不死。
这些,都只是我残存的一点点,连我自己都快要鄙视的“良心”。
没想到,在她心里,竟然记了这么久,还发酵成了“喜欢”。
我心里一酸。
这个姑娘,是吃了多少苦,才把别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当成了救命稻草一样的珍宝?
“林舒,”我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那些都不算什么。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
“不,他们不会。”她立刻反驳,“他们只会绕着我们走,好像我们身上有瘟疫。”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知道我的身份……我配不上你。你是城里来的,你早晚要回去的。”
“我……我没想怎么样。我就是想让你知道。知道了,我就……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跑。
“等等!”我下意识地喊住她。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在月光下像一棵倔强的、随时会被风折断的小草。
我该说什么?
说“我不喜欢你,你别自作多情了”?
太残忍了。
说“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太不负责任了。
我陷入了两难。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空气里只剩下风声,还有我们俩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天冷,快回去吧。”我最终说,“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稳妥,也最不伤人的回答了。
她没说话,肩膀微微抽动着。
我知道她在哭。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有点疼。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我知道了。”
然后,她迈开腿,跑了。
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手里的半截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
那一晚,我再也没有睡意。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舒那张含着泪的倔强的脸,和那句“我喜欢你很久了”。
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在我心里悄悄发了芽。
第二天上工,我整个人都魂不守舍。
扛着锄头去地里,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在人群里搜索。
我看到了林舒。
她和她母亲被分在最偏僻的一块地里除草,离大部队很远。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低着头,默默地干活,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不一样了。
我再看她,已经无法把她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黑五类”子女。
她的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头,都牵动着我的目光。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此刻藏着怎样的情绪。
是失望?是伤心?还是……解脱?
“嘿,陈进,看什么呢?魂儿都被勾走了?”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是王强。
生产队长的儿子,村里有名的混子。
仗着他爹的势,横行霸道,尤其喜欢调戏女知青和村里的姑娘。
他正斜着眼,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林舒那边,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哟,我说呢。原来是看上那个‘小右派’了?”
“陈知青,你这口味可够独特的啊。放着水灵灵的城里姑娘不要,惦记这种‘黑货’?”
他的话说的很难听。
周围几个跟他混的二流子都跟着哄笑起来。
我心里的火“蹭”一下就上来了。
“嘴巴放干净点!”我瞪着他,手里的锄头握得咯咯作响。
“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王强一脸的无赖相,“我告诉你,那小娘们儿看着蔫,骨子里可不一定。大半夜的,谁知道在外面干什么勾当。”
他这话意有所指,像一根毒刺,狠狠扎在我心上。
他看见了?
还是只是瞎猜?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我忍不住爆了粗口。
“我胡说?有人可看见了,昨晚有个黑影从打谷场那边跑出来,那身形,跟她可像得很呐。”王强凑近我,压低声音,笑得更得意了,“陈知青,你昨晚值夜,没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吧?”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这是在诈我。
他肯定没看清,否则今天就不是在这里跟我耍嘴皮子,而是直接闹到大队部去了。
我必须冷静下来。
“我昨晚睡得跟死猪一样,能看见什么?”我故作镇定,一脸的不耐烦,“有那闲工夫,你还是多锄两下地吧,省得又拿不到满工分,回去被你爹骂。”
我戳到了他的痛处。
王强仗着他爹是队长,出工不出力,工分总是全队最低的几个,没少挨他爹的训。
他脸色一变,恶狠狠地指着我:“陈进,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你一个外地来的,牛什么牛?信不信老子让你在村里待不下去?”
“我等着。”我冷冷地回了两个字,扛起锄头,走到另一头去干活了。
我能感觉到他淬了毒一样的目光一直钉在我背上。
我知道,我惹上麻烦了。
但我顾不上这些。
我更担心的是林舒。
王强这番话,明显是冲着她去的。
这个无赖,怕是早就对林舒有想法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提心吊胆。
我不敢再和林舒有任何眼神交流,甚至在路上遇见,都装作没看见,匆匆走开。
我怕。
我怕给王强抓住任何把柄。
我怕连累她。
可越是压抑,心里的那颗种子就越是疯长。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她那双干净的、倔强的眼睛。
还有王强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我又轮到值夜。
还是那个打谷场。
还是那个草垛。
我靠在那里,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不知道自己对林舒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同情?是怜悯?还是……真的有一点喜欢?
我分不清。
我只知道,我无法对她置之不理。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又响起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她?
她怎么又来了?
我不是让她别再做傻事了吗?
我猛地站起来,想把她骂回去。
可当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时,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手里捧着一个东西,用一块蓝布包着。
她走到我面前,把东西递给我。
“给你的。”她说。
我没接。
“这是什么?”
“红薯。我……我刚烤的。”她的声音很小,头埋得很低,“你……你上次分玉米给我,我一直没谢你。”
我看着她手里的东西。
夜色里,我能闻到一股焦甜的香味。
也能看到她捧着红薯的手指,被烫得通红。
我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
“你……”我张了张嘴,想说“你不用这样”,想说“你快拿回去”,想说“你别再来了”。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烫不烫?”
她愣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低下头。
“不……不烫。”
我接过那个滚烫的红薯。
真的很烫。
隔着蓝布,都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温度,一直传到我心里。
“快回去吧。”我说,“被人看见了不好。”
“嗯。”她应了一声,却没动。
“还有事?”
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用纸包着的小方块。
“这个……也给你。”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本被翻得很旧的书。
《牛虻》。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可是禁书!
“你从哪儿弄来的?”我大惊失舍,赶紧把书塞进怀里,紧张地四下张望。
“我爸……以前留下来的。”她说,“我偷偷藏起来的。”
“我看完了。我觉得……你会喜欢。”
我看着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牛虻》,讲的是一个革命者的故事,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压迫的反抗。
在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这本书是无数人心中的一道光。
她把这么珍贵,这么危险的东西,给了我。
她不仅看穿了我的伪装,还看懂了我内心深处的渴望。
这个姑娘,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村姑。
她的内心,藏着一个比我更勇敢,更丰富的世界。
“林舒……”我叫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
“嗯?”
“谢谢你。”
我说。
她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像一朵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清丽,又带着一丝羞涩。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说完,像上次一样,转身跑了。
我剥开红薯皮,滚烫的薯肉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我咬了一口,很甜。
是我这三年来,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从那天起,打谷场成了我们秘密的据点。
不是每天。
隔三差五,她会趁着夜深人静,给我送来一点东西。
有时候是一个烤红薯,有时候是两个煮鸡蛋,藏在怀里,还是温的。
这些都是她从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口粮里省下来的。
更多的时候,她会带一本书来。
《简爱》、《红与黑》、《约翰·克利斯朵夫》。
都是她父亲留下来的“毒草”。
我们不敢多说话,她把东西放下,说两三句,就匆匆离开。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我们之间悄悄建立起来了。
那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和信赖。
我开始期待值夜。
期待在漫长的黑夜里,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接到那份滚烫的温暖。
白天在地里干活,我不再觉得那么难熬。
我会偷偷看她,她偶尔也会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然后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迅速错开。
但那短暂的一瞥,已经足够让我心里泛起一阵甜蜜。
我甚至开始觉得,这个贫瘠的村庄,似乎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至少,这里有她。
但是,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王强并没有放弃找我的麻烦。
他总在各种场合,明里暗里地挤兑我,说些不阴不阳的话。
“哟,陈知青,最近气色不错啊,是不是晚上有什么‘好事’啊?”
“有些人啊,就是贱骨头,放着阳关道不走,非要摸黑走小路。”
我一概不理。
我知道,我越是反应激烈,他越是得意。
我的沉默,似乎让他觉得我软弱可欺。
秋收结束了,队里组织分粮食。
这是每年最重要的大事。
家家户户都拿着布袋、箩筐,在打谷场上排起长队。
分粮的是队长的老婆,一个刻薄的胖女人。
她拿着一个大木升,给每家每户量粮食,总是把升斗里的玉米刮得平平的,一粒都不肯多给。
轮到林舒家时,她妈,那个干瘦的女人,怯生生地递上布袋。
队长老婆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急什么?少不了你们家的。”
她舀了一升玉米,故意在布袋口晃了一下,洒了不少在地上。
“哎呀,手滑了。”她假惺惺地说。
林舒的母亲敢怒不敢言,只能蹲下身,一粒一粒地去捡那些洒在地上的玉米粒。
周围的人都看着,没人说话,甚至有人在偷笑。
林...舒紧紧咬着嘴唇,眼圈都红了。
王强就站在旁边,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我心里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我冲了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我指着队长老婆,大声质问。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我。
队长老婆也懵了,她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当众顶撞她。
“我……我干什么了?我手滑了不行啊?”她回过神来,叉着腰,声音比我还大。
“手滑?你分了半天都没滑,怎么一到她们家就滑了?”我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心滑了吧?”
“你……你个小王八蛋!你胡说八道什么!”她气得满脸横肉都在抖,“你跟这‘黑五类’是一伙的?你想造反啊?”
好大一顶帽子。
“我不是跟谁一伙,我就是看不惯你欺负人!”我一步不让,“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就盼着这点粮食活命。你凭什么故意糟蹋?”
我的话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鸣。
人群里开始有了些窃窃私语。
“就是啊,太欺负人了。”
“不就是看人家好欺负嘛……”
队长老婆脸上挂不住了,指着我的鼻子骂:“反了反了!一个臭知青,也敢管老娘的事!王强,给我揍他!”
王强早就摩拳擦掌了。
他狞笑着朝我走过来:“陈进,你他妈的活腻歪了是吧?今天老子就教教你怎么做人!”
他挥着拳头就朝我脸上打来。
我不是他的对手,他长得人高马大,常年打架斗殴。
但我没有躲。
我迎了上去。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也许是林舒那含泪的眼神。
也许是她父亲那本《牛虻》。
也许是我心里积压了三年的憋屈和愤怒。
那一刻,我什么都忘了。
我只知道,我不能退。
我退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被王强一拳打倒在地,嘴角火辣辣的疼,一股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他还不解气,抬脚就要往我身上踹。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冲了过来,挡在我面前。
是林舒。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护着幼崽的母鸡,用她单薄的身体护着我。
“不准打他!”她冲着王强大喊,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这么大声说话。
王强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时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的姑娘,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滚开!”王强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她。
林舒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头磕在了旁边的石磨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眼都红了。
“我操你妈!”我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扑向王强。
我用头撞他,用牙咬他,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只想弄死这个。
场面彻底失控了。
整个打谷场乱成一锅粥。
尖叫声,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最后,还是大队书记带着几个民兵赶来,才把我们拉开。
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也被撕破了。
王强也没好到哪去,脸上被我抓了好几道血印子,一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林舒被人扶起来,额头上一个大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触目惊心。
她不哭,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有心疼,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我知道,我们完了。
这下,全村人都知道我们俩“有一腿”了。
果然,当天晚上,大队部就开了批斗会。
我和林舒,像犯人一样,被押在台前。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
队长王二麻子,也就是王强的爹,亲自主持会议。
他拍着桌子,唾沫横飞。
“我们贫下中农,辛辛苦苦把你们这些知青接到村里,是让你们接受再教育,不是让你们来搞腐化,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
“陈进!你这个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坏分子!竟然敢勾结‘黑五类’子女,破坏我们革命队伍的纯洁性!你对得起毛主席吗?对得起贫下中农吗?”
“还有你!林舒!你这个‘右派’的狗崽子!不好好夹着尾巴做人,还想学你爹那一套,腐蚀我们革命青年!真是蛇鼠一窝,坏到了骨子里!”
一句句诛心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们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可以发泄和攻击的靶子。
“说!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开始勾搭上的?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王二麻子厉声喝问。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们什么都没干。”
“放屁!”王强跳了出来,指着我喊,“你还敢狡辩?你们俩大半夜在打谷场私会,以为没人知道吗?你还送她禁书,想拉她下水!这些我都亲眼看见了!”
我心里一沉。
他果然看见了。
或者,他一直在监视我们。
“那不是禁书,那是我爸留下的文学名著!”林舒突然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们也没有私会!是我……是我去找他,请教他认字的!”
她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猛地看向她。
她也在看我,眼神异常镇定。
她是在保护我。
“请教认字?半夜三更请教认-字?”王二麻子冷笑,“你骗鬼呢?我看你们俩就是在搞破鞋!”
“搞破鞋”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舒的脸上。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我再也忍不住了。
“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我冲着王二麻子吼道,“我们清清白白!不像你们父子俩,一肚子男盗女娼!”
“反了!真是反了!”王二-麻子气得浑身发抖,“来人!把这个反革命分子给我捆起来!关到牛棚去!好好反省!”
两个民兵上来,用粗糙的麻绳把我捆了个结结实实。
我被拖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林舒。
她站在那里,孤零零的,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
她的嘴唇在动,好像在对我说什么。
我读懂了她的口型。
她说:别怕。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牛棚里又黑又臭,混杂着牛粪和腐烂草料的味道。
我被扔在角落里,动弹不得。
这就是我冲动的代价。
我不仅毁了自己,可能也毁了林舒。
我后悔吗?
不。
我一点都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冲上去。
我只是恨。
恨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
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无力。
我在牛棚里被关了三天三夜。
没人给我送饭,也没人给我送水。
我饿得头晕眼花,嘴唇干裂得像要烧起来。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就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牛棚的门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
是林舒。
她端着一碗东西,快步走到我面前。
“快吃。”
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你……你怎么来的?”我声音嘶哑地问。
“我趁他们都睡着了,偷偷来的。”她一边说,一边用勺子舀起一勺糊糊,喂到我嘴边。
“你快走!被他们发现就完了!”
“我不怕。”她说,“你快吃,吃了才有力气。”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糊糊。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东西。
“他们……他们怎么对你了?”我问。
“他们罚我每天打扫全村的猪圈,还扣了我们家半年的口粮。”她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不怪你。”她摇摇头,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陈进,你那天,像个英雄。”
像个英雄。
我愣住了。
我只是一个被打得半死的失败者。
可在她眼里,我竟然是个英雄。
“我爸以前跟我说,人活着,不能只为了活着。心里得有样东西,是干净的,是不能被弄脏的。我以前不懂,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就是她说我读报纸时,眼睛里有的那种光。
原来,这光从来没有消失。
它只是被我藏起来了。
是她,把它又重新找了出来。
“陈进,”她突然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我们……我们一起考大学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
“考大学?你疯了?现在哪还有什么大学可考?”
高考,早在十年前就取消了。
“会有的。”她说,语气异常肯定,“我爸说,这种日子不会太长久的。事情……总会变好的。”
“广播里不是说了吗?那几个人……倒了。”
她说的是“四人帮”被打倒的消息。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沉寂的中国大地上炸响。
但对于我们这些身处最底层的人来说,它太遥远了。
我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只知道,日子还是一样地过,批斗还在继续,队长还是王二麻子。
“就算恢复高考,我们……我们这样的身份,能考吗?”我问,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能!”她说,“一定能!只要有机会,我们就要试一试!我们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
那团火,也点燃了我心里早已熄灭的灰烬。
是啊。
为什么不试试呢?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比在这里坐以待毙强。
“好。”我说,“我们一起考。”
那一刻,在又脏又臭的牛棚里,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们做下了一个改变一生的约定。
事情的转机,比我们想象的来得更快。
我在牛棚被关了一个星期后,被放了出来。
不是王二麻子发了善心。
是公社里来了工作组。
中央打倒“四人帮”的文件下来了,要拨乱反正,清查运动中的冤假错案。
王二麻子仗着队长身份,在村里作威作福,早就有人不满了。
这次,不知道是谁,一状告到了公社。
工作组下来一查,王二麻子和他儿子王强这些年干的那些烂事,全都被抖了出来。
欺压百姓,贪污公粮,调戏妇女……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王二麻-子被撤了职,王强因为打架斗殴,还牵扯到一桩旧案,被民兵带走了。
村里,像是天晴了。
我的处分,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林舒家的处境,也开始慢慢好转。
她父亲的“右派”帽子,虽然还没摘掉,但已经没人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们了。
最高兴的消息,在1977年的冬天传来。
广播里,报纸上,都在反复播送一个新闻:
恢复高考。
消息传到村里,整个知青点都沸腾了。
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复习资料。
那些被我们当柴火烧,当废纸卖的旧课本,一夜之间成了最珍贵的宝贝。
我也加入了这支疯狂的大军。
但我比他们幸运。
因为我有一个“秘密武器”。
林舒。
她父亲当年是镇上最好的中学老师,教的就是数理化。
虽然家里的书大部分都在运动中被抄走、烧掉了,但最精华的那些,都被他用油布包着,藏在了床板底下。
那些手写的教案,工整的笔记,泛黄的习题集,成了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我们开始了秘密的“补课”。
白天,我们和大家一样下地干活。
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我就偷偷溜到村子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
林舒会带着她父亲的教案,在那里等我。
她父亲不能亲自来,他的身份还是敏感。
于是,林舒就成了我的“小老师”。
她白天跟着父亲学,晚上再原封不动地教给我。
月光下,我们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她借着微弱的光,给我讲函数,讲抛物线,讲牛顿三大定律。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山间的溪水,流进我干涸的心田。
我常常会听得入了迷。
不是因为那些枯燥的公式,而是因为她讲课时,那张专注而认真的脸。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发现,她真的很聪明。
很多复杂的概念,她父亲只讲一遍,她就能理解,还能举一反三地讲给我听。
有时候我笨,一个问题反复问,她也不嫌烦,一遍一遍,耐心地解释。
“这里,你要先把这个变量代换掉,你看,是不是就简单多了?”
“别急,慢慢来,这个公式是要这样推导的……”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心里总是会涌起一阵暖意。
我喜欢看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喜欢听她轻柔的讲解声,喜欢她偶尔被我逗笑时,那羞涩又明媚的样子。
我知道,我早就喜欢上她了。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
是真真切切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
但我不敢说。
高考在即,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不能有任何分心,也不能让她有任何分心。
我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努力地学习。
我不能辜负她,不能辜负她父亲,更不能辜负我们俩共同的未来。
那段时间,我像着了魔一样。
白天在地里干活,口袋里揣着写满公式的小纸条,歇气的功夫就拿出来看。
晚上在小树林补课,回去后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一遍遍地过着那些习题。
我睡得很少,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因为我心里有光,有希望。
林舒比我更努力。
她不仅要自己学,还要教我,回家后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帮父亲干活。
我好几次看见她,都是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我心疼得不行。
有一次,我把队里奖励给我的一斤红糖,偷偷塞给了她。
“你太瘦了,补补身子。”我说。
她不要。
“你留着自己吃,你晚上熬夜,更需要。”
“我一个大男人,没事。”我硬塞给她,“你要是不收,我以后就不来补课了。”
她这才收下,眼圈红红的。
考试那天,我们一起坐着拖拉机去了县城。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并肩走在阳光下。
我们没有说话,但我们的手,在颠簸的拖拉机上,不经意地碰到了一起。
她的手很凉,我的手很烫。
我们都没有抽开。
考场里,我拿到试卷的那一刻,心跳得厉害。
我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浮现出林舒的脸。
她对我说:别怕。
我笑了。
我开始答题。
那些熟悉的题目,那些我们一起在月光下演算过无数遍的公式,此刻都变得那么亲切。
我写得很顺。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我看见了林舒。
她也刚从考场出来,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四处张望。
我朝她走过去。
“考得怎么样?”我问。
“还行。”她笑了,脸上带着一丝轻松,“你呢?”
“我觉得,我们能一起上大学了。”我说。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嗯。”
等待发榜的日子,是甜蜜又煎熬的。
我们恢复了在打谷场的值夜“约会”。
但内容已经变了。
我们不再只是交换东西,说两三句话。
我们会聊很久。
聊我们想考的大学,想学的专业。
我想学中文,我想把我这几年的经历写下来。
她想学医。
“我想当个医生。”她说,“这样,我就可以给我妈看病,也可以给更多看不起病的人看病。”
我们还聊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家庭。
我跟她讲上海的繁华,讲我调皮捣蛋的童年。
她跟我讲她父亲,那个正直又博学的读书人,讲她小时候,家里满屋子都是书的幸福时光。
我们聊得越多,就越觉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我们的灵魂,在那个压抑的年代里,找到了彼此的共鸣。
终于,在一个下着雪的清晨,邮递员送来了录取通知书。
整个知青点都炸了。
有人欢呼,有人痛哭。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考上了。
上海的一所师范大学,中文系。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纸,第一时间就冲向林舒家。
我甚至忘了避嫌。
我跑到她家门口,看见她也正拿着一封信,从屋里走出来。
她看见我,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远,傻傻地站着,笑着。
不用问,我也知道,她也考上了。
“哪里?”我问。
“省城的医学院。”她说。
不是一所学校。
不是一座城市。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但随即,又被巨大的喜悦所取代。
我们都考上了!
我们都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太好了!”我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紧紧地。
在漫天飞雪中。
在全村人惊讶的目光中。
我抱住了我的姑娘。
她在我怀里,先是僵硬,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也伸出手,抱住了我。
“陈进……”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们做到了。”
“是,我们做到了。”我哽咽着说。
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去省城,她也去省城,但方向不同。
我们一起去火车站。
她父亲和母亲也来送她。
她父亲的“右派”问题,也得到了平反,恢复了教职。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欣慰。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站台上,人潮汹涌。
汽笛声,告别声,哭泣声,混成一片。
林舒穿着一件红色的新棉袄,是她母亲连夜给她做的。
衬得她的脸,格外明媚动人。
“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她说。
“你也是。要按时吃饭,不准再熬夜了。”我说。
“我会给你写信的。”
“我也会。”
火车要开了。
我帮她把行李提上车,找到座位。
“我走了。”我说。
“嗯。”
我转身,下了车。
火车缓缓开动。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她的脸,在车窗里一点点向后退去。
她趴在窗户上,一直在对我挥手。
我也挥手。
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
但我没有难过。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我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我回了上海。
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父母。
然后,我去了我的大学。
我和林舒,开始了漫长的鸿雁传书。
一个星期一封信,雷打不动。
我们聊学校的生活,聊学习的趣事,聊对未来的规划。
她的信,总是写得满满当-当,字迹清秀,充满了对新生活的热爱和对医学的痴迷。
我的信,也总是充满了对她的思念,和对我们重逢的期盼。
寒暑假,我会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她的城市看她。
她会带我逛她的校园,去她最喜欢的书店。
我们会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压马路,看电影,吃路边摊。
阳光下,她笑得那么灿烂。
我常常会想,如果不是三年前那个夜晚,她鼓起勇气跑到打谷场,我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能会在乡下蹉跎几年,然后想办法病退回城,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她可能会在村里人的白眼中,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
我们,都会是那个时代无数悲剧中的一个缩影。
是她的勇敢,改变了我们两个人的命运。
大四那年,我带她回了上海,见了我的父母。
我姆妈拉着她的手,喜欢得不得了。
“好囡囡,真是个好囡囡。”
毕业后,她留在了省城的医院,成了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
而我,放弃了留在上海的机会,去了她所在的城市。
我在一所中学里,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吃了顿饭。
我们有了一个小小的家。
家里有一个大大的书架,摆满了我们俩喜欢的书。
我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在夜晚,并肩坐在一起。
只是地点,从乡下的打谷场,变成了我们家里的阳台。
我们会聊工作,聊生活,聊我们那个已经长得很高,很调皮的儿子。
有时候,我会看着她,看着她眼角慢慢爬上的细纹,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柔和感激。
“看什么呢?”她会问。
“看你好看。”我会说。
她会白我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前几天,我们收拾旧物,翻出了一个铁皮盒子。
里面,是我们当年通的那些信。
厚厚的一沓,信纸都已经泛黄了。
我们一封一封地读。
读着读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
“陈进,”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谢谢你。”
我摇摇头,握住她的手。
“该说谢谢的,是我。”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思绪,又回到了1976年那个寒冷的夜晚。
那个瘦小的姑娘,跑过黑暗,跑到我的面前,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说:我喜欢你很久了。
那一刻,她不仅照亮了我的黑夜。
也照亮了我的一生。
来源:雪飘叶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