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下得不像雨,是往下倒。豆大的雨点砸在厂区的水泥路上,溅起一个个灰白的水泡,转眼又被更多的雨水砸得粉碎。
一九七五年,夏天。
北方的工业城市,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
雨下得不像雨,是往下倒。豆大的雨点砸在厂区的水泥路上,溅起一个个灰白的水泡,转眼又被更多的雨水砸得粉碎。
我叫陈援朝,二十九,红星纺织厂一分厂的机修工。
光棍一条,爹妈在老家,自己一个人住在厂里分的筒子楼单间里,不大,但好歹有个窝。
下了中班,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车间里的热气和棉絮味儿还粘在身上,一出车间门,就被这铺天盖地的凉意浇了个透心凉。
我没带伞。
谁能想到下午还是大晴天,这会儿就跟天河决了口似的。
我把工具包顶在头上,缩着脖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宿舍跑。
路灯昏黄的光被雨幕切割得七零八落,整个世界就剩下“哗哗”的雨声和自己“咣当咣当”的心跳。
就在拐进宿舍楼的那个墙角,我听见了一点别的动静。
不是雨声。
是“呜呜”的,像破风箱扯出来的声音,又细又弱,被雨声一冲,几乎听不见。
我这人,懒,怕麻烦。信奉的原则是“各人自扫门前雪”。
可那声音,跟小钩子似的,一下一下挠着我的耳膜。
烦。
我停下脚,骂了句脏话,还是忍不住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墙角堆着一堆废弃的建筑材料,烂木头,破砖头。声音就是从那底下传出来的。
我蹲下身,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是条狗。
一条最常见不过的土狗,瘦得皮包骨头,浑身的毛被雨水和泥浆糊成一坨一坨的,分不清颜色。
它蜷在那里,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看见我,它喉咙里那点“呜呜”声停了,只是用一双还算亮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认命的绝望。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说不上是同情,就是觉得,这鬼天气,它今晚肯定得死在这儿。
死了就死了,一条野狗。
我站起身,准备走。
脚抬起来,又放下了。
脑子里莫名其妙想起我小时候,也是这么个下雨天,我发高烧,我爹就是这么背着我,跑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的卫生院。
那时候我也觉得我要死了。
“操。”
我低声又骂了一句,也不知道在骂谁。
脱下身上那件还算干爽的劳动布外套,一把将那团泥球裹住,抱在怀里。
一股子土腥味和骚臭味立刻钻进鼻子。
的。
我抱着这玩意儿,三步并作两步冲回了宿舍。
房间里一股子机油和汗味混合的味道,但总比外面强。
我把它扔在水泥地上,它摔得“嗷”了一声,但没跑,只是趴在那儿,继续发抖。
我找了块破布,胡乱在它身上擦了擦,擦下来半斤泥。
原来是条黄狗,胸口带一撮白毛,看着还挺精神。就是太瘦,肋骨一根根的,像搓衣板。
我没吃的喂它,自己晚饭就啃了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翻了半天,找到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给它倒了点热水。
它没喝,就那么趴着,看着我。
眼神里没了那种绝望,多了点别的东西,我说不清。
“爱喝不喝。”我嘟囔一句,自己去洗漱了。
等我躺到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才觉得这事儿干得有多蠢。
厂里不让养狗,让保卫科的老孙头看见,一个月的奖金都得泡汤。
明天一早,天一晴,就把它扔出去。
我闭上眼,这么想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东西在舔我的手。
湿漉漉,热乎乎的。
我睁开眼,是那条狗。
它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我的床边,正仰着头,用舌头一下一下舔我垂在床沿的手指。
我心里那点烦躁,忽然就没了。
“行了行了,睡吧。”
我把手缩回被子里,翻了个身。
它没再来打扰我,只是趴在床边,我能听到它平稳的呼吸声。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把窗户照得亮堂堂的。
我坐起身,第一反应就是找那条狗。
屋里空荡荡的,哪儿还有狗的影子。
门虚掩着,应该是自己跑了。
我心里说不出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空落落的。
也好,省得我动手。
我穿上衣服,准备去食堂吃饭。
刚一开门,就愣住了。
那条黄狗就蹲在我的门口,嘴里……叼着个东西。
一个用破烂花布包裹着的东西。
它看见我,站起来,把嘴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我脚下,然后冲我摇了摇尾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像是在献宝。
我低头一看,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那花布里裹着的,是一个婴儿。
一个活的,正在睡觉的婴儿。
我的第一反应是,关门。
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把那条狗和那个孩子都关在外面。
我背靠着门,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疯了。
这狗疯了,我也快疯了。
这是从哪儿叼来的孩子?
偷的?抢的?还是……捡的?
外面传来几声爪子挠门的声音,伴随着那条狗焦急的“呜呜”声。
然后,是一阵嘹亮的啼哭。
“哇——哇——”
这哭声像一把锥子,直接扎进我的脑仁里。
筒子楼的隔音跟纸糊的差不多,这一哭,整层楼都能听见。
“操!”
我猛地拉开门。
那孩子被吵醒了,正扯着嗓子哭,小脸憋得通红。
黄狗焦急地围着孩子转圈,一边用鼻子拱拱孩子,一边抬头看看我,眼神里全是哀求。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谁家孩子大清早的哭丧呢?”
对门张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探出头来,一脸没睡醒的烦躁。
当她看到我门口的景象时,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陈……陈援朝,你……你……”她指着我,又指着地上的孩子,话都说不利索了。
完了。
这下全厂都得知道了。
我一咬牙,弯腰把孩子抱起来,另一只手拽住黄狗的脖子,连人带狗一起拖进了屋里。
“砰!”
门再次被关上。
世界清静了,但我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孩子在我怀里,很轻,软得像一团棉花。
哭声还在继续,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我一个二十九岁的大老爷们,连女人的手都没正经牵过,现在怀里却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这叫什么事儿?
“别哭了,别哭了行不行?”我笨拙地晃着,声音都带着颤。
可那孩子根本不听,哭得更凶了。
黄狗在我脚边焦躁地打转,用头不停地蹭我的裤腿。
我低头看它,气不打一处来。
“你他妈从哪儿弄来这么个祖宗?”
狗当然不会说话,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把它推开,抱着孩子在屋里踱步。
这孩子身上裹的布又脏又破,散发着一股奶腥和尿骚混合的味儿。
我解开布包,想看看是男是女。
是个女娃。
瘦得可怜,胳膊腿细得跟火柴棍似的。
布包里,掉出来一个东西。
一个用红线穿着的,已经磨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平安符。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纸条,没有信物。
这孩子,八成是被扔掉的。
昨晚那场大雨,把她扔在外面,不就是让她自生自灭吗?
我心里一阵发堵。
再看这孩子,哭得小脸发紫,上气不接下气。
“是不是饿了?”我自言自语。
我能有什么给她吃的?
米粥?
我翻出点米,手忙脚乱地生火,熬了一小锅粥。
等粥晾凉了,我用勺子舀了一点,往她嘴里喂。
她“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还呛得直咳嗽。
我彻底没辙了。
我坐在床边,孩子在我怀里哭,狗在我脚下转,我感觉我的头有两个大。
这事儿,瞒不住。
必须得报告给厂里。
可报告了,然后呢?
孩子送福利院?我呢?我怎么解释这孩子的来历?
说是一条狗叼来的?
谁信?
别到时候给我安个“拐卖儿童”的罪名,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烦躁地抓着头发,一根一根往下掉。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
“陈援朝,开门!我是张婶。”
是她,那个大嗓门的邻居。
我硬着头皮去开门。
门口不止张婶,还围着好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好奇”和“八卦”。
“陈工,你……你真行啊,不声不响就弄出个孩子来?”一个平时爱开玩笑的小年轻挤眉弄眼地说。
“去去去,胡说什么!”张婶把他推开,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我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怀里的孩子身上。
“哎哟,这孩子哭得……是饿了吧?”
她走进来,一点不见外,伸手就要抱孩子。
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张婶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援朝啊,你一个大男人,哪会带孩子。给我,我给你瞅瞅。”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孩子递给了她。
说也奇怪,孩子一到张婶怀里,哭声居然小了点。
张婶熟练地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哦哦哦”地哄着。
“这孩子,怕是没吃奶。”她一边说,一边解开孩子的襁褓,“哟,还是个女娃。”
“张婶,我……”我想解释。
“行了,你别说了。”张婶打断我,“不管这孩子是哪儿来的,先得让她活下去。”
她抬头看我:“你有奶粉吗?”
我摇头。
那玩意儿金贵着呢,还得要票,我上哪儿弄去。
“你等着。”
张婶把孩子往我怀里一塞,转身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个豁口碗进来,碗里是小半碗冲好的奶粉。
“我孙子前两天刚断奶,还剩下一点,你先给孩子喝了。”
一股浓郁的奶香味飘过来。
张婶拿过勺子,小心翼翼地喂到孩子嘴边。
小家伙闻到味儿,立刻张开嘴,贪婪地吮吸起来。
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我那颗悬着的心,莫名其妙地落下来一点。
“这……这狗是你的?”张婶这才注意到一直蹲在墙角的黄狗。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胆子可真大,老孙头要是看见了……”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孩子喝完奶,不哭了,在我怀里睡着了。
呼吸均匀,小脸蛋看着也舒展了些。
“援朝,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张婶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我能怎么说?
我总不能说,是这条狗,对,就是它,今天早上把它叼到我门口的。
我说出来,张婶能拿着扫帚把我打出去,说我拿她寻开心。
我沉默了。
“你不方便说,婶子也不问了。”张身叹了口气,“但这事儿瞒不住,厂里迟早要知道。你得有个章程。”
我懂。
我比谁都懂。
送走张婶和一群看热闹的邻居,我把门插上。
屋里又只剩下我,一个孩子,一条狗。
我看着怀里睡熟的婴儿,她的小嘴还在砸吧着,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我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蛋。
又软又滑。
我的心,也跟着软了一下。
黄狗凑过来,把头搁在我的腿上,仰头看着我。
“你说,我该拿你们怎么办?”我问它。
它当然不会回答,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
叫“黑虎”。
虽然它毛是黄的,但我觉得这名字威风,镇得住。
我希望它能镇住我接下来要面对的所有麻烦。
我给孩子也起了个名字。
叫“雨生”。
在雨里生,在雨里被我捡到。
简单,好记。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像在打仗。
孩子哭了,是饿了还是拉了?
尿布用完了,拿我自己的旧背心撕了当尿布。
奶粉喝完了,厚着脸皮再去求张婶,拿我的粮票跟她换。
我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经常把屎尿弄到自己身上,半夜被哭声吵醒无数次,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车间的师傅都笑我,说我是不是晚上做贼去了。
我只能苦笑。
黑虎很懂事,它不吵不闹,就守在雨生的小床边。
那小床,是我用装零件的木头箱子改造的。
只要有陌生人靠近,黑虎就会立刻站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
它成了雨生的第一个保镖。
纸终究包不住火。
我捡了个孩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厂领导耳朵里。
那天下午,我正在车间满身油污地修一台出了故障的纺纱机,车间主任老王黑着脸把我叫了过去。
“陈援朝,你跟我去一趟保卫科。”
我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保卫科里,科长老孙头正襟危坐,旁边还坐着分管我们车间的李副厂长。
老孙头,五十多岁,一脸旧社会的刻板,看谁都像阶级敌人。
“陈援朝。”他一开口,就是审问的口气,“听说你屋里藏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不是藏,是……”
“是什么?”他一拍桌子,“你一个单身汉,哪来的孩子?是不是在外面搞了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还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孙科长,话不能这么说。”我梗着脖子,“孩子是我捡的。”
“捡的?”老孙头冷笑一声,“哪儿捡的?什么时候捡的?有谁能证明?”
一连串的问题,把我问住了。
我能怎么说?
我说是我救的一条狗给我叼回来的?
那不是找死吗?
“说啊!”老孙头步步紧逼。
“够了,老孙。”李副厂长开口了。
他四十多岁,戴个眼镜,看着斯文,但眼神很锐利。
他打量了我一番:“小陈,我知道你技术好,平时表现也不错。但这件事,性质很严重。你必须跟组织上说实话。”
“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我知道,今天我要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这事儿过不去。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
“李厂长,孙科长,我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
我把那天晚上救了黑虎,第二天它叼着雨生回来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慢,很详细,连黑虎身上的泥是什么颜色都没放过。
我说完,屋里一片死寂。
老孙头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
“胡说八道!”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陈援朝,你这是在公然对抗组织审查!编造这种封建迷信的鬼话!狗会给你送孩子?你当这是聊斋吗?”
李副厂长也皱起了眉头,显然,他也不信。
“小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我苦笑。
这就是实话。
可实话没人信。
“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看着李副厂长的眼睛,“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我宿舍看看。那孩子,那狗,都在。”
“看什么看!”老孙头吼道,“我看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先把那条狗处理掉,再把孩子送走,你的问题,我们再慢慢查!”
处理掉?
我的心猛地一揪。
不行。
黑虎不行,雨生更不行。
“不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狗是我养的,孩子是我捡的,你们不能动他们!”
“反了你了!”老孙头气得脸都白了,“来人,把他给我看住了!”
两个保卫科的干事立刻围了上来。
“等等。”李副厂长抬了抬手。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宣判我的死刑。
“走,去你宿舍看看。”他忽然说。
老孙头愣住了:“厂长,这……”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副厂长站起身,“我倒要看看,他陈援朝的宿舍里,到底藏了什么龙,什么虎。”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我的宿舍走去。
我走在最前面,心里七上八下。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雨生和黑虎了。
推开门。
屋里很安静。
雨生睡在我的小木箱床里,小脸红扑扑的。
黑虎趴在床边,看到这么多人进来,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吼。
它把我护在身后,弓着背,对着老孙头他们龇出了牙。
“好一条恶犬!”老孙头吓得后退一步,“快,把它打死!”
“住手!”我大喊一声,张开双臂挡在黑虎面前。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李副厂长却蹲了下来。
他没有看狗,而是看向了摇篮里的雨生。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孩子的脸,但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说不出的温柔。
“这孩子……”他喃喃自语,“多大了?”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看着也就刚满月。”
他站起身,又绕着屋子走了一圈。
看到了我撕成布条的旧背心,看到了墙角那只豁了口的奶粉碗,看到了床头那本我从厂图书馆借来的《育儿手册》。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这几天,就这么过来的?”
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
老孙头在一旁急了:“厂长,别被他骗了!这小子滑头得很!”
李副厂长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他走到我面前,很严肃地问我:“陈援朝,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是谁?”
“真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低下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胡闹!”老孙头又叫了起来。
“行了。”李副长呵斥了他一句,然后对我说,“孩子,先放你这儿。但是,你必须尽快找到她的家人。厂里不是托儿所。”
我愣住了。
“厂长,这不合规定……”老孙头还要再说。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李副厂长看了他一眼,“出了事,我负责。”
说完,他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回头对我说:“那条狗,看好了,别让它咬人。”
我呆呆地点头。
一场风暴,就这么过去了。
我不知道李厂长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后来我听张婶说,李厂长的大儿子,当年也是刚出生没多久,得肺炎没了。
也许,他是在雨生身上,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影子吧。
不管怎么说,我暂时保住了雨生和黑虎。
但这只是暂时的。
“尽快找到她的家人。”
李厂长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
去哪儿找?
偌大一个城市,人海茫茫。
我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破旧的平安符,和那块脏兮兮的花布。
我把花布洗干净了。
是一种很普通的土布,上面的花样,像是用植物染料自己印上去的,已经褪色得看不出原本的图案。
平安符里,除了一些符纸灰,什么都没有。
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到发现雨生的地方去看看。
那个地方,只有黑虎知道。
我请了一天假,跟车间主任说我拉肚子。
然后,我用布条把雨生兜在胸前,牵着黑虎,出了厂区。
黑虎似乎明白我的意图,它在我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看我。
我们穿过几条街,走到了城郊的一片棚户区。
这里的房子,比我们厂的筒子楼还要破旧,东倒西歪,像是随时会塌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味。
黑虎在一片被雨水冲垮的废墟前停下了。
这里原本应该也是几间棚屋,现在只剩下一堆烂泥和断壁残垣。
“就是这儿?”我问黑虎。
它“汪汪”叫了两声,用爪子刨着地上的烂泥。
我把雨生安顿好,也过去帮忙。
我们刨了半天,除了几块破碗片,什么都没发现。
我有点泄气。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黑虎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
它从一堆烂木头底下,叼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只绣花鞋。
很小,像是给孩子穿的,但又不是婴儿鞋。
鞋面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手工很粗糙,但看得出很用心。
鞋子已经湿透了,沾满了泥。
我拿起鞋子,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雨生被发现的时候,是一个人。
那这只鞋,是谁的?
会不会,她还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
他们一家人,都住在这里?
那场大雨,把他们的家冲毁了。
混乱中,大人带着大点的孩子跑了,把还是婴儿的雨生,遗落在了这里?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回来找?
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
我拿着那只小小的绣花鞋,心里五味杂陈。
线索,似乎有了一点。
但也更渺茫了。
我决定扩大搜索范围。
我手写了几十份寻人启事。
不敢写得太明白,只说“X月X日大雨后,于城东废墟拾得一名女婴,望其父母速来认领”。
我不敢留厂里的地址,只留了一个厂门口信箱的代号。
我拜托要去城里各个地方送货的卡车司机,帮我把这些启事贴在电线杆上,公告栏里。
做完这一切,我能做的,就只有等。
日子一天天过去。
雨生在我这里,越来越有“人样”了。
她长胖了点,皮肤也白了,不再是刚来时那副小猫似的样子。
她会笑了。
有时候我逗她,她会咧开没牙的嘴,咯咯地笑出声。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开始习惯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习惯了半夜被她吵醒,习惯了身上总有一股奶腥味。
我的工资,一大半都花在了她身上。
奶粉,布料,还有托人从黑市买来的鸡蛋。
我自己,天天啃馒头就咸菜。
车间的同事都说我疯了。
为了一个捡来的孩子,把自己弄成这样。
“援朝,你图啥啊?”跟我关系最好的小马问我。
图啥?
我说不上来。
我只知道,看着雨生一天天长大,我心里是踏实的,是暖的。
这种感觉,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
黑虎也把雨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它每天守着她,不允许任何人随便靠近。
有一次,邻居家一个熊孩子想偷偷捏雨生的脸,被黑虎一口龇牙咧嘴的低吼吓得屁滚尿流。
从那以后,整个筒子楼都知道,陈援朝家有“一儿一女”,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
我的寻人启事,石沉大海。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信箱里除了几封厂里的通知,什么都没有。
我渐渐地,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也许,他们真的不要她了。
也好。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他们不要,我要。
我养她。
我陈援朝,就算一辈子不娶媳妇,也要把她养大。
就在我几乎要认命的时候,事情,却又起了波澜。
那天,我刚下班,张婶就火急火燎地找到我。
“援朝,不好了!有人来找孩子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谁?在哪儿?”
“就在厂门口,保卫科的人拦着呢。一对农村夫妇,说是看了你的寻人启事来的。”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厂门口的。
腿像灌了铅。
远远地,我就看到保卫科门口围了一圈人。
老孙头叉着腰,正在训斥着什么。
人群中间,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黑,瘦,一脸的愁苦和老实。
女的,也差不多,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比雨生大一点。
他们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个女人“噗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
“同志,求求你,把我们的孩子还给我们吧!”她哭着喊道。
男人也跟着跪下,一个劲儿地给我磕头。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老孙头在一旁冷哼:“现在知道哭了?早干嘛去了?把孩子扔了就跑,你们也配当爹妈?”
“不是的,我们不是故意的!”男人抬起头,满脸是泪,“那天发大水,房子塌了,我们带着大丫跑出来,回头去找二丫,就……就找不到了……”
“我们以为她……以为她已经没了……”女人哭得泣不成声。
“是后来听人说,城里有人捡了个女娃,我们才找来的……”
他们的故事,和我猜的差不多。
只是,更悲惨。
李厂长也来了。
他把那对夫妇扶起来,带到了会议室。
我也被叫了进去。
那对夫妇拿出了证据。
是一块花布。
和我从雨生身上解下来的那块,花色、质地,一模一样。
女人说,这是她自己用栀子染的,亲手印的花。
她还拿出了一只绣花鞋。
跟黑虎刨出来的那只,正好是一对。
“这是大丫的鞋,那天跑得急,掉了一只。”
所有的证据,都对上了。
雨生,就是他们的孩子。
李厂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同情。
“小陈,你看……”
我看什么?
我能看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
我只知道,他们要来抢走我的雨生了。
“我不信!”我脱口而出,“谁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你们伪造的?”
我疯了。
我知道我在胡搅蛮缠。
那对夫妇愣住了,随即哭得更厉害了。
“同志,我们真是孩子的爹妈啊!”
“陈援朝,注意你的态度!”老孙头喝道。
我不管,我死死地盯着那对夫妇:“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她就是你们的孩子?除非……除非她认你们!”
这是一个极其荒唐的要求。
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怎么可能认人?
但那一刻,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拖延时间的办法。
李厂长皱了皱眉,但没反驳。
他可能也觉得,直接把孩子带走,对我太残忍。
“好。”他点了点头,“去把你……把孩子抱来。”
我回到宿舍。
雨生刚睡醒,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虎趴在她身边,看到我回来,亲昵地蹭了蹭我。
我弯腰,把雨生抱起来。
她在我怀里,咯咯地笑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抱着她,抱得很紧很紧。
“雨生,爸爸……爸爸可能要保不住你了。”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那上面有我熟悉的奶香味。
我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会议室。
那几步路,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推开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怀里的孩子身上。
那个女人,一看到雨生,立刻就冲了过来。
“我的囡囡,我的二丫!”
她伸手就要抱。
雨生从没见过她,被她这副样子吓到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襟,把头埋在我怀里,怎么都不肯出来。
“你看!她不认你们!”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声说。
那女人僵住了,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是狂喜,是悲伤,是手足无措。
“二丫,我是妈妈呀,你看看妈妈……”她哽咽着,不敢再上前。
男人也走过来,看着雨生,眼圈红了。
他怀里那个叫大丫的女孩,也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妹妹。
场面,就这么僵持住了。
雨生在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抱着她,心如刀割。
我知道,我是在耍无赖。
可我舍不得。
我真的舍不得。
李厂长叹了口气。
“这样吧。”他说,“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但小陈养了孩子这么久,也有感情。你们……你们就不能商量一下吗?”
商量?
怎么商量?
把孩子劈成两半吗?
“厂长,我们……我们家里穷,遭了灾,什么都没了。”男人开口了,声音沙哑,“我们养不活两个孩子……”
他说着,看了一眼他妻子怀里的大丫。
“大丫她……她身体不好,一直要吃药。”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他们不是来“认领”孩子的。
他们是来“确认”孩子还活着,然后,再把她扔给我。
因为他们养不起。
这个认知,比他们直接抢走孩子,更让我愤怒。
“你们不配当父母!”我指着他们,浑身发抖,“既然养不起,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来?生下来又把她扔掉!现在看她活得好好的,又想怎么样?是想让我给你们钱,还是想让我一直给你们养着女儿?”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
那对夫妇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男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女人抱着大丫,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们不是人……我们不是人……”
老孙头也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还有这种反转。
李厂长脸色铁青。
他一拍桌子:“都别哭了!这叫什么事!”
他指着那对夫妇:“孩子,你们今天必须带走。这是你们的责任,谁也替不了你们。”
然后,他又转向我:“陈援朝,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你没有抚养她的法定义务。”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厂里,会给你记一次大功,奖励你一百块钱。”
一百块钱。
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巨款。
一个普通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
可我听着,却觉得无比刺耳。
这是什么?
是买断我这两个月付出的感情吗?
雨生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哭声渐渐停了,只是抽噎着,小手还死死抓着我的衣服。
“厂长,”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我不要钱,也不要什么大功。”
我看着那对已经吓傻了的夫妇。
“孩子,我可以给你们。”
他们猛地抬头,一脸的不敢相信。
“但是,我有条件。”
“你说,你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男人急切地说。
“第一,孩子叫雨生,陈雨生。这是我给她起的名字,不许改。”
男人愣了一下,立刻点头:“行,行!就叫陈雨生!”
“第二,”我从口袋里掏出我这个月刚发的工资,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我存了多年的所有积蓄,一共一百三十七块五毛六分。
我把钱,全都塞到男人手里。
“这些钱,你们拿着。给孩子买奶粉,买衣服,给大丫看病。别再让她饿着,冻着。”
男人捧着那堆零零碎碎的钱,手在抖。
“同志,这……这使不得……”
“拿着!”我吼了一声,“这是我给雨生的,不是给你们的!”
男人不敢再说话。
“第三……”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快要窒息。
“以后每年,你们都要给我写一封信,告诉我她好不好。要附上她的照片。”
“我……我要看着她长大。”
我说完,屋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同情,有敬佩。
李厂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那个女人,抱着雨生,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没有去送。
我怕我一看,就忍不住把孩子抢回来。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宿舍。
推开门。
屋里空荡荡的。
那个我亲手做的木箱小床,还在。
床上那块我用旧衣服改的小褥子,也还在。
上面,仿佛还留着雨生的体温和奶香。
黑虎迎上来,用头蹭我的腿。
它似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
我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抱着黑虎,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那一天,我失去了我的女儿。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只是,我的宿舍,变得异常安静。
安静得让人心慌。
我不再需要半夜起来冲奶粉,不再需要洗那永远洗不完的尿布。
我省下的工资,可以让我天天吃肉,顿顿喝酒。
可是,饭菜吃到嘴里,是苦的。
酒喝到肚里,是凉的。
我把那个木箱小床收了起来,藏在床底下。
我怕看到它。
黑虎也变得沉默了。
它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大部分时间,就趴在门口,看着外面,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张婶和邻居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
他们有时候会送点好吃的给我,但我没什么胃口。
小马劝我:“援朝哥,想开点。你跟那孩子,毕竟没血缘关系。”
是啊。
没血缘关系。
可那两个月的日日夜夜,难道是假的吗?
我抱着她,喂她,哄她,看着她从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长成一个会笑会闹的白胖丫头。
那种感觉,比血缘更深,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
车间里最脏最累的活,我都抢着干。
我只想把自己累垮,累到没有力气去想念。
但没用。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幻听到雨生的哭声。
我甚至会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冲到墙角,才反应过来,那个小木箱,已经空了。
日子就这么熬着。
一年后。
我收到了第一封信。
信封是黄色的,很旧,邮票都贴歪了。
地址写得歪歪扭扭:红星纺织厂,陈援朝同志收。
我的手,颤抖着,撕开了信封。
信纸是小学生用的那种格子纸,写信的人,显然没什么文化,字写得很大,还有好几个错别字。
“陈同志,你好。我们是雨生的爹妈。雨生很好,已经会走了,还会喊爸爸妈妈了。大丫的病也好了很多。你给的钱,我们都用在孩子身上了。谢谢你。祝你身体健康。”
信的最后,夹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女孩,被她妈妈扶着,正摇摇晃晃地学走路。
她冲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
是雨生。
我的雨生。
她长高了,也更胖了。
脸上的轮廓,依稀还能看出小时候的样子。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胸口,贴着心跳的地方。
从那以后,每年的秋天,我都会收到一封信,一张照片。
信的内容大同小异,总是说雨生又长高了,会背唐诗了,上学了,考试得了第一名。
照片上的雨生,一年一个样。
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娃,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再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的笑容,一直没变。
灿烂,明媚,像阳光一样。
这些信和照片,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念想和光。
我把它们,都锁在一个铁盒子里。
那是我的珍宝。
我也给他们回过信,问他们生活怎么样,需不需要钱。
但他们从来没回过。
也许,他们是不想再给我添麻烦。
我也没再坚持。
只要知道她过得好,就够了。
时间过得飞快。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二十九岁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快五十岁的中年人。
厂子效益越来越差,很多人都下岗了。
我因为技术好,留了下来,但也只是混日子。
我一直没有结婚。
不是不想,是遇不到。
也相过几次亲,但女方一听我这情况,还要养条老狗,都摇摇头走了。
有人说我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耽误了自己一辈子。
我只是笑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黑虎已经很老了。
毛色变得灰白,牙齿也掉了好几颗。
它走不动了,整天就趴在我的脚边打瞌睡。
我知道,它陪不了我多久了。
一九九五年,秋天。
我又收到了那封熟悉的来信。
但这次,信封里除了照片,还有一封用娟秀字迹写的信。
“陈爸爸,您好。”
看到这个称呼,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是雨生。我今年二十岁了,考上了我们省城的师范大学。我妈妈告诉我,是您救了我,养了我,还给了我这个名字。她说,您才是我的爸爸。”
“这些年,我一直想见您。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就让我来找您。”
“陈爸爸,等我放寒假,我就去看您。您一定要等我。”
信的落款,是“您的女儿,陈雨生”。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反反复复地读,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烙在我的心上。
陈爸爸。
她叫我,陈爸爸。
我等了二十年的称呼。
我哭了。
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傻子。
黑虎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激动,它挣扎着站起来,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轻轻地呜咽着。
我摸着它的头,笑着流泪。
“黑虎,听到了吗?雨生要回来了。我们的女儿,要回来看我们了。”
那个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慢。
我每天都在数着日子。
我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把那张已经破旧的单人床换成了新的,还买了一床崭新的棉被。
我甚至开始学着炒几个像样的菜。
我怕她回来,会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嫌弃这个破旧的家。
终于,等到了她信上说的日子。
那天,下着小雪。
我一大早就去火车站等着。
我穿着我最好的一件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锃亮。
我怕她认不出我。
我在出站口,从中午一直等到下午。
人来人往,我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一个地辨认。
终于,我看到了她。
在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人群里,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服,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
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
她的脸,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干净,清秀,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笑容。
她也在人群里张望着。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对方。
我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红了。
她朝我跑了过来。
“陈……爸爸?”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点点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
她扑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我抱着她,这个我念了二十年的女儿。
她不再是那个软绵绵的小婴儿,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身高和体重。
但她怀抱里的温暖,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
雪,越下越大。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我带着雨生,回到了那个我住了大半辈子的筒子楼。
楼道里,张婶她们看到我领回来一个姑娘,都惊呆了。
当她们知道这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婴时,一个个都围了上来,拉着雨生的手,问长问短,眼圈都红了。
“像,真像!”张婶拉着雨生,又看看我,“眉眼之间,跟援朝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知道她是胡说,我跟雨生哪有半点相像。
但我听着,心里就是高兴。
回到家。
雨生看着这间狭小、简陋的屋子,没有丝毫嫌弃。
她看到了趴在墙角,已经奄奄一息的黑虎。
“它就是……黑虎吗?”她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黑虎的毛。
黑虎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睁开眼,看了看她。
然后,它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雨生的手。
就像二十年前,它舔我的手一样。
做完这个动作,它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雨生哭了。
我也哭了。
我们把黑虎,埋在了厂区后面那片小树林里。
那里,是它当年最喜欢撒欢的地方。
没有黑虎,就没有雨生。
也没有我后半生的念想。
它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
雨生在我这里,住了一个寒假。
她很懂事,很勤快。
她会帮我打扫卫生,会给我洗衣服,会变着花样给我做饭。
她会挽着我的胳膊,陪我去菜市场买菜。
她会坐在我身边,听我讲过去厂里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我那些单调、乏味的人生,在她听来,都成了有趣的故事。
她给我买了一件新毛衣,给我买了一副老花镜。
她说:“爸,以后我每年都给你织一件。”
我穿着她买的毛衣,感觉比我自己年轻时候穿的任何一件衣服,都更暖和,更体面。
我把我锁在铁盒子里的那些信和照片,都拿给了她看。
她看着自己一年年的变化,看着我写在照片背后的日期,眼泪又掉了下来。
“爸,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
“不苦。”
有你,怎么会苦。
那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快活的一个月。
假期结束,她要回学校了。
我送她去火车站。
临上车前,她塞给我一个信封。
“爸,这是我拿的奖学金,还有我勤工俭学的钱。你留着,买点好吃的,别再不舍得花钱了。”
我没要。
“爸有钱。”我把信封推回去,“你在学校,要吃好点,别苦了自己。”
火车开动了。
她站在车窗里,朝我使劲挥手。
“爸,我暑假再回来看你!”
“好!”我大声回答。
我站在站台上,一直等到火车消失在视线里。
我没有哭。
我知道,她还会回来的。
我有家了。
我有女儿了。
这就够了。
来源:榆荚间徜徉
