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们以为这是慈善吗?不,这是投资。这是一场长达十年的、以爱为名的精神绑架。”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在擦拭吧台上一块顽固的咖啡渍。
是闺蜜李婧发来的链接,附带一句:“这说的是你?”
我点开。
一个本地生活大V的公众号,标题刺眼得像正午的太阳。
《我被“善良”的富婆资助十年,终于逃离了她令人窒息的控制》。
文章用第一人称写的,“我”,是一个叫“阿阳”的年轻人。
他说,他来自偏远山村,十年前被一个开咖啡馆的“林阿姨”资助。
林阿姨十年如一日地给他打钱,给他买衣服,关心他的学习和生活。
听起来,是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对吧?
可笔锋一转,“阿阳”写道:
“你们以为这是慈善吗?不,这是投资。这是一场长达十年的、以爱为名的精神绑架。”
“她要求我每周必须写信汇报思想,假期必须到她的咖啡馆‘帮忙’,其实就是无薪打杂,满足她俯视众生的优越感。”
“她给我买的每一件衣服,都带着审视的目光,仿佛在打量一件属于她的作品。”
“她甚至暗示我,大学毕业后应该留在她身边,为她‘报恩’,娶她那个被宠坏的、一无是处的女儿!”
“我受够了这种施舍!我不是她的宠物,更不是她预备的女婿!我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名校,找到好工作,现在,我要撕掉她贴在我身上的所有标签!”
文章下面,配了一张照片。
是我咖啡馆的门头,和我那个有点胖、笑得憨憨的女儿。
照片打了码,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的手开始抖。
咖啡渍没擦掉,抹布掉在了地上。
我叫林未,四十六岁。
咖啡馆开了十五年。
资助了一个叫陈阳的孩子,十年。
从他初二,到他大学毕业。
我女儿今年才上初一。
我老公,老张,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那篇推送反复看了几十遍。
评论区已经炸了。
“我就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最毒妇人心啊,拿钱养个童养夫?”
“恶心!那个叫阿阳的快跑!离这种变态远点!”
当然,也有零星的质疑。
“十年资助不是假的吧?就算有点控制欲,也算仁至义尽了。”
但这种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愤怒的口水里。
老张脱下外套,看我脸色不对,问:“怎么了?跟谁吵架了?”
我把手机递给他。
他一开始还漫不经心,看着看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陈阳?”他指着屏幕,声音都变了调,“他疯了?”
我没说话,眼泪先下来了。
不是伤心,是气,是那种五脏六腑都烧起来的、混杂着荒谬和屈辱的愤怒。
“我图他什么?”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老张,“我图他穷?图他敏感?还是图他能写这么一篇狼心狗肺的东西来捅我一刀?”
老张一把抱住我,拍着我的背。
“别气,别气,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得。我早就跟你说过,人心隔肚皮,你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他的话像一把温吞的刀子,捅得我更难受了。
是啊,他早就说过。
十年前,我从一个公益组织那里拿到陈阳的资料时,老张就不同意。
“你帮得过来吗?这种孩子,家里穷,心里也容易出问题。你这叫引火烧身。”
我当时怎么说的?
我说:“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我们才要拉他一把。给一笔钱,也许就能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多好的事。”
老张拗不过我,只说:“钱从我们公共账户出,但事情你自己管,我不想掺和。”
于是,这十年,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现在,戏演完了,我成了舞台上那个被打脸的小丑。
“我女儿才十三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怎么能编出这种话?他见我女儿总共没超过五次!”
“他就是坏,就是为了博眼球,现在的年轻人,为了红什么事干不出来?”老张给我擦眼泪,语气里满是鄙夷,“别想了,明天我找人把这破文章删了。”
我摇摇头。
删了?
删了就等于我心虚。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阿阳”那个名字,心里一片冰凉。
陈阳。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三个月前。
他大学毕业,在一家互联网大厂找到了工作,意气风发地来跟我告别。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白衬衫,剪了利落的短发,已经完全不是那个初见时瘦小干瘪的少年了。
他说:“林阿姨,谢谢您。以后我挣钱了,一定把这些年您资助的钱,连本带息还给您。”
我当时笑着说:“傻孩子,阿姨资un助你,又不是放高利贷。你有出息,就是对阿姨最好的报答。”
我还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有两万块钱。
我说:“刚上班,租房、应酬,处处都要花钱,别委屈自己。”
他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他走的时候,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他说:“林阿姨,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三个月。
仅仅三个月。
再生父母,就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想娶他当女婿的变态富婆。
我真想笑。
可我笑不出来。
我给陈阳打电话。
关机。
我又给他发微信。
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他把我拉黑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第二天,我照常去开店。
店员小姑娘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
我知道,她也看到了。
来喝咖啡的熟客,也变得客气又疏远。
他们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我。
我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那个看起来温和善良的林姐,原来是这样的人啊。
我像一个没穿衣服的怪物,被展览在自己的咖啡馆里。
连煮咖啡的手,都在抖。
中午,李婧来了。
她一屁股坐我对面,把手机拍在桌上。
“我找人查了,这个公众号是为了流量不择手段的主儿。陈阳应该是把自己的故事卖给了他们,他们添油加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她,声音嘶哑。
李婧叹了口气:“为了钱,为了流量,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一个和过去决裂的、全新的自己。”
她顿了顿,看着我:“或者说,他恨你。”
恨我?
这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回想起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学校的老师带我去的。
一个破败的城中村,巷子又湿又窄,空气里都是酸臭味。
陈阳的家,在一栋楼的地下室。
没有窗户,一盏昏黄的灯泡是唯一的光源。
他爸爸常年卧病在它床上,妈妈靠打零工维持生计。
陈阳就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前写作业,背挺得笔直。
他听到声音,回过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
又大又亮,像两颗黑曜石,里面藏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警惕和倔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破了,脚上的球鞋开了胶,用绳子绑着。
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这孩子,太苦了。
我决定资助他。
每个月八百块钱。
不多,但足够他吃饱饭,买点学习资料。
我没有把钱给他父母,是直接打到他自己的卡上。
我怕那些钱,被他那个看不到希望的家吞噬。
这是文章里说的“控制”的开始吗?
我让他每周给我写一封信。
不是“思想汇报”。
我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困难,顺便,看看他的字有没有进步。
他的信,一开始很短,像挤牙膏。
“林阿姨,钱收到了,谢谢。”
“林阿姨,这次考试我进步了三名。”
后来,慢慢变长了。
他会跟我说学校里的趣事,说他讨厌哪个老师,喜欢哪个同学。
他说他想看《三体》,我就买了一整套寄给他。
他说冬天宿舍冷,我就给他买了厚厚的羽绒服和棉鞋。
这些,在他笔下,都成了“打量作品”和“精神绑架”。
我承认,我对他有期待。
我希望他能考上好大学,走出那个地下室,拥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这难道也错了吗?
假期让他来咖啡馆帮忙,是真的。
但我从没让他“无薪打杂”。
我教他磨咖啡,教他做拉花,教他怎么跟客人沟通。
来帮忙的熟客都知道,陈阳是我资助的孩子,都对他很友善。
我按小时给他算工资,比店里正式的兼职还要高。
我只是觉得,男孩子,不能光读书,也要接触一下社会,学点待人接物。
我以为,这是为他好。
可在他看来,这是我在“满足优越感”。
至于我那个胖女儿……
我更是哭笑不得。
陈阳上高中的时候,我女儿才刚上幼儿园。
他来咖啡馆,我女儿偶尔会跑过来,怯生生地喊他“哥哥”。
陈阳会摸摸她的头,给她一块糖。
这就是他们全部的交集。
他怎么能想象出我要把他招为女婿?
就因为他考上了名牌大学,而我的女儿,只是个普普通通、有点贪吃的小姑娘?
这是何等的自负,又是何等的自卑。
李婧说得对。
他恨我。
他恨的,不是我对他不好。
他恨的,是我对他“太好”了。
我的“好”,像一面镜子,时时刻刻照出他的贫穷、他的不堪、他的“被施舍”的身份。
他急于摆脱这一切。
而摧毁这面镜子,是最快、最彻底的方式。
想通了这一点,我反而不那么气了。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悲哀。
像养了一盆花,十年里,你天天浇水,施肥,盼着它开花。
结果,它开花了,第一件事,就是用花瓣上的刺,扎得你满手是血。
老张看我一天没吃饭,晚上硬拖着我出去。
我们去了常去的那家大排档。
他点了一桌子我爱吃的烧烤,开了两瓶啤酒。
“吃点东西,天塌不下来。”他说。
我没什么胃口,就着啤酒,吃了几串烤韭菜。
“老公,”我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
老张给我倒酒,泡沫溢了出来。
“你没错。”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错的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喝了一大口酒,继续说:“你就是……太理想主义了。你以为你给的是光,但对有些人来说,那光太刺眼了,会灼伤他们。他们宁愿待在黑暗里,或者,把发光的人拉进黑暗里。”
我愣住了。
老张平时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我从没听过他说这么有哲理的话。
“所以,我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他反问我。
我想怎么办?
我想冲到陈阳的公司,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问他,他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我想把这十年我给他转账的记录、我们之间的通信,全都甩到网上,让大家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但然后呢?
掀起一场更大的舆论风暴?
让更多的人来看我的笑话?
让我的女儿,在学校里被同学指指点点?
不。
我不能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眼泪又掉进了酒杯里。
老张叹了口气,把我的手握住。
他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那就什么都别做。”他说,“清者自清。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那小子愿意当跳梁小丑,就让他跳去。我们不理他,过几天,这事就过去了。”
“过得去吗?”我喃喃自语。
咖啡馆的生意,一落千丈。
以前门庭若市,现在门可罗雀。
偶尔有几个年轻人探头探脑地进来,不点单,就举着手机对着我一通猛拍,然后嬉笑着跑开。
他们叫我“PUA教母”。
店员小姑娘辞职了。
她说她爸妈不让她在这儿干了,怕影响不好。
我理解她,给她结了工资,多给了一个月奖金。
偌大的咖啡馆,只剩下我一个人。
老张劝我,干脆把店关了,休息一段时间。
我没同意。
这是我十五年的心血,是我的阵地。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每天照常开门,打扫,煮咖啡。
就算没有一个客人,我也要把灯开得亮亮的。
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被打倒了。
那篇爆款文章的热度,在网上持续了大约一周。
然后,就像所有网络热点一样,被新的、更刺激的新闻所取代。
生活似乎在恢复平静。
但有些东西,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我和老张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
他对我更好了,无微不至。
但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我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个曾经自信、果断、有点理想主义的林未,好像随着那篇文章,一起死掉了。
一天下午,店里很安静。
我正在看一本旧书,门上的风铃响了。
我头也没抬,说了句:“欢迎光临。”
半天没有回应。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陈阳的大学同学,叫周凯。
陈阳带他来过我店里两次,是个很老实巴交的男孩。
他站在门口,一脸局促,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
“林……林阿姨。”他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放下书,站了起来。
“是你啊,小周。快进来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他走过来,把水果放在吧台上。
“阿姨,我……我是来替陈阳给您道歉的。”
我心里一动。
“他让你来的?”
周凯摇摇头,脸色更尴尬了。
“不是。他不知道我来。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他这么做,太不是东西了。”
他坐在我对面的高脚凳上,双手紧张地搓着。
“阿姨,那篇文章,我们同学都看到了。我们都不信。陈阳大学四年,您给他寄了多少东西,我们都看在眼里。他有一次生病住院,您不是还大老远跑去看他吗?怎么可能是他写的那样。”
我愣住了。
陈阳生病的事,我差点忘了。
大二那年,他得了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
他举目无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我当时什么都没想,立刻买了去他学校的火车票。
在医院陪了他三天,直到他出院。
这件事,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原来,有人记得。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周凯,声音有些颤抖。
周凯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阿姨,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吧,阿姨听着。”
“陈阳他……他一直很自卑。不,应该说是自负和自卑的结合体。”
周凯开始讲述我不知道的,属于陈阳的另一面。
大学里,陈阳成绩优异,是学生会干部,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
但他从不参加需要花钱的集体活动。
他跟同学说,他家里是做生意的,只是父母管得严,不给零花钱。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名牌衣服,用着我给他买的最新款手机,营造出一种家境优渥的假象。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家庭条件不好。但他不愿意承认。您的存在,就像他身上的一块伤疤,他想遮掩,又遮不住。”
“他交了个女朋友,就是现在这个。那女孩家里条件特别好,人也挺……怎么说呢,挺虚荣的。她总觉得陈阳配不上她,话里话外地挤兑他。”
“陈阳为了留住她,什么都听她的。那女孩说,‘你总提那个林阿姨干什么?好像你没她就活不了一样,真没出息。’还说,‘你干脆把你们的故事写出来,现在这种揭露人性阴暗面的东西最火了,你还能挣一笔钱,证明你自己的能力。’”
周凯越说,声音越低。
“所以,那篇文章,很可能是他女朋友怂恿,甚至代笔的。”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一直以为,是陈阳自己变了。
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出。
为了一个虚荣的女朋友,为了所谓的“证明自己”,他就可以把十年的恩情,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他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不太好。”周凯摇摇头,“文章火了之后,他也算小火了一把。但他公司的人也知道了这件事,领导找他谈话,觉得他人品有问题,把他边缘化了。他女朋友看他没利用价值了,也跟他闹分手。”
“他现在租了个小房子,天天喝酒,工作也快丢了。”
我沉默了。
我该是什么心情?
高兴?解气?
并没有。
我只觉得,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挺没意思的。
周凯走后,我在店里坐了很久。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把一切都染成了金色。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也没那么在乎了。
就像老张说的,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呢?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那块“暂停营业”的牌子,翻了过来。
第二天,我重新开张了。
我换了新的桌布,买了新的鲜花。
我烤了最好闻的饼干,煮了最香醇的咖啡。
我给李婧打电话,让她带朋友来捧场。
我给老张发微信,让他晚上下班早点回来,我给他做红烧肉。
生活,总要继续。
只是,我不再轻易相信“拉人一把”的神话了。
我的善良,以后会变得很贵。
只给那些真正值得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咖啡馆的生意,慢慢恢复了。
有些老客人,看到我还在,露出了善意的微笑,又像从前一样,每天来喝一杯。
有些新客人,被咖啡的香气吸引进来,他们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地喜欢这里的氛围。
我的世界,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陈阳。
想起他第一次见我时,那双倔强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们之间,那长达十年的缘分,早就被他亲手斩断了。
我以为,这个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没想到,还有续集。
大概半年后的一天,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接起来,对面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准备挂掉的时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阿姨。”
是陈阳。
他的声音,不再是半年前的意气风发,而是充满了疲惫和沙哑。
我握着手机,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事吗?”我最终还是冷冷地开了口。
“阿姨,我……我对不起您。”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写那篇文章,不该那么污蔑您。我不是人,我就是个。”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忏悔。
说他被那个女孩骗了,说他被公司开除了,说他现在找不到工作,房租都交不起了。
“阿姨,您再帮帮我吧。看在我们认识十年的份上,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我以后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这是半年前,我可能会心软,可能会愤怒。
但现在,我只觉得,很可笑。
他把我当什么了?
一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垃圾回收站吗?
需要的时候,就喊“再生父母”。
不需要的时候,就一脚踢开,还要吐上一口唾沫。
现在走投无路了,又想回来求我收留?
“陈阳,”我打断他,“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没有!怎么会两清呢?”他急了,“您资助了我十年,我还没报答您呢!”
“你已经报答了。”我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你用一篇火遍全网的文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这堂课的学费,就当你还我的。”
“阿姨,我真的知道错了……”
“知错,是你的事。”我说,“原不原谅,是我的事。而我的答案是,不原谅。”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对不起’,都能换来一句‘没关系’。”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就这样吧,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说完,我没等他回应,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
一气呵成。
挂完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心里最后一点淤塞,也通了。
老张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
“谁的电话?”他问。
“一个打错的。”我笑着接过西瓜,咬了一口。
真甜。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那个叫陈阳的少年,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干净的微笑。
我走过去,想像从前一样,摸摸他的头。
可我的手,却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他像一个透明的幻影,在我面前,一点点消散了。
梦醒了。
天光大亮。
我知道,那个我曾经倾注了十年心血的少年,终于,彻底地,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我不再恨他了。
我只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生活还在继续。
咖啡馆的生意越来越好,我甚至又招了一个新的店员,一个爱笑的大学生。
我女儿上了初中,个子蹿得很快,虽然还是有点胖,但性格开朗,朋友很多。
老张的公司接了个大项目,忙得脚不沾地,但每天晚上,还是会记得给我带一束花,或者一块我爱吃的小蛋糕。
一切都很好。
我以为,陈阳这个名字,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直到李婧又给我发来一个链接。
是一个社会新闻的视频。
“警方近日打掉一个电信诈骗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十余名……”
镜头扫过那些被戴上手铐、垂头丧气的年轻人。
其中一个,虽然剃着寸头,满脸憔悴,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陈阳。
新闻里说,这个团伙,专门骗那些涉世未深的大学生。
而陈阳,利用他名校毕业生的身份,和曾经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经历,成了这个团伙的“金牌讲师”,负责编造话术,培训新人。
骗了很多人,涉案金额巨大。
我看着视频里他那张麻木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他走到这一步,和我有没有关系。
如果当初,我没有戳穿他最后的希望,而是再拉他一把,他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
这个念头,只在我脑海里闪现了一秒钟。
就被我掐灭了。
我不是救世主。
我只是一个开咖啡馆的普通女人。
我救不了他。
从他选择用谎言和背叛来“证明”自己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我关掉视频,把手机扔到一边。
店里,新来的大学生正在给客人做手冲咖啡,动作还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
老张打来电话,说他今晚要加班,不能回来吃饭了,语气里满是歉意。
我笑着说:“没事,你忙你的,我跟女儿吃。”
挂了电话,我看到女儿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从街角跑过来。
她跑到店门口,隔着玻璃,对我做了个鬼脸。
我看着她,笑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
有咖啡,有阳光,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曾经的伤害和背叛,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我的人生,还很长。
我不想再为不值得的人,浪费一分一秒。
我站起身,推开门,迎向我的女儿。
“今天想吃什么?”我问她。
“火锅!”她大声说,眼睛亮晶晶的。
“好,我们去吃火锅。”
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后来听说,陈阳被判了十年。
这个消息,是周凯告诉我的。
他偶尔还会来我的咖啡馆坐坐,跟我聊聊他们那些同学的近况。
他说,陈阳在法庭上,没有请律师,对所有指控都供认不讳。
最后陈述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对不起所有被我骗过的人,也对不起一个曾经很相信我的人。”
周凯说:“阿姨,他说的,是您。”
我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没有说话。
十年。
我资助了他十年。
他用背叛,回报了我。
现在,法律又判了他十年。
像一个宿命的轮回。
我不知道,十年后,他从那个地方出来,会变成什么样。
我也不关心了。
我只知道,我的生活,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去年冬天,我把咖啡馆重新装修了一下。
换了更舒服的沙发,增加了更多的绿植。
我还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读书角,放的都是我喜欢的书。
生意比以前更好了。
很多人说,喜欢我这里的安静和温暖。
李婧开玩笑说:“你这儿现在是文艺青年的疗伤圣地了。”
我笑了笑。
疗伤。
或许吧。
我自己,也曾在这里,慢慢疗愈了那道被利刃划开的伤口。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
它能抚平一切。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老张有一次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说:“老婆,我对不起你。”
我愣了:“你说什么呢?”
他说:“当初,我就不该让你管那个闲事。你要是不认识那个姓陈的小子,就不会受那么多委屈。”
我给他倒了杯水,说:“不关你的事。而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有意义。”他固执地说,“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从一开始就拦着你。”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说,“我可能……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老张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我资助他的时候,那个想帮助一个孩子的我,是真的。我从他的信里,感受到他的进步和喜悦,那个时候的我,也是真的快乐。”
“我不能因为一个糟糕的结局,就去否定那个善良的、快乐的自己。”
“那件事,是给我上了一课。它让我知道,人性是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它也让我知道,我的善良,需要带点锋芒。”
“但它没有,也不应该,让我变成一个冷漠的人。”
老张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我老婆,就是比我有境界。”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女儿刚出生的时候,聊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
我发现,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反而更近了。
我们更懂得珍惜彼此,也更懂得,平凡生活里的那些温暖,有多么可贵。
偶尔,我还是会做公益。
但我不再搞那种一对一的长期资un助了。
我会给山区的孩子捐一些书,给流浪动物救助站送一些猫粮狗粮。
或者,在店里放一个零钱箱,客人们随手投下的硬币,积攒起来,也能帮助一些人。
我的爱心,还在。
只是,它变得更广阔,也更谨慎了。
它不再集中于某一个人,不再期待任何回报。
就像往湖里扔一颗石子,我只负责扔出去,至于它能激起多大的涟漪,或者,它只是安静地沉入湖底,都与我无关了。
这让我觉得很轻松。
前几天,我女儿放学回来,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妈妈,我们班有个同学,家里很困难,我想帮帮她。”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问她:“你想怎么帮?”
她说:“我想把我的零花钱分她一半,还想把我穿小的衣服送给她。”
我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我跟她讲了陈阳的故事。
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丑化。
我只是,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女儿听完,很久没有说话。
我以为,她会害怕,会退缩。
但她抬起头,对我说:“妈妈,我还是想帮她。”
“但是,”她接着说,“我不会像你以前那样了。”
“我会告诉她,我帮她,只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不需要她感谢我,更不需要她报答我。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学习,以后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而且,我不会只帮她一个人。我们班同学商量好了,要成立一个爱心小组,大家一起,力所能及地帮助班里有困难的同学。”
“这样,就不会让她觉得,是某一个人在施舍她,她也就没有那么大压力了。”
我看着我的女儿。
她才十四岁,脸上还带着婴儿肥。
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比我更清澈、更智慧的光。
我突然觉得,我那场惨痛的失败,好像也不是全无价值。
至少,它让我的女儿,学会了如何更聪明、更健康地去善良。
我走过去,抱住了她。
“好孩子,”我说,“妈妈支持你。”
窗外,阳光正好。
我仿佛看到,一颗善良的种子,在我曾经跌倒过的地方,重新发了芽。
而且,这一次,它会长成一棵比我预想中,更茁壮、更健康的大树。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来源:雪飘叶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