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用我们老师傅的话说,是“八级钳工一把抓,吃饭的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叫陈默。
1990年的夏天,我24岁,在红星机械厂当一名钳工。
用我们老师傅的话说,是“八级钳工一把抓,吃饭的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话我信,我对自己这双手艺有底气。
可底气这玩意儿,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在未来的丈母娘家,变成一套体面的三居室。
我和林晓燕,是在市图书馆认识的。
她是我们市人民医院的护士,穿着一身白大褂,干净得像天上的云。
而我,浑身上下,总是一股洗不掉的机油味儿。
我们俩能走到一块,厂里的哥们儿都说,是我祖坟冒了青烟。
我自己也觉得,像做梦一样。
晓燕不嫌我穷,不嫌我一身汗味儿,她说她就喜欢我身上那股认真劲儿,喜欢我讲那些车床、零件时,眼睛里放出的光。
她说,那光,比霓虹灯还亮。
我们好了大半年,手也牵了,电影也看了,公园的长椅上也坐了无数回。
晓燕说,是时候了,该去见见她爸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
去的前一个礼拜,我几乎夜夜失眠。
脑子里翻来覆去就一件事:送什么礼。
我一个月的工资,九十三块五,加上奖金和加班费,撑死了一百出头。
这笔钱,要吃饭,要存钱,要偶尔给晓燕买根冰棍,买张电影票。
我跑遍了整个市区,最后咬着后槽牙,花了将近我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两瓶五粮液,一条好烟,还有一盒当时最时髦的西式点心。
大军,我车间的哥们儿,拍着我的肩膀说:“默子,下血本了啊!这礼,够硬!”
我苦笑一下。
我不知道这礼够不够硬,我只知道,我的钱包,已经彻底软了。
去的那天,是个星期天。
我特意翻出了压箱底的白衬衫,熨得平平整整,一条深蓝色的涤纶裤子,配上我爸传给我的那双半新的黑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晓燕在楼下等我,她今天穿了条淡黄色的连衣裙,看着我,眼睛笑成了月牙。
“行啊你,陈默同志,今天跟要去开表彰大会的劳模似的。”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看。
“晓燕,你看……行吗?会不会太寒酸了?”
晓燕接过沉甸甸的礼品袋,嗔怪地看了我一眼。
“你人来就好了,带这么贵的东西干嘛?我爸妈不是那种人。”
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那根弦,还是紧紧绷着。
晓燕家住在市委家属院,一栋栋灰色的小楼,安静、整洁,跟我们厂那片筒子楼完全是两个世界。
光是走进那个大院,我就感觉自己的后背有点发僵。
空气里没有煤烟味儿和金属摩擦的噪音,只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我心慌。
晓燕家在三楼。
楼道里干净得能打滚,墙壁是雪白的,不像我们那儿,墙上糊满了各种小广告和小孩的蜡笔涂鸦。
晓燕掏出钥匙,开了门。
“爸,妈,我回来了。陈默也来了。”
我站在门口,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和善的微笑。
“叔叔好,阿姨好。”
开门的是晓燕的妈妈,一个看起来很文雅的中年妇女,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那目光,不像是在看女儿的男朋友,倒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
“哦,来了啊,进来吧。”
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我换鞋的时候,发现门口的鞋柜上,清一色都是锃亮的皮鞋,只有晓燕的几双布鞋和凉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的那双黑皮鞋,放在旁边,不知怎么的,就显得特别土气。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套深色的沙发,上面铺着白色的蕾丝罩布,茶几上摆着一套玻璃茶具,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
一个穿着白衬衫,头发有些花白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他应该就是晓燕的爸爸。
听到声音,他放下报纸,扶了扶眼镜,看向我。
他的眼神,比他妻子的更具穿透力,仿佛能一眼看穿我那件白衬衫下面,是怎样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你就是小陈吧?”他开口了,声音低沉。
“是,叔叔。”我赶紧又喊了一声。
“坐吧。”
他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那是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
我拘谨地坐下,后背挺得笔直,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晓燕把礼品放在茶几上,“爸,妈,这是陈默给你们买的。”
她妈妈走过来,看了一眼,拿起那盒西点,语气淡淡地说:“哎呀,来就来,还花这个钱干什么。”
说着,就把那盒点心随手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看都没再看一眼。
至于那烟和酒,她连碰都没碰。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晓"燕的爸爸拿起茶几上的报纸,重新戴上眼镜,一边看,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小陈,在哪儿高就啊?”
“高就”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我清了清嗓子,“叔叔,我在红星机械厂上班,是个钳工。”
“哦。”
他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工人同志,光荣。”
这两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像是在念悼词。
我感觉自己屁股底下坐的不是沙发,是钉子板。
晓燕的妈妈端过来一杯茶,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喝茶吧。”
茶杯是白瓷的,上面印着几根翠竹,很雅致。
但我端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杯沿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我心里一动。
一个猜想,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这个杯子,是不是他们家专门给不那么受欢迎的客人用的?
我不敢深想,那太伤人了。
“小陈家里是哪儿的啊?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晓燕妈妈坐在了她丈夫旁边,开始正式“盘问”。
“阿姨,我家就在南关区,我爸妈……以前也是红星厂的工人,现在都退休了。”
“哦,那也是老工人家庭了。”她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没,就我一个。”
“那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单位分的?”
“是,我爸妈单位分的筒子楼。”
我每回答一个问题,都感觉自己被剥掉一层皮。
我那些引以为傲的出身,我父母勤勤恳-勤恳的老工人身份,在他们眼里,似乎都成了减分项。
晓燕看出了我的窘迫,赶紧插话:“妈!你查户口呢!陈默人很好的,他在厂里是技术骨干,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
晓燕的爸爸终于又放下了报纸。
他看着我,慢条斯理地问:“小陈,一个月工资多少啊?”
来了。
最核心的问题,来了。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
“叔叔,基本工资九十多,加上各种补贴和奖金,每个月……大概一百一二吧。”
我说完,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像是在给我倒计时。
一百一二。
这个数字,在1990年,对于一个普通工人来说,不算低了。我能养活自己,还能攒下一点。
但在他们眼里,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贫穷。
晓燕的妈妈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丈夫则拿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喝了一口,然后说:
“晓燕在医院,一个月工资加奖金,差不多有两百块吧。”
他不是在问我,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用来和我对比,用来羞辱我的事实。
我的脸,从红,变成了白。
手心里的汗,把裤子都浸湿了一小块。
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我凭什么要在这里,接受这种审判一样的盘问?
就因为我爱上了他们的女儿?
晓燕的脸也涨红了,她站起来:“爸!你什么意思啊!”
“我没什么意思。”她爸爸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就是让小陈了解一下情况。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结婚,可是两家人的事。”
他终于不再伪装,图穷匕见了。
“我们家晓燕,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我们不求她嫁个大富大贵的,但至少,得找个门当户对,能让她过上安稳日子的吧?”
他看着我,眼神冰冷。
“小陈,我不是看不起你,也不是看不起工人同志。但是,你得现实一点。”
“你一个月一百多块钱,你自己过日子,紧巴巴。将来要是和晓燕在一起,你们住哪儿?就住你家那筒子楼?生了孩子怎么办?晓燕跟着你,难道要跟你一起吃苦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的心上。
我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
我想反驳,我想告诉他,我现在是穷,但我不代表我一辈子都穷!我年轻,我有手艺,我会努力!
可这些话,在他们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说我会给晓燕幸福?
拿什么给?就凭我那一百多块的工资和一腔热血吗?
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个笑话。
“爸!你说够了没有!”晓燕的眼圈都红了,“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喜欢陈默,我愿意跟他在一起!吃苦我也愿意!”
“你愿意?”她妈妈尖声叫了起来,“你懂什么叫吃苦吗?你从小到大,衣服没自己洗过,饭没自己做过,你以为吃苦就是小说里写的那么浪漫吗?”
“我告诉你,林晓燕,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天,这门婚事,我们绝不同意!”
“啪!”
晓燕的爸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
“小子,我不管你给我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今天我把话说明白了。”
“我们家,不欢迎你。”
“你如果真的为晓燕好,就请你,离她远一点。”
“现在,马上,从我家出去!”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彻底炸了。
所有的窘迫、难堪、愤怒,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巨大的羞辱。
我像一个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十字街头的乞丐。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未来岳父的候选人,这个把我的尊严踩在脚底下的人。
我也看着他旁边的女人,那个从我进门开始,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的女人。
最后,我看向晓燕。
她站在那里,泪流满面,看着我,拼命地摇头。
她的嘴唇在动,好像在说“不要走”。
我扯了扯嘴角,想对她笑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已经完全僵硬了。
我什么都没说。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步子。
我怕我一回头,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会碎得一干二净。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晓燕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她父母的呵斥声。
“林晓燕!你给我回来!不准去!”
“反了你了!”
“砰!”
身后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那一声巨响,像是一把锤子,彻底砸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我站在那个干净得过分的楼道里,像个傻子一样。
栀子花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子,却让我感到一阵阵恶心。
我沿着楼梯,往下走。
一步,两步……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走到楼下,夏天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安静的灰色小楼,感觉自己像个异类,一个笑话。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厂里?回到那个充满机油味和哥们儿们善意玩笑的地方?
我怎么跟他们说?
说我被人家父母像赶狗一样赶了出来?
我的脸,往哪儿搁?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脑子里一片空白。
屈辱,像潮水一样,一遍遍冲刷着我。
我不是没想过她父母会不同意。
我想过他们会看不上我的工作,会嫌弃我的家境。
但我想象中的场面,是他们语重心长地劝说,是摆事实讲道理。
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把我的尊严撕碎了扔在地上的方式。
工人同志,光荣。
呵呵。
光荣个屁。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底层来的穷小子,妄想攀上他们家的高枝。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走得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
风从耳边刮过,却吹不干我眼角的湿润。
我陈默,长这么大,没这么窝囊过。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恨。
我恨他们那种高高在上的嘴脸。
我也恨我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这么穷。
如果我有钱,如果我不是个工人,而是一个跟他们一样的“体面人”,今天的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
“陈默!”
“陈默!你等等我!”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脚步一顿,身体僵住了。
是晓燕。
她追出来了。
我不敢回头。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得像条狗。
我不想让她看见。
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
“陈默!你给我站住!”
她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带着喘息声。
一只柔软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被迫停了下来。
我背对着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
现在,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
“你跑什么?”她从后面抱住了我,脸贴在我的后背上,滚烫的眼泪,瞬间浸湿了我的白衬衫。
“对不起……陈默……对不起……”
她不停地道歉,哭得浑身发抖。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脸哭得像个花猫,眼睛又红又肿,那条漂亮的淡黄色连衣裙,也沾上了灰尘。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心疼,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陈默,”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但无比坚定,“你别听我爸妈的。”
“他们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一个二十四岁的大男人,在厂里能扛起上百斤的零件,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现在,在她面前,我哭得像个孩子。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羞辱,在她的这句话面前,都烟消云散了。
我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晓燕……”
我只想喊她的名字。
“陈默,我们走。”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
“走?去哪儿?”我愣住了。
她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跟你走。”
“从今天起,我不回家了。”
“你住哪儿,我就住哪儿。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们不同意,我们就自己过!”
我彻底呆住了。
我看着她那张沾着泪痕,却无比认真的脸。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1990年,一个女孩子,从家里跑出来,跟着一个穷小子私奔。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要放弃她那窗明几净的房间,放弃她父母的庇护,放弃她安稳的生活。
意味着她要跟我一起,挤在那个十几平米,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的工厂宿舍里。
意味着她要面对所有人的指指点点。
“晓燕,你……你想清楚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这不值得。”
“我有什么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闭嘴!”她突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她的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
“陈默,我问你。”
“你还爱不爱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你愿不愿意娶我?”
我再次,重重地点头。
“那不就得了!”她笑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只要我们俩在一起,什么苦我都不怕。”
“他们不是嫌你穷吗?”
“那我们就挣钱给他们看!”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林晓燕没有选错人!”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
是啊。
躲避和自怨自艾有什么用?
他们看不起我,我就要活出个人样来给他们看!
我不是为了向他们证明什么,我是为了我爱的这个姑娘,为了我们俩的未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从我的胸中升起。
我捧着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亲吻她。
带着咸咸的泪水味,也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然。
那天下午,晓燕没有再回那个家。
她身上只穿着那条连衣裙,手里空无一物。
她所有的家当,就是她自己。
我带着她,回到了红星机械厂。
我的宿舍,在筒子楼的三楼尽头,十二平米,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个掉了漆的柜子。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当晓燕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她只是好奇地四处看了看,然后笑着对我说:“挺好的,比我想象中干净。”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
那天晚上,我们俩,挤在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
我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
“陈默,”她在黑暗中轻声说,“你睡着了吗?”
“没。”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何德何能,能让你跟我受这份罪。”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这不是受罪,这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
“陈默,你会对我好的,对不对?”
“会。”我握住她的手,“用我的命对你好。”
晓燕的“私奔”,在我们厂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佩服。
大军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五十块钱。
“默子,哥们儿钱不多,这点你先拿着,给嫂子买点好吃的。你小子,是条汉子!”
我没要他的钱,但这份情,我记下了。
真正的考验,很快就来了。
第三天,晓燕的妈妈找来了。
她找到了晓燕工作的医院,又从医院找到了我们厂。
她站在我们那嘈杂、油污的宿舍楼下,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裙,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看到晓燕正在公共水房里,蹲在地上,费力地洗我的工作服。
那双手,以前是拿手术刀和针管的,现在却泡在满是油污的肥皂水里。
她妈妈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晓燕!你这是在干什么啊!你跟妈回家!”
她冲过去,想拉起晓燕。
晓燕却躲开了。
她站起来,擦了擦手,平静地看着她妈妈。
“妈,我不回去。”
“这是我的选择。”
“你……”她妈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站在不远处的我,“就是为了这个穷小子?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走了过去,挡在晓燕身前。
“阿姨,晓燕是自愿的。我会对她好的。”
“你对她好?你怎么对她好?”她尖叫起来,“就让她住这种猪圈一样的地方?让她给你当老妈子洗衣服?陈默,我告诉你,你这是在毁了她!”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邻居和工友。
我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
“妈,你别说了!”晓燕拉了拉我的衣角,“你回去吧。什么时候,你们同意我们在一起了,我再回去看你们。”
“你……你这个不孝女!”
她妈妈看着女儿决绝的眼神,又看了看我这个她眼中的“罪魁祸首”,最后跺了跺脚,捂着脸跑了。
那之后,晓燕的父母,彻底断了她的经济来源。
晓燕的工资,要交医院宿舍的费用,要吃饭,还要应付各种人情往来。
以前她一个人,绰绰有余。
现在多了我,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
我那一百多块的工资,加上她剩下的钱,我们俩得精打细算,才能勉强度日。
晓燕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她学着在公共厨房里,用那个小小的煤油炉做饭。
一开始,不是糊了,就是没熟。
她会懊恼地皱起眉头,我却觉得,那饭菜,比国营饭店的大餐还香。
她会给我织毛衣,灯光昏暗,她常常熬到半夜,第二天去医院上班,眼睛都是红的。
我把那件毛衣穿在身上,感觉比世界上任何一件衣服都暖和。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让我的女人,跟着我一直过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
我要挣钱。
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
我要买一套大房子,让晓燕住在里面,不用再跟别人抢水龙头,不用再闻楼道里呛人的煤烟味。
我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再回到她父母面前。
1990年,南巡的春风还没吹遍大地,但空气里,已经有了一丝躁动的气息。
“下海”这个词,开始在一些胆子大的人嘴里流传。
我们厂里,有些老师傅,开始利用自己的手艺,在外面接私活。
给一些小作坊,做点零件,修个机器,挣点外快。
厂里是明令禁止的。
抓到了,轻则处分,重则开除。
这是砸自己的“铁饭碗”。
我犹豫了。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安分守己,在国营厂里,当一个好工人,一辈子安安稳稳。
可是,安稳,换不来晓燕的幸福。
那天晚上,我跟晓燕说了我的想法。
我想利用晚上的时间,去外面接点活干。
晓燕听完,沉默了很久。
我以为她会反对,会担心。
没想到,她抬起头,看着我,说:“陈默,你想做,就去做吧。”
“只要不犯法,我都支持你。”
“但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别太累了。”
有了她的支持,我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通过大军的介绍,认识了一个在城郊开塑料加工厂的小老板。
他的几台机器,都是些淘汰下来的旧货,三天两头出毛病。
我去看了一眼,拍着胸脯跟他保证,我能修好,还能给他做一些改良,提高效率。
那老板半信半疑,说:“小师傅,你要是真能行,工钱好说。”
从那天起,我过上了两班倒的生活。
白天,在红星厂,我是先进工作者陈默。
下了班,我扒拉两口饭,就骑着我那辆破自行车,花一个多小时,赶到城郊的那个小厂。
一头扎进油污和噪音里,直到深夜。
每天回到宿舍,都快凌晨一两点了。
不管多晚,晓燕都会给我留一盏灯,温着一碗热汤。
她看着我满身的油污,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打来热水,让我擦身子。
然后,她会拿出在医院学来的手艺,给我按摩酸痛的肩膀和胳膊。
那段时间,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
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
但我的精神,却前所未有地亢奋。
因为,我的口袋里,开始有钱了。
第一个月,我从那个小老板手里,拿到了三百块钱。
三百块!
是我在厂里辛辛苦苦干三个月的工资!
我把那叠带着塑料味的钞票,塞到晓燕手里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晓燕,你看!我们有钱了!”
晓燕看着那笔钱,眼睛也红了。
她没说别的,只是拿出了五十块,说:“明天,你去买两只烧鸡,再买两瓶好酒,我们去看看大军。”
剩下的钱,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放在一个铁盒子里。
她说:“这是我们未来的本钱。”
日子,就这样,在汗水和希望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私活”,越接越多。
我的名声,在那些小老板的圈子里,慢慢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红星厂有个姓陈的小师傅,手艺好,人实在,再难的机器问题,他都能解决。
我的收入,也从一个月几百,慢慢变成了一千,甚至更多。
我们不再需要为下个月的饭钱发愁。
晓燕的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她会拉着我,去逛百货大楼,给我买新衣服。
虽然她给自己买的,依然是处理的打折货。
我们的铁盒子里,钱,越攒越多。
我开始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辞职。
自己干。
这个想法,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辞掉红星厂的铁饭碗?
在1991年的那个时候,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爸妈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
我把这个想法,小心翼翼地告诉了晓燕。
我以为,这次,她一定会反对。
没想到,她听完,只是很平静地问我:“陈默,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想搏一把。”
“那你有多少把握?”
“五成。”我说的是实话,“可能会赔得血本无归。”
“五成就够了。”晓燕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陈默,我相信你。”
“你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人,你的本事,也不应该只困在一个小小的车间里。”
“放手去做吧。”
“赔了,大不了,我养你。”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
我却听得,热泪盈眶。
我何德何能。
我辞职的那天,我们车间主任,一个快退休的老钳工,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拍着桌子骂我:“陈默!你是不是昏了头了!铁饭碗你不要,你要去端泥饭碗?你对得起国家对你的培养吗?你对得起你师傅吗?”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不停地鞠躬:“师傅,对不起。师傅,谢谢您。”
走出厂办大楼,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熟悉的红砖楼,和那个高耸的,刻着“红星机械厂”五个大字的烟囱。
我在这里,度过了我全部的青春。
再见了。
我的青春。
我用我和晓燕攒下的所有积蓄,加上跟大军借的一部分钱,在城郊租了一个更大的厂房。
说是厂房,其实就是个废弃的仓库。
四面漏风,屋顶还漏雨。
我买了三台二手的旧车床,自己动手,把它们一点点拆开,清洗,更换零件,重新组装。
那段时间,我吃住都在那个破仓库里。
晓燕下了班,就坐末班车来看我,给我送饭,帮我打扫,陪我说话。
我们的“未来工厂”,就在这个破仓库里,叮叮当当的,开张了。
没有工人,我就是工人。
没有技术员,我就是技术员。
没有销售,我骑着自行车,一家家小工厂去跑,去推销我自己。
一开始,根本没人信我。
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说自己能做什么精密零件。
我吃了无数的闭门羹,受了无数的白眼。
有时候,跑了一天,一口饭都吃不上,回到那个冰冷的仓库,看着那几台冰冷的机器,我真的会怀疑。
我是不是错了?
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每到这个时候,晓燕就会出现。
她什么都不说,就是安静地陪着我,给我递上一杯热水,或者,从后面抱住我。
她的体温,她的气息,总能让我重新燃起斗志。
转机,来自一次偶然。
市里一家大型的纺织厂,有一台从德国进口的关键设备坏了。
他们请了厂里的工程师,甚至从省城请了专家,都没修好。
那台机器停一天,厂里的损失就是个天文数字。
厂长急得焦头烂额,贴出了悬赏公告。
谁能修好,奖励五千块!
五千块!
在1992年,那是一笔巨款!
大军看到了公告,第一时间就来找我。
“默子,这是个机会啊!你要是能修好,一下就翻身了!”
我心里也激动,但更多的是没底。
德国进口的设备,图纸都是德文的,我连看都看不懂。
“去试试吧。”晓燕对我说,“你不是常说,机器的原理都是相通的吗?你连看都没看,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是啊。
我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我咬了咬牙,跟着大军,去了那家纺织厂。
厂长看我这么年轻,一脸的不信任。
“小同志,你行不行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没多说,只是说:“厂长,让我试试吧。修不好,我分文不取。”
我在那台巨大的,像怪兽一样的机器面前,待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没合过眼。
我把那本天书一样的德文说明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对照着零件,一个一个地猜,一个一个地试。
饿了,就啃几口晓燕送来的馒头。
困了,就用冷水泼脸。
我的脑子里,全都是齿轮、轴承、电路板。
到第三天下午,当我终于找到那个被烧毁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隐藏保险丝,并用一个土办法将它接上的时候。
我按下了启动按钮。
巨大的机器,发出了沉闷的轰鸣声,然后,平稳地运转了起来。
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厂长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神了!小师傅!你真是神了!”
我靠在冰冷的机器上,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我成功了。
那五千块钱,我拿到了。
我不仅拿到了钱,还拿到了名声。
“陈默”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在市里的工业圈子里,传开了。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向我那个破仓库。
我的小作坊,终于活了。
我开始招兵买马,第一个就想到了大军。
大军二话不说,也从红星厂辞了职,跟着我干。
我们的小厂,从两个人,变成了五个人,十个人……
机器,从三台,变成了十台,二十台……
厂房,也从那个漏雨的破仓库,搬到了宽敞明亮的新车间。
1995年,我二十九岁。
我用这几年赚的钱,在市里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大房子。
三室两厅,带阳台,精装修。
拿到钥匙的那天,我带着晓燕,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我们身上。
晓燕摸着光滑的地板,看着雪白的墙壁,眼圈又红了。
“陈默,我们有家了。”
我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嗯,我们有家了。”
“晓燕,嫁给我吧。”
我没有单膝下跪,没有鲜花戒指。
我就这么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在我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等这句话,等了五年了。”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隆重。
我把厂里的工友,这些年合作过的老板,所有能请的人,都请来了。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陈默,娶媳D妇了。
我娶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婚礼那天,晓燕的父母,也来了。
是晓燕,亲自去请的。
五年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们。
他们老了许多,头发更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他们坐在主桌上,看着周围热闹的场面,看着我这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新郎,表情很复杂。
敬酒的时候,我端着酒杯,和晓燕一起,走到了他们面前。
我深吸一口气,举起酒杯。
“爸,妈。”
我喊出了这两个,在我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称呼。
“请喝了这杯媳-妇茶。”
晓燕的妈妈,看着晓燕身上洁白的婚纱,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拉着晓燕的手,哽咽着说:“我的女儿……受苦了……”
晓燕摇摇头:“妈,我不苦。我很幸福。”
晓燕的爸爸,一直沉默着。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端起了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好。”
他就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比千言万语,都重。
我知道,这一刻,他终于承认我了。
不是因为我的钱,不是因为我的房子和工厂。
而是因为,我身边的晓燕,那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容。
婚礼结束后,我送他们回家。
还是那个市委家属院,还是那栋灰色的小楼。
临走时,我爸,也就是我现在的岳父,把我叫到一边。
他递给我一包烟。
“会抽吗?”
“会一点。”
我们俩,就在楼下,点上了烟。
烟雾缭绕中,他看着我,缓缓地说:“陈默,那天……是我不对。”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跟我道歉。
“我不是个坏人。”他叹了口气,“我只是个父亲。”
“我只是怕我的女儿,跟着你吃苦。”
“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晓燕交给你,我放心了。”
我眼眶一热,点了点头。
“爸,您放心。”
那一刻,积压在我心里五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
我和晓燕,搬进了新家。
生活,像一首舒缓的诗。
我的工厂,越做越大,从“陈默机械加工厂”,变成了“远大精密制造有限公司”。
晓燕,辞掉了医院的工作,成了我的贤内助,也成了我们孩子的母亲。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凑成一个“好”字。
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有时候,夜深人静,晓燕会靠在我怀里,问我:
“陈默,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去我家那天?”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我这辈子,最屈辱的一天,也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天。
“记得。”我说,“当时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你恨我爸妈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以前恨。现在不恨了。”
“其实,我该谢谢他们。”
晓燕不解地看着我。
“谢谢他们,让我看清了现实。”
“也谢谢他们,让我看清了你。”
“如果没有那天,我可能还是那个,在红星厂里,安于现状的小钳工。”
“如果没有那天,我就不会知道,你为了我,可以有多勇敢。”
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晓燕,你知道吗?”
“那天你从楼上追下来,拉住我的那一刻。”
“我就在心里发誓。”
“这个女人,我陈默,要定了。”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定了。”
晓燕笑了,像多年前那个夏天一样,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把头,更深地埋进我的怀里。
“我也是。”她轻声说。
来源:温柔叶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