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阳把最后那句话砸过来的时候,我正低头看自己湿漉漉的匡威帆布鞋。
分手那天,上海在下雨。
不大,就是那种黏黏糊糊,沾在头发上,渗进骨头里的雨。
陈阳把最后那句话砸过来的时候,我正低头看自己湿漉漉的匡威帆布鞋。
他说:“林乔,你真的太没劲了。”
没劲。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我心脏最软的地方,然后还恶意地搅了搅。
我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也分不清哪个更凉。
“我没劲?”我笑了一下,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我陪你吃路边摊,陪你挤地铁,陪你熬夜改那些狗屁方案,你说我没劲?”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是他心虚时的标准动作。
“那你说是哪个?是那个叫Vivi的,还是叫Kiki的?她们有劲,对吧?朋友圈里人均爱马仕,下午茶不是在巴黎就是在米兰,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我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刮玻璃的刀。
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陈阳的脸彻底沉了下来,最后一丝伪装的耐心也用完了。
“不可理喻。”
他扔下这四个字,转身就走,融进昏黄的路灯和无休无止的雨里。
我没追。
脚像灌了铅。
也可能是,心已经死了。
回到那个我们一起住了三年的出租屋,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混合着古龙水的味道。
我把他所有的东西,一件一件,打包,扔在门口。
他的牙刷,他的球鞋,他买给我的那个蠢得要死的毛绒熊,所有的一切。
扔完,我瘫在沙发上,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木偶。
手机亮了,是朋友发来的微信。
“出来喝酒?”
我回了一个字:“滚。”
然后关机,世界清静了。
我在那张沙发上躺了多久?两天?还是三天?
外卖盒子堆在茶几上,像一座小山。
我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就是觉得空。
胃是空的,脑子是空的,心口那个地方,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第四天早上,我被阳光晃醒。
雨停了。
我拿起手机,开机,一瞬间,无数信息涌了进来。
我没看。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朋友圈。
一个做旅游博主的朋友,发了九张图,定位在西藏。
湛蓝的天,棉花糖一样的云,连绵的雪山,还有一个穿着红色僧袍的喇嘛的背影。
配文是:在这里,灵魂可以得到净化。
我嗤笑一声。
净化个屁。
无非就是换个地方发呆,顺便忍受高原反应。
文艺青年们的无病呻吟。
我划过那条朋友圈,准备继续刷点别的垃圾信息。
但我的手指停住了。
我又划了回去,盯着那张湛蓝的天空。
蓝得那么不真实,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大脑。
去他妈的陈阳。
去他妈的没劲。
去他妈的上海。
老娘要去西藏。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疯了一样地生长。
我从沙发上弹起来,打开电脑,订了第二天飞拉萨的机票。
没有犹豫,没有计划。
就像一个赌徒,押上了自己仅剩的全部筹码。
我随便往行李箱里塞了几件厚衣服,一件冲锋衣,一堆乱七八糟的药。
感冒药,肠胃药,还有专门买的抗高反的红景天。
看着那一堆药,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连自己的心病都治不好,还指望这些药能救我的命?
第二天,我拖着箱子,像个逃兵一样,逃离了上海。
飞机起飞的瞬间,巨大的失重感传来。
我看着窗外那个我生活了七年的城市,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灰色的斑点。
再见了,陈阳。
再见了,我那段喂了狗的青春。
飞机降落在贡嘎机场。
舱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一拳打在了脸上。
不是比喻。
是物理上的。
阳光,毫无遮挡,像一千根针,刺得我睁不开眼。
空气,干燥,稀薄,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刀子般的凛冽。
我贪婪地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肺部火辣辣地疼。
这就是西藏给我的见面礼。
够劲。
我打车去了市区,提前在网上订的一家青年旅社。
司机是个藏族大叔,话不多,车里放着我听不懂的藏语歌,旋律苍凉又辽阔。
我头疼得厉害,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像有人在里面打鼓。
高反,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更猛。
旅社在一个小巷子里,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经幡。
老板是个北京来的大哥,留着一脸络腮胡,见我脸色惨白,了然地笑笑。
“高反了?正常。慢点走,别洗澡,多喝水,今晚早点睡。”
我点点头,拖着箱子进了房间。
四人间,已经住了两个人。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在埋头看书。
一个长发及腰的女生,在窗边凹着各种造型自拍。
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他们也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大家都是过客,萍水相逢,没必要深交。
我爬上我的上铺,拉上帘子,隔绝出一个小小的、属于我自己的空间。
头更疼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飞出去一样。
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拼命地呼吸,却依然缺氧。
我开始后悔了。
我来这里干什么?
花钱买罪受吗?
净化灵魂?
狗屁。
我只想吐。
我闭上眼睛,陈阳那张写满“不可理喻”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你真的太没劲了。”
那句话,像一个魔咒,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我猛地坐起来,差点从上铺摔下去。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躺着。
我不能让陈阳看扁了。
我吞了两片布洛芬,灌了半瓶水,抓起外套就冲了出去。
我要去看看,这鬼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
我去了八廓街。
跟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是酥油、藏香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很陌生,但意外地不难闻。
街上的人很多。
有像我一样背着包、一脸迷茫的游客。
有穿着冲锋衣、拿着长枪短炮的摄影爱好者。
更多的是本地的藏民。
他们穿着藏袍,手里拿着转经筒,嘴里念念有词,一圈一圈地,不知疲倦地走着。
他们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安详。
我看到一个老阿妈,满脸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她一步一叩首,用身体丈量着这片土地。
她的额头上全是灰尘,手掌也磨破了皮。
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痛苦。
只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执拗的虔诚。
我觉得他们很傻。
真的。
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这些?
有这力气,多赚点钱不好吗?
我找了个石阶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头依然疼,但好像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大昭寺的金顶,在蓝天下闪闪发光。
那一刻,我觉得有点恍惚。
我真的在西藏了。
离上海三千多公里。
离陈阳三千多公里。
离我那段失败的感情,三千多公里。
距离,好像真的能稀释掉一些痛苦。
虽然,只是一点点。
一个穿着暗红色僧袍的年轻喇嘛,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他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皮肤是高原上特有的古铜色,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他没有看我,只是从僧袍里掏出一个智能手机,开始刷抖音。
我:“……”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
一个喇嘛,在千年古寺的门口,刷着抖音。
神圣与世俗,传统与现代,就这么诡异又和谐地并存着。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听到了,转过头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藏区口音,但吐字很清晰。
“好笑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有点。感觉……挺魔幻的。”
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喇嘛也要与时俱进嘛。”
我们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t搭地聊了起来。
他叫索南。
家在日喀则,很小就来拉萨的寺庙里修行了。
我告诉他我叫林乔,从上海来,来散心。
“失恋了?”他问得很直接。
我愣了一下,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你看出来了?”
“你的脸上写着四个字。”
“哪四个字?”
“‘我很痛苦’。”
我沉默了。
是啊,我很痛苦。
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但在别人眼里,原来这么明显。
“没什么,都会过去的。”索南把手机收起来,语气很平淡。
“你说得倒轻巧。”我有点不服气,“你又没失恋过。”
“我是没失恋过,”他看着远处磕长头的信徒,“但我见过比失恋更痛苦的事。”
“比如?”
“生、老、病、死。”
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我被噎了一下。
跟一个喇嘛讨论人生的痛苦,我好像是自取其辱了。
“行吧,你赢了。”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回去了,头疼。”
“高反了?”
“嗯。”
“慢点走,多喝酥油茶,会好一点。”
“谢谢。”
我转身要走,他突然又叫住了我。
“林乔。”
“嗯?”
“你丢了什么东西吗?”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没有啊,手机钱包都在。”
他摇了摇头,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带着满脑子的问号回了旅社。
“你丢了什么东西吗?”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丢了什么?
我丢了陈阳。
我丢了一段七年的感情。
我还丢了什么?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我又去了八廓街。
鬼使神差地,我又坐到了昨天那个石阶上。
没过多久,索南又来了。
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个姿势,还是那个手机。
他好像把我当成了空气,自顾自地刷着短视频,还时不时地笑出声。
我有点不爽。
昨天还跟我讲人生大道理,今天就装不认识了?
我清了清嗓子。
“喂。”
他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你叫我?”
“这里还有别人吗?”
“哦,”他应了一声,然后又低下头去看手机了。
我彻底无语了。
这人怎么回事?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主动出击。
“昨天你问我丢了什么东西,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他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我最讨厌这种打哑谜的人。
“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还问你?”我的语气有点冲。
他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你丢的不是某个人,也不是某段感情。”
“那你倒是说我丢了什么?”
“你丢了你自己。”
我自己?
我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我怎么就丢了我自己?”
“你现在的喜怒哀哀,都是因为那个人,对不对?”索南问。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夸你一句,你就开心一整天。他骂你一句,你就难过好几天。你的情绪,你的价值,好像都建立在他对你的评价上。”
“你离开他,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觉得你自己一文不值。你觉得你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了。”
“所以,你不是丢了他,你是把自己丢在了他身上。”
索-南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说的,全中。
和陈阳在一起的七年,我确实活得越来越像他的附属品。
他喜欢长发,我就留了七年长发。
他喜欢我穿裙子,我的衣柜里就几乎没有裤子。
他不喜欢我跟朋友出去玩,我就渐渐断了所有的社交。
我以为那是爱。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自我放弃。
我的世界,慢慢地,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所以当他离开的时候,我的世界才会瞬间崩塌。
我看着索南,眼眶有点发热。
“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找回来。”
“怎么找?”
“你来西藏,不就是为了找吗?”
他说完,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土。
“我要去做晚课了。”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明天我要去色拉寺看辩经,你要不要一起?”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
色拉寺的辩经,是藏传佛教的一大特色。
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
亲眼见到,还是被震撼到了。
几十个喇嘛,分为一对一或一对多的组合。
站着提问的人,气势汹汹,手舞足蹈,拍手跺脚,声音洪亮。
坐着回答的人,则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我听不懂他们在辩论什么。
但我能感受到那种氛围。
那是一种对真理的极致渴求,一种智慧的激烈碰撞。
索南就站在我旁边,小声地给我解释。
“他们在辩论‘空性’。”
“空性?”
“对。万事万物,其本质都是空的。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独立存在的实体。”
我听得云里雾里。
“不懂。”
“我举个例子,”索南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这棵树,你叫它树,英国人叫它tree,它本身是什么?”
“它本身就是一棵树啊。”
“那如果把它砍了,做成桌子,它还是树吗?”
“不是了,是桌子。”
“如果桌子坏了,劈了当柴烧,它还是桌子吗?”
“不是了,是柴火。”
“那烧成灰了呢?”
“是灰。”
“你看,”索南笑了,“树、桌子、柴火、灰,都只是我们给它取的名字,是它在不同条件下的不同状态。它本身,并没有一个叫做‘树’的固定本质。它的本质,是空的。”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变化的?”
“对。一切都在变化,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包括你的痛苦。”
我的痛苦。
我看着那些辩经的喇嘛,他们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空性”,争得面红耳赤。
我觉得他们有点可笑。
但又有点羡慕。
他们有信仰,有追求。
而我呢?
我的信仰就是陈阳,我的追求就是和他结婚生子。
现在,我的信仰崩塌了。
我像一个找不到方向的孤魂野鬼。
“你的痛苦,就像天上的云。”索南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云?”
“对。你看天上的云,一会儿是这个形状,一会儿是那个形状,一会儿聚,一会儿散。但不管云怎么变,天空还是那个天空。天空不会因为云的来去而改变。”
“你的心,就是那片天空。你的情绪,你的念头,你的痛苦,就是那些云。”
“云来了,你看着它。云走了,你也看着它。不要跟着云跑,也不要试图抓住它或者推开它。”
“你只要记住,你不是云,你是天空。”
你不是云,你是天空。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是啊。
我和陈阳分手了,我很痛苦。
但这只是我当下的一种情绪状态,就像一片乌云,暂时遮住了我的天空。
乌云总会散的。
而我,还是我。
我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林乔。
我不会因为少了一片云,就不是天空了。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心里某个堵了很久的地方,一下子通畅了。
我看着索南,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从那天起,我不再把自己关在旅社里。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游客一样,去探索这个城市。
我去了布达拉宫,爬了上千级台阶,累得像条狗,但当我站在最高处,俯瞰整个拉萨城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去了大昭寺,学着藏民的样子,给佛像添了酥油,转了经筒。
我不信佛,但我尊重他们的信仰。
我去了纳木错。
当那片纯粹的、望不到边的蓝色湖水,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真的被美到失语。
我在湖边坐了一整个下午。
什么都没想。
就是看着湖水,看着雪山,看着飞鸟。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种感觉,不是孤独,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和辽阔。
我感觉自己被融入了这片天地里。
我的那些小情小爱,那些痛苦和纠结,在这片壮丽的自然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
我给索南发了条微信,是一张纳木错的照片。
他很快回了。
“漂亮。”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空性’了。”
“哦?”
“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觉得‘我’这个概念,好像消失了。我既是湖水,也是雪山,也是天空。”
索南回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恭喜你,找到了回家的路。”
在拉萨待了半个月,我的高反完全好了。
皮肤被晒黑了两个度,嘴唇也干裂起皮。
但我感觉,我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我不再失眠,不再头痛。
每天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我甚至开始觉得,酥油茶也挺好喝的。
我开始画画。
我本来就是学设计的,画画是我的老本行。
我买了一个速写本,一支笔,走到哪画到哪。
画磕长头的信徒,画转经的老人,画晒太阳的猫,画八廓街上琳琅满目的小商品。
我画得很投入,很专注。
画画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景物,和笔下的线条。
没有陈阳,没有过去。
有一天,我正在画索南他们寺庙的门口。
索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画得不错。”
我吓了一跳,手一抖,在画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我抱怨道。
他笑了笑,指着我的画。
“你很有天赋。”
“谢谢夸奖。”
“有没有想过,用你的天赋,去做点有意义的事?”
“比如?”
“比如,帮我们寺庙画一套唐卡。”
唐卡?
我听说过,那是藏传佛教里一种独特的绘画艺术,内容涉及宗教、历史、文化各个方面,构图严谨,色彩绚丽,非常复杂。
“我?我不行吧?我没画过那个,而且我也不懂佛教。”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索南说,“你只需要用心去画。”
我犹豫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但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我看着索南那双清澈又真诚的眼睛。
“好。”我听见自己说。
于是,我从一个游客,变成了一个“编外画师”。
我搬出了青年旅社,在寺庙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
索南成了我的老师。
他给我找了很多关于唐卡的资料,从最基础的度量经开始,一点一点地教我。
画唐卡,是一件极其考验耐心和定力的事情。
起稿,上色,勾线,描金……每一道工序,都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一幅小小的唐卡,往往需要画上几个月,甚至几年。
刚开始的时候,我非常不适应。
我习惯了用电脑画图,追求效率和速度。
而画唐卡,却要求你慢下来,静下来。
我的心很浮躁。
画一条直线,手都会抖。
颜料的比例,总是调不好。
画出来的佛像,要么面目狰狞,要么比例失调。
我好几次都想放弃。
“画不下去了!”我把画笔一扔,烦躁地抓着头发。
索南也不批评我,只是默默地把画笔捡起来,洗干净。
然后给我倒了一杯茶。
“你为什么烦躁?”
“我画不好!”
“为什么画不好?”
“因为我静不下心来!”
“为什么静不下心来?”
他又开始了他的“夺命连环问”。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为什么静不下心来?
因为我总想着要快点画完,快点画好,快点证明自己。
我的心里,充满了功利和欲望。
“画唐卡,也是一种修行。”索南说,“你画的不是佛,是你自己的心。”
“当你的心是乱的,你的笔就是乱的。”
“你不用想着要画一幅完美的唐卡。你只需要,专注在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笔线条上。”
“把你的心,安放在你的笔尖上。”
我看着他,似懂非懂。
从那天起,我不再强求自己。
我每天在画室里,先打坐半个小时。
什么都不想,只是感受自己的呼吸。
等心完全静下来了,再开始动笔。
我不再追求速度。
有时候,一天只能画几平方厘米。
但那几平方厘米,是我用全部心神灌注而成的。
渐渐地,我找到了那种感觉。
我的手不抖了,线条变得流畅而有力。
我画的佛像,也开始有了神采。
那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我和画笔、颜料、画布,融为了一体。
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杂念。
只有一种纯粹的、创造的喜悦。
我一画,就是三个月。
我几乎忘了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画画,吃饭,睡觉。
简单,规律,又充实。
有一天,我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画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的第一幅唐卡,完成了。
画的是一尊绿度母。
她慈悲地微笑着,眼神温柔又坚定。
我看着她,感觉她也在看着我。
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是喜悦?是委屈?还是感动?
都有吧。
这三个月,我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蜕变。
我把所有的痛苦、迷茫、不甘,都倾注在了这幅画里。
然后,通过画笔,把它们转化成了一种宁静和力量。
索南走进来,看到我的画,眼睛亮了。
他没有说“画得很好”,也没有说“你辛苦了”。
他只是走到我面前,双手合十,对我行了一个礼。
“谢谢你,林乔。”
那一刻,我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
我完成了寺庙的委托,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离开的前一天,索南请我喝茶。
还是在八廓街那个我们初遇的地方。
“你找到你丢的东西了吗?”他问。
我笑了。
“找到了。”
“是什么?”
“是我自己。”
那个曾经把爱情当成全世界,因为一个男人的离开就觉得天崩地冻的林乔,已经死了。
现在的我,是一个可以独自一人,在异乡生活三个月,画出一幅唐卡,并且找到了内心平静的林乔。
我不再需要依附任何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自己,就是价值本身。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回上海。”
“还回去?”
“嗯。”我点点头,“以前是逃离,现在是回去。”
西藏很好,它治愈了我。
但它不是我的家。
我的战场,还在上海。
我还有我的事业,我的朋友,我的生活。
我不能永远躲在这里。
“我明白了。”索南点了点头,“你已经不是云了。”
“我是天空。”我笑着接话。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天,我坐上了回上海的飞机。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
飞机起飞,拉萨城越来越小。
我没有伤感。
我知道,我还会回来的。
但下一次,不是为了散心,而是为了回家。
飞机穿过云层。
我看着窗外那些翻滚的、变幻莫测的云海。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我的脸上。
很暖。
我突然想起了陈阳。
想起他那句“你真的太没劲了”。
如果现在他再对我说这句话。
我大概会笑笑,然后告诉他:
“是啊,我就是这么没劲。”
“但,关你屁事。”
回到上海,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地铁里拥挤的人潮,写字楼里永远亮着的灯,空气里弥漫着的咖啡因和焦虑的味道。
但我看这一切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以前,我觉得这些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枷锁。
现在,我觉得这些,就是生活本身。
是烟火气,是真实感。
我重新找了工作,在一家小而美的设计公司。
工作很忙,但很有趣。
我不再为了别人的认可而设计,而是为了表达我自己。
我的设计,开始有了灵魂。
周末,我会去逛画展,或者约朋友出来吃饭。
我重新捡起了那些被我丢掉的社交和爱好。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工作和爱情,变得丰富而多彩。
有一天,我收到了陈阳的微信。
他和我分手后,很快就和那个叫Vivi的女孩在一起了。
又很快,就分了。
他在微信里说,他很后悔,他发现我才是最好的。
他问,我们还能不能回到过去。
我看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也没有喜悦。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我回了他两个字。
“保重。”
然后,拉黑,删除。
干脆利落。
他就像我天空里,飘过的一片云。
曾经下过一场大雨,让我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但现在,雨过天晴了。
云也飘远了。
我的天空,依然是那片广阔的、湛蓝的天空。
我把在西藏画的那些速写,整理成了一个画集,发在了我的社交账号上。
没想到,竟然火了。
很多人给我留言,说我的画很有力量,很治愈。
有一家出版社联系我,说想把我的画集出版。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索南。
他在微信那头,发来一连串的“扎西德勒”。
我问他,版税要不要分他一半。
他说不用。
“这是你应得的。”
“对了,”他突然说,“我下个月要来上海,参加一个佛学交流会。”
我愣住了。
“真的?”
“真的。”
“好啊!我请你吃饭!带你吃遍上海最好吃的东西!”
“好。”
一个月后,我在虹桥机场见到了索南。
他脱下了僧袍,穿了一身休闲装,背着一个双肩包。
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来上海旅游的大学生。
我带他去吃了小笼包,生煎,蟹黄面。
他吃得津津有味,一点都不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喇嘛。
“你们喇嘛,也吃这些吗?”我好奇地问。
“为什么不吃?”他反问,“只要不是为了贪欲而吃,吃什么都一样。”
我又被他上了一课。
晚上,我带他去逛外滩。
黄浦江两岸,灯火辉煌,流光溢彩。
游船在江面上缓缓驶过,带起一片粼粼的波光。
“这就是你生活的城市。”索南看着眼前的景象,感叹道。
“是啊,”我说,“以前我觉得它很吵,很烦。现在觉得,也挺可爱的。”
“因为它就在那里,不好也不坏。是你变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沿着江边,慢慢地走着。
很多人朝我们看来。
大概是觉得,我和一个喇嘛走在一起,这个组合有点奇怪。
我不在乎。
“林乔,”索南突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
“嗯?”
“你现在,看起来很亮。”
“亮?”
“对,”他指了指我的眼睛,“这里,像有星星。”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看着他,在璀璨的灯火下,他的眼睛,比我见过的任何星空,都还要明亮。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点化我的,不是西藏的风,不是纳木错的水,也不是色拉寺的辩经。
点化我的,是他。
是这个叫索南的,会刷抖音,会吃小笼包,会用最朴素的语言讲出最深刻道理的年轻喇嘛。
他没有给我任何答案。
他只是像一面镜子,让我看清了自己。
他只是一个引路人,指了指那条回家的路。
而剩下的路,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完的。
真正的点化,从来不是来自外界。
而是源于你内心的觉醒。
我看着索南,发自内心地笑了。
“索南,谢谢你。”
“不客气。”
他双手合十,对我微微一笑。
“路在脚下,继续走吧。”
是啊。
路在脚下。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窗明映深情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