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阳,三十二岁,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职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甲方的“五彩斑斓的黑”翻译成设计师能听懂的人话。
我叫陈阳,三十二岁,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职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甲方的“五彩斑斓的黑”翻译成设计师能听懂的人话。
我的人生,就像我租的那间城中村单间,狭窄,昏暗,一眼能望到头。
唯一的亮色,是楼下那家福利彩票店。
我没有一夜暴富的梦,买彩票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自我安慰。花两块钱,买一个“万一呢”的可能,然后继续回去吃我的泡面。
那天晚上,我照例加完班,拖着被掏空的身体回到出租屋。
泡面是红烧牛肉的,我连调料包都懒得全放,随便搅了两下就开始吸溜。
手机推送了一条开奖信息。
我鬼使神差地从皱巴巴的裤兜里,摸出了那张被体温捂得有点软的彩票。
红球号码,07、12、16、23、25、31。
我一个一个地对。
心跳,最开始是正常的。
对到第四个的时候,我停下了吸溜面条的动作。
第五个。
我感觉喉咙有点干。
第六个。
我手里的塑料叉子,“当啷”一声掉进了面汤里,溅起几滴油星,落在我手背上,有点烫。
我没管。
我盯着最后一个蓝球号码。
05。
手机屏幕上的开奖号码,蓝球也是05。
我中奖了。
一等奖。
五百万。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窗外城中村嘈杂的叫卖声、楼下夫妻的吵架声、隔壁房间的抖音神曲,都像被按了静音键。
我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重,擂鼓一样,震得我耳膜发麻。
我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很疼。
不是做梦。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倒,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没理会。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张彩票,又一遍又一遍地刷新手机上的开奖页面。
是真的。
我,陈阳,一个连瓶盖“再来一瓶”都没中过的倒霉蛋,中了五百万。
我没有狂喜,没有尖叫。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包裹了我。
我坐回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那碗已经开始坨了的泡面。
五百万。
这个数字在我脑子里盘旋,它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是一团沉甸甸的金色的雾。
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跑车,不是豪宅,不是环游世界。
我想到的是我爸。
他当了一辈子工人,前几年因为厂里效益不好,提前退了休,一身的毛病。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龇牙咧嘴,还有常年咳嗽的老毛病,医生说要好好养,不能再操劳。
我想到我妈。
她一辈子节俭,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没用过什么好东西。我上大学那会儿,她为了给我凑学费,去给人家当保姆,手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我想到我哥,陈刚。
他比我大五岁,早早辍学,自己开了个小装修队,生意时好时坏,前段时间还因为一个工程款收不回来,愁得整晚整晚睡不着。他老婆,我嫂子李娟,嘴碎,爱攀比,没少因为钱的事跟我哥吵架。
我想到我姐,陈雪。
她嫁得不算好,姐夫张伟是个小职员,眼高手低,对我姐也不够体贴。我姐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过得挺压抑。
这些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在我脑子里闪过。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滚烫的豪情。
这笔钱,是老天爷给我的,也是给我们全家的。
它能治好我爸的病,能让我妈过上好日子,能帮我哥的生意走上正轨,能让我姐在婆家挺直腰杆。
我们一家人,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之前所有的眩晕和不真实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激动。
我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它现在重如千斤。
这是我们全家的希望。
第二天,我请了假,戴着口罩和帽子,像个做贼一样去了省福彩中心。
一系列手续办下来,扣完20%的个人所得税,到手整整四百万。
当银行卡里那串零真实地显示在手机银行APP上时,我反复数了好几遍。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没错,四百万。
我没有立刻告诉任何人。
我需要一个计划。
一个完美的,能让所有人都幸福的计划。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思考。
最后,我决定,这四百万,我要分成四份。
爸妈一百万。他们年纪大了,需要钱养老,看病。这一百万,是他们的保障,是他们的尊严。
哥哥一百万。他的装修队需要资金周转,扩大规模。这一百万,是他的事业,是他的未来。
姐姐一百万。她需要一笔属于自己的钱,在那个家里有底气,不受委屈。这一百万,是她的靠山,是她的退路。
剩下的一百万,我自己留着。我没什么大追求,买个小房子,不用再租房,就够了。
我觉得这个计划天衣无缝。
它公平,它周到,它考虑到了每一个人。
我甚至能想象到他们知道消息后,那种惊喜、感激、热泪盈眶的场面。
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
一个即将拯救全家的英雄。
周末,我把所有人都叫到了爸妈家,说有重要的事宣布。
我哥带着嫂子,我姐带着姐夫,都来了。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我爸喝着小酒,话不多。我妈不停地给我们夹菜。
我哥在说他最近接了个活儿多难干,我嫂子在旁边抱怨物价又涨了。
我姐低着头吃饭,偶尔应两声。她老公张伟则在夸夸其谈,说他单位的领导多么器重他。
我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
“爸,妈,哥,姐。”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从包里,拿出那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中央。
“我前几天,中了彩票。”
空气瞬间安静了。
我哥第一个反应过来,嗤笑一声:“你?中了个五十块的吧?看把你郑重的。”
我嫂子也撇撇嘴,“就是,搞得跟中了五百万似的。”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五十。是五百万。税后,四百万。”
桌子上,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我爸夹着花生的筷子停在半空。
我妈端着汤碗的手僵住了。
我哥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姐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震惊。
大概过了十几秒,我哥“噗”地一下笑出来,“小阳,你今天没发烧吧?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笑。
我拿出手机,点开银行APP,把那个显示着余额的页面,递到了他面前。
我哥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一把抢过手机,眼睛瞪得像铜铃。
“个、十、百、千……”他嘴唇哆嗦着,数不清了。
我嫂子也凑过去,然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我的天!真的!是真的!”
这声尖叫像个开关,瞬间引爆了整个屋子。
我妈手里的汤碗一歪,汤洒了出来,她也顾不上,冲过来抓住我的胳it,“儿子,你,你说的是真的?妈不是在做梦吧?”
我爸也站了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姐捂着嘴,眼泪直接就下来了。
那一刻,我预想中的场面,完美地实现了。
我看着他们激动、狂喜、不敢置信的样子,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满足感。
看,我做到了。
我让我的家人们,感到了幸福。
“这钱,我已经想好怎么分了。”我等他们稍微平复了一下,说出了我的计划。
“爸妈,给你们一百万,你们别再省了,该看病看病,该享受享受。”
我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一个劲儿地拍着我的手,“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哥,也给你一百万。你的装修队不是缺钱吗?拿去把生意做大,以后别再为钱发愁了。”
我哥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弟弟!”
我嫂子更是喜上眉梢,看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亲热。
“姐,也给你一百万。”我看向我姐,“这钱你自己拿着,存起来。以后在家里,腰杆挺直了。”
我姐哭得泣不成声,旁边的姐夫张伟,脸上也堆满了谄媚的笑,一个劲儿地给我倒酒,“小阳,你真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以后有什么事,跟姐夫说!”
“剩下的一百万,我自己留着,准备买个小房子。”
我说完,所有人都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好!就这么分!”我爸一拍桌子,声音洪亮,“小阳想得周到!我们家小阳,有出息了!”
那顿饭,是我记忆里,我们家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饭。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们憧憬着未来。
我爸说他要去最好的医院,把腿好好看看。
我妈说她要去买个金镯子,以前看邻居戴,羡慕了好久。
我哥说他要马上租个大点的办公室,再招几个人,把公司搞得像模像样。
我姐夫说,等我姐把钱拿到手,他们就去看车,换辆好点的。
我听着他们充满希望的规划,喝着酒,感觉自己的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天真地以为,故事会在这里结束。
一个“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的童话结局。
但我错了。
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麻烦,是从我哥那里最先显露出来的。
转账后的第二天,他就雷厉风行地去租了个写字楼,搞了个气派的办公室。
又过了两天,他提了一辆全新的宝马5系。
我打电话问他,怎么不等公司赚了钱再买车。
他在电话那头意气风发,“嗨,弟弟,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门面很重要!开个好车出去谈业务,人家才信你,才觉得你有实力!”
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但想着他也是为了事业,就没多说。
那段时间,我嫂子李娟的朋友圈,成了我们亲戚圈里的“凡尔赛”展厅。
今天晒新办公室的豪华装修,明天晒宝马车的方向盘,后天晒新买的奢侈品包包。
配文永远是:“感谢我努力又有本事的老公,也感谢我有个好弟弟。”
我看着那些照片,心里五味杂陈。
大概一个月后,我哥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一接通,他就唉声叹气。
“小阳啊,最近在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在看房子。”我说。
“哎,哥最近遇到点难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
“前阵子不是盘了个大活儿吗?垫资有点多,现在手头紧,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了。”他声音听起来很愁苦。
“你那一百万呢?”我问。
“嗨,别提了。租办公室,装修,买车,买设备,再加上之前欠的一些材料款,早就花光了。”
我愣住了。
一百万,一个月,就花光了?
“那你现在差多少?”
“不多,”他顿了一下,“也就……二三十万吧。”
我沉默了。
我手里,就剩下一百万了。这是我给自己买房子的钱。
“小阳?弟弟?你在听吗?”我哥在那头催促。
“哥,你那车……能不能先卖了周转一下?”我试探着问。
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就变了。
“卖车?你说什么呢?那是我谈生意的脸面,卖了我还怎么出去见人?”他的语气变得很冲,“陈阳,你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觉得哥在骗你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你不就是还剩一百万吗?借我二三十万怎么了?我们是亲兄弟!我发达了还能忘了你?你现在是看着我死是不是?”
一连串的质问砸过来,我脑子嗡嗡的。
“哥,那一百万是我计划好买房子的……”
“买房买房!你就知道买房!格局就那么点大!我这是在投资,投资你懂吗?以后赚了大钱,别说一套房,十套房都给你买!”
我没说话。
我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行,陈阳,你行!”他见我沉默,冷笑一声,“我算看透你了。有了钱,兄弟也不认了。你那一百万就自己捂着发霉吧!”
说完,他“啪”地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愣了半天。
这是我那个从小护着我、有什么好东西都分我一半的哥哥吗?
为什么他会觉得,我剩下的钱,也理所应当是他的?
我姐那边的麻烦,来得更隐晦,也更伤人。
她把钱拿到手后,并没有像我说的那样,自己存起来。
她老公张伟软磨硬泡,说放在他那里“理财”,收益更高。
我姐拗不过他,就把钱转给了他。
从那以后,张伟对我姐的态度,确实好了一百八十度。
家务活抢着干,对我姐嘘寒问暖,还给她买了不少新衣服和首饰。
我姐好几次给我打电话,语气里都透着幸福。
“小阳,多亏了你。你姐夫现在对我可好了,他说,以前是他不对,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
我听着,心里也替她高兴。
也许,钱真的能修复感情。
但好景不长。
有一天,我姐突然深夜给我打电话,声音带着哭腔。
“小阳……我……”
“姐,怎么了?别哭,慢慢说。”
“张伟……他拿那笔钱,去给他弟弟买婚房付首付了……他没跟我商量……”
我脑袋“嗡”的一下。
“多少钱?”
“五十万……”我姐的声音都在发抖,“我问他,他还理直气壮,说那钱反正是意外之财,他弟弟结婚是大事,我这个做嫂子的,出点钱怎么了?还说我小气,不把他当一家人。”
“他说……那钱既然给了他,就是他们家的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
“姐,你把钱要回来!那是你的钱!”
“我要了……我们大吵了一架。他骂我,说我有了钱就变了,看不起他们家了。还动手推了我……”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
“他在哪?我去找他!”
“别,小阳,你别来!”我姐急忙阻止我,“你来了事情就闹大了。我们……我们毕竟还要过日子。”
“过什么日子!他都这么对你了!”我吼道。
电话那头,是我姐压抑的哭声。
“小阳,你别管了……是我自己没用……我不该把钱给他的……”
“姐,你听我说,这钱是你的底气,不是让他拿去耀武扬威的!你现在就去把卡要回来,密码改了!”
“我……我不敢……”
我恨铁不成钢。
“那你就这么让他拿捏着?”
“不然能怎么办呢?离婚吗?孩子怎么办?”我姐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最后,她挂了电话,只留给我一串忙音。
第二天,我接到了我姐夫张伟的电话。
他不再是之前那个谄媚的样子,语气里充满了理直气壮的指责。
“陈阳,你什么意思啊?挑拨我们夫妻关系是不是?”
“我挑拨?张伟,你摸着良心说,那钱是谁的?你凭什么不经我姐同意就拿去给你弟买房?”
“什么叫她的钱?我们是夫妻,她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再说了,那也不是她挣的,是白来的!我拿来给我弟付个首付怎么了?都是一家人,你至于让你姐跟我闹吗?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们好!”
我被他这套歪理气笑了。
“张伟,我警告你,你再敢动我姐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没完!”
“哟,吓唬谁呢?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了?陈阳,我告诉你,这是我们的家事,你少插手!”
电话又一次被粗暴地挂断。
我瘫在沙发上,感觉心力交瘁。
我以为给了姐姐一百万,是给了她一副铠甲。
没想到,这副铠甲却成了捆住她的枷锁,让她被伤得更深。
最让我寒心的,是我爸妈的态度。
我哥跟我借钱被拒后,我嫂子就开始在亲戚群里、回我妈家时,明里暗里地说我坏话。
“哎呀,妈,你说这人啊,有了钱就是不一样。以前小阳多好一个孩子,现在呢,亲哥哥有难处,他眼皮都不眨一下。”
“就是啊,那一百万又不是让他白给,是借!他那钱放银行能有几个利息?借给自家哥哥做生意,以后赚了钱分红不比银行利息多?”
我妈一开始还帮我说话,“小阳有他自己的打算……”
但我嫂子嘴皮子太厉害了。
“什么打算啊?不就是守着那点钱自己快活吗?他哥这边生意要是黄了,工人闹上门,丢的不是我们一家的脸?他倒好,躲得远远的。”
我哥也开始在我爸妈面前演戏,天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终于,我妈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里,她欲言又止,小心翼翼。
“小阳啊……你哥那个事……妈听说了……”
“妈,你别听嫂子瞎说。”
“你哥他……他也是为了这个家。生意做大了,对谁都好,是不是?”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妈,我那钱是准备买房子的。我总不能一直租房子住吧?”
“房子可以慢慢看嘛,不着急。你哥那边是急事啊。亲兄弟,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你……你就先挪一点给他?算妈求你了,行不行?”
我妈的声音带着恳求,甚至有一丝卑微。
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这是我那个一直教我要正直、要独立的妈妈啊。
“妈,这不是见死不救。是他自己把钱花在了不该花的地方。那辆宝马车,就值三四十万,卖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那怎么行!你哥说了,那是他的门面!”我妈立刻反驳,语气竟然跟我哥如出一辙。
我彻底无语了。
“妈,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有我的原则。”
“什么原则?你的原则就是看着你哥去死吗?”我妈的声音也激动起来,“陈阳,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的儿子!你小时候,你哥什么不让着你?现在你有钱了,就不认他这个哥了?”
“我没有!”
“你就有!你要是还认我们这个家,就把钱借给你哥!”
我没再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我怕我再听下去,会说出更伤人的话。
没过多久,我爸的电话又打来了。
他的语气比我妈更严厉,充满了长辈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妈都跟我说了。陈阳,你太让我失望了。”
“爸……”
“你别叫我爸!我没有你这种六亲不认的儿子!你哥从小到大怎么对你的?你现在有几个钱,翅膀硬了,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我没有不把你们放在眼里,我只是……”
“你只是自私!”他打断我,“那四百万,是你中的,但也是我们陈家的!你有什么资格一个人霸着?你哥要用钱,你就得给!这是你当弟弟的本分!”
“本分?”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那我给自己留点钱,给自己一个家,就不是本分了吗?”
“你一个大小伙子,急什么家?先帮你哥把事业做起来,以后什么没有?你就是短视!”
我爸的声音在电话里咆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以为我分给他们一人一百万,是天大的恩情。
在他们眼里,这四百万,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
它是“我们陈家”的。
而我,只是一个临时的保管员。他们每个人,都有资格,有理由,来找我索取。
我哥的“兄弟情”,我姐夫的“夫妻财产”,我爸妈的“养育之恩”,都成了明码标价的筹码,用来交换我手里的钱。
而我一旦拒绝,我就是自私,是冷血,是六亲不认。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
手机不停地响,有我哥的,有我嫂子的,有我妈的。
我一个都没接。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闪烁,那么繁华,又那么冰冷。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感到如此的孤独。
那张中奖的彩票,我一直留着。
现在,我看着它,只觉得它像一张来自地狱的请柬。
邀请我,也邀请我的家人,共赴一场名为“人性”的丑陋盛宴。
矛盾的爆发,是在我爸的六十岁生日宴上。
那段时间,我已经和家里人陷入了冷战。
我哥的生意据说越来越糟,天天有人上门讨债。
我姐和姐夫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为了那五十万,天天吵架。
我爸妈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电话里全是唉声叹气,最后总会把矛头指向我。
“都怪你!你要是早点把钱给你哥,哪有这么多事!”
我爸的生日,我不能不去。
我买了一个很贵的按摩椅,作为生日礼物。
我到酒店包厢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到了。
气氛很诡异。
没人说话,只有电视里播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
我嫂子李娟看到我,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哟,大忙人来了?还以为你发了财,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呢。”
我没理她,走到我爸妈面前,“爸,妈。”
我爸“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我妈勉强挤出个笑容,“来了就好,快坐。”
我姐坐在角落里,眼睛红红的,她老公张伟则像个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玩手机。
我把按摩椅的单子递给我爸,“爸,生日快乐,这是给您买的礼物。”
我爸看都没看一眼。
我哥陈刚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酒气。
“陈阳,你现在威风了啊。买个几万块的按摩椅眼睛都不眨。我这个当哥的,跟你借三十万救命,你都不肯。”
我看着他,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满脸憔悴。
“哥,我们今天只谈给爸过生日,别的事,以后再说。”
“以后?我还有以后吗?”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我公司都要倒闭了!工人天天堵我家门!我老婆孩子出门都得绕着走!你跟我说以后?”
“那是因为你拿钱去买了宝马!去搞了豪华装修!”我也火了,站了起来。
“我那是为了生意!为了我们陈家的脸面!”他吼道,“你呢?你拿着一百万干什么了?就为了买个破房子自己住?你有没有良心!”
“我买房子有错吗?我给自己一个家有错吗?”
“你没错!你最大方了!”我嫂子李娟尖声叫道,“大方到把一百万给你姐,让她婆家拿去给她小叔子买房!怎么?她婆家是亲戚,你亲哥就不是了?”
这话一出,我姐的脸“唰”地白了。
她老公张伟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李娟,“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你们家那点破事谁不知道?拿着陈雪的钱去给你弟充大款,你还有脸了?”李娟不依不饶。
“那是我家的事!关你屁事!总比你们家强,守着个金山要饭!”张伟也站了起来,两个人隔着桌子对骂。
包厢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够了!”我爸猛地一拍桌子,整个桌子的碗碟都跳了一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我,又指着我哥我姐。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像什么样子!为了几个臭钱,兄弟反目,姐妹成仇!我的脸,我们陈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然后,他把矛头直直地对准了我。
“尤其是你!陈阳!”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愣住了。
“爸,因为我?”
“对!就是因为你!”他眼睛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你要是没有中这个奖,我们家还是好好的!你哥还是会踏踏实实干活,你姐在婆家也还是安安稳稳!我们一家人,虽然穷点,但是和和睦睦!”
“是你!是你这笔不义之财,把我们家搅得天翻地覆!把所有人都变成了鬼!”
我爸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脏上。
我以为我分给他们钱,是爱,是责任。
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竟然成了万恶之源。
是我,破坏了他们原本“和睦”的家庭。
是我,把他们变成了“鬼”。
“爸,”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在你眼里,以前那种天天为钱吵架,我妈连件好衣服都不敢买,你连个好医院都不舍得去的日子,叫和睦?”
“那也比现在强!”他咆哮道,“现在家里连个人气都没有了!”
“所以,是我的错?”我看着他,看着我妈,看着我哥,看着我姐,“我中了奖,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是我的错?”
没人说话。
他们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好。”我点了点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明白了。”
我环顾四周,看着这一张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
贪婪的,怨恨的,懦弱的,麻木的。
“这钱,是个祸害。”我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当初就不该告诉你们。我应该拿着这笔钱,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阳!你混账!”我爸气得举起手想打我。
我没躲。
“从今天起,”我看着他们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说,“我手里剩下的钱,跟你们,跟这个家,再也没有一分钱关系。”
“你们谁也别再来找我。无论是借钱,还是要钱。”
“你们的路,你们自己走。”
“我这个‘罪人’,不奉陪了。”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出了包厢。
身后,传来我爸的怒吼,我妈的哭喊,我哥我嫂的咒骂,还有碗碟被摔碎的声音。
我都没有回头。
走出酒店,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以为我赢了五百万,实际上,我输掉了一个家。
那晚之后,世界真的清静了。
我的手机再也没有在深夜响起。
没有了哥哥的催债电话,没有了姐姐的哭诉,也没有了父母的道德绑架。
我像一个从嘈杂战场上逃离的士兵,耳朵里终于恢复了宁静。
但这种宁静,带着巨大的空洞。
我辞掉了那份枯燥的工作。
用手里剩下的一百来万,在一个离家很远的南方小城,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
房子不大,但阳光很好。
我花了很多时间来装修它。
自己设计,自己去跑建材市场,自己盯着工人施工。
我把墙刷成了温暖的米白色,铺了木地板,买了很多绿植。
我好像想通过这种方式,重新建立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稳固的,不会崩塌的世界。
我很少出门,也很少跟人说话。
大部分时间,我就待在我的新家里,看书,看电影,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阳台上发呆。
我时常会想起以前。
想起小时候,我哥把唯一的鸡腿夹给我。
想起我姐偷偷塞给我零花钱,让我去买零食。
想起我妈在冬夜里,为我掖好被角。
想起我爸用他粗糙的手,教我写字。
那些温暖的记忆,现在都像蒙上了一层灰,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我不敢去想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但我总能通过一些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言碎语,拼凑出他们生活的残片。
我哥的装修公司,最终还是倒闭了。
那辆宝马车,被债主开走了。
他欠了一屁股债,和我嫂子天天在家吵得天翻地覆,据说已经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我姐的日子,也没有变好。
张伟把剩下的钱也牢牢攥在手里,不肯还给她。他尝到了掌控金钱的甜头,对我姐的控制欲越来越强。我姐在那个家里,彻底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我爸妈,老得更快了。
我爸的身体据说越来越差,整天唉声叹气。我妈一个人要照顾他,还要承受两个子女带来的双重压力,头发白了大半。
每次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都像被钝刀子割一样。
我明明是想让他们过得更好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钱,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没有生命,没有思想,但它却能轻易地撬动人性中最深最暗的欲望,把一个家搅得支离破碎。
我开始反思自己。
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错在太天真,以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错在太自大,以为自己能扮演好一个救世主的角色。
我把钱直接塞到他们手里,就像把一把上了膛的枪,交给了几个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它的小孩。
结果,他们不是打伤了别人,就是打伤了自己。
而我这个发枪的人,自然成了罪魁祸首。
如果,我当初换一种方式呢?
比如,不说中了五百万,只说中了几十万。
悄悄地帮我爸妈付了医药费,给我哥介绍两个能赚钱的工程,给我姐一笔私房钱傍身。
润物细无声。
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我不知道。
人生没有如果。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一年。
我的小房子,被我打理得越来越有家的样子。
我也开始尝试走出去。
我在小区附近,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维持生计。
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每天和书打交道,和零零散散的客人聊聊天。
生活简单,平静,而且可控。
我以为,我和那个家,就会这样一直隔绝下去,直到老死不相往来。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医院打来的。
“请问是陈阳先生吗?您的父亲陈建国,突发脑溢血,现在正在我们医院抢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买了最快一班的高铁票,冲回了那个我逃离了一年多的城市。
当我赶到医院手术室门口时,看到的是一幅我永生难忘的画面。
我妈瘫坐在长椅上,头发凌乱,满脸泪痕,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
我姐靠在墙上,双眼无神,不停地掉眼泪。
我哥蹲在角落里,双手插在头发里,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嫂子和姐夫也在,但他们离得远远的,脸上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和不耐烦。
看到我出现,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妈最先反应过来,她挣扎着站起来,朝我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小阳!你可算来了!你爸他……他……”
她一句话没说完,就泣不成声。
我哥也抬起头,看到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羞愧,还有一丝……希望。
手术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那几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曾经的怨恨、争吵、决裂,在“生死”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爸能挺过来,怎么样都行。
终于,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手术很成功,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
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由于出血量比较大,病人右半边身体可能会出现偏瘫,语言功能也会受到影响。后续的康复治疗,会是一个很漫长,也很花钱的过程。”
我们松了一口气,又立刻被另一块大石压住。
漫长。
花钱。
这两个词,对我们这个早已分崩离析的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妈腿一软,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住她。
我哥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姐的哭声更大了。
就在这时,我嫂子李娟突然开口了。
“医生,那后续治疗大概要多少钱啊?”
“这个不好说,看恢复情况,一个月几千到上万都有可能,而且是长期的。”
李娟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她把我哥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但我还是听见了。
“陈刚!你听见没?是个无底洞!我们自己还欠着一屁股债呢,拿什么给他治?总不能让我们去要饭吧?”
“你小声点!”我哥吼她。
“我小声?我不小声!这事必须说清楚!我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
另一边,我姐夫张伟也拉着我姐。
“陈雪,我可告诉你,我们家的钱,一分都不能动!那是留给儿子的!你爸这情况,咱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多出点力。”
我看着这两副丑陋的嘴脸,心里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
但我没有发作。
我走到医生面前,很平静地说:“医生,钱不是问题。请您一定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治疗方案。”
然后,我拿出我的银行卡。
“先交二十万押金,够吗?”
那一瞬间,整个走廊都安静了。
我嫂子和姐夫,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
我哥抬起头,满脸震惊和羞愧。
我妈和我姐,则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里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我没看他们。
我只是默默地办完了手续。
我爸被转到了VIP病房。
我请了最好的护工。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就住在医院里。
我妈年纪大了,熬不住。我让她每天回家休息,晚上我来守夜。
我哥白天会过来,默默地做一些杂事,给我爸擦身,按摩。他话很少,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姐只要有空就来,给我爸喂饭,陪他说话。
我嫂子和姐夫,只在最开始来了两次,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我爸醒了。
就像医生说的那样,他右半身不能动,说话也含糊不清。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他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半天,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对……不……起……”
我握住他那只还能动的手,摇了摇头。
“爸,别说话,好好养病。”
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哥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叫住了我。
“小阳。”
“嗯?”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
“钱。”他声音很低,“我知道不够……只有三万块。我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又借了一圈,就凑了这么多。你……你先拿着。”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他那双因为干了太多粗活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
这还是那个曾经指着我鼻子骂我自私的哥哥。
但好像,又不是了。
我没有接那个信封。
“哥,”我说,“钱,我这里还有。爸的病,我来负责。”
“不行!”他急了,“小阳,之前是哥不对!是哥被钱迷了心窍!我混蛋!我不是人!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承担了!”
他“啪”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很响。
“哥,你干什么!”我赶紧抓住他的手。
“小阳(阳),”他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一年,我想了很多。你说得对,钱是放大镜,它把我心里最丑陋的东西全都照出来了。我……我对不起你。”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都过去了。”我说。
这时,我姐也走了过来。
她手里也拿着一个信封,比我哥的那个要厚一点。
“小阳,这是我……”
我看着她,又看着她手里的信封,心里大概明白了。
“姐,你和他……”
我姐惨淡地笑了笑,“离了。”
“他不愿意出钱给爸治病,还想把剩下的钱都转走。我们彻底闹翻了。这钱,是我最后从他手里抢回来的。不多,还有四十多万。”
她把信封塞到我手里。
“小阳,这一年,姐想明白了。你说得对,钱是我的底气,但我没用好它。现在,我想用它做点对的事。”
我拿着那两个信封,一个薄,一个厚。
它们很沉。
比当初那四百万,还要沉。
我爸的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们把他接回了家。
我用剩下的钱,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改造成了适合他康复居住的样子。
我没有再回南方那个小城。
我把那边的房子卖了,书店也盘了出去。
钱,又回到了我手里。
但我对它,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我哥没有再去做什么大生意。
他找了一份在工地上开塔吊的工作,很辛苦,但工资不低。
他把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交给我妈,说是给爸的治疗费。
剩下的,他一点一点地还他之前欠下的债。
我嫂子,最终还是和他离了婚,带走了孩子。
我哥没有挽留。
我姐,离婚后,反而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愁眉苦脸的样子。
她用剩下的那笔钱,报了个会计班,又学了点理财知识。
她现在在一家公司当会计,做得很好,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自信的光芒。
我们一家人,又像回到了从前。
不,比从前更好。
我们还是会聚在爸妈家吃饭。
饭桌上,没有了炫耀和攀比,没有了抱怨和索取。
我哥会说工地上有趣的段子。
我姐会分享她工作上的心得。
我妈会笑着听我们说,给我爸夹他能吃的菜。
我爸虽然说话还是不清楚,但他总是笑呵呵地看着我们,眼睛里,是满足和安详。
钱,还在那里。
我爸的治疗费,我姐的生活,我哥的债务。
它依然是我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但它,不再是主宰。
它回到了它本来的位置,只是一个工具。
一个用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的工具。
有一天晚上,我陪我爸在小区里散步。
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
我们走了很久,谁也没说话。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阳……”他突然开口,含糊不清地说。
“嗯,爸,我在。”
“钱……是……好东西……”他说得很费力,“坏的……是……人心……”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苍老的侧脸。
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
我没有失去我的家。
我只是用五百万,和一年的时间,帮我的家,刮了一次骨,疗了一次毒。
虽然过程很痛,痛彻心扉。
但最终,我们都活了下来。
并且,活得比以前,更清醒,更真实。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很亮,很圆。
我知道,我的人生,再也回不到中奖前的平静。
但我也知道,从今往后,无论有没有钱,我们一家人,都会好好地,走下去。
来源:星闪雨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