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在灵隐寺,不,具体来说,是在财神殿里,给那尊金灿灿的赵公明磕头。
我在灵隐寺,不,具体来说,是在财神殿里,给那尊金灿灿的赵公明磕头。
磕得特实在。
咚,咚,咚。
额头砸在蒲团上,扬起一股子陈年香灰混合着霉味的气息,呛得我直咳嗽。
我心里默念,不,我他妈是喊出来的,在心里喊。
“财神爷!信男李默,二十七岁,杭州漂,月薪八千,房租三千,欠债二十三万,给您磕头了!”
“保佑我暴富!中个彩票,或者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个远房亲戚,给我留笔几百万的遗产!”
“不用多,五百万就行!税后!”
“事成之后,我给您重塑金身!”
我把这辈子能想到的最实在的许诺都堆了上去,感觉自己像个在老板面前画大饼的销售。
可我没办法,我被逼到绝路了。
信用卡、花呗、借呗,几个窟窿来回倒腾,每天一睁眼就是催收电话的问候。
女朋友小艾跟着我,连个像样点的包都舍不得买。
上个月我爸在老家干活摔了腿,手术费又是几万。
我活得像个笑话,一个被生活反复碾压的笑话。
所以,我来了。
病急乱投医,债多不压身,人穷了,什么都信。
磕完头,我站起来,腿都麻了。
看着财神爷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我心里一阵发虚。
我掏遍全身,摸出皱巴巴的二十块钱,塞进了功德箱。
这是我今天晚饭的钱。
我对自己说,李默,这叫投资。风险投资。
走出寺门,杭州的湿热空气糊了我一脸。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自己刚才的行为荒唐又可悲。
回家,煮了包泡面,连根火腿肠都舍不得加。
汤喝完,我瘫在出租屋那张吱嘎作响的床上,开始盘算明天怎么跟催收周旋。
手机屏幕亮了,是小艾。
“干嘛呢?”
“刚吃完,准备睡了。”我打字。
“又吃泡面?”
我心里一咯噔。
“没,点的外卖,黄焖鸡。”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李默,别太累了。钱我们慢慢还。”
看着那行字,我的眼睛突然就酸了。
“知道了,睡吧。”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有股廉价洗衣粉和头油混合的味道。
第二天,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敲得不急不缓,很有节奏。
笃,笃,笃。
我以为是房东来催水电费,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谁啊!”
“阿弥陀佛,施主,贫僧玄照。”
门外是个和尚的声音,清朗,干净。
我愣住了。
诈骗都开始玩cosplay了吗?
我光着膀子,穿着条大裤衩,没好气地拉开门。
门口站着个年轻和尚,二十出头的样子,眉清目秀。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洗得有点发白,脚上一双最普通的黑色布鞋,鞋面沾了点泥。
气质很特别,站在我这油腻肮脏的楼道里,像一株突然长出来的青莲。
“干嘛的?”我问,口气很冲。
“贫僧自五云山而来,找人。”
“找人找到我这儿来了?你找谁?”
他看着我,眼睛很亮,像含着两汪清泉。
然后,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贫僧找我的师弟,净尘。”
我差点笑出声。
“净尘?你是不是走错片场了?我这儿是出租屋,不是横店。”
他摇摇头,眼神很认真。
“师弟,你就是净尘。”
我上下打量他,确定了,这就是个骗子。
而且是个很有职业素养的骗子,眼神、仪态,都练过。
“行了啊,大师,”我把“大师”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我没钱,一分钱都没有。你要化缘,出门左转,那一片别墅区,有钱人多。”
我说着就要关门。
他伸出一只手,挡住了门。
他的手很干净,指节分明。
“师弟,我知道你不信。”
“废话!我他妈凭什么信你?我姓李,叫李默,身份证上写得清清楚楚。什么净尘,我不认识!”
我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失眠,债务,压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你是不是昨天在寺里看见我了?觉得我好骗?”
“觉得我求财心切,就能被你们这套说辞给忽悠了?”
“我告诉你,想骗我钱,门儿都没有!赶紧滚!”
我吼得声嘶力竭,楼道里都有了回音。
对门那户人家的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关上了。
和尚静静地听我说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师弟,你左边屁股上,是不是有块铜钱大小的青色胎记?”
我整个人,像被一道雷劈中了。
僵在原地。
这个胎记,只有我、我爸妈,还有小艾知道。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
我死死地盯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师傅说的,”他语气平静,“当年你被送上山时,师傅给你净身,看到了。他说,这是你回家的印记。”
回家的印记。
这五个字像一个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喃喃自语。
我爸妈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从小在北方一个小城长大,怎么可能跟山上的寺庙扯上关系?
“你到底是谁?你调查我?”我厉声问,但底气已经不足了。
“贫僧玄照。五云山,无念禅师座下,大弟子。”
“师弟,师傅圆寂了。圆寂前,他唯一的遗愿,就是让我找到你,带你回家。”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
我看着他那双真诚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
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骗子。
肯定是骗子。
他一定是通过什么非法的渠道,搞到了我的个人信息。
对,一定是这样。
我在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努力回忆,想找出信息泄露的源头。
办信用卡?网上贷款?还是说……小艾告诉了别人?
不可能,小艾不是那种人。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烦躁地抓着头发,感觉脑子要炸了。
门外,没有了声音。
他走了?
我悄悄凑到猫眼上往外看。
那个叫玄照的和尚,没走。
他就盘腿坐在我对面的墙根下,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串佛珠,闭上眼睛,开始念经。
嘴唇一张一合,无声无息。
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灭了,他整个人隐没在黑暗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靠。
这是跟我耗上了?
我没理他,转身回了卧室。
我得冷静,冷静。
我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我是个广告策划,说得好听是策划,说白了就是个“枪手”。
给各种不靠谱的甲方写不靠谱的方案,然后被老板用更不靠谱的理由毙掉。
屏幕上闪烁的文档,每一个字都像在嘲笑我。
“XX品牌,国潮出圈,引爆Z世代!”
我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满脑子都是那句“你左边屁股上,是不是有块铜钱大小的青色胎记”。
我烦躁地关掉电脑,又打开。
如此反复。
中午,我点了份最便宜的猪脚饭外卖。
外卖小哥打电话的时候,我特意嘱咐他小声点。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探出头。
玄照还在那儿坐着,姿势都没变过。
我飞快地拿了外卖,又“砰”地关上门。
我一边吃着猪脚饭,一边忍不住从猫眼里偷看他。
他好像根本感觉不到饿。
像一尊石像。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不会饿死在我家门口吧?
那我可就摊上大事了。
我犹豫了很久,把吃剩的一半米饭和最后一块猪脚打包好。
然后,我打开门。
“喂。”
玄照睁开眼。
他的眼睛在黑暗的楼道里,显得格外亮。
我把饭盒递过去,“吃不吃?”
他看了看饭盒,又看了看我,摇了摇头。
“贫僧过午不食。”
我操。
还真有职业操守。
我把饭盒收回来,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那你喝不喝水?”
我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
这次他没有拒绝。
“多谢师弟。”
他接过水,拧开,小口小口地喝着。
喝完,把瓶盖仔细地拧好,放在身边。
“你到底想干嘛?”我终于忍不住问。
“等师弟跟我回家。”
“我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净尘!”
“你是。”他语气笃定。
我感觉我跟他在进行一场跨服聊天。
“行,就算我是,”我开始破罐子破摔,“我回不去了。我在这有工作,有女朋友,还有一屁股债。我跟你回山里去干嘛?念经?当和尚?然后呢?”
“然后,心就安了。”他说。
心安?
我差点笑出来。
“大师,心安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还债。我现在最需要的是钱,不是心安,你懂吗?钱!Money!”
我冲他比了个国际通用的手势。
他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
“师弟,你所求之物,皆是虚妄。”
“虚妄?你跟我说虚妄?”我指着自己,“我告诉你什么是真实!房租是真实,账单是真实,我爸的医药费是真实!这些都不是虚妄!”
“你一个不愁吃穿的和尚,凭什么站在这里跟我讲大道理?”
我的情绪又一次失控了。
玄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吼完了,他才慢慢开口。
“师弟,你昨天去寺里求财了,对不对?”
我一愣。
“你跟踪我?”
“不是,”他摇头,“你身上的俗世愿力太重,隔着很远都能闻到。”
这他妈都什么跟什么?
玄-幻-小-说吗?
“我闻到了你对金钱的渴求,所以,我来了。”
“所以,你是我求来的?”我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觉得荒谬。
“可以这么说。”他竟然点头了,“你求财,佛祖让我来渡你。”
“渡我?怎么渡?给我五百万吗?”我讽刺道。
“给你比五百万更珍贵的东西。”
“是什么?”
“清净。”
我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要回屋。
“师弟,”他突然叫住我,“你今天,最好不要去见那个姓王的老板。”
我脚步一顿。
姓王的老板,就是我们公司的总监,老王。
今天下午我约了他汇报一个很重要的方案,关系到我下个季度的奖金。
“为什么?”我回头问。
“他今日火气盛,印堂发黑,你去了,必有口舌之争,于事无补。”
我嗤笑一声。
“装神弄鬼。”
我不再理他,摔门进屋。
下午两点,我换上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衬衫西裤,准备出门。
临走前,我鬼使神差地又凑到猫眼上看了一眼。
玄照还坐在那里。
像一座沉默的山。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竟然会因为一个骗子的话而犹豫。
来到公司,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同事给我使了个眼色,小声说:“王总今天吃了枪药了,见谁怼谁,你小心点。”
我心里“咯噔”一下。
想起了玄照的话。
不会这么邪门吧?
我抱着“死就死吧”的心态,敲响了总监办公室的门。
“进。”
老王的声音听起来果然很暴躁。
我推门进去,他正对着电脑屏幕骂骂咧咧。
“这帮废物,做的什么狗屁东西!”
我把方案放到他桌上,陪着笑脸。
“王总,这是城西文旅项目的方案,您看一下。”
他头也没抬,指着方案,“念。”
我开始讲我的方案,讲得口干舌燥。
他全程一言不发,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等我讲完,他终于抬起头,把方案“啪”地一声扔到我面前。
“李默,你这做的是什么玩意儿?”
“狗屁不通!”
“城西那块地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还搞什么沉浸式体验,国风雅集?你雅集给谁看?给鬼看吗?”
“你的脑子是被门夹了吗?”
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攥紧了拳头。
这个方案,我熬了两个星期通宵做的。
里面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创意,我都反复推敲过。
“王总,我觉得这个方案……”
“你觉得?”他打断我,“你觉得有个屁用!我觉得你在浪费公司资源,浪费我的时间!”
“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重做!”
我站在原地,血直往头上涌。
我想反驳,想骂人,想把方案直接糊他脸上。
但我想到了我的信用卡账单,想到了小艾,想到了我爸的腿。
我忍住了。
我弯下腰,默默地捡起散落一地的方案。
“好的,王总。”
我转身走出办公室,身后传来他“砰”的一声摔杯子的声音。
回到工位,我像个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木偶。
同事们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没人敢过来安慰我。
我打开文档,看着那些熟悉的字眼,只觉得一阵恶心。
玄照说对了。
必有口舌之争,于事无补。
我第一次,对那个和尚,产生了一丝敬畏。
或者说,恐惧。
下班的时候,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楼道里,玄照已经不在了。
我心里竟然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打开门,屋里亮着灯。
小艾来了。
她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回来啦?”她探出头,对我笑。
“嗯。”
“快去洗手,马上开饭。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饭菜的香气驱散了屋子里的霉味,也驱散了我心里的一部分阴霾。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怎么了?”她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没事,就是想抱抱你。”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感觉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吃饭的时候,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小艾。
包括那个叫玄照的和尚。
“屁股上有胎记?他还知道这个?”小艾惊讶地张大了嘴。
“嗯。”
“那……他会不会真是你师兄啊?”
“怎么可能!”我立刻反驳,“我爸妈……”
我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关于我的身世,我爸妈确实有些语焉不D详的地方。
他们总说我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小时候我以为是玩笑话,但每次我追问,他们都会岔开话题。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升起。
“李默,你想什么呢?”小艾推了推我。
“没什么。”我摇摇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那晚,我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我一会儿是个穿着小僧袍的孩童,在山林里追逐蝴蝶。
一会儿又回到了现在,被一堆账单追着跑。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座古老的寺庙门口,一个老和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净尘,去吧,去历你的劫。”
我惊醒了。
一身冷汗。
天还没亮,窗外灰蒙蒙的。
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默啊,这么早打电话,出什么事了?”我妈的声音带着睡意。
“妈,我问你个事,你必须跟我说实话。”
我的声音很严肃。
“啥事啊,一惊一乍的。”
“妈,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电话那头,是我妈长久的沉默。
那沉默,像一根针,扎得我心口发疼。
过了许久,她才叹了口气。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是捡的。”
我妈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
“二十七年前,一个下雪的冬天,我在咱们市的福利院门口捡到了你。”
“你当时裹在一个破旧的襁褓里,里面有张纸条,写着你的生辰八字,还有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我追问,心跳得厉害。
“净尘。”
轰。
我的世界,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我坐在床上,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我不是李默。
我是净尘。
一个被父母抛弃,又从寺庙里逃出来的……和尚?
这他妈比小说还离奇。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的人生,从头到尾,就是个谎言。
我冲出家门,疯狂地跑下楼。
我要去找玄照。
我要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楼下找了一圈,没有。
小区门口,也没有。
他去哪了?
难道他知道我已经相信了,所以走了?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附近乱转。
最后,我在小区对面那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找到了他。
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热水。
晨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他看到我,一点也不意外。
“师弟,你来了。”
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什么都知道!”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店员投来警惕的目光。
玄照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冷静。
“坐下说。”
我喘着粗气,在他对面坐下。
“我到底是谁?”我问。
“你是净尘。三岁那年,被一位居士送到五云山,交给了我师傅。”
“居士?不是我爸妈?”
“那位居士说,你的父母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抚养你,希望佛门能给你一个安身之所。”
“苦衷?什么苦衷能让他们抛弃自己的孩子?”我冷笑。
玄照摇摇头,“贫僧不知。那位居士留下你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我为什么会在北方的福利院?”
“七岁那年,你贪玩,跟着香客偷偷下了山,然后就走失了。师傅派人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直到他圆寂前,用最后的禅力起了一卦,才算到你尚在人间,就在此地。”
我听着他的叙述,感觉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太荒诞了。
“那你说的,师傅圆寂了,让我回家,是什么意思?”
“师傅的衣钵,需要有人继承。”
“衣钵?你是说,让我回去当方丈?”我瞪大了眼睛。
玄照点点头。
我再次被震惊了。
我,李默,不,净尘,一个负债累累的广告狗,要去当方丈?
这比让我中五百万还不靠谱。
“你别开玩笑了,”我摆摆手,“我什么都不会。我连佛经都没读过几本。”
“你会的。”玄照看着我,“你的佛性,是刻在骨子里的。只是被红尘蒙蔽了太久。”
“师弟,跟我回去吧。山上的生活,比你想象的要好。”
“怎么个好法?有WIFI吗?能点外卖吗?有红烧肉吃吗?”我下意识地问。
玄照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像春风化雪。
“WIFI有的,斋饭也很好吃。至于红烧肉……师弟若实在想吃,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和尚,好像也没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我……我得想想。”
我站起身,脑子乱成一锅粥。
“师弟,”玄照叫住我,“你今天,会接到一个电话。关于你父亲的。”
我心里又是一紧。
“我爸?他怎么了?”
“别担心,是好事。”
他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我怀着满腹的疑虑回了家。
一进门,小艾就迎了上来。
“你跑哪去了?电话也不接!吓死我了!”
她眼圈红红的,显然是急坏了。
我抱住她,把早上的事跟她说了。
“所以……你真的是个……和尚?”小艾的表情很复杂。
“是走失的和尚。”我纠正她。
“那……你要回去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去,意味着放弃这里的一切。
工作,朋友,还有她。
不回去,我又是谁?一个连自己身世都搞不清楚的“李默”?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想起了玄照的话,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是李默先生吗?”
“我是。”
“您好,我们是市人民医院。关于您父亲李建国的腿伤,我们这边有个新的情况要跟您同步一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是手术出问题了吗?”
“不是不是,您别紧张,”对方连忙解释,“是好事。我们院里最近引进了一项新技术,刚好适用于您父亲的伤情。不仅恢复快,而且……费用全免。”
“什么?费用全免?”我以为我听错了。
“是的,这是一个公益援助项目,您父亲的条件刚好符合。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下周就可以进行手术。”
我挂了电话,还感觉像在做梦。
我爸的手术费,就这么解决了?
我看向小艾,她也一脸的不可思议。
“玄照……他又说对了。”我说。
这件事,成了压垮我心中那座理性堤坝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世界上,似乎真的存在一些我无法理解的力量。
晚上,我约了玄照见面。
还是那家便利店。
我给他买了瓶矿泉水。
“我决定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跟你回去看看。”
玄照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只是去看看。我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完,我不可能马上就留下。”
“我明白。”他点头,“师弟,你能迈出这一步,已经很好了。”
“还有,我欠的钱怎么办?”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玄照从他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看起来很旧的,紫檀木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玉。
一块通体温润,雕着莲花的白玉。
“这是师傅留给你的。”
“这是什么?”
“师傅说,这是你父母当年留下的信物。或许,值些钱。”
我拿起那块玉,入手温润,沉甸甸的。
我对玉没什么研究,但直觉告诉我,这东西不便宜。
“这……能值多少钱?”我咽了口唾沫。
“不知。”玄照摇头,“身外之物,贫僧不懂。”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一个让我别执着于金钱的和尚,现在却给了我一块可能价值不菲的玉,让我去还债。
这算什么?
佛祖的黑色幽默吗?
我把玉收好,心里五味杂陈。
“什么时候走?”我问。
“越快越好。”
我跟公司请了一周的假。
老王竟然很爽快地批了。
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好像带着点……愧疚?
后来听同事说,我走后,大老板来视察,碰巧看到了我那个被毙掉的方案。
大老板对那个“国风雅集”的创意大加赞赏,把老王狠狠地批了一顿。
说他没眼光,差点错过一个好项目。
现在,那个方案已经成了公司的重点项目,由另一个小组接手了。
我听完,只是笑了笑。
不属于我的,终究不属于我。
临走前,我跟小艾吃了顿饭。
我把那块玉给了她。
“你干嘛?”她把玉推回来,“这是你爸妈留给你的!”
“你先拿着,去当铺或者找人看看,能值多少钱。先把我的债还了。”
“那你呢?”
“我?”我笑了笑,“我要是真当了方丈,还要钱干嘛?”
小艾没说话,只是红了眼圈。
“李默……净尘,”她叫我的名字,有些生疏,“你还会回来吗?”
“会。”我握住她的手,“等我搞清楚我是谁,我就回来。”
“我等你。”
第二天,我跟着玄照,坐上了去往五云山的大巴。
车子一路向西,城市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
山路盘旋,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绿。
我看着玄照的侧脸,他一直在闭目养神。
我突然有个问题。
“玄照。”
“嗯?”
“你为什么……要叫玄照?”
他睁开眼,看了看窗外的太阳。
“师傅说,我命里缺火,取名‘照’,可驱散阴翳,光照己身,亦可照人。”
“那净尘呢?有什么说法?”
“净,是清净,是本来面目。尘,是尘劳,是俗世烦恼。”
“师傅说,你的名字,就是你一生的修行。拂去尘劳,方见清净。”
拂去尘劳,方见清净。
我默念着这句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三个小时后,我们在一个山脚下的小镇下了车。
玄照带着我,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开始登山。
山里的空气很好,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香。
我这个常年吸着汽车尾气和二手烟的肺,感觉像是被彻底清洗了一遍。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一座古朴的寺庙出现在眼前。
黄色的院墙,黑色的瓦。
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
五云山。
不,应该是“五云禅寺”。
寺门开着,里面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几声鸟鸣。
“到了。”玄照说。
我站在寺门口,脚步有些沉重。
这里,就是我的“家”?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小沙弥跑了出来。
“玄照师兄,你回来啦!”
他看到我,好奇地问:“师兄,这位是?”
“这是净尘师叔。”玄照说。
小沙弥愣住了,嘴巴张成了“O”型。
“净……净尘师叔?那个传说中的……师叔?”
我尴尬地笑了笑。
看来我的“光辉事迹”,在寺里流传甚广。
玄照带着我穿过大殿,来到后院的一个禅房。
禅房很简朴,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一个蒲团。
“师弟,你先在这里歇息。我去跟几位师叔伯说一声。”
玄照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床边,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
推开窗,能看到寺庙的后山,满眼都是绿色。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和我在杭州那个被各种噪音包围的出租屋,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比我过去二十七年经历的都要多。
我躺在床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等我醒来,天已经黑了。
玄照给我送来了晚饭。
一碗白米饭,一盘炒青菜,一碗豆腐汤。
没有油,很清淡。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吃得特别香。
比任何一顿大鱼大肉都香。
“明天,我带你去见师傅。”玄照说。
“他不是已经……”
“去他的舍利塔。”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被钟声吵醒了。
钟声悠远,绵长,一声声敲在心上。
我跟着玄照,来到后山的一座白塔前。
塔前,已经站了十几个和尚,老的少的都有。
他们看到我,都双手合十,口称“净尘师叔”。
我手足无措,只能学着玄照的样子,笨拙地回礼。
玄照点燃三炷香,递给我。
“给师傅上柱香吧。”
我跪在塔前,看着塔身上刻着的“无念禅师”四个字。
这就是我的师傅?
那个给了我名字,又找了我二十年的人?
我把香插进香炉,磕了三个头。
这一次,我没有求财,也没有许愿。
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师傅,我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晨钟暮鼓,诵经打坐。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KPI,没有催收电话。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
打坐的时候,我总是心烦意乱,腿麻得像有几千只蚂蚁在爬。
脑子里想的还是我的债务,我的方案,还有小艾。
玄照也不管我,只是每天带我读经。
他读的不是那些佶屈蟯牙的经文,而是一些简单的小故事。
关于放下,关于平常心,关于因果。
他讲故事的时候,声音很平静,像山间的溪流,慢慢地淌过我心里那些干涸的角落。
有一天,他带我去了藏经阁。
藏经阁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和墨水的陈年香气。
“这里是寺里所有典籍的所在,”玄照说,“师傅说过,你小时候最喜欢待在这里。”
我走在书架之间,抚摸着那些泛黄的古籍。
我好像真的记起了一些模糊的片段。
一个小小的身影,踮着脚,努力地想去够最高一层书架上的经书。
“师弟,你看这个。”
玄照从一个角落里,搬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拨浪鼓,小木马,还有几本被翻得卷了边的连环画。
《西游记》,《哪吒闹海》。
我拿起那本《西游记》,封面上,孙悟空的画像已经被磨得看不清了。
我翻开书页,在扉页上,看到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净尘。
是我写的。
我能认出我的笔迹,虽然很幼稚,但那就是我的。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滴在书页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原来,我真的在这里生活过。
原来,我真的叫净尘。
“师弟,你想起来了?”玄照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想起来的,只是一些零碎的画面。
但我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玄照,”我抬起头,看着他,“我……我能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迷茫地说,“我做不了和尚,我六根不净。但我也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了。”
玄照笑了。
“谁说在寺里,就一定要当和尚?”
“五云山不只是座寺庙,它也是很多人的庇护所。山下的镇子,很多产业都跟寺里有关。茶叶,竹编,素斋……”
“师傅生前,一直想把寺里的禅茶文化推广出去,让更多山下的人,也能品尝到这份清净。”
“但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
玄照看着我,“师弟,你来自山下,你懂他们。你也懂策划,懂他们喜欢什么。”
我愣住了。
让我,用我过去在广告公司学的那一套,来推广禅茶?
这听起来,怎么那么魔幻?
“我?”
“对,你。”玄照的眼神很肯定,“用你的方式,去‘渡’他们。这也是一种修行。”
用做广告的方式,来修行?
我突然觉得,无念禅师,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老和尚。
他给我留下的,不是一个必须遵守的戒律,而是一个可以无限发挥的课题。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
我想起了我那个被老王毙掉的“国风雅集”方案。
如果,我把这个方案,用在五云山的禅茶上,会怎么样?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
一周后,我下了山。
玄照送我到山脚。
“师弟,想好了?”
“想好了。”我点头,“我需要先处理好山下的事。然后,我会回来。”
“好,我们等你。”
回到杭州,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小艾。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瘦了。
“债……还清了。”她说。
她把一个账本递给我。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每一笔还款。
二十三万,一分不差。
“那块玉……”
“找人看了,是块上好的和田玉。一个收藏家买走了,给了三十万。”
“剩下的钱在这里。”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我没有接。
“小艾,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去哪?”
“一个能让心安下来的地方。”
我辞职了。
老王再三挽留,甚至许诺给我升职加薪。
我拒绝了。
我对他说:“王总,我想去卖茶叶了。”
老王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带着小艾,回到了五云山。
玄照看到小艾,一点也不惊讶。
他双手合十,“欢迎女施主。”
小艾有些拘谨,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玄照和寺里的几位长辈。
我想办一个“五云茶会”。
不只是喝茶,而是结合禅修、古琴、香道、插花,做成一种现代人能够接受和喜欢的“生活美学体验”。
让那些像曾经的我一样,被城市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人,能有一个地方,暂时地“逃离”,找到片刻的宁静。
几位老师叔听完,面面相觑。
他们不懂什么叫“生活美学”,也不懂什么叫“体验”。
但玄照支持我。
“师傅说过,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只要能引人向善,安顿人心,就是好的法门。”
有了玄照的支持,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拿出了当年做广告策划的全部本事。
写方案,做设计,联系渠道,线上推广。
小艾成了我的得力助手,她比我更细心,负责处理所有的后勤和接待工作。
我们把寺里的一处偏院,改造成了茶会的场所。
保留了古朴的风格,又增加了一些现代化的舒适设施。
我甚至还说服了玄照,让他亲自出马,开一堂“禅修入门课”。
他那张“出圈神颜”,简直是最好的活广告。
第一期茶会,我们只招募了十个人。
没想到,报名链接一放出去,不到十分钟,就满了。
来的人,各行各业都有。
有被996逼疯的程序员,有焦虑到失眠的家庭主妇,有找不到方向的创业者。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和我当初一样的疲惫和迷茫。
茶会为期三天。
第一天,他们还很拘谨,手机不离手,时刻担心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
第二天,在山林里徒步,听着溪水声,喝着玄照泡的茶,他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第三天,临走的时候,那个程序员小哥拉着我的手说:“净尘老师,我好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谢谢你。”
那一刻,我获得的满足感,比拿到任何一笔奖金都要强烈。
茶会成功了。
一期,两期,三期……
“五云茶会”的名气越来越大。
很多人都说,五云山是个神奇的地方。
能治愈人的焦虑。
我和小艾,也正式在山下的小镇安了家。
我们租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子,院里种满了花草。
小艾开了一家小小的甜品店,专门卖她做的各种中式点心,配我的禅茶,生意好得不得了。
我的生活,前所未有地平静和富足。
这种富足,跟金钱无关。
是一种内心的充实和安宁。
有时候,我会和玄照在后山喝茶。
“师弟,你现在,还想暴富吗?”他笑着问我。
我想了想。
“想啊。”
玄照愣住了。
我哈哈大笑,“骗你的。我现在,就已经‘暴富’了。”
他看着我,也笑了。
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茶会。
是老王。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两鬓都白了。
“李默……不,净尘。”他看到我,表情很复杂。
“王总,你怎么来了?”
“公司……不行了。”他颓然地坐下,“我被架空了,成了个闲人。听说你这不错,就来看看。”
我给他泡了杯茶。
“尝尝。”
他喝了一口,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
“好茶。”
那天,他跟我聊了很多。
聊他的压力,他的野心,他的不甘。
我没有劝他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
就像当初,玄照静静地听我咆哮一样。
临走时,他对我说:“李默,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又是一年春天。
我和小艾的婚礼,就在五云禅寺里举行。
没有豪车,没有钻戒,没有喧闹的宾客。
只有山间的清风,古老的钟声,和师父们的祝福。
玄照是我们的证婚人。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袈裟,念了一段祝福的经文。
我看着身边穿着中式嫁衣的小艾,她笑得比天上的云还美。
我突然想起了一年前,我在财神殿里许的那个愿。
我求财神爷给我五百万。
结果,他给了我一个师兄,一个身世,和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没有给我想要的。
却给了我需要的。
这大概,就是佛祖的慈悲吧。
也是祂的,一点小小的幽默。
来源:一品姑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